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戀橘生淮南 第91章橘生淮南

「我從來都沒有把肥肉擺在凳子的橫檔兒上,也沒有和人家女主人說過那樣的話。

「我也沒有練成用三根筷子吃飯。那只是因為我喜歡你,聽說過,才去試試的。

「那年那場大雨,我本來在宿舍,是你問我有沒有被雨困住,我才跑了出去。

「我對你還撒過什麼謊,我現在都已經想不起來了。我想,我應該跟你道個歉吧。

「但是我撒謊,只是因為我喜歡你,我也希望你能喜歡我而已。」

洛枳緊緊抱著他,臉頰貼在他的胸口上。她閉著眼睛,多年來所有沉積在心中的故事此刻一個個浮出水面,像一盞盞燈火,絲毫不遜色於北京的夜。

「在高中認識你以前,我一直在想,我一定要比你強,這樣我媽媽就不會再生氣了。我把你想象成特別猙獰的壞人的兒子,我成績要比你好,要學會很多能展示的才藝,以後一定要比你出名、優秀,這樣媽媽就會覺得老天有眼。可是越這樣想,越能想起當時你跑過來找我玩,跟我說『奉天承運,朕要娶她』。你是個多好的人。

「可你的名字還是出現在報紙上、傳言中。優秀少先隊員、優秀班集體發言代表、競賽金牌。我到現在還記得,有天我在報紙上看到你參加希望英語大賽的一篇很短的採訪,嚇得把整捆報紙都扔下樓了,差點兒砸到人。

「謝天謝地,中考我考得特別好,全市前十都沒有你的名字,你考砸了比我自己考好了還讓我開心。

「直到後來,我遇見了你。

「我什麼都知道,可我還是喜歡你。」

盛淮南靜靜地聽著,緊緊地抱著她,下巴蹭著她的頭頂,聽了半晌才輕輕地說:「洛枳,我真希望我能重新成為以前你喜歡的那個盛淮南。」

洛枳怔住了。

她一直絮絮地說著,曾經的盛淮南有多麼優秀,她又是如何執拗地去接近那個優秀的盛淮南,卻無法讓現在的他相信她仍然會將這份愛堅持下去。

「謝謝你曾經這樣愛過我。」

「不是曾經。」她出聲糾正。

「現在也是。可未來未必是。我沒法兒保證我還能是你喜歡的那個人。你現在這樣喜歡這個人,以後就未必了。我不希望你後悔。」

她知道盛淮南說的都是對的。如果他家沒有倒,他畢業后也一定是要出國讀書的,她面臨的將是家庭和距離的阻隔。那時她尚且不怕,然而現在,天塹明明白白地橫在盛淮南的眼裡。

她想給他承諾,卻沒有辦法說出口。過去再如何綿厚,也無法撫慰現在的他。

輕飄飄一句「無論如何我都永遠愛你」就足夠了嗎?失信的人,未免太多。

洛枳想起朱顏說的,你們小年輕有信念,是因為天真。

她多麼希望,他們都是天真的小年輕。

他們就站在北京的中心,東南西北的高樓拔地而起,帶著流光溢彩,將一切吞沒包圍。

身後的鼓樓大街如一條Y字形的血管,車燈連綴,璀璨奪目。

不知道多少個夜晚,多少個失意的人站在這座帝王歸魂的山上,看著北京。

他們終究還是什麼都沒說。

三天後,盛淮南飛離北京。

洛枳並沒有去送他。她坐在辦公室里,焦頭爛額地調整著下午會議需要的PPT,抬起頭的時候,十點十五分,她愛的人已經飛走了十五分鐘。

她不知道十五分鐘能飛到怎樣的高度,是不是已經穿越了雲層。

「盛淮南,再見了。」

洛枳喃喃著,說給印表機聽。

洛枳發現自己並沒有太難過。她已經度過了一整年沒有盛淮南的時光。他驚鴻一瞥地出現,然後消失,就像某個夜晚做了夢,睡醒后第二天站在地鐵里,聞著滿車廂韭菜雞蛋餡餅的味道,傷心都假得像戲本。

她的愛情開始時是個秘密,當秘密揭開,愛情也結束了。

只不過,他離開的這天下午,結束了工作的洛枳踩著高跟鞋疲憊地穿過圖書館背後的園子時,忽然感覺到一種無法形容的鈍痛趴在背上,隨著她的步伐,搖搖晃晃。

那個園子曾經住滿了各種大師,現在因為故人仙去而漸漸空下來。從熙熙攘攘的校園裡踏入低矮圍牆隔開的世界,外面浮躁的暑氣忽然就消散了,鬱鬱蔥蔥的樹木遮蔽了毒辣的日頭,一座座老房子在靜謐的過去佇立,懷念著它們的主人。

她曾經常常和盛淮南牽著手,從這個園子一路穿過去,一邊對著門牌號辨認曾經有哪些學者大師住在這裡,講著舊聞,悠悠閑閑地路過。

洛枳看到一只流浪貓,輕巧地跳上圍牆,往她身後的方向看。

於是她也回過頭。

透過背後不高的圍牆,洛枳看到一扇綠色紗門被一位滿頭銀髮的老奶奶推開,露出因為高堆書叢而顯得過分擁擠的走廊。院子里,一位老人坐在石凳上,看到老伴兒走出來,就站起身,拄著拐杖緩緩走到門前,顫巍巍地遞過一枝盛開的丁香。

丁香在夕陽的映照下,如雪一樣白。

老奶奶微微笑了一下,接過來。

洛枳看著看著,就淚眼模糊了。

那是她法學院雙學位的一位教授。「文化.大革命」時期,他是知識分子臭老九,連累了自己的夫人。那時離婚的人何其多,在那個人性扭曲的時代,渺小的個人為了避禍,做什麼樣的事情都有可能,離婚更不算什麼。

然而夫人一直沒有同意。

「她當時對我說,我們只考慮著分開對彼此好,從來沒有想過,如果在一起,對兩個人有多好。」

當時洛枳聽到這句話,拿出日記本認認真真地記下來,盛淮南卻在一邊感慨,可惜太多人都不是能夠共患難的人。

洛枳和盛淮南,也不過就是「太多人」。

她穿越十多年的歲月,拋下上一代的糾葛,突破心靈之間的屏障,最後仍然做了「太多人」。

他認定她的愛情來自於仰望和欽佩,所以當他覺得自己不配,她的愛情也就失色了。她只知道不能用不確定的空口承諾去留住他,只知道求朱顏帶走他是對他好,讓他重新被全世界喜歡,哪怕再也無法見面。

他們從來就沒有設想過,如果真正在一起扛過去,會怎樣。

當她終於敢去承諾,他已經在千里之外,再也沒機會古稀之年在自家院子里站起身,顫巍巍地遞給她一枝花。

她就這樣在人家的門口巴巴地望著,像一個吃不到糖的孩子。

「洛枳。」

她回過頭,那個曾經讓她心心念念的少年就站在斑駁的樹影下,襯衫上是零碎的陽光,書包扔在腳下,正看著她笑。

笑得就像從來沒有離開過,像是她在做夢。

你為什麼在這兒?

洛枳沒問出口,她害怕答案只是航班取消明天再走一類的答案。

「我不走了。」

他說。

洛枳撲進他懷裡,泣不成聲。他輕輕拍著她的後背,像是在笑她失態。她側過臉,看到院子里的兩個老人也正看著他們,笑得慈祥而鼓勵,她反倒控制不住,哭得更大聲。

「你問我這一年在做什麼的時候,我沒敢回答你。其實我媽媽病好后,我就一邊準備SAT一邊到中關村這邊來做事了。一個認識的師兄以前一直希望和朋友一起開家專門做學生機的公司,但是朋友跑去讀MBA了,我大半年都在幫他的忙,聯繫各個學校的計算機協會做中介,最近還打算幫他做個網站,試試數碼類產品的網上銷售……」

他停頓了一下:「可是,這種事情風險太大,在我媽媽看來,也不是正途。當然,她想什麼不是主要的。主要的是,我發現在我心裡,以前從來都以為自己不介意的名校、獎學金和種種與之關聯的一切,現在都變得閃閃發光起來。

「其實,你的日記在我手裡。我從那個丁什麼的女同學手裡要了過來。最難過的時候,我就看著它,一篇一篇地讀,從字裡行間看到了以前的我自己,還有你。申請的事情有了眉目之後,我就很開心,覺得那本日記里寫的那個人又回來了。」

他從包里拿出洛枳無比熟悉的那本破舊的筆記本。

「我想幾年以後重整旗鼓,重新做一個優秀的人,走在『正途』上,給我媽媽些信心。更重要的是,我可以有信心再站在你身邊,你會發現一切都沒有變,你的男朋友還是一個走到哪裡都拉風的人。」

他開著自戀的玩笑,眼睛里卻全是真誠。

「但是上飛機前,我發現,我永遠不可能是那個用小聰明和優越感生活的人了,更重要的是,我希望能和你在一起。雖然我不想拖累你,但是,你未必討厭我拖累你吧?」

洛枳拚命搖頭。

「我記得去見你的前一天晚上,我自己扛了一個24英寸顯示屏加一個主機箱往中關村走,累得快要虛脫了,就站在天橋上休息。當時看著那個十字路口黑壓壓一片等待過馬路的人群、四周和我毫無關係的大樓,我突然很想你。那時候我就想,不管自己現在是什麼德行,一定要問問你,願不願意……」

他停下,不好意思地笑:「見到你,卻又改了主意,覺得自己沒資格接受你這麼多年的期待。」

「我期待什麼了?」洛枳忽然生氣地大喊起來。

從這份感情在暗無天日的內心深處滋生的那一刻起,她期待的就只是能和他在一起。他是盛淮南,傾注了她多年感情的盛淮南。退學也是盛淮南,變成窮小子了仍是盛淮南。

你再弱小也是你,別人再強大也是別人。

她揪著他的領子,眼淚不值錢地往下滾。

盛淮南很久才聲音艱澀地說:「我可提醒你,我什麼都沒有。」

洛枳笑了。

「還好,我喜歡的一切還都在。」

儘管她仍然不知道那「一切」到底是什麼。

他輕輕擁著她,對她說著自己未來的計劃,說朱顏支持他的決定,也同意借錢給他讓他入股,說他對學生電腦網路銷售和校園代理的想法,說他媽媽聽說他不去新加坡了之後又昏倒了,說他搬電腦練得肱二頭肌特別壯……

天南海北,不著邊際。

洛枳滿足地聽著,看著夕陽消失於圍牆的盡頭,天幕沉寂下來,貓咪在圍牆上跳上又跳下。

彷彿能聽到地老天荒。

然而地老天荒不是容易的事情,勇敢和天真永遠是雙生兄弟,她不知道他放棄的機會最終會證明他們是勇敢還是天真,但她願意相信,兩個人在一起,最終總會扭轉命運的手腕。

在提出一切現實的悲哀之後,在面對一切客觀的絕望之後,仍然決意要一起走下去。

無論兩雙腿能走多遠,愛情的眼睛從一開始就在眺望著永遠。

盛淮南注意到洛枳的沉默,有些擔憂地問她:「在想什麼?」

「我在想我們。」洛枳微笑著說,摟緊了懷中那個將她的秘密公布天下、周遊天下才回到手中的日記本,像摟緊了所有復返的少年歲月。

「我在想,如果有可能,我一定要跑回去,告訴高中時那個孤單的女孩子,別難過了,快點兒長大吧,長大后,你就能遇見我了。」

我在這裡,你喜歡的那個男生,也在這裡。

我成了很好的人,然後拉著他一起,成為更好的人。

快過來找我們吧。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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