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7章 為漢制法

作者:七月新番

所屬書籍:新書-七月新番

東南吳楚之地的儒學傳播,主要靠兩個人,一是春秋之際,孔子的徒弟詹臺滅明,二則是漢楚元王劉交,他們一前一後將儒術南傳,至今大盛。

但不論什麼學問,從一地到另一地,都難免有一個“本地化”的過程,因為南方巫鬼文化繁盛,“不言怪力亂神”自然是行不通的,於是發端於公羊派的天人感應,讖緯怪說,遂在淮南江東頗為盛行。

過去頂多是群儒自己鼓搗,官方對他們還算“敬而遠之”,直到三月初,一份神奇的詔令從殘漢小朝廷都城江都發出,一時震動了東南儒林——皇帝劉秀,也帶頭搞讖緯了!

劉秀在詔書中宣佈了一件大喜事:太學祭酒強華在會稽山禹穴,找到了孔子之徒,澹臺滅明所埋古簡,上面記載了孔子獲麟並得到三卷天書的經歷。

為此,劉秀還召集了東南群儒,大會於江都王宮“青龍殿”,他坐於高位旁聽,而強華則將三卷天書,一一公佈於眾!

先是將那“古簡”傳於眾人觀看,從材質、字體、行文、用語上,各位名門宿儒紛紛作證:這確實是春秋戰國古簡,絕對不會假!

接下來,就輪到宣佈天書內容了。

卻見強華早已沐浴更衣,身著禮服,鄭重地念道:

“其一卷曰:始周與秦國合而別,別五百載復合,合十七歲後而霸王出焉!”

這是司馬遷在史記裡記載的老梗了,本是周太史對秦獻公說的話,如今卻將源頭引至天書。

“夫子知其將有六國爭強,從橫相滅之數,秦項驅除,積骨流血之虐,深閔民之離害甚久,故撫麟而豫泣也。”

強華繼續念道:“其後,孔子跪讀第二卷文字曰……寶文出,劉季握,卯金刀,在軫北,字禾子,天下服!”

“於是孔子慨然曰:天下有主矣!周雖亡,赤氣復起,火曜興。”

這下,孔子連秦亡楚漢等事都知道了,但更誇張的還在後頭。

“其後孔子欲開第三卷書,然始終不得其解,這時,那麒麟以角拱孔子,以前蹄指向泰山,孔子遂大悟,遂效古之帝王,登泰山,身穿絳色衣袍向北辰告拜,此時白霧籠罩大地,有赤虹化為黃玉,第三卷天書乃飛上半空,文字現於漫天赤霞之上,卻見亦是二十四字……”

強華看了眾人一圈,公佈了謎底:

“劉秀發兵捕不道,四夷雲集龍鬥野,四七之際火為主!”

群儒直呼內行,原來,這便是被劉秀視若珍寶的“赤伏符”來源啊,竟是孔子親啟天書所載,還由其弟子埋在東南,後來此書流出,被那改名劉秀的大新國師劉歆誤以為是自己,殊不知,真正的應命之人,乃是南陽劉秀劉文叔!

這不是天命,什麼才是天命?

甭管心裡怎麼想,一時間,青龍殿上群儒拜服,文武亦在面面相覷後,也隨聲附和。

劉秀倒是謙卑,下堂朝那古簡再拜:“予小子不明於德,自厎不類,今日見此天書,不勝惶恐啊!”

若只以為,強華搞點預言,騙騙無知大眾,那還是小看他了,在劉秀力挺下,這青龍殿會議連開三天,一舉鼓搗出了一個邏輯嚴密的“玄聖孔子為赤漢制法”理論。

強華不愧是太學高材生,盡其雜糅混合之能事,將《易》、《詩》、《書》、《春秋》、《禮》、《樂》、《論語》、《孝經》以及各種章句逸文,和圖書讖緯混合在一起,旁引博證,不論是孔子乃其母感應黑龍而生,還是“玄聖”身份,都視為真事,塑造了孔子為前知千歲,後知萬世的神人形象。

而孔子降生的原因,便是作為先知,來拯救這禮崩樂壞的季世!

但孔子終其一生鬱鬱不得志,卻是無法更改的歷史事實,但這難不倒徒子徒孫們,公羊派一直認為,受命救世的孔子是一介佈衣,他既無尺土之封,也無斧鉞之伐,只好加“王心”於《春秋》,通過對歷史的褒貶,來行使天子的賞善罰惡之權,在天下無王的時代確立“新王”的秩序,所以春秋便是萬世準則。

到了強華這,讖緯家門更結合公羊派的學說,開始了腦洞大開的發揮:

“聖人不空生,必有所制,以顯天心。丘為木鐸,制天下法。”

為誰制法?為已經無法挽救的周?為暴虐該死的秦?都不是,當然是孔子在天書中發現未來的天下新主,卯金赤漢了!

論證至此,一個邏輯嚴密的理論便脫胎而出,劉秀比前漢諸位皇帝走得更遠,以天子身份,首次承認孔子“素王”地位,而反過來,有了孔子神聖加持,天書裡指名道姓的劉秀,重新復興大漢豈不是上天註定?

“古簡有雲,周壽八百,漢則有四百,今漢運雖因王莽、第五倫等輩竊國劫德而中道衰微,然大漢終將於東南復興,再續社稷兩百載。”

青龍殿會議的最後,強華做了提綱挈領的發言,這“漢壽命四百載”,古簡上沒有,是他隨手加進去的,也不曾多想,只覺得必須讓世人相信:劉秀的漢,不會像其餘一樣曇花一現般速亡,還有兩百年國祚,都別慌!

會後,劉秀令強華,宣佈圖讖於天下,諸儒群臣咸呼聖德……

然而已經重新擔任九卿中“太常”的鄧禹,事後卻憂心忡忡地拜謁皇帝,想把自己在青龍殿上不便直說的話告訴他。

然而才到殿堂外,就聽到裡面傳出一陣呵斥之聲。

“九江太守非聖無法,念汝初犯,暫不處置,且回去多讀讀讖緯,再來見朕!”

旋即就有衛士將一位大臣拽了出來,他狼狽得冠帶都歪了,鄧禹一看,卻是九江太守桓榮——桓譚的族侄。

原來,這桓榮雖與桓譚各為其主,忠於大漢,但學術思想上,卻受桓譚影響很深,他聽說劉秀在都城大搞讖緯,心裡一急,便趕來勸阻,劉秀正欲讓強華以讖緯來決定觀星的“靈臺”位置,桓榮卻直言:“讖緯非經,多荒誕之事,絕非正道,王莽因此而亡,還望陛下勿信!”

這卻是在打青龍殿決議的臉了,遂被劉秀轟了出來。

桓榮見到鄧禹後,又唏噓感慨了一番:“王莽因信讖而亡,前車之覆,陛下豈能再犯呢?鄧公還是再勸勸天子罷!”

鄧禹應諾,但等他進了殿堂後,劉秀卻已知其來此的目的,只對鄧禹說道:“仲華都聽到了?”

不等鄧禹說話,劉秀就指著桓榮遠去的方向道:“這是忠臣啊,朕要私底下給他升爵加封。”

原來劉秀什麼都明白?那這幾日,又為何要擺出對讖緯篤信不疑的姿態,任由強華等人胡鬧?

“因為此事對朕有利,對大漢社稷有益。”

經過劉玄等“前任”們的折騰,劉秀無奈地發現,單純的“復興大漢”已經難以匯集人心了,看看彭城一役就知道了,雖然有劉植這等宗室中的好男兒英勇殉漢,但也發生了大批劉姓爭先恐後投降第五倫的可恥行徑。

劉家人都如此,更勿論旁人,淮南、江東的士人們,眼看劉秀兩敗兩場,恐怕已開始生出別樣的心思,對“漢旗還能打多久”產生了疑問。

所以,劉秀必須速速給出一個答案,既然在現實中受限於實力不足,難以反攻,那就只能從其他地方想辦法……

搞讖緯就是個沒辦法的辦法,雖然“擁劉復漢”的口號不響亮了,但虧得儒生們百年宣揚,孔子全知全能的形象已經深入人心,試想,連聖人都為“赤漢”制法,還有誰敢懷疑劉氏統治天下的合法性和必然性呢?

而孔子援引古圖,推集天變,為劉秀的“天命之子”身份背書,他必定能戰勝第五倫,再不濟,漢亦有兩百載之壽,不至於速亡。這邊有了聖人光環加持,反觀北方的第五倫,卻是個僭稱五德,不顧儒統,離經叛道的家夥,士人豪強們,大不必現在就跳船跑路……

聽了皇帝的肺腑之言,鄧禹這才恍然大悟,心中頗為欣慰,劉秀確實迷信讖緯,但他篤信的,只是對自己有利的那些!

“朕當然知道,此事騙不了旁人。”

劉秀很清楚,強華的“孔子為漢制法”理論看似縝密,但若是桓譚等博學之人來此,一一推理反駁,就很可能土崩瓦解,只能騙騙愚夫愚婦,或者那些願意相信的人罷了。

之所以在青龍殿上無人反對,是因為劉秀讓強華仔細甄別,選了些“聽話”的儒士來。

“但哪怕是一杯毒酒,朕也得喝下去!”

劉秀拳頭砸在案幾上,道出了他的無奈,任何能幫助他對抗第五倫的東西,天書也好,謠言也罷,劉秀都得利用上,誰讓他是劣勢一方呢?

他讓鄧禹放心,自己還未糊塗:“這讖緯預言等,只能讓大漢人心稍稍安定,真正能挽狂瀾於既倒者,還是得靠仲華及文武群臣,得靠下一場勝仗!”

劉秀的想法倒是不錯,但任何事都有兩面,青龍殿會議後沒幾天,他發行圖讖於天下的反噬,很快就來了!

原來,此事傳至江東,會稽吳縣的顧、陸、朱、嚴四大家族,就聯名給劉秀上了一道奏疏,先是大贊孔子為漢制法乃真理,劉秀必將復興大漢,旋即卻矛頭一轉……

“圖讖言,大漢復興於東南,然廣陵江都乃窪地,荊王、吳王劉濞、江都王、廣陵王等,皆不得善終,非良都之選。”

“反觀江東,石頭山虎踞龍盤,山川形勝,楚威王滅越,聽人言此地有王氣,乃埋金以鎮之,故名金陵。”

“秦始皇時,聽聞東南有天子氣,乃巡遊壓之,時人以為,此乃豐沛高帝也,然秦始皇越江至於會稽,可知天子氣實在江東,正是金陵!”

“臣等唯望陛下,早日遷都金陵,以圖復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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