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章 當時惘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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顏淡不負眾望地在天刑台上熬過了三天。

第三日的時候,二師兄也來了,把她從天刑台上面抱下來的時候忍不住咋舌:「顏淡,你真是銅身鐵臂,了不得。」

顏淡沒力氣說話,但還可以怒視著二師兄:真是豈有此理,就算再豪爽的仙子都不會喜歡聽這種話的。她一直嚮往柔弱嬌媚。就目前看來,嬌媚這點便是她一輩子拍馬也追不上了,倒是柔弱還有些許可能。

她覺得自己真是辜負了四葉菡萏這麼珍貴的血脈,有如一棵雜草,將養了幾天便可以下地走路了。她一旦能走,便想回地涯。師父把她送去地涯管書,她現在惹出了這麼大的禍來,總不能連師父分派的一點事情都做不好罷?

談卓沒勸她,把她送出了天池山,語重心長地說:「這回得了教訓,以後都要乖巧些,別總是惹禍。」

顏淡嘟嘟囔囔:「大師兄,你真的比師父還像師父了……」

她慢慢往地涯走去,走了一會兒,還望不到宮殿的影子,便開始覺得有些氣喘。打自從天刑台上下來,她的身體無端差了許多,更不用說背上橫七豎八這麼多傷痕看起來有多慘烈。幸好她本來就擅長治癒的術法,不然早就沒命了。

她走得累了,就停下來歇一歇,然後站起來接著走,最後一次停下來休息的時候居然昏死過去了。在失去意識之前,顏淡朦朦朧朧地瞧見一個玄色衣衫的少年走到自己身邊。

那少年只是微微低著頭看著她,紋絲不動。不過那時她已經意識渙散,怎麼也看不清他的長相。她有氣無力地想,她現在這副模樣,除了瞎子都能看出是怎麼回事。可那個少年竟然還像是看新鮮事物一樣盯著她瞧。

她現在雖然臉色難看了一點,模樣不雅觀了一些,但也不至於到天怒人怨、不堪入目的地步吧?

顏淡做了一個很古怪的夢。

夢裡,她只是一株無知無覺的菡萏,瑤池雲霧四起,池裡有許許多多的魚兒。突然來了一個玄色衣衫的少年,撩起衣擺很有儀態地蹲在池邊。那少年生得俊俏,一雙眸子幽深漆黑,膚色就像師尊捨不得多用的象牙白晶瓷盞,因為鼻子生得高挺,反而將柔和的容貌襯得英氣勃勃。他就這麼掐著她還是蓮身時候才有的枝蔓,臉上什麼表情都沒有。顏淡不高興了,忍不住伸手去敲打這少年,而那少年居然還是沒什麼表情,垂下眼剩下一對長睫毛。

顏淡不由想,她不是一株菡萏么,怎麼會有手,而且那種打到人的感覺也太真了罷?

她一個激靈,一下子從夢中驚醒,環顧了一下周遭,還是之前她休息的地方,而身邊別說是玄色衣衫的少年了,就是個鬼影子也沒有。

顏淡動了動,一陣火辣辣的痛又從背上傳到全身,她忍不住齜牙咧嘴,直抽冷氣,早知道會這樣,就不要去做這種事了,這完完全全都是她自找的,痛死也活該。

她也不知自己那時是怎麼想的。有時候覺得,真是傻透了。

回到地涯之後,發覺應淵還是走了。也是,他的眼睛能看見了,那麼就該回去。

天庭上是不可能有情緣糾纏的,何況還是他們。

顏淡知道自己喜歡他,也知道這種喜歡根本沒有說出口的一天,可能百年之後,凡間幾番世事變遷,而她也定能忘記了。當務之急,便是先調養好自己的身子,畢竟這副殼子是她的,這條命也是她的,自己的東西要先收拾妥當。

顏淡又將養了好一陣,已經能走能跑,便開始閑不住到處走走。她有幾回經過衍虛宮,會聽見裡面傳出一陣琴聲。她師尊元始長生大帝實則是位多才的仙君,琴棋書畫縱然算不上精通,也算很是拿得出手了。偶爾的時候,師尊對月賞花來了興緻都會彈奏幾曲,二師兄是武痴不喜歡雜學,而顏淡則是完全沒有學音律的天分,一張上好的七弦古琴能被她撥拉出彈棉花的調子。大約是她拖累了芷昔,芷昔雖然能彈幾支簡單的曲子,那音律卻是跑得千奇百怪。

她站在衍虛宮的牆邊,側耳聽著裡面的琴音,音色很正,只是彈琴的人很是手生,中間還夾雜著斷弦的雜音。如此聽了幾回,顏淡實在忍不住偷偷溜了進去,一路上撞見幾名端著盤子的仙童,對方瞧見她,低下頭恭恭敬敬地喚了聲「祗仙子」便走開了。

衍虛宮是應淵君的仙邸,她本來不想進去的,到底還是耐不住性子。

顏淡站在庭院外面,看著自己的雙生姊妹跪坐在琴桌前,衣袖微微滑落,露出一雙皓白的手腕。琴桌的一角,正擺著一只小小的沉香爐,裊裊地升騰起淡淡的白煙。應淵君低下身站在她身後,時不時在琴弦上輕按撥動。

當的一聲輕響,芷昔挑斷了一根琴弦,不由皺了皺鼻子,小聲說了一句什麼。應淵一直微微笑著,甚是耐心地換下了斷弦,重新調過音色。

這一雙人,好似從畫卷里走出來的一般。

顏淡站了許久,方才輕輕回身走開。芷昔是她最親的人,如果是應淵君的話,她覺得這樣很好。這世上,她最親近的人,和喜歡的人,不會再有比這更好的了。

她一路走得飛快,喉中像是有股火不緊不慢地燒,迎面碰見的仙童依舊恭恭敬敬地道一聲祗仙子。然而她卻不是芷昔。她從前從來不覺得她們長得像有什麼不好,這時聽來卻十分諷刺。

「芷昔仙子?」陸景捧著一疊文書迎面過來,瞧見她從身邊慌慌張張地擦過,停下腳步好心地問了一句,「你不舒服么,走得這般急?」

顏淡微一踉蹌。芷昔是不會這樣跌跌撞撞、毫無儀態。

陸景將文書換到一只手上,空閑下來的手輕輕地扶了她一把:「你若是不舒服,就回去歇一歇。」

顏淡心中亂鬨哄的,也不知道自己到底在想什麼,茫茫然中只聽見自己語聲尖利而失措:「我不是芷昔!為什麼你們都要把我認成芷昔?……」陸景愕然看著她,顏淡自覺失言,轉身飛奔出去。

其實她不是痛恨自己和芷昔生得幾乎一摸一樣的面孔,至少師父師兄們都不會認錯,她自己也不會弄錯。芷昔文弱而溫柔,一舉一動優雅斯文,別人和她說話時,不會想著玩笑打岔,她說什麼做什麼就是能讓人心生好感。

她的確是及不上她的。

之後過了許久,顏淡都是安安分分的,師尊到地涯檢查過她的功課修行,幾乎每回都很是滿意。這樣安分了些日子,便到了瑤池盛會。

當年顏淡化人,也是在一場瑤池盛會之上。而如今,卻能夠坐在那邊吃桃子飲茶了。她沒有仙階,自然不可能佔到好位置,本想蹭著師父的光沾點仙氣,結果師父邊上坐的是東華清君,兩人論道布法說得她強忍連天呵欠,最後不得不偷偷地開溜。

應淵帝君也是西王母的座上佳賓,隔著重重人影,也不容易照面。顏淡覺得相見爭如不見,就怕見到了人她又難免失態,到時候臉色鐵青神情恍惚,像是得了什麼惡疾。

顏淡低下身摸了摸從水中探出花枝的菡萏,小聲嘀咕:「這裡還是一般的擠……」只是不知道,會不會再有某支蓮花突然化出人形,就像很久以前的她一樣。她正想著心事,忽聽身後傳來一陣沉穩的腳步聲,便下意識地回過頭去看。

那人緩步踱了過來,伸手攀住一支菡萏,淡紅的花瓣在他手上靜靜綻開。天地間,像是失了別的顏色,只有他,還有那抹淡紅。

顏淡怔怔地看著他,轉不開眼。

她果然,還是沒有那麼容易忘記。

「你怎麼一個人躲在這裡?覺得那邊太過吵鬧?」應淵別過頭,微微笑問。

他被灼傷的臉頰已經好了不少,漸漸顯露出原本的容貌,眼神清明澄透。

顏淡看著蓮池,乾巴巴地說了一句:「不是吵,不太喜歡待著。」

應淵低低地嗯了一聲:「那就回去罷,瑤池這一聚總要個三五天,少了一兩個人誰也不會發覺。」他鬆開花枝,向她伸出手去:「走罷。」

顏淡看著他的手,心裡泛起一股無法剋制的惡念:「你以為,你是在和芷昔說話是么?可我不是她。」

應淵微微一怔。

顏淡逼近一步,微微笑著:「你說,等到你的眼睛能再看見的時候,定會認出我來的……原來,也只是隨便說說罷了。」她原本以為,就算他沒說過,心裡還是多少有些喜歡自己的,原來從頭到尾,她都是在一廂情願罷了。

「顏淡?」他眼中閃爍一下,詫異驚愕輪番上陣,最後變成了無比複雜的情緒,好像有什麼超出了控制。

「你現在終於記起來了么,那你打算怎麼還報我?」她明明不想說這些話,可還是管不住,剜下半顆心的痛楚,天刑台上的生不如死,日日夜夜的糾結,這些情緒被沉澱下去,終究還會剋制不住被放縱傾瀉。

應淵站在那裡,無可奈何地、甚至帶點倦怠地笑了笑:「你說什麼就是什麼……你想要什麼?」

你想要什麼?

這句話,顏淡曾在地涯問過他,十年風水輪流轉,這回換他來問。

顏淡臉上僵硬,不知該哭該笑:「那些日子……我好像有些喜歡應淵帝君你了,這樣你也能還我這個願么?」如果對方願意,那麼上窮碧落下黃泉,她也會跟著去。就算他不願,她終究不會糾纏不休,她是真心實意的。

「顏淡,這種玩笑話不能隨便說著玩的。」

顏淡突然覺得好笑,為什麼她說話的時候,總會有人覺得她是在開玩笑,而芷昔說什麼,卻從來都沒有人會反問「你是在開玩笑嗎」?

她一攤手:「玩笑話可不就是隨口說來玩的,難道還要認真說來嗎?」

應淵淡淡地看著她,像是斟酌良久,才低聲道:「你原來不是這樣的。」

顏淡別過頭看著枝枝蔓蔓的菡萏,還是微微笑著:「那是你原來看不見,而我本來就是這樣的。」

她現在還是不能忘記,於是屢屢失態,心中惡念頓生,說話也變得尖刻,實在不討人喜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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