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章 官匪一家

作者:七月新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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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邊塞的縣可真大,吾等從昨日出發,走了快五十裡了罷?居然還沒從縣南到縣北。”

“換在關中,都夠走三個縣了。”

“就是就是。”

來自關中的豬突豨勇們腳下不斷邁動前進,嘴上卻也不停,第五倫早就放棄嚴肅紀律讓士卒行軍不要說話的打算了。

確如士卒們所言,特武縣實在是太大了,南北縱橫兩百裡,光是縣南幾個鄉,面積就能頂關中幾個縣,而人口則大大不如。

第五倫當過戶曹掾,對戶籍數據最為熟悉,知道他們長陵縣,口數十八萬。

還有隔壁茂陵縣,口數二十八萬!

這是什麼概念?常安常住人口也就二十五萬啊。

反觀這威戎郡(北地),據說全郡口數才二十出頭,哪怕是人口最密集的特武,一樣地廣人稀。

第五倫心道:“故而占塞上一郡,在財富、糧食、人丁方面,遠不如得關中一縣,且集中困難。”

行至次日正午,前方出現了一條河流,灘裡長滿了旺盛的旱毛喇,還有水鳥在河邊走動。有走得口幹舌燥的士卒立刻過去,驚走了一片鷗鷺,用身上掛著的木瓢打了一點水,晃開渾濁喝了一口,然後就咳嗽著吐了出來。

“齁死了,這是苦水!”

“所以才叫苦水河啊。“

而河邊石頭上也是曬得白花花的鹽粒,眾人略為猶豫後,趕緊去刮那石頭上的鹽花:“如此說來,往後吃鹽不用愁了!”

在關中時鹽價奇貴,到了這卻幾乎不要錢,他們都高興壞了,好像河邊全是錢似的。

第五倫也用手指蘸了點鹽粒嘗了嘗,苦得直吐舌頭,看來裡面雜質很多。

他又聽說,本地人也是吃苦水河邊曬出的劣鹽,只有縣中富戶,本郡豪強中排號第三的張氏才吃東方六百裡外,從花馬池花費重金翻戈壁、越山嶺運過來的好鹽。

第五倫心中了然,既然是封建軍隊,那就要有封建軍隊的自覺,除了奉上命屯田搜糧外? 軍隊經商這種事? 完全可以搞起來。

苦水河乃是特武縣南北分界,渡河之後? 他們很快就抵達鄉邑? 第五倫照例接見了本地嗇夫、三老等人,見他們滿臉緊張提防? 便率先表示,王師不進鄉邑? 只到黃河邊的舊營壘駐紮。

既然苦水河不能飲用? 打井又杯水車薪,駐地就必須挨著水源。好在昔日漢武帝征匈奴,在此屯田修築營壘,到了宣元之後匈奴向漢臣服? 邊軍陸續裁撤了一部分? 河邊的舊營盤倒是還在,土墻土屋都是現成的,足夠八百人入駐,倒是省了不少氣力。

而次日一早,當了二十年田奴的臧怒就帶著人到周圍踩點? 土塊直接放進嘴裡嘗一嘗,就知道肥不肥。

“地比縣南差了些? 還有些鹽堿,糧食不好種啊。”

另一個有名的莊稼把式? 連已經晉升為”當百“的第五平旦也蹲在地上,看著開滿各色花朵的草原長籲短嘆:“這麼大一片地? 又挨著水? 若是開辟起來? 都足夠吾等八百餘人,每人分百畝地了,真是可惜。”

豬突豨勇們都是吃過苦的人,只要給他們一架犁,一把鋤,甚至連牛都不需要,便能自力更生。

其實在第五倫看來,縣北的先天條件一點不比縣南差,差的只是人為改造:你以為特武縣南的秦渠、漢渠是老天爺鬼斧神工麼?不過是秦、漢兩朝花了十代人時間一點點移民開辟的,黃河水流極大,但水勢平緩,蜿蜒坦蕩,只要想辦法稍稍分流,便能分出數道溝渠,灌溉田畝。

清澈的黃河水改善了鹽堿地,又為農田提供了源源不斷的水源,方能變牧為耕,富極塞上。

雖然未能親歷,但第五倫覺得,秦皇漢武的時代,應該有一種改天換地的豪情吧。

可現在卻不成了,第五倫只有八百人,拿頭去幹八萬人才能做成的事啊。

雖然在縣北屯田有些麻煩,春耕也早就過了,但臧怒和第五平旦這兩個種田種魔怔的人,仍在商議得在營盤附近荒廢的田畝上種點什麼:種花家嘛,自古以來就見不得土地空著。

但這都四月中了,還能種什麼?

第五倫提議道:“種連枝草吧。“

連枝草,就是苜蓿(mù xu)。

此物是外來物種,在漢武時代,張騫從大宛求得天馬,作為天馬最喜歡的飼料,苜蓿也被引入,先在樂遊苑試種,慢慢擴散開來,漸漸從稀罕珍奇成了尋常之物,諸陵百姓稱之為“連枝草”,而安定北地之境,也往往有苜蓿者。

還是第五倫早有準備,在來之前,他算了算抵達邊塞的時間,便讓第四咸提前為自己準備了兩大車苜蓿種子。

“苜蓿好啊。”

臧怒和平旦都覺得這主意不錯,你一言我一語地商量起來:“關中三月就得種,此地天氣稍冷些,四月種也無妨。”

“然也,苜蓿在沙土裡都能成活,不怕堿。”

“一年可采收三四次,除了作為飼草喂養牲畜,人也能吃,采嫩苗過一道燙水,醃作紫花菜羹,倒也挺香。荒年時直接割了過水,揉成青團,足以充饑。“

他們行動力很強,說幹就幹,犁田的犁田,播種的播種,很快就將第五倫帶來的種子撒遍十餘頃土地。

幹完活後,平旦還喜滋滋地說道:“苜蓿種了一些時日,還能反過來暖地,就算以後不想種了,三四年後犁去其根,改種五谷蔬菜,便能得豐收。”

這計劃得太長了,第五倫讓人種苜蓿,只是順手為之,他心道:“吾等在縣北也呆不長。”

而這時候,數日以來消失不見的第五福和幾名親信私從也回來了,面帶喜色。

”找到了?“

“見到了!”第五福當初在細柳亭,是見過那兩人的,簡略敘述了他的見聞。

“這苦水河上遊乃是甜水,二君便帶著百餘戶不堪王師殘虐,官府盤剝的人家住在山中,在河谷中種著點貧地,養著數百頭羊,紮了一個營寨,有板屋數十間,壯士百餘人,皆有馬匹,來去如風。”

第五倫越聽越奇,馬援確實是有本事啊,孤身一人來此不過一年半,就拉起一支隊伍來了。

他笑道:“文淵、君遊可答應來與我相會?”

“萬君聽聞宗主來了特武縣,十分欣喜,就要隨我過來,但馬君卻止住了他,要宗主去苦水河中遊灘塗上相見!”

……

是夜,第五倫的土屋裡久久亮著燈,等到士卒們都熟睡後才熄滅,與第五福及幾個親信出了營壘,騎馬沿著苦水河南行。

幸而今夜月色大明,草原並非一片昏暗,遠處有螢火蟲群翩然起舞,甚至還有野狼出沒時綠油油的眼睛!

只要馬速放慢些就行,唯一要提防的,就是鼠兔打的洞,在草場上馳騁的漢子多是被它們陰到,馬失前蹄將騎手甩出,丟了性命。

大概走了半個時辰後,已經遠離農區,遙望苦水河灘上,一片歪歪扭扭的胡楊林邊緣,確實亮著說好的三個篝火,第五倫也讓人點燃松明,親自舉著晃動了三下。

對面也晃了起來,這是第五倫令第五福又跑了一趟後,與他們約定的信號,整得像模像樣,還真有點王師內奸與盜匪勾結密會的味道了。

等到近處時,在月光和火光中,第五倫一眼就看到激動地迎上來的那人,正是萬脩!

“第五君!”萬脩在河灘的鵝卵石上就下拜頓首:“不曾想今日還能再會!”

“君遊別來無恙。”第五倫大笑著扶起萬脩,他聽第五福說,那些生活在上遊的“盜寇”中,萬脩就是二當家。

二人也來不及寒暄,就往胡楊林中走去,一個身材高大的人正在那烘著手,火光映出他須發漆黑,眉目容貌如畫,一如往日,正是馬援!

“文淵……”

第五倫笑著要上前與馬援來個熊抱,豈料馬文淵卻不假顏色,伸手制止了第五倫。

“且不急著敘舊,有件事,你我要先說清楚!”

第五倫心中咯噔一下,難道他打人家女兒主意的事,已被馬援知道了?

萬脩見氣氛有些不對,勸道:“文淵昔日不是常感慨,說若是伯魚也同來,一道馳騁塞上就好了,為何今日得見,卻這般作態?”

然而馬援一臉肅穆:“君遊,這是大是大非,必須問清楚。”

他盯著心虛的第五倫道:“敢問伯魚,汝等大軍從威戎郡開來,名為王師,然則一路上燒殺搶掠,所過多所殘戮,甚至有人從安定逃到此處來投我,這些事,你身為軍中一員,可有參與?”

第五倫恍然,原來是為了此事,確實,馬援雖然是官二代,卻也是一位心懷正義的丈夫,否則就不會拼著官不做,硬要放了萬脩,與他亡命江湖。

而吞胡將軍所部在沿途兩個月的所作所為,確實是天怒人怨。

第五倫笑道:“我參與了。”

萬脩大驚:“伯魚休得亂言。”

馬援則搖頭道:“當真如此?伯魚變了啊。”

他手中扶著腰間的刀,估計已經猶豫著,要不要當場手刃第五倫了。

“我確實參與了。”第五倫大聲道:“在大軍臨行時,我為免麾下豬突豨勇疲憊倒斃,推脫了隨興軍同行的機會,只作為踵軍跟在最後方。“

”於是一路上,盡見興軍司馬董忠、汝臣縱容士卒,殘虐百姓,他們比匈奴人還要兇狠,真是匪過如梳,兵過如蓖,王師一過,直如剃髡!“

“我目睹沿途慘相,卻早就來不及制止,倘若當初接下隨興軍同行的職責,或許還能拼了這條性命,攔著董忠、汝臣二人。”

他聲音低沉下來:“所以,我亦兇手!”

第五福不忿,在旁嚷嚷道:“我部踵軍在路上時,有宗主三令五申,別說殺人搶掠了,連百姓一根毫毛都未侵犯,連踩了田裡的青苗,宗主都要割發向當地百姓謝罪,汝等不信,便派人去路上隨便一個縣鄉問問!”

馬援與萬脩面面相覷,馬文淵收了刀,走過來朝第五倫長作揖:“馬援竟是誤會伯魚了,我就知道,伯魚絕不會濫殺無辜。”

“且不急著這麼說。”

第五倫仍然道:“路上發生這慘絕人寰之事,我亦有不可推脫的責任。

他開始講述起自己親眼目睹,興軍董忠、汝臣部的種種暴行,可比馬援他們道聽途說殘酷得多,說得眾人義憤填膺,說著說著,連第五倫自己都憤怒起來,一拳打在胡楊樹上。

“汝臣犯下如此滔天大罪,卻被吞胡將軍委以重任,駐紮在縣南搜糧,數萬百姓本就有七亡七死之憂,眼下恐會再度遭他荼毒。此事,決不能就這樣算了!”

萬脩還沒聽明白,倒是馬援露出了笑:“伯魚想做什麼?”

“我想要……”

第五倫手指漆黑的夜幕,唯有皎月如同皇天上帝的眼睛掃視世間。

他擲地有聲:“替天行道!”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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