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8章 蠱禍

作者:七月新番

所屬書籍:秦吏小說 (七月新番)

第648章 蠱禍

“左庶長真是不知者無畏啊,這江南之地的水域,豈是能貿然去戲耍的?”

營帳之內,聽說子嬰前幾天在汨羅江又是濯足又是濯冠,醫者陳無咎連連搖頭。

“江南有射工毒蟲,夏月在水中,其蟲甚細不可見,人入水浴及涉水而行,此蟲著身而附,便鑽入皮裏。”

陳無咎指著子嬰手上、足上的紅色皮疹道:“初得時便是如此癥狀,皮上正赤,如小豆黍粟,以手摩之,痛如針刺。”

這些癥狀都符合,子嬰沒想到,他追溯古人,效仿其行會導致這麼嚴重的後果,也顧不上身為公子王孫的矜持優雅了,急問道:

“陳醫師,得了此癥會如何?”

陳無咎搖頭歎氣:“病發之後一月,身體乍冷乍熱,手足煩痛,還會嘔逆,小便亦黃,腹內悶,胸痛。假以時日,毒蟲順血管行至肝腸處,啃食五髒,釋放毒水,結聚在內,便令腹腫大,狀如蝦蟆,猶如孕婦,動搖有聲,故名水蠱也……”

蠱,腹中小蟲也,可謂十分形象。陳無咎說,中了水蠱的人,不僅身體腫脹,更嚴重的是,人還會咳嗽、胸痛、嘔血,全身無力,各種疾病也隨之而來,最終可能導致死亡!

“人皆言,江南卑濕,丈夫早夭,實則並非因為濕熱,而是因為這水中蠱蟲啊。”

“敢問醫師,當如何診治?”

陳無咎又歎了口氣:“此癥,並無能痊愈的救治之法……”

“這不就是絕癥麼?”

陳無咎每說一句,子嬰的臉就白了一分。他今年才三十出頭,難不成就要殞命長沙?

他只感覺有些頭暈目眩,自己怎麼這麼倒黴。

陳無咎卻道:“左庶長稍安,中了水蠱之疾不會立死,左庶長乃王孫貴胄,有宗廟之靈庇佑,一定會有辦法的……”

在子嬰麵前如此安慰,離開營帳,去向黑夫匯報此事時,陳無咎卻有些幸災樂禍地說道:

“昌南侯,果然啊,那水蠱才不管是公子王孫,還是漁夫黔首,只要是皮肉,它們都照鑽不誤!”

……

“對蠱蟲而言,吾等皆為魚肉也,哪有什麼貴賤賢愚之分。”

黑夫無奈搖頭,人自詡為萬物之靈,食物鏈頂端,然而在頂端之上,在人體內部,還有無數寄生蟲蠕動,日夜啃噬軀體五髒呢。相比於可見的猛獸,這些細小的蟲豸,才是人類最大的天敵。

說起來,子嬰也真是倒黴,才來江南,就收到了這樣一份大自然的饋贈。

“他病情有多嚴重?”

“不算重。”

陳無咎道:“也是運氣好,不似其他北人一樣得急熱之癥,應是慢性病。經此一事,這位王孫只怕是再不敢貿然下水了,加上錦衣玉食,不必勞作,再活一二十年不在話下。”

他露出了作弄的笑:“但我故意將病情說得重了點,這位副監軍,定能設身處地,明白在南方用兵的艱難,而遠在鹹陽的陛下得知連監軍都染病,自然不會一味催促昌南侯了。”

“聽上去是好事,但我卻高興不起來。”

黑夫歎息道:“你說得對,連朝廷派來的監軍都染了病,更何況是普通兵卒、民夫呢?再這樣下去,南征的將士,泰半都染病乏力,不能作戰,兩年平越,豈非空話?”

來到長沙後,黑夫便發現,本地駐軍麵對的,是曆史上肆虐了湖南兩千多年的惡疾:血吸蟲病。

雖然學名叫“日本血吸蟲病”但那只是因為,最先由日本人發現並命名,實際上,這小小寄生蟲遍佈整個亞熱帶地區。

黑夫記得,前世去湖南博物館裏,印象最深的就是,馬王堆漢墓的主人,肚子裏居然還有大量血吸蟲卵,連貴族都如此,可想而知,這疾病在長沙郡流行之廣。

而它肆虐的年頭也夠長,直到建國後,洞庭湖、鄱陽湖、太湖都是瘟神最流行的地區,更別說現在了。

十多年前,在攻略豫章,建築南昌城時,黑夫軍中便出現過兵卒涉水下田後,足有皮疹,並發熱染疾致死的情況,更多的人,則是出現了無力,多食,消瘦的癥狀。

眾人將此歸結為江南的濕熱氣候,前世也是個南方人的黑夫卻知道,這是血吸蟲病作祟,他指出了正確的發病原因,命名為“水蠱”,並將此事上報朝廷。

只可惜,駐守豫章的軍、民人數不多,這件事並未引起重視,甚至秦始皇看黑夫獻上的《南征記》,也不以為然。

也就黑夫的舊部們謹記其策,多喝井水、開水,在城、鄉設公廁,杜絕病人糞便直接進入流水。有釘螺出現的疫水區域,修築堤壩,進行圍墾,實在不行,寧可放棄田地,另尋地勢高處開荒……

所以豫章郡的血吸蟲病,雖然一直存在,但好歹被控製在一定程度內。

事在人為,隔壁的長沙郡,做得就沒那麼好了。

前年,大量北方軍隊湧入本地,又是涉水,又是屯田,八萬軍民裏,至少三分之一的人染病。不適應本地氣候的北方兵,得了並發癥死去的人有上千人,那些慢性患者,也失去了戰鬥力,被留在長沙。

黑夫來時,發現營中大腹便便的鼓脹者,已有不少,這種晚期癥狀是因腹部積水,加上他們麵容消瘦,肚子顯得更大。

好在血吸蟲病只能通過人與疫水接觸染疾,不能在人與人之間直接傳播,不然這仗都不必打,黑夫可以直接來為他們收屍了。

但身體腫脹的晚期患者,也沒多少時日好活了,甚至失去了救治的可能。

黑夫眼下能做的,只是盡力拯救那些病情尚未惡化的感染者。

“救治子嬰,還有那些病患的事,就交給陳兄了。”

黑夫朝陳無咎作揖,早在十年前,他就將豫章水蠱的事告知陳無咎,作為大醫令下屬,陳無咎還親自到南方跑了一趟,與病患接觸,尋找治療之法。

在黑夫提供的參考意見啟發下,他已經找到了一味良藥,經過十年鑽研,略有小成,雖然不能保證完全治愈,但減輕病情,讓慢性患者不至於腫脹致死,卻已能做到……

“無咎盡力而為。”

陳無咎應諾,匆匆出門,要去請長沙郡官府,征募百姓,幫他收集那味藥材了。

治療雖然需要,但眼下迫在眉睫的,則是預防。

長沙地區河網交織,湖泊密佈,是釘螺的適宜孳生地,也是血吸蟲病的嚴重流行區。眼看又要入夏,夏秋是最容易感染的時期,若不做好準備,就等著再爆發一次疫情吧。

長遠看來,長沙是南征軍的必經之地,不搞好預防工作,等來年在訓練武昌的新軍抵達,又會有大批人失去戰鬥力,黑夫可舍不得嫡係們如此折損。

但這件事,光在兵營裏搞,是沒有大用的。

南征駐軍活動的區域周邊,便是長沙郡的治所湘縣,加上城周邊數十裏的鄉邑村社,起碼有五千戶。

城裏染病的患者,至少占了兩成,農村更多,三到四成。幾萬人吃喝拉撒都沒什麼講究,導致血吸蟲卵在城市周邊的水體裏循環傳播。這就使得整個湘縣,皆為疫區,且世代相傳。因為感染而得了侏儒癥,永遠長不大的孩子,幾乎每個裏閭都能見到。

看著這一幕,黑夫亦哀民生之多艱,水蠱如同南國的詛咒,它還會在這片土地上,籠罩兩千多年,無論貴庶,一個不小心,就要與蟲子終生相伴了。

直到新中國,才會迎來曙光,送走肆虐的瘟神……

黑夫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將營寨整個搬遷,遠離疫區,也遠離洞庭湖,去湘縣南邊五十裏,一片平坦的櫧亭建立新營。

櫧亭,因為櫧木頗多而得名。後世,這裏被稱之為“株洲”,是四通八達,交通方便之地。雖然眼下周邊地廣人稀,密林遍佈,甚至有虎豹大象出沒,但仍是北上南下的樞紐。

大軍要逃離疫區,但將籠罩在蠱禍瘟神千百年的湘縣棄之不顧,可不是黑夫的風格。

在離開前,他進城拜訪了長沙郡守。

對長沙守而言,這場會麵可不算愉快,作為南征主帥,昌南侯黑著臉,將他訓了一通,末了,竟將兵卒患病的鍋甩給當地官府。

說正是因為他們的不作為,使長沙人生活散漫,病患在河邊隨地大小便,汙染江湖,才導致數千兵卒得病,失去了戰鬥力……

“故監軍王孫嬰,入長沙郡便患疾,性命有虞。故我南征大軍,尚未與敵交鋒,便先敗於長沙!皆郡守之過也,本將,定要稟與陛下知之!”

黑夫措辭強烈,這麼大的罪名,長沙郡守可擔待不起,連忙保證,願意配合南征軍,一起防疾。

黑夫這才麵色稍緩,便又以防疾治瘟為由,提了幾點要求。

而第一條,當然是他的成名技……

“欲防水蠱之疫,必先築公廁!”

……

滿臉堆笑送走黑夫後,長沙郡守臉上陰晴不定,身為兩千石封疆大吏,他在長沙說一不二,但麵對這位高權重的昌南侯,卻只能小心配合,不敢有半分得罪。

他只能罵道:“果然,人皆言尉黑夫有兩癖,一曰屯田,二曰公廁,每至一地,必先行之。要說我,他封號就不該叫昌南侯,該叫公廁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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