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04章 佈衣將相之局

作者:七月新番

所屬書籍:秦吏小說 (七月新番)

第904章 佈衣將相之局

“我不知道始皇帝是否也意識到了這點。”

黑夫許久未曾如此對人**心扉了,他喃喃說道:

“始皇帝一生都厭惡鹹陽宮,最開始在關中修宮室,去他處處理政務。後來又沉迷巡遊,我猜測,除了顯示天子威勢外,他也想逃離這地方,離開被隔絕的中樞,走出去看看,看看碩大天下,看看真正的民生苦樂,他想要真正的,應有盡有……”

“但始皇帝的經曆,他的大欲,超過了對蕓蕓眾生的關切,加上無數人出於種種目的遮掩蒙蔽,他註定看不到真相。就算看到了些許,但那時候他更關切的,恐怕已是如何長生,如何與臣子一日上下百戰了。”

“總之,從始皇帝開始,大秦從上到下,就出了大問題,一切以君欲為先,整個天下數萬秦吏、三千萬生民,都為了實現始皇帝之欲而奔走東西,南征北戰,卻忘了君與民之間,最簡單的關係……”

張蒼的確是懂得黑夫的人,他替黑夫道出了那層簡單明了,卻被始皇帝刻意忽略的道理。

“君者舟也,庶人者水也,水則載舟,水則覆舟。”

張蒼歎息道:“此乃吾師荀卿敦敦教誨,只是李丞相不知是故意忘了,還是一味順應君意,推波助瀾,終至天下敗壞……”

“沒錯,水能載舟亦可賽……嗯,覆舟!”

黑夫點頭:“失去了百姓擁護,此所以弱南能敗強北也,此亦關東群起而反秦也,除了六國餘孽從中鼓動,那些六國故地的黔首閭左,也真的是‘苦秦久矣’,受夠徭役奔波了……”

天惟時求民主,乃大降顯休命於成湯。為民之主者,天子也。

仆為民主,當以法率下。為民做主者,官吏也。

既然大秦皇帝和官吏都不能為民做主,那天下人,就只能斬木為兵揭竿為旗,為自己做主了……

這是中國古代,“民主”的真正內涵,也是遊戲規則,對這規則破壞越大,王朝覆滅也越快,窮兵黷武沒有好下場,適當與民休憩方能長久。

黑夫心中暗道:“待我再度掃平天下,至少二十年內,不興兵戈!”

那是以後的事了,眼下咎待勾勒的,是他這“攝政府”的施政之措:

“舊秦已隨著胡亥倒臺而傾覆,新秦,不可再重蹈覆轍!”

“新秦……”張蒼咀嚼著這稱謂意味著什麼:“但要如何避免?”

“秦雖興軍功爵,民爵不過公乘,近些年來,出身卒伍黔首而能身居朝堂者……”

黑夫指了指自己:“不是黑夫吹噓,獨我一人而已!”

而且,還是拚命開掛才能做到。

“故秦之初滅諸侯,天下之心未定,痍傷者未瘳,本當振百姓之急,養老存孤,務修眾庶之和,然諸將相仍順始皇帝之意,阿意興功……“

說這話時張蒼瞥了黑夫一眼,心道這些事不就是你帶頭的麼……

黑夫則為自己解釋道:”驅除匈奴是必要的,這也就罷了,但之後東征、南伐,以及因為大夏人一句話,始皇帝便使李信將數萬人,廢騾馬十萬西征,實在沒有必要,至於內修宮室等,就更不必說了。”

“我亦曾諫伐南越,至少要徐徐圖之,可始皇帝不聽啊,還與我在碣石宮大吵一架,當時的諸卿,也不見誰幫我說話……”

“可如今不同了。”

黑夫倒是頗為自信:“和始皇帝時,王、蒙、楊等世代軍功公卿為將相,雖才略冠絕天下,然仍蔑視黔首不同,我這攝政,還有諸多文武屬下,多是起自佈衣。”

南郡的舊部就不用說了,不是地方小吏,就是窮光蛋出身,更有不少像黑夫這種連姓都沒有的白徒,其餘眾人,陸賈、隨何、陳平乃窮士,韓信是無業遊民,蕭何、曹參是地方小吏。

在取得勝利的過程裏,的確有人忘了自己出身的階級,飛速墮落,但大多數人,至少仍立足於他們崛起的階層,腳上的泥巴還沒落幹淨。

“彼輩當中,有卿相之才者不在少數。”

不是黑夫吹噓,曆史上漢朝的幾個丞相,蕭何、曹參、陳平都在他囊中還沒算眼前的張蒼呢。

“彼輩會占據朝堂核心,或作為封疆大吏,治理一方,造就一種曠古未聞的局麵……”

黑夫攤開手,指著被自己用武力、謀殺、威逼利誘等手段,廓清的鹹陽宮大殿:

“佈衣將相之局!”

而且這群人籍貫分佈廣泛,不獨南郡人,有梁地者,有淮南者,有豐沛者,有齊魯者,幾乎遍佈天下。

“彼輩治理邦國地方時,至少會比從小長於都邑的豪門卿子,更加知道點底層疾患,世之所急。”

黑夫道:“由地方官吏將百姓之所急集中起來,上報朝堂,中樞做出相應改善,再下達地方,繼續接收反饋,考驗這些施政是否正確,如此循環,才是保證上通下達,為民做主的好辦法。”

“這便你所說的,從人民中來,到人民中去?”

張蒼有些動容,他雖然不是出身貧賤,但亦不過是陽武縣一鄉豪,扔到鹹陽這種地方,仍是區區佈衣。

“佈衣卿相……這是多少士人的夢啊。”

戰國時代的士人很有進取精神,為入仕而奔走各國,或直接上書國君,或進行遊說,闡述自己的政治主張和政治方略,取得國君的信任後即被重用,由文人學士變為高級官僚。

但誠如黑夫所言,諸侯列國,還從未像黑夫這群人般草根的上位者出現過……

這佈衣將相之局裏,他張蒼,亦有一席之地!

雖然這僅僅是黑夫的理想,付諸現實定有種種困難和意想不到的異變,但僅是這理想,就足以讓人激動萬分了。

周、秦乃至於曆朝曆代,哪一個政權最初興起時,那大廈的藍圖上,不是充滿理想主義的勾勒呢?

理想不是虛偽。

它是奠基者們對後來者的期盼。

也一個政體不論何時,都必須維持的“謊言”。

有人覺得惡心,有人不以為然,有人嗤之以鼻,有人冷嘲熱諷。

但仍有一些人相信:相信前輩血汗不會白費,相信一代代人為之努力,萬一,有一天這理想實現了呢?

政權強調理想,就如人須得記住夢想一樣,若有一天連這都忘了,我們也早已身陷現實泥潭之中,得過且過,再無未來。

“但這局麵,無法永遠保持。”

可旋即,深悉人性之惡的張蒼篤定:“眾人之所以追隨你,是為了封侯之位,卻不一定能遵循汝期望的理念。彼輩既已登高位,便不再是昔日佈衣,最多一代人,便與昔日世卿無異了!”

“是啊……”黑夫明白,若不加改變,仍按照春秋以來的套路來,這種佈衣之局,最多維持二三十年,便會隨著打天下的人死去,而轉瞬即逝。

“所以需要一種,從底層向上上升的渠道,讓民間有才學者,尤其是六國故地的士人,能一步步,先為小吏,再為郡官,最後慢慢升至朝堂,參與天下決策的製度。”

問渠哪得清如許,為有源頭活水來,一個沒有新鮮血液註入的政體,註定是一潭死水,只有提供一個穩定的上升渠道,才能讓政權最大限度保持活力。

“大秦在這點上,已較春秋及六國好許多,黔首甚至隸臣也能通過軍功爵為吏,更力行宰相皆發於州部,猛將必起於行伍,公子王孫非功不得屬籍,算是遏製了世卿世祿……”

但秦的軍功爵有兩個大問題,一是升上去就很難降下來,最後導致越來越不值錢,漸至敗壞。另一方麵,享受這種製度的,是只占了天下四分之一人口的新老秦人,十年內被迅速兼並的六國,與這種上升渠道無緣。

“始皇帝未統一時,尚來者不拒,使天下士人集於秦,但一統後,除了那七十餘博士外,君可曾見一個關東士人得身居高位?”

想來想去能找出來的,只有籍黑夫提攜,一路高升的陳平、曹參、蕭何三人了……

其餘千石以上官員,皆秦人也,幾無六國之人!

陸賈、隨何,還有眼下六國反王陣營裏數不清的謀臣策士,都是本有才幹,卻在體製下未能進入上升渠道的人。更過分的是,因為秦吏豢養門客有限,地方豪貴又受到打擊,苦於沒有出路,關東士人自然只能積極加入到“反賊”的行列裏去了。

說句不好聽的,過去十幾年裏,在關東,秦就好比是取消了科舉的我大清,絕了六國士人的上升渠道,無疑是將他們推到了政權的對立麵。

再加上本就盤根錯節的六國貴族,對重徭鬱鬱不平的黔首庶民,讀書人從中出謀劃策,這叛亂不劇烈才怪。

張蒼深以為然:“吾師荀卿便曾說過,雖王公士大夫之子孫也,不能屬於禮義,則歸之庶人。”

“故上者需下,下者需上。”

黑夫已有計較:“上者要下簡單,爵位隔代降級,後世子孫不肖者,便不能保有富貴。”

張蒼目視黑夫:“若如此做,你會得罪一大批造就這‘新秦’的功臣將士。”

“所以要徐徐圖之,至少在短時間內,不可驟然下達。”

黑夫看著張胖子的嘴道:“之所以告與張君,是知道你嘴緊。”

“蒼當守口如瓶。”張蒼點了點頭,但旋即覺得不對,什麼叫嘴緊,他總覺得這對話怪怪的……

黑夫倒未多想,勾勒製度需要思想家的智慧,作為荀子後學,又是自己鐵桿黨羽,張蒼是他想到的協助者第一人選:“至於如何讓下者上達州部、朝堂……”

張蒼少不了繼續推銷荀子的設想:“吾師荀卿又言,雖庶人之子孫也,積文學,正身行,能屬於禮義,則歸之卿相士大夫。”

黑夫卻不以為然,荀子只提出了這種設想,可作為綱領,卻沒有進一步提出具體的實施方式。

而且參考的因素是文學、品德、禮儀?雖然是後世察舉、科舉製度的主題,足見荀學影響之深遠,但這不符合眼下秦的基本國情,以及黑夫對未來的更高期盼……

“要以何種方式來做到?這我卻得思索思索。”

不在其位不謀其政,縱使聰慧如張蒼,過去作為秦朝的微末小吏,頂多整理整理圖書,算一算錢糧穀物,朝堂大事?製度改革,黑夫都沒資格評頭論足,更勿提他了,所以尚未深入思考過這一問題。

“這還用說麼?”

黑夫拊掌,對後世的億萬蕓蕓學子,露出了邪惡的笑。

中國人從古到今,從小到大,從學生到公務員,最擅長,最熱衷於什麼?

“當然是考試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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