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2章 不行

作者:七月新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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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淮大戰,鄧禹全程未能參與,因為他幾個月前就被劉秀派往白帝城謁見公孫述。

按照最早的盟約,雙方合力拿下南郡後,成家可以把大城市江陵連帶襄陽等地交給劉秀,而劉秀則當以荊南長沙等郡作為交換。

然而事與願違,荊襄一戰,漢軍功敗垂成,甚至折了大將,戰線退回雲夢澤畔,只能勉強保住江夏郡不失。倒是蜀軍成功控制江陵,戰罷,公孫述表示應如約照辦,可江陵早被蜀軍連人口帶財貨劫掠一空,且身處漢水下遊,岑彭隨時可以順流而下拔取,根本守不住,這才有了鄧禹趕赴白帝城扯皮一事。

雖然公孫述對劉秀違約勃然大怒,但他也知道,魏國取荊襄,已然威脅到了巴郡。考慮到聯吳抗魏的大局,公孫述的胃口從三個郡變成三個縣,劉秀將漢軍暫時控制的南郡數縣交給蜀軍,讓他們能夠在江陵外圍構築防線——守巴必守荊嘛。

鄧禹初冬開始回程,回到吳地後驚聞大戰已在淮北開打,立刻星夜前往。

“淮北危矣。”鄧禹已經做了最壞的打算,漢軍小半軍隊還被岑彭拖在荊南回不來,這一戰,他們處於絕對劣勢。

然而等鄧禹趕到臨淮郡徐縣時,卻趕上了一場難得的勝仗,漢軍主力三萬餘人從下邳乘舟師退至徐縣,並與魏軍奇兵前鋒打了個遭遇戰,蓋延寡不敵眾潰退而去。

而謁見皇帝後,聽說劉秀剛從下邳兩倍之敵的增援中跳脫出來,鄧禹更覺心有餘悸,不由感慨:“多虧有泗水。”

“然也,北人乘馬,南人駕船,靠著舟師運載,吾等才能進退自如啊。”

除了泗水,劉秀還感謝了一個人:“還有吳王夫差,五百載前開鑿邗溝,疏通淮泗水道,雖罪在當代,卻遺澤千秋啊,吳越多淫祠,有伍子胥廟、越王廟、范蠡廟,獨夫差絕無,往後朕少不得要給夫差立一座。”

也是劉秀運氣好,要說夫差當初開鑿疏通的河道,可不止南方,為了進取齊魯,他還耗費巨量人力物力,開鑿了菏水,這條運河溝通了濟水和泗水,使得長江的船,可以一路駛到黃河去,只可惜新莽時大河決口,兗州成了黃泛區,菏水堵塞,否則魏軍亦可派遣大量北方舟船南下,而不必出了靈璧就走陸路。

漢軍的撤退拉扯雖精彩但還算尋常,但劉秀竟能料到第五倫出招,回頭堵截了蓋延的騎兵,這就令人稱奇了,莫非漢軍在魏國內部也有細作?

劉秀卻搖頭,在情報方面,他可是兩眼一抹黑,對戰局的掌控,全靠賭博與揣測。

“七國之亂時,周亞夫遣輕兵絕淮泗口之策,此乃北軍一舉擊破南方關鍵所在,第五倫見朕擁兵於下邳,必用此計!”

還是運氣好,此策本無大問題,若蓋延循序漸進,與步卒配合行進,劉秀也占不到任何便宜。

“但第五倫不會犯錯,其麾下武將卻會。”

就像劉秀自己籌劃一切,但屬下的理解與執行總是差了一個檔次,第五倫似乎也深受其害啊。

鄧禹更加佩服,要論漢軍這邊的第一名將,還是皇帝本人啊,只遺憾地嘆道:“只可惜未能全殲這支騎兵,叫其潰圍西逃了。”

“猶未可知。”劉秀卻看向西方:“符離本有萬餘人,由偏將軍堅鐔統領,作為疑兵迷惑第五倫,為其識破後,便早早撤至大澤鄉以南待命,蓋延西撤,或許會與彼輩碰上。”

喜訊來得很快,鄧禹才到半日,西邊就傳回消息:

“敵將蓋延,已被堅鐔將軍困於垓下!”

……

蓋延終究沒能等到他期盼中的救援。

身在百裡外的橫野將軍鄭統,想到早年間自己曾在攻略關中時,輕兵冒進損失慘重的經歷,選擇穩一手,駐兵不前,任由蓋延的數百殘兵,被堅鐔帶上萬人困在垓下。

戰鬥結果是毫無懸念的,馬匹疲憊、失去機動能力的騎兵,在戰鬥中左支右絀,加上垓下廢城缺了面城墻,守無可守。盡管漁陽突騎皆是北人,個人戰鬥力極強,讓漢軍付出了數百人傷亡,但包圍還是一點點縮小。

若是第五倫嫡系在此,少不得要拼死一戰,多拖點墊背,但漁陽突騎本就是一群“雇傭兵”,沒犒賞、不準劫掠時,這群人連馬背都不肯上,又豈會為魏皇付出性命?蓋延還在最後一間沒頂的土屋裡挽強弓持白刃反擊呢,突騎就成隊成隊地放棄了抵抗。

氣得蓋延大罵屬下愚蠢:“吾等南下殺戮甚重,必為南人所恨,降吳焉能活命?”

然而下一刻,對面的漢軍就開始叫喊:“陛下早聞蓋將軍乃塞北豪雄,以勇氣聞名,願得生將軍一見!”

“劉文叔知世間有蓋延耶?”

劉秀至少是與第五倫爭鼎的人物,這讓在魏軍一大堆皇帝嫡系裡排不上號次的蓋延且喜且驚。

就在蓋延一個猶豫間,漢兵忽然推到了搖搖欲墜的墻壁,將蓋延整個壓在下頭……

……

蓋延終於實現了他“最先飲馬淮河”的誇口,雖然他是作為俘虜被押到淮泗口的。

淮泗口確實如第五倫所料,是漢軍的大本營,淮南的糧食通過終年不封凍的邗溝運到此地,若無邗溝,漢軍早已崩潰,也難怪劉秀感激得要給夫差立廟了。

雖然劉秀口頭說願“生得蓋延將軍一見”,但蓋延卻來得不是時候,他被推入漢營時,這兒正在舉辦一場喪事。

淮泗口雖未下雪,但整個漢營大帳附近仿佛為白雪籠罩,內外皆舉喪,氣氛頗為沉重。

原來,卻是彭城戲馬臺一戰消息傳到,劉秀得知東海太守劉植戰死,特地為其舉喪。

不僅如此,依照荊襄大戰時馬武殞身的舊例,劉秀竟破格將劉植追封為“巨鹿王”,給了他最高的死後殊榮!以表彰殉漢忠臣。

雖然劉植在東南完全是一位“河北孤臣”,與南陽、潁川各大派系都不沾邊,平素也沒有太多好友,但作為宗室一員,他的英勇戰死依然得到了不少人感懷,加上徐淮戰事不利,彭城已難救援,大家的心情本就頗為積鬱,蓋延和一眾漁陽突騎正好押到,立刻點燃了這種情緒。

“幽州兵殘忍好殺,自入徐州以來,不知害了多少百姓,蓋延作為第五倫鷹犬,曾參與彭城之圍,與巨鹿王之死也有關系,不如殺了他,再將幽州兵統統處死,以祭巨鹿王及赴難士卒。”

面對這些喊打喊殺,蓋延卻巋然不懼,他身高九尺有餘,哪怕被縛住雙手,依然挺直腰桿,目光輕蔑地看著眼前這群叫叫嚷嚷的南方小矮子,冷笑道:“若非乃公孤軍深入無人搭救,戰場上持強弓與汝等碰面,眾人首級,不過是我弓下靶子!”

他嗓門大,一時間氣勢如虹,激得漢軍眾將校更怒。

旋即蓋延又在穿著喪服的人群中掃視:“劉秀何在?不是說要見乃公麼?速速出來。”

他吼了好幾遍,那位一直拜在劉植靈柩前的中年人才起身轉過來,看向蓋延:“蓋巨卿,確實是勇悍之輩啊,劉秀在此。”

“汝便是劉文叔?”

蓋延回望過去,卻見其一身緦麻,這是為族兄弟服喪的服制,國字臉,須眉長得很漂亮,鼻子高,嘴大,被白巾包裹的額頭頗為寬大。

光看其容貌,卻比同為皇帝的第五倫更俊朗大氣些……

但蓋延嘴上仍不服軟:“我本想來淮泗口立不世之功,不料中汝圈套,雖然沒能得死劉秀,至少看了一眼生劉秀,知道汝首級多大,要殺便殺罷!但不消數月,吾主便將推平淮北,斬得汝頭!”

漢臣們勃然大怒,然而劉秀卻搖頭:“將軍死則死矣,但魏主素來吝嗇,使人有功當封爵者,反復揣摩印信至弊,仍忍不能予,聽說大功如耿伯昭,求一車騎大將軍而不得。”

“蓋將軍死後,第五倫會給汝這樣的敗軍之將,辦如此規格葬禮,追封王號麼?”

說了這句讓蓋延發愣的話後,劉秀讓人將他先帶下去,然後安撫群臣說:“彭城戰況未明,且先以蓋延為囚質。”

但到了晚上,劉秀卻親至拘押蓋延的營中,見他依然五花大綁縛著,便連道得罪,竟親自過來給他松了繩子,又令人端上肉菜飯食,甚至坐到了蓋延對面。

這下輪到蓋延稱奇了,他看了看帳內,竟沒有一個護衛,自己雖然一只手臂在作戰時受了傷,但以他的武藝,只憑單手也能殺人!

但蓋延沒有偷襲,只將疑惑說了出來:

“劉秀,汝竟不怕為我所劫?”

劉秀卻表現得頗為坦然:“將軍忠勇無畏,既然秀以客待之,將軍應不會行宵小之事。”

言罷竟敬了蓋延一盞酒:“將軍以精騎兩千,便敢奔襲三百裡襲我淮泗口,秀得知後,驚出一身冷汗,這才星夜南撤回來,若遲片刻,這淮泗口已是火海一片,亡國在即了,將軍雖未能得手,實乃友軍支援不及,非戰之罪也。”

這話讓蓋延聽得很舒服,既然是敬酒,那就喝唄,他被俘後餓了許久,這下也不管了,開始大快朵頤起來。

劉秀看著蓋延狼吞虎咽,繼續道:“聽說將軍投魏,是在河北?隨吳漢舉事漁陽,以大郡降第五倫,得拜偏將軍。”

他竟將自己打聽得如此清楚?蓋延嘴裡吃著,心中難免有些動容。

卻聽劉秀繼續道:“河濟大戰後,將軍立功卓著,才得封侯,至今列入雜號,也算大將之一。”

劉秀忽然話音一轉:“但將軍被困時,魏軍橫野部就在邊上,竟坐視不救,致使蓋將軍被俘,將軍可知為何?”

這也是蓋延惱火之處,劉秀遂為他“指點迷津”:“將軍並非第五倫親隨嫡系,故受排擠,以驍勇之功,卻只能帶漁陽突騎,而第五倫對將軍及漁陽兵亦不甚惜,常用於奔襲攻堅等事,歸根結底,是第五倫身在北方,不缺騎將騎兵,既有耿伯昭、吳漢、馬援及新秦中舊部、上谷突騎,讓將軍及漁陽兵自行損耗即可。”

蓋延停下了咀嚼,雖然不願意承認,但劉秀的話確實有部分是事實。

劉秀又拿出他過去招撫丹陽江盜那一套來了,殷切地說道:“群臣皆要殺將軍,但我卻想留將軍!南國其實不乏馬匹,也有部分騎兵,可就是缺少一位騎將!”

“將軍若能歸漢,秀何吝驃騎將軍之位,列侯之爵?若能為漢立功擊敗第五倫,他日將軍必為灌嬰之屬!”

前漢太尉、丞相,開國功臣灌嬰,這是蓋延的人生目標,他看著劉秀真摯的雙目,似乎就要被說動了。

但下一刻,蓋延忽然發飆,口中沒嚼完的肉也吐在劉秀腳下:

“呸!”

“一臣不事二主,想要乃公降?癡心妄想!”

蓋延用還好著的那只手將案幾上杯盤一掃,讓它們乒乓落地摔碎,帳外的漢兵也聞聲一擁而入,抽刃對準了他。

蓋延更是冷笑:“原來是假大氣,真提防。”

“看來蓋將軍還要多想想。”

倒是劉秀伸手制止了他們,讓人將蓋延押到對岸的江東去看管。

蓋延昂首走出營房,心裡卻慌得不行。

在剛才某個時刻,他差點就被劉秀說動了,好在最終穩住了,只要用腳趾頭想想就知道,眼下大魏占盡優勢,就算沒拿下淮泗,但就算拖下去,劉秀拿頭贏啊!還為他統帥騎兵?那是自污名聲啊。

不過,雖然嘴上說著“一臣不事二主”,但剛才電光火石間,蓋延心裡想的卻不是第五倫,而是另一個人……

“我若降劉,有何面目再見馬文淵將軍!不行,萬萬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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