第94章 死別1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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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晚,廣平王府徹夜通明。蓋是因為府上的小公子受了風寒,高燒不退,讓府上大人們很是驚嚇。

廣平王夫妻對劉泠的怨念很大︰因為劉潤平是家中最小的孩子,個頭小小的,又總往假山灌木叢中鑽,大人們想在眼皮下找到他很難。再加上劉泠回來後,劉潤平就總去找劉泠玩,讓其他人沒好氣,也懶得理。誰想到奶娘找到失蹤很久的劉潤平,居然是在劉泠院子外面假山一個小洞中。

劉泠院子里那汪大湖,當然不是死水。與外相通,過半月門後,劉潤平呆了大晚上的假山洞,正好處于下風口。一個小孩子吹那麼久冷風,怎麼能不生病?

府中諸人都認為是劉泠沒看管好孩子。

但劉泠根本不知道劉潤平在那里啊。她把小孩子送回院子,小孩子也難得乖順,沒纏著要跟她走。她自己回去自己院子,她怎麼知道劉潤平又溜了出來,還在那里吹風生病了?

站在廂房門外的廊下,燈籠搖晃,劉湘冷笑,斜著眼,“你怎麼不知道?他在那里被找到,很明顯是去找你的!他不想找你,他為什麼會出現在那里?誰知道是不是你把他騙到假山上,就把人丟下不管。上次就是這樣,這次還是這樣!”

沈宴听說劉潤平生病,過來時,就見他妻子被妹妹堵在門口。旁邊有和小姑娘差不多大的男孩子,雖然沒說話,但眼神中的譴責,和他妹妹一模一樣,正是劉潤陽。

劉泠抱胸,她可從來不會被劉湘說兩句,就認下而不反駁。她涼涼看著妹妹,嗤聲,“分析的這麼清楚,你親眼所見?沒有親眼看到,就少在我面前嘰嘰歪歪。讓開!”她戾氣一開,眉目中冷意一起,劉湘立刻被她震得往後退兩步,被她哥哥扶住。

劉潤陽道,“你做的好事,還不許湘兒說兩句?可見你心里也知道自己錯了!”

劉泠轉頭認真看他,上下一掃,點頭,“沒錯,我錯了。”

劉潤陽和劉湘一愣,沒想到劉泠居然會認錯,這完全和他們想的不一樣。

劉泠道,“我錯了,我跟你們有什麼好說的。我就應該讓人把你們拖下去,揍一頓!”

“你、你……”二人叫道,氣急敗壞。

劉泠一把把眼前的障礙推開,往門前走去,“沒有親眼所見,不要在我跟前廢話。就算親眼所見,也一樣別在我面前說。要挑釁我,大可來試試!”

她話說的戾氣十足,劉湘和劉潤陽被她丟在後頭,看到沈宴走過他們。他們臉漲得通紅,卻無可奈何。因為劉泠不僅會放狠話,她會真的動手,端看她心情到哪個臨界點。從小到大,劉瑞陽和劉湘在她面前太過分的時候,她根本不顧忌血緣情分,直接讓自己的人整治他們。

廣平王妃趕到時,往往看到自己可憐的孩子在湖里掙扎、站在太陽下罰站、被按著寫書道歉……

這些年,劉泠脾氣看起來是平和了很多,她也盡量讓自己情緒不要大波動。但這不包括她在廣平王府的時候。

廣平王府誰讓她過得不舒服,她能把這一家子鬧得雞飛狗跳,大家都不要舒服。

所以自來,有劉泠在的時候,廣平王府一家子都過得很累。劉泠也想不通,為什麼這一家子人感覺這麼良好,總往她跟前湊,趕著作死。為什麼這一家子就沒有覺悟,大家彼此不關注,相安無事,不是更好嗎?

像現在,又是這樣。

劉泠才到門口,門開了,廣平王妃從屋中出來,紅著眼楮看她。廣平王妃情緒不好,語氣自然僵硬,“他高燒還沒有退,你改日再來吧。”

劉泠的回應,就是直接無視她,走進門。而廣平王妃伸手想攔,忽覺得自己全身動彈不了,讓她駭然。但劉泠走進去後,她又能動了。她不覺看向慢悠悠走上台階的青年,對方眸子冷黑,看起來無情緒可言。

廣平王妃想起丈夫跟自己說的話,默默服了軟。

站在長廊盡頭,陸銘山和岳翎望著進進出出的人,欣賞了半天。他們二人是客人,只是禮節性問了一下,當然不會在主人公照顧病人的時候,主動湊過去。當下劉泠和其他人的爭執,都被他們看在眼中。

陸銘山沉默一下,懷念般笑一聲,“她還是這樣。以前就總和家里人吵,現在還是這樣,一點變化都沒有。”

岳翎覺他話中情意刺耳,兀自轉話題,“白天還活潑可愛的小孩子,怎麼說病就病了?我還想小公子那麼懂事,怎麼跑假山吹風去了?”

想到下午書房中風波,陸銘山眸子閃了下,搖搖頭。他手扶著岳翎的肩,道,“這是別人的家務事,你我不要摻和了。天這麼冷,回去歇息吧。”

岳翎點頭,和陸銘山反身離開。但她再回眼看一看燈火通亮的一排屋子,風中,鐵馬嘩啦啦響。燈紅,燭黃,人來,一個個陰影,在廊下被拉得好長。看起來溫馨熱鬧,背地里卻透著陰森詭異。

岳翎硬生生打個冷戰,沒有再看下去。她心中想︰廣平王府這給人的感覺陰沉至極,小公子說病就病,該不會招惹上什麼不干淨的東西了吧?

不過這與她無關。陸銘山的事情,廣平王府的事情,她全都不關心。隨意吧。

再說劉潤平,確實燒得厲害。他這個年紀的小孩子,最怕高燒。一個不小心,可能釀成終身的遺憾。好歹經過大夫一晚上的看護治療,小公子燒退了些,看起來不危險致命了,才讓一家子上下松口氣。

但劉潤平依然沒有醒。

孩子脫離了危險,廣平王又想起跟女兒清算這一切了。他總是懷疑劉泠是不是他的女兒,為什麼總跟自己的弟弟妹妹氣場不和?她一回來,就把最小的劉潤平給弄病了。

廣平王把劉泠叫去訓斥。他懷疑劉泠居心叵測,是不是想殺害劉潤平,借此報復他?

劉泠覺得他簡直可笑,有病。

她還清楚記得,去年就是這個人給她寫信,說劉潤平被她害死了,讓她差點把自己給弄死。結果劉潤平沒事,廣平王壓根忘記給她寫信通知。這麼重要的事,他也能忘記。他滿口的“我要為你負責”“我是你爹我得管你”,在劉泠眼中,就是笑話。

兩人大吵一架,把這個王府的氣氛弄得很緊張。

劉潤陽和劉湘這兩個孩子,之前還敢沖大姐嘲諷,在劉泠氣場全開、跟廣平王吵架時,被駭得,只敢遠遠躲開。

最後,還是廣平王妃和沈宴出面,把兩個人分別喊走。

廣平王妃安撫丈夫,見丈夫踩在一地碎玉上,又抬手把桌上唯一剩下的完整的瓷杯摔了下去,“我只是希望她像湘兒那樣,像別的女兒那樣,听我這個爹教訓兩句。有這麼難嗎?哪家女兒像她這樣,我才一開口,她就敢跟我吼!不孝女!”

而坐在正廳右側貴妃椅上的劉泠,聞言冷笑。她要開口,沈宴一杯茶遞到了她手中,“口渴的話,多喝點水。”

“……”劉泠臉色就便好看了,轉頭撐下巴,痴望著沈美人,調整自己的心情。

哎,沈宴真是太適合她了。生氣的時候,看看他的臉……然後她就覺得我男人太好看了,沒什麼好生氣的。

沈美人這樣的人,當什麼官做什麼錦衣衛啊。他就應該往那里一戳,隨便站隨便坐。劉泠在一旁欣賞他的美貌,就算他發呆,她也能看下去很久。

廣平王見這個壞脾氣的女兒居然沒有反駁他,以為劉泠終于吃癟了,一看之下,卻差點氣吐血︰他人還在這里!吵架的一方火還沒有消!劉泠就敢當著他的面走神,而且不是一般的走神,看她那閃閃發光的眼神……她分明是去看美人,看得忘了他這個爹的存在了!

廣平王妃趕緊把激動的丈夫架下去,“好了好了,消消氣。”

由是,也沒什麼好氣的。反正廣平王府家的日常就是這樣。三天一小吵,五天一大鬧,誰也別想過得愉快。

幾天時間,便到了祭拜劉泠母親的日子。劉潤平還沒有醒來,家中大人只好把他留在家里,讓人看著。

其實劉泠根本不想和這家人一起上山看她母親,但每年都這樣,她也不想吵。而且今年,她主要是想把沈宴介紹給她娘,讓她娘知道,女兒已經長大,已經嫁人。

但劉泠沒想到,廣平王臉皮之厚,每每突破她的想象。祭拜的明明是她母親,廣平王卻讓陸銘山跟著一起去。

陸銘山是誰?!他姓陸!他和他們家一點關系都沒有!

廣平王打得什麼主意?難道要跟她娘說,“這是你寶貝女兒的前未婚夫?”“他的一個姑姑在宮里做妃子,生的兒子也算咱們家人。但是不好意思,他那個姑姑死了,那個皇子也死了。”

劉泠別過頭,懶得看她爹一眼。

好在岳翎識趣,借病推脫,沒有跟別人祭拜的時候去湊上去。

這讓劉泠對岳翎的印象稍微好那麼一點,但也沒好多少。岳翎一樣是她不喜歡的人。

“臉臭成這樣,難道要跟岳母告狀,說我欺負你?”坐在馬車上,沈宴逗她。

劉泠橫他一眼,心中卻一頓。

沈宴都沒有叫過她爹“岳父”,卻叫她娘“岳母”。

這不正是表明他的態度嗎?

劉泠坐過去,挨著他,開心了一點。她掀開簾子,往車隊前後看一眼。左右盡是廣平王府的人,錦衣衛的人,只有十來個。馬車緩慢地上山,天有些陰,總覺得今天要下雪一樣。

“怎麼錦衣衛的人這麼少啊?”劉泠回頭看沈宴,感動道,“你不用這麼顧忌我啊,連陸銘山那樣的路人都能跟著走。錦衣衛多兩個人,又是你的部下,我完全不介意啊。”

沈宴嘆口氣,“你想多了。臨州出了點古怪,有人看到夷古國人,我把人派了出去。”

劉泠只好收起自己的腦補,再看外面的風景,也沒了心情。她放下簾子,抱怨,“都入了春了,天還這麼冷。”

沈宴沒搭理她,他手中握著一把小刀,在他修長有力的手指間旋轉。另一手托著一枚橙子,五指屈起,橙子在他手中轉動。兩手一起動作,幾下的功夫,橙子就被他掏空,黃橙的皮完好保留,果肉渾然,也保留得很完整。

劉泠好奇湊過去,“你刀工真好啊。但是你在干什麼?”

沈宴抬眉,拿過橙子皮,想了想,“送你個禮物,要不要?”

劉泠愣一下,臉紅道,“那多不好意思啊。你常送我禮物,我都沒送過你幾個。”

沈宴“哦”聲,說,“那算了。”

“別算了啊,”劉泠連忙抓住他手腕,堅定道,“我要的!”

沈宴嘲笑地瞥她一眼。

劉泠怕他真反悔,趁熱打鐵問,“你要送我什麼好玩兒的?”她就喜歡這些小玩意兒!

沈宴琢磨了一下,手中小刀虛劃了一下。劉泠抓著他的手很緊,明顯暴露她的緊張。其實她不用緊張,今天祭拜她母親,沈宴是肯定不會拒絕她,讓她心情難受的。沈宴說,“送你個橙子燈,要不要?”

“要啊,”劉泠催促他,“你看著我干什麼?你做啊。”

“我還沒想好怎麼做,回去再說。”沈宴放下橙子皮,拍拍她湊過來的頭。

劉泠有種被耍的感覺,瞪著他。

結果沈宴居然被她瞪笑,劉泠更加生氣了。

她很可笑嗎?為什麼他一抬頭看她,就忍不住笑了?

“好吧,先送你別的禮物。”沈宴想了下。

他就著那把小刀,在削好的橙肉上轉,東一刀,西一刀。劉泠邊看他動作,邊從塌下匣子里找出一只香囊,將完整的橙子皮裝好,封袋,以防止沈宴事後賴賬,或者跟她吵架,不幫她做了。畢竟沈大人跟她冷戰時,對待她的事情,很是敷衍。

劉泠蹲下來,將香囊收好。再關注沈宴時,劉泠眼睜睜看著一只橙子,在沈宴手中,變戲法一樣,變成了一只只可愛的小動物。小兔子,小狗,小猴子,小老虎……

劉泠驚嘆地、崇拜地看著沈宴。

沈宴向她招一招手,喚小狗一樣隨意的手勢。劉泠不以為杵,即刻湊到了他懷中。

馬車停下,侍女們喊公主和沈大人下車時,對自己看到的場景,愣了一愣︰公主在和沈大人低著頭,小案上擺著一堆小動物,栩栩如生。沈大人正握著公主的手,教公主怎麼雕果子……

等劉泠被沈宴抱下馬車,攜手而去時,侍女收拾著案上的水果,不覺想︰公主和駙馬的感情,真是好啊。一點不像王爺說的那樣,只是政治聯姻。

接下來一路,就沉默了許多。王妃死後入皇陵,皇陵沒有那麼容易見。劉泠想祭拜自己的母親,除了跟著王朝每年的祭拜大典,進宗廟之類的,只能想別的辦法。現任廣平王妃讓人在山間建的小亭子,睹物思人的目的,是達到了。

劉泠自然不想跟王府的人走一起。她和沈宴走得比較慢,落在後方。兩人說著一些閑話,淡淡的。

劉泠說,“沈大人,你有沒有想過生與死的問題?”

沈宴嘖一聲,“你這問題,可真大。”他沒有直接回答她,兩人一前一後,又走了一會兒,在後方,看著劉泠白涼的側臉,沈宴道,“我們以前,似乎說過這個問題。”

劉泠眯眼,點了點頭。

因為她的病,她與沈宴說過好幾次死亡的事情。沈宴鼓勵她活下去,恰好她也是那麼想的。

那時候,他們兩人,還沒成親呢。

劉泠說,“我還記得我們當時說,你要是死了,我肯定不給你守寡。我活得多不容易,我得自己好好活下去,不能因為你,把我自己的生命給蹉跎了。”

沈宴笑。

劉泠停下來等他,他走到她旁邊,慢慢越過了她,他還在笑。

劉泠踢一踢他,“我要嫁給別人,給別人當妻子,給別人生兒育女。全都跟你無關。”

沈宴等她一起走,一直看著她笑,笑而不語。

半晌,她冷著臉不想跟他說話。他才漫聲道,“你要這樣想的話,我是多麼高興。你的生命,你要是自己會珍惜,我是最高興的。”

劉泠沒有再說話。

她伸手,到了他袖口,與他的手握住。她問,“那你呢?”

死亡很遙遠,陷入愛情的人,卻都想听到保證。

沈宴卻不回答她。

她問得急了,他漫不經心道,“誰知道呢。”

不到死跟前,故事不會結束。但到了死跟前,誰又知道,故事會不會結束。

沈宴希望劉泠的人和心,都是她自己的。但也僅是希望,畢竟他自己都做不到。

未來的事情,誰能說得清楚?

“哇,好香的酒啊!”亭子里女孩兒的聲音,打斷了劉泠恍惚的情緒。

她停了一下,立刻感覺到不妥,讓人趕過去,“劉湘!你是不是動我的東西了?!”

劉泠寒著臉過去,劉湘和劉潤陽被她的聲音嚇住,往父母身邊縮。劉泠再一看,她昨晚裝好的酒,封口已經拆了一半,很明顯是小孩子的動作。她冷冷瞅著劉湘,廣平王眉頭一跳。

劉湘小聲,“我、我只是幫忙……誰讓你不提前說啊!”

“搬酒是下人要做的事,你湊什麼熱鬧?!你是要我像吩咐下人一樣吩咐你嗎?我讓你現在給我跪下,你也跪嗎?!”劉泠怒道。

廣平王妃摟著女兒,低著頭,不知道在想什麼。

劉湘被劉泠嚇哭,“我怎麼知道這是你的酒,要是知道,我根本不會踫……”

“算了,阿泠,小孩子不懂事……”陸銘山干咳一聲,勸道。

廣平王平靜說,“怎麼,你要在你母親的亭子下,訓斥你妹妹嗎?”

“這酒是我娘留給我的!”劉泠冰冷的眼神,瞬間對上廣平王。她眼中的寒意和悲意,讓廣平王胸口一滯,“我娘生前,說她和你在我周歲時,在院中花壇下埋了酒,說等我長大後,等我成親時,釀好的酒就能喝了。她說我不記得的話沒關系,我爹記得,到時她和我爹會提醒我的。”

劉泠面容寒冷,“而你!早忘了這件事!”

氣氛,一瞬間沉默,僵硬。

廣平王妃怔怔抬目,看著劉泠雪白的臉容。和她姐姐年輕時,一模一樣啊……一模一樣……而她姐姐,被她害死!

過了許久,廣平王低聲,“湘兒,跟你大姊道歉。”

“憑什麼?我又不是故意的……”劉湘萬沒想到平時疼愛她的爹,會有為劉泠說話的一天,不禁不服氣地叫道。

“道歉!”廣平王聲音忽然放大,把眾人都嚇了一跳。他陰沉的臉色,讓誰也不敢上前發話。但本來,誰也不會上前發話。

不是自家的事,陸銘山只旁邊;廣平王妃正在發呆,她恍惚著,女兒的遭遇恍若未見;劉潤陽比妹妹稍微懂事點,擔憂地看看爹,看看娘,再看向劉泠時,目中帶著憤怒,可他並不敢做什麼;而沈宴,他根本不想參與。

劉湘被她爹的怒火,瞬間嚇哭。抽泣著大聲道,“對、對不起,大姊……我再不敢了!”她哭著轉身,奔入她娘的懷中,把她娘撞得一趔趄,廣平王妃這才回神,卻只疼惜地摟著女兒,沒有說什麼。

劉泠真是煩透了他們所有人,跟他們在一起一天,她就不舒服一天。這樣的一家子,干脆死了好了!錦衣衛要對付他們,就對付好了!她不想向陛下懇求了!

好在有沈宴安慰她,讓劉泠壓下去怒火。

接下來的祭拜中,劉泠的心情一直不好。等在涼亭歇息時,天上飄起了小雪。眾人本就打算在這里多坐一會兒,既然下了雪,就讓下人把馬車上的小火爐端出來,擺在一旁。眾人圍成一圈,席地而坐,在山中進行午食。

劉泠和沈宴挨著坐,與廣平王府那邊的人,兩邊的距離幾可走馬。好在對方似怕了她,也沒有湊過來煩。

“我娘生前釀的酒,本該我成親時喝。但我當時不在江州,給忘了。”劉泠小聲跟沈宴解釋,她不用提,廣平王自然是不記得的。她倒杯酒給沈宴,露出笑,“左右你還是喝到了。我之前都沒喝過呢,你嘗一嘗,看味道怎麼樣?”

沈宴在她期待的眼神中,接過她手中杯子,喝了一口。他盯著手中杯盞半天,目光清清淡淡的,沒有說話。

沈宴不跟她說笑的時候,表情向來淡。劉泠自以為能猜到他的表情,但現在,她真看不出他的意思。

難道酒釀的不好喝嗎?

劉泠心中忐忑,不自在,奪過杯子,“真的不好喝?我嘗一口……”

她握著杯子的手,就沈宴猛地一拽。手一抖,酒液傾灑出去,白玉紋杯也叮 落了地,發出脆響。

“……!”劉泠抬頭,疑惑驚詫的目光,看向沈宴。

就在此一剎那,周圍發生了變化。涼亭中諸人本在吃喝,四周卻從叢木中,飛躍出來奇服異裝的人,手拿著各種武器,向涼亭中人砍殺過來。

眾人驚然。

沈宴反應最快,一個杯子被他隨手擲出,將側後方刺向他與劉泠的劍轉了方向。他抱著劉泠,向亭外躍出,身形迅疾,背後掠出虛影。

在沈宴動作後,諸人也終于反應過來。

侍衛們與錦衣衛們,一同拔出了刀劍。

廣平王這才驚怒起身,“什麼人?!竟敢刺殺本王!將他們統統抓……”他話沒有說完,一把刀就躍過眾人頭頂,向他刺來。他若躲開,身後的廣平王妃就要受此難。廣平王忙抱住自己的妻子,在地上狼狽滾開,之前的狠話,再沒心情說出口了。

陸銘山也與敵人戰到了一起。

劉潤陽和劉湘這對兄妹,戰戰兢兢,被侍衛抱到馬車里,再不敢露出來。

一時間,小雪紛紛灑灑,再無片刻閑適,眾人迎接一場刺殺。

沈宴手摸到腰間,寒光拉長,長刀出鞘。

劉泠被沈宴拉著手躲閃,她心中急切,最怕自己給沈宴拖後腿。沈大人武藝高超,但他不擅長救人,每次為保護她,他都有點狼狽。被沈宴拽著,躲在他懷中,劉泠看去,發現那群刺殺他們的人,竟是夷古國人的裝扮!

腦中靈光一現。

她想起上山路上,沈宴跟她說過,臨州似有夷古國人的蹤跡,他派錦衣衛去查探。可現在他們在山上,也遇到了夷古國人的刺殺……所以說,不止是臨州出了問題,江州這邊,也出了問題嗎?

劉泠心中駭然︰這場戰爭,到底是怎麼打的?前線在北方,夷古國的人,居然偷偷摸到了南方……他們在大魏,一定有內應!

但現在不是想那些的時候,他們如今正被刺殺。

劉泠心驚肉跳,緊緊抓住沈宴的手,盡量配合他躲閃。讓她欣慰的是,廣平王府的侍衛武功也不算低,還有十來個錦衣衛,廣平王、陸銘山也是會武功的,雖然不常用,大概也保護不了別人,但自救,大約是沒問題的。

雪下得急了,越來越大,落在劉泠的面上、睫目上。她擦去臉上雪水,腥風血雨中,兵器 當中,地上倒下去一片人。敵人的尸體越來越多,夷古國還站著與他們拼殺的人,越來越少。

一刀插入敵人胸口,再次解決一個,敵人熱血噴出,沈宴拉著劉泠,往後退開。他拉著她的手,松了松。

兩人站在一地尸體中,看血水在他們腳下鋪展開。

劉泠看到有一個敵人眼見不敵,一咬牙,偷偷摸摸往旁邊退,竟向著馬車的方向。劉泠記得,劉湘和劉潤陽躲在馬車中。而那邊的侍衛們都在殺敵,顯然沒人有時間理會。

“沈宴!那邊,那邊!”劉泠握住沈宴的手,指給他看馬車,心中急切。

沈宴“嗯”一聲,節奏有些慢。

他提著刀,卻沒有動。

劉泠不覺回頭看他,卻發現沈宴的臉色很白,和落下來的雪,一樣的臉色。

她察覺不對的時候,周圍氣氛也陡然間一變,眾劍眾刀換了方向,齊齊向沈宴刺過來。

劉泠的眼眸,猛地瞠住,瞪大。

“你們干什麼?”錦衣衛諸人也發現了不對勁,躍地而起,向這邊刺來。

他們的路,也被周圍方才還並肩作戰的廣平王府侍衛攔住。

沈宴猛地抱住劉泠的腰,拔地而起,向後急掠。有瞬間功夫,他與動作最快的幾人交了手,卻步步後退。

“沈宴!”劉泠抱住他,身上血液仿佛凝固住。

她不敢相信地看著對面,發布命令的人。

廣平王、廣平王妃、陸銘山。他們表情淡淡的,好像早有預料。

是啊、是啊……這是一個局!一個引沈宴入的局!

被側方一刀逼迫,前方侍衛擺開陣勢,蹲下來,弓箭上手,向沈宴射來。沈宴身子在半空中微晃,向下跌去。他落在地上,抱著劉泠,滾了幾圈。劉泠听到他的咳嗽聲,她看去,見他嘴角滲了血絲。

劉泠全身顫抖。

廣平王聲音平淡,“沈宴,你今天逃不掉的,把阿泠放下。”

劉泠握住沈宴的手。

她低聲,“快走!快走!”

沈宴沒有動。

陸銘山笑了笑,“阿泠,你以為他不想走嗎?藥效已經開始發散,他走不了啊。”

劉泠抬目,冷然目光,看向對面的人。

她想起來之前劉湘故意踫她的酒,她倒了酒給沈宴,沈宴喝完一杯,沒有說話,卻在她喝時,踫了下她的手,酒液傾倒……

從那時候開始!從那時候開始!

“你們!”她顫聲,整個世界,都覺得冷。

她抓著沈宴的手發抖,痛得她握不住。

第95竟 死別2

徐時錦醒過來,視線所及,仍是昏暗的。眼楮慢慢上抬,對上一雙低下來的眼楮,寂暗灰敗。又過了半晌,徐時錦發現自己被沈昱抱在懷中,她枕著他的腿沉睡,而身下的顛簸,一直斷斷續續的。

“今天是哪一日?”徐時錦啞著聲音問。

沈昱低眼看她半天,平靜相告。

徐時錦怔了一下,忽而坐起,忍著頭痛的感覺。她起的急,發間唯一一根金瓖玉簪子叮一聲響,從她松挽的雲鬢間跌落。沈昱伸手去接,冰涼的簪子落在他手中。同時間,徐姑娘雲綢一樣濃密烏黑的發絲,散落于他掌中。

驚鴻一瞥下,徐姑娘膚色瑩白,眸子幽黑,發絲從她冷色面頰上拂過。

她伸手去踫窗子,掀開,外面雜亂揚舞的雪花飛入,濺入她眼中,濕潤寒冷。

漫天雪落,世界遍染成灰。

徐時錦看著鵝毛般越下越大的血,良久不語。

後方伸出一只斯文修長的手,幫她關了窗。徐時錦回頭,沈昱的面容出現在她眼前,他望著她,臉龐安靜而俊朗,卻在她望來時,露出一個略微嘲諷的笑。他柔聲,“你怕什麼呢,小錦?我們仍然在通往鄴京的路上。就算你暈過去了,就算你三日不醒,我也依然沒和你對著干,沒有說‘你想去鄴京,我非要走跟鄴京相反的路’。”

徐時錦啞然無作答,她在出神,想著江州那邊的事。按照沈昱給她的日子來看,她昏睡了太久,縱是心有余,力也不足。本來就沒將重心落在江州那邊,如今那邊也許出了事,徐時錦也只能默默想一想,猜一猜。誰讓她的時間太少,沒法顧忌太多的事情呢?

想著這些事,徐時錦垂著頭,半天沒應聲。

沈昱漸覺得憤怒,他咬牙,“你沒有什麼要解釋的嗎?”

徐時錦眸子清靜,如她往常那樣。她輕聲,“你哪有那麼高尚呢?你沒有與我作對,是因為你也想去鄴京啊。鄴京聚集天下最好的大夫,只有在那里,我的病,也許才有幾分希望。我要去鄴京,你也想去鄴京。你又為什麼要與我反著來呢?”

她文文靜靜地說話,慢條斯理地說話。

但是她一醒來,伴隨著巨大的歡喜的,是巨大的惱怒。

沈昱一把抓住她的手,將她拽到自己面前。他握得她手痛,可看到她皺眉,他一點也不在乎。沈昱壓著聲音,“是,你什麼都知道!你全部都知道!你那麼聰明,你是最聰明的!而我,是不是就像傻子一樣,被你指揮來,利用去?你卻一點也不在乎?徐時錦,徐姑娘,你到底有沒有心?!我沈昱在你眼中,只是供你玩樂、供你打磨、供你雕琢的玩具,你一點都不在乎我的心嗎?”

“你的病情,一直隱瞞我!若非你這次忽然暈倒,你還要瞞我到什麼時候?”

“你心心念念著復仇,心心念念要把太子拉下馬。我算什麼呢?只是因為我尚有用,你才留我在你身邊嗎?”

“那個老大夫也被你趕走!你自覺活命無望,連治療都不在乎了。你夜中不睡,長夜無眠,就為了不讓我懷疑。你竟從來不跟我說!”

“徐時錦,你把我當什麼?是不是等太子落馬,等我的利用價值沒有了,你就要跟我分道揚鑣?!”

“我竟不知道你私下與我母親書信往來,把我的未來都定好了!徐時錦,你可曾想過我的感受?”

“便是一條狗,被你呼之而來揮之而去的狗,這麼長的時間,也得有感情吧?我們從小到大的情誼……我那麼在乎你,我一心想著你!你卻不當回事!你只想復仇,寧可透支生命你也要復仇。在乎你身體的人,只有我……可就連這個,你都不告訴我。”

“徐時錦!我告訴你,我再不會為你利用。等到鄴京,我去帶你去看病!什麼復仇,什麼太子,我不在乎,我一點都不關心。”

“不。”徐時錦臉色白得過分,在他焦怒中,她神情始終平和。她的情緒,並沒有太大起伏。她在沈昱驚怒的目光光,一字一句道,“所有事情都準備妥當,我怎能放手?我要劉望死,他就必須死。在我這里,他的死,比一切都重要。就算是你,也別想破壞。”

“……”他握著她的手,松了下,似怔忡。但很快,沈昱更緊地握住她的手,他要再說什麼,徐時錦抬起另一只沒被他握住的手,貼上他嘴角,掩去了他要再說的話。

徐時錦溫聲,“沈小昱,不要生氣,不要說讓自己後悔的話。你知道不是那樣的,你在我心里很重要。正是怕你難過,正是知道你比我自己更在乎我的生命,我才選擇隱瞞。前路茫茫,我也看不到路。我只想在我能力所及,讓你開心一點。我不會利用你的,永遠不會。”

他望著她的眼楮清黑明亮,喉結動了動。

許久,他彎下腰,將她的身子摟入懷中。這正是他的小錦,永遠理智,永遠溫柔,永遠不跟你的情緒走。她從來不跟你生氣,就算你說再惡劣的話,她也能找出最關鍵的來听。

她不想他難過,所以對他隱瞞病情。可她有想過,他知情的那一刻,該怎麼辦嗎?

沈昱摟著她,顫著聲音,求道,“小錦,我們不要管太子的事了。我們去給你看病,好不好?我求求你,好不好?”

徐時錦搖了搖頭,柔聲,“我的人生,不要留下任何遺憾。劉望必須死,這最重要。”

“那我呢?!”他手抓著她的肩,眼眸微紅,恨聲,“我呢?你的人生沒有遺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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