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3章 桀驁第十六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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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天夜裡,一場軒然大波席捲而至。

  

   子時,金麟台上點金閣里,大大小小近五十位家主依席而坐。首席是金光善,金子軒出門在外,金子勛又資歷不夠,因此只有金光瑤垂手侍立在他身旁。前列是聶明玦、江澄、藍曦臣、藍忘機等家主、名士一級的人物,神色肅然。後列則是次一等的家主和修士,都如臨大敵,不時低聲私語一兩句「我就知道」、「遲早會這樣的」、「且看怎麼收場」。

  

   江澄是眾人目光聚焦的中心,坐在前列,滿面陰雲,正和旁人一樣,聽席上金光瑤神色恭謹、語氣軟和地款款道來:

  

   「……此次遭殺害的督工有四名,脫逃的溫氏餘黨約五十人,魏無羨帶著他們進入亂葬崗後,便召了幾百具凶屍守在山下巡邏阻擋,我們的人到現在都一步也上不去。」

  

   聽完之後,點金閣中一片靜默。

  

   半晌,江澄才道:「這件事確實做得太不像話,我代他向金宗主賠罪。若有什麼補救之法,請儘管開口,我必然儘力補償。」

  

   金光善要的卻並不是他的賠罪和補償,道:「江宗主,本來看在你的面子上,我蘭陵金氏是絕不會多說一句的,可這些督工並不全是金家的人,還有幾個別家的。這就……」

  

   江澄眉頭緊蹙,揉了揉太陽穴處跳動不止的筋絡,無聲地吸了一口氣,道:「……我向各位宗主道歉。諸位有所不知,魏無羨要救的那名溫姓修士叫溫寧,他和他姐姐溫情在射日之徵中曾於我二人有恩。因此……」

  

   聶明玦道:「有恩是怎麼回事?岐山溫氏不是雲夢江氏滅族血案的兇手嗎?」

  

   這幾年來,江澄每天都是堅持忙到深夜,今日剛準備早些休息,就被這個炸雷般的消息炸得連夜趕到金麟台,疲倦之下本就壓著三分火氣,再加上他生性好強,被迫當眾低頭向旁人道歉,已是煩躁,聽聶明玦再提起滅族兇案,心中油然而生一股恨意。

  

   這恨意不光無差別針對在座所有人,還針對魏無羨。

  

   藍曦臣沉吟道:「這位溫情的大名我知曉幾分,似乎沒聽說她參與過射日之徵中任何一場兇案的。」

  

   聶明玦道:「可她也沒有阻攔過。」

  

   藍曦臣道:「溫情是溫若寒的親信之一,如何能阻攔?」

  

   聶明玦冷冷地道:「既然在溫氏作惡時只是沉默而不反對,那就等同於袖手旁觀。總不能妄想只在溫氏興風作浪時享受優待,溫氏覆滅了就不肯承擔苦果付出代價。」

  

   藍曦臣知道,因家仇之故,對溫狗聶明玦是最為痛恨,他又是完全容不得沙子的性情,便不再言語。一名家主道:「聶宗主此言正是。況且溫情既然是溫若寒的親信,說她沒參與過?我是不信的。溫狗哪個手上不沾幾條人命?也許只是沒被我們發現而已!」

  

   一提到岐山溫氏當年的暴行,眾人便群情激奮,嘈雜涌動。金光善本欲講話,見狀不快,金光瑤觀其神色,連忙揚聲道:「諸位還請稍安勿躁。今日要議之事,重點不在於此。」邊說邊讓家僕們送上了冰鎮的果片,轉移注意力,點金閣這才漸漸收斂聲息。金光善趁機道:「江宗主,原本這是你的家事,我不好插手,但事到如今,關於這個魏嬰,我不得不提醒你一句了。」

  

   江澄道:「金宗主請講。」

  

   金光善道:「江宗主,魏嬰是你左右手,你很看重他,這個我們都知道。可反過來,他是不是尊敬你這個家主,這就難說了。反正我做家主這麼多年,從來沒見過哪家的下屬膽敢如此居功自傲、狂妄不堪的。你聽沒聽過外面怎麼傳的?什麼射日之徵里雲夢江氏的戰績全靠他魏無羨一個人撐起來,真是無稽之談!」

  

   聽到這一句,江澄臉色已十分難看。金光善搖了搖頭,道:「百家花宴那麼大的場合,當著你的面都敢甩臉色,說走就走。昨天背著你就更放肆了,連『我根本不把江晚吟這個家主放在眼裡!』這種話都敢說!在場的人全都親耳聽到了……」

  

   忽然,一個冷淡的聲音道:「沒有。」

  

   金光善編排得正起勁,聞言一愣,和眾人一樣循聲望去。

  

   只見藍忘機正襟危坐,波瀾不驚地道:「我沒聽過魏嬰說這句話。也沒聽到他表露半分對江宗主的不敬之意。」

  

   藍忘機在外言語極少,就連在清談會上論法問道,也只有別人向他提問、發出挑戰,他才言簡意賅地回答,惜字如金,直擊要點,完勝旁人滔滔不絕口若懸河的雄辯,除此以外,幾乎從不主動發聲。是以金光善被他打斷,驚訝之情遠遠大於不快。但畢竟是篡改原話、添油加醋被人當眾拆台,微覺尷尬。好在他沒尷尬多久,金光瑤便立刻來為他救場了,訝然道:「是嗎?哎,那天魏公子氣勢洶洶闖上金麟台,說了太多話,一句比一句石破天驚,可能是說了些意思差不多的話,我也記不得了。」

  

   他的記性比藍忘機只好不差,聶明玦一聽便知他在故意裝糊塗,微微皺眉。金光善則順著台階下,道:「不錯,反正他就是一直都態度囂張狂妄就是了。」

  

   一名家主道:「其實我早就想說了。這魏無羨雖然在射日之徵中有些功勞,但比他有功勞的客卿多了去了,沒見過哪個像他這樣自以為了不起的。說句不好聽的他畢竟是個家僕之子。一個家僕之子,怎能如此囂張?」

  

   他說到「家僕之子」,自然有人聯想到堂上還站著一個「娼妓之子」,金光瑤分明注意到了這些並無好意的目光,卻依舊笑容完美,半點不墜。眾人紛紛開始隨大流表示不滿:

  

   「金宗主讓魏嬰上呈陰虎符,原本也是好意,怕他駕馭不了,釀成大禍。他卻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以為誰都覬覦他的法寶嗎?可笑,要說法寶,誰家沒有幾件鎮家之寶。」

  

   「我一開始就覺得他修鬼道遲早會修出問題的,看!殺性已經開始暴露了,為了幾條溫狗濫殺我們這邊的人……」

  

   這時,一個小心翼翼的聲音插了進來:「不是濫殺吧?」

  

   藍忘機原本似乎已進入萬物不聞的空禪之境,聞聲一動,抬眼望去。說話的是一名姿容姣好的年輕女子,侍立在一位家主身側,這格格不入的一句一出,立刻遭到了附近修士們的群起而攻之:「你這是什麼意思?」

  

   那女子似乎被嚇到了,更小心地道:「不……我沒有別的意思,諸位不必如此激動。我只是覺得『濫殺』這個詞不太妥當。」

  

   另一人唾沫橫飛道:「有什麼不妥當的?魏無羨從射日之徵起就濫殺成性,你能否認嗎?」

  

   那女子努力辯解道:「射日之爭是戰場,戰場之上,豈非人人都算濫殺?我們現在就事論事,說他濫殺,我真的覺得不算。畢竟事出有因,如果真是那幾名督工虐待俘虜,殺害了溫寧,這就不叫濫殺,叫報仇……」

  

   一人激憤道:「你太可笑了!難道還要說他殺咱們的人有理了?難道你還要讚揚這是義舉?」

  

   一人嗤之以鼻,道:「那幾名督工有沒有做這些事還不知道呢,又沒人親眼看見。」

  

   「是啊,活下來的督工都說他們絕對沒有虐待戰俘,溫寧是自己不小心從山崖上摔下來摔死的。他們還好心幫溫寧收斂了屍骨埋了他,誰知道反而遭到這樣的報復。真令人心寒!」

  

   那女子道:「其他督工害怕被追究虐待俘虜和殺人的責任,當然一口咬定他是自己摔下來的……」

  

   忽然,一人冷笑道:「你不用再狡辯了,心中有鬼之人的說辭,我們不樂意聽。」

  

   那女子漲紅了臉,揚聲道:「你說清楚,什麼叫心中有鬼?」

  

   那人道:「不用說,你自己心裡清楚,我們也都清楚。當初屠戮玄武洞底他撩了撩你就死心塌地了?到現在還為他強詞奪理,顛倒黑白。呵,女人就是女人。」

  

   昔年魏無羨屠戮玄武洞底救美一事也充當過一段時間的風流談資,是以不少人立刻恍然大悟,原來這年輕女子就是那個「綿綿」。

  

   立即有人嘀咕道:「我就說,難怪這麼巴巴地給魏無羨說話……」

  

   綿綿氣道:「什麼強詞奪理、顛倒黑白?我就事論事而已,又關我是女人什麼事?講道理講不過,就用別的東西攻擊我嗎?」

  

   有人譏笑道:「嘖嘖嘖,說得真是清清白白,你心都長得是偏的,還談什麼就事論事?」

  

   「別跟她廢話了,這種人竟然是我們家的,還能混進點金閣來,跟她站在一起我都覺得羞愧。」

  

   這些出言攻擊她的,不少都是和她站一個家族陣營的同修。綿綿氣得眼眶都紅了,含著淚花,半晌,大聲道:「好!你們聲音大!行!你們有理!」

  

   她咬了咬牙,猛地把身上的家紋袍脫了下來,往桌上重重一拍,發出砰的一聲,把前排幾位原本並沒注意這邊的家主也吸引得回頭看怎麼回事了。旁人倒是被她震了一下,因為這個動作,代表的是「退出家族」。

  

   綿綿一語不發,轉身走了出去。過了一陣,有人嘲笑道:「敢脫有本事就別穿回去啊!」

  

   「她以為她是誰啊……退出就退出,哪個稀罕,這賭氣給誰看?」

  

   稀稀落落的,有人開始附和:「女人就是女人,說兩句就受不了了,過兩天肯定又會自己回來的。」

  

   「肯定的啊。畢竟好不容易才從家奴之女轉成了門生的,嘻嘻……」

  

   藍忘機任身後這些聲音群魔亂舞,也站了起來,走了出去。藍曦臣問清了這一小段風波到底怎麼回事,聽他們越說方向越不堪,沉聲道:「諸位,人已走了,收聲吧。」

  

   澤蕪君發聲了,旁人自然要給點面子,點金閣中又開始東一句西一句,痛斥起溫狗和魏無羨來,一片咬牙切齒、不分青紅皂白、不容許任何反駁的狂熱痛恨在空氣中激蕩。趁這氣氛,金光善對江澄道:「我看他這次去亂葬崗恐怕是蓄謀已久了吧,畢竟以他的能耐,自立門戶也不是什麼難事,所以藉此機會脫離江氏,打算在外面海闊天高任鳥飛。你千辛萬苦重建雲夢江氏,他身上爭議大的地方原本就多,還不知收斂,給你添這麼多麻煩,根本就沒有考慮到你。」

  

   江澄強作鎮定道:「那倒不會,魏無羨這個人從小就是這樣的,連我父親都拿他沒辦法。」

  

   金光善道:「楓眠兄是拿他沒辦法嗎?」他呵呵笑了兩聲,道:「楓眠兄,那是偏愛他。」

  

   聽到「偏愛」二字,江澄的嘴角邊的肌肉抽了抽。

  

   金光善繼續道:「江宗主,你跟你父親不一樣,如今雲夢江氏重建才幾年,正是你立威的時候。他也不知避嫌,讓江家的新門生看到了,作如何想法?難道要個個以他為榜樣,不把你放在眼裡?」

  

   他一句接一句,步步緊逼,趁熱打鐵。江澄緩緩地道:「金宗主不必再說了。我會去一趟亂葬崗,解決這件事的。」

  

   金光善心中滿意,語重心長道:「這就對了。江宗主,有些人和有些事,不能姑息啊。」

  

   召集結束之後,眾位家主紛紛覺得今日得到了了不得的談資,一邊疾行一邊火熱議論,激憤仍然不減。金星雪浪海後,三尊聚首,藍曦臣道:「三弟,辛苦你了。」

  

   金光瑤笑道:「我不辛苦,辛苦江宗主那張桌子了。幾處被他捏得粉碎啊,看來真是氣得厲害。」

  

   聶明玦走了過來,道:「巧言令色,的確辛苦。」

  

   聞言,藍曦臣但笑不語,金光瑤就知道聶明玦逮著個機會就要教育他好好做人,頗為無奈,連忙轉移話題,道:「哎,二哥,忘機呢?我看他剛才提前離場了。」

  

   藍曦臣示意前方,金光瑤與聶明玦轉身望去。只見金星雪浪的花海之中,藍忘機和方才那名點金閣中退出家族的女子正面對面站著。那女子還淚光盈盈的,藍忘機則神情肅穆,兩人正在說話。

  

   須臾,藍忘機微微俯首,向她一禮。

  

   這一禮,尊重之中,還有莊嚴。那女子亦向他還了一個更莊重的禮,穿著那件沒有家紋的紗衣,飄然下了金麟台。

  

   聶明玦道:「這女子倒是比她家族裡那幫烏合之眾要有骨氣得多。」

  

   金光瑤笑眯眯地道:「是呀。」

  

   兩日後,江澄帶著三十名門生,去了夷陵。

  

   亂葬崗山腳,被推倒的咒牆之前,果真遊盪著數百具凶屍。江澄上前,它們無動於衷,可江澄身後的門生若是靠得近了,它們就發出警告的低聲咆哮。江澄令門生們在山下等候,只身上崗,在黑壓壓的樹林中穿行,走了長長一段路,前方才傳來人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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