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27章 麗人心

作者:七月新番

所屬書籍:秦吏小說 (七月新番)

第927章 麗人心

秦宮很大,它們遍佈關中,鹹陽、章臺、六國、阿房,有數十座之多,加上配套的苑囿、田畝、池沼,裏邊的居室像是迷宮一般,就算皇帝每天住一間屋子,從不重複,十年都住不完。

但秦宮也很小,對生活在其中的宮人而言,她們能活動的範圍,只在數百步之內,外邊的地方一旦踏出,便要麵臨嚴峻的懲罰!

公孫麗便是這樣的一位,在秦宮中長大的普通宮女,她本是楚人,伴隨著楚人滅亡,楚國宮室女子也被秦王全盤接收。

公孫麗是某位戰死楚國大夫之女,作為戰利品,充入龐大的俘虜中,與楚國的妃嬪媵嬙,王子皇孫,一同輦來於秦。

秦始皇絕對是有收集癖的,不但寫畫六國宮室,在鹹陽北塬上重建,所得諸侯美人鍾鼓,也統統充入之。由此造出了鄭宮、邯鄲宮、大梁宮、壽春宮、臨淄宮、薊宮六座。

公孫麗就生活在壽春宮秦始皇帝對楚人感情複雜,他在煩悶時總喜歡來宮室外麵看看,叫宮中楚女以楚腔,盡唱秦歌,享受那種征服的快感,卻從來不入內過夜。

生活在秦宮中的女人數量不知有多少,大致分為三類:一是皇帝宗親,如太後、皇後、公主等。但趙太後已死,秦始皇未立皇後,公主們成年後陸續出嫁,於是這第一類人基本不存在。

二是有名分的妃,屬掖庭管轄,有美人、良人、八子、七子、長使、少使之號焉,邯鄲宮中,最高名分的只是一位七子,其餘嬪妃數十而已。

第三類人,便是公孫麗這樣的宮女,乃宮中雜役,屬少府轄下的“永巷令”管轄,大多是秦滅楚時的戰敗者女眷。

年八歲以上,二十以下,長壯皎潔有法相者,因充入後宮,負責照料嬪妃們起居,打理宮廷諸事,心靈手巧的,可能會被選為織女、廚娘,獲得一定的自由和酬勞。

但不論如何,所有人都是皇帝潛在的生育工具,只要看上的,隨時可以臨幸。

當然,事情發生時必由女官暗中觀察,仔細登記:“某年某月某日某時,皇帝在某地臨幸某宮女,花費時間多少……”記錄在案。

事後哪怕皇帝忘了,自會有掖庭來將她帶走,作為最低等級少使,以保證皇帝可能的子嗣,從此過上錦衣玉食的生活,但也麵臨嬪妃間的勾心鬥角。

但能有這種運氣的,寥寥無幾,始皇帝雖然收集六國美人,卻並不好色,尤其是三十年以後,臨幸嬪妃的次數,越來越少,反而沉迷於那虛幻的西王母,不能自拔……

宮中生活確實是衣食無憂,但也苦悶異常,哪怕是尊貴如嬪妃,生活上也如同囚犯,被禁在這小天地裏。對她們們來說,最難受的懲罰,莫過於放置不顧,由著自己一天天容顏老去

她們好似是被關在籠子裏的雀兒,拚命鳴叫,想要討得皇帝一瞥,一肌一容,盡態極妍,縵立遠視,而望幸焉。然而始皇帝的車輪每次經過六國宮,略加停留,旋即又毫不留情地遠去。

所以公孫麗入壽春宮十餘年,連秦始皇長什麼樣都不知道,而她也從未能踏出這座囚籠半步!

值得慶幸的是,這並非永久監禁,而是有期限:

宮人年三十五歲出宮嫁人,不願嫁者也能長留宮中,擔任女官,管理新一批充入宮廷的小宮女。

嫁的人也由不得自己選,無非是少府轄下的隱官之徒,強行結合後,生下孩子,世代為皇室宮廷服務,有人甚至會再度被選入宮中作為小公子、公主的乳母,以另一種方式飛黃騰達……

公孫麗就這樣終日在宮中做著雜役的活,期間也發生過許多動蕩公孫麗服侍的一位壽春宮的少使受不了常年的孤寂,自殺身亡,她的屍體蒙著厚厚的白佈,被抬出宮去,草草下葬。

宮人們好似丟了主人的狗,渾渾噩噩,這下連雜役也輪不到做了,某位手握小權的宮中宦者見公孫麗模樣俏麗,想要與她對食。

“不識好歹!”

公孫麗嚴詞拒絕,那宦者大怒,打發她去做更重的苦差事,和那些宮中低賤宦官一起,傾倒便桶。

有時候洗完惡臭的便桶,看著水中自己雖不失俏麗,卻慢慢變黃的臉,滿是老繭的手輕輕撫了上去,公孫麗也會一時失神。

她今年25歲,進秦宮已經十多年了,還要再熬十年,才能離開這兒。宮中生活看似體麵光鮮,可實則卻是暗藏殺機,不知掩蓋了多少汙穢與殘酷。

直到胡亥繼位,對秦始皇嬪妃們痛下殺手,才讓她從小幽怨中猛醒!

秦始皇的崩逝,讓整個宮廷都沉浸的悲痛中當然,公孫麗等人也在暗暗竊笑,為故國的大仇人死去而開心。

但還不等嬪妃們擦幹眼淚,中車府令便帶著人氣勢洶洶地進了邯鄲宮。

那些曾被秦始皇帝封有名分,卻未曾有生育的嬪妃,被一一帶走,再也沒回來過。

“她們去了何處?”竊竊私語在宮中傳播。

“據說是被新皇帝帶到驪山陵,給殉了!”

真是讓人毛骨悚然,壽春宮中,所有人都慶幸,幸虧始皇帝十餘年間,沒來過此地,沒有臨幸宮人,給予名分,才讓她們得以活命。

公孫麗則打了個寒顫:“原來這世道,光是活著,便已不易!”

她倒也時來運轉,先前為難她的那宦者,因為過去在宮中與南方的反叛頭目黑某人說過話,被認為疑似黑黨,遭到處置。

公孫麗靠著十年來攢下的一點錢,賄賂永巷官吏,不必再倒便桶。

這中間也有插曲,那便是新皇帝派人來壽春宮選美,看看這裏可否還有讓他看得入眼的。

經過了殉葬一事後,宮人們心態大變,沒了積極性,都低低垂著頭,公孫麗甚至故意用黑炭將自己眉毛連在一起,她的一個好友,則在唇上貼了塊帶毛的黑彘皮,看上去奇醜無比。

於是胡亥的親信巡視一圈,竟沒一個看得上眼的,遂罵著:”楚女皆陋。“揚長而去了。

又過了一年,天翻地覆的時刻來了……

……

七月初,在一係列謠言和不安後,久久封閉的壽春宮,忽然被打開了,一群如狼似虎的兵卒衝了進來,盯著宮人們的身姿,瞪大了眼睛。

就在宮人們以為自己要慘遭強暴時,這群野獸竟然還能被重新上套上籠頭,兵卒們在軍法官約束下退了出去,只在各門站崗。

但危險依然籠罩在邯鄲宮,不斷有途徑宮門的宮人遭到兵卒調笑,甚至動手動腳的事發生。

一邊是婀娜多姿,容顏未老的宮人,一邊是在軍中苦戰一載,許久未見婦女的士卒,再這樣下去,遲早會出事。

新上任的少府很快就采取了措施,一方麵讓鹹陽城內幾處官方女閭為士卒們服務,一邊宣佈各宮室,凡籍貫在秦地的宮人,一律釋放,遣返回鄉!

大批女子由此重獲自由,歡天喜的離開了。

只可惜,壽春宮中多楚女,只能羨慕地看著秦女的背影,她們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不知接下來等待自己的是什麼?

是被掌權的武忠侯一手包攬,大被同眠。

還是被那個叫張蒼的好色胖少府占為己有?

亦或是將她們隨意遣散,自謀生路?

最後的結果讓人意外,武忠侯沒有進入除鹹陽宮外任何一座宮室,也沒有占有任何一名宮女,而是宣佈,要將六國宮女放出宮,讓她們嫁給北伐軍有功將士!

宮中一片嘩然,宮女們喜憂參半,有人滿懷期待,有人大失所望,嘟囔道:“我本是楚國縣公貴女,豈能嫁給黔首軍漢為妻?”

這是一個曾與公孫麗一同涮便桶的宮人,後來因答應與宦者對食才免去髒活,她的活卻攤給了公孫麗。

公孫麗二話不說起身,將女伴的手舉起,舉到她鼻子前。

“聞聞。”她的話有些歹毒。

“有滿手屎尿味的縣公貴女麼?”

對方果然被惹怒了,用惡毒的話唾罵她,將她掐到地上,尖銳的指甲抵在她麵頰上:

“我今日便撕爛你這小婢的臉!”

公孫麗頭發淩亂,與她扭打在一起,有些瘋癲地笑道:“從荊國滅亡起,吾等輦來於秦起,便是宮中賤婢,是被人推來送去的物件了,不管外麵誰當權,都逃不脫這命!誰都沒得選!”

那宮人愣住了,就在這混亂之際,永巷令屬下的女官卻來了,她讓所有宮人集合,威嚴地掃視眾人:

“壽春宮眾宮人聽著,少府有令,年十六以上者,有願嫁北伐軍功臣將士者,去左邊,少府發嫁妝百錢,武忠侯親自主婚。不願嫁者,去右邊,繼續在宮中為漿洗之婢,依舊製,至三十五歲放出!”

“怎麼選,自己定!”

說罷,便籠著袖子站到一旁。

眾女麵麵相覷,保守的人竊竊私語道:

“在宮室中衣食無憂,也沒什麼不好,我聽說在外頭戰火連篇,只怕是要人吃人,就算能太平度日,嫁的都是糙軍漢,言語不通,動輒打罵,只怕日子也好不到哪去……”

認同這說法的人不少,多是年紀較大的人,她們決定再忍一忍。

但二十餘歲的女子們,則陷入了猶豫,這年頭,能活到四五十歲便已不易,她們年歲不小了,若再在宮中待下去,眼看一輩子就到了頭。

她們有手有腳,雖出身不低,但這些年在宮中做盡了勞役苦活,到了外頭,庶民之婦的日子也不見得更差。

唯一值得擔心的是,會被分給怎樣的人?是好是壞,是善是惡。

這決定了她們下半輩子的生活。

要不要賭一把?

公孫麗第一個站起身來,她走到了左邊,回頭看了一眼留在右邊,方才和她廝打的那宮人,低聲道:

“我寧為黔首之婦,也不願在這宮裏,再待片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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