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 章 不成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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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算不如天算,這話真沒說錯。在你喜孜孜憧憬未來的時候,有些噩耗會從天而降,以驚人的速度上寫明,娘娘越是有病癥越是該回京,宮裡名醫薈萃,治起來也方便。」他往上睨了眼,「臣是個心直口快的人,照臣看,皇上的意思明擺著的,娘娘和宮裡那些人不同,身上一時不利索不打緊的,吩咐下去一聲兒,給娘娘把噦鸞宮騰出來,宮裡也沒別人兒,叫一幫奴婢好好伺候著,您靜養一陣子,過了這三伏天,立馬百病全消了。」

於尊是個舌上生蓮花的人,滔滔的長篇大論堵住了音樓的嘴。正不知該怎麼搪塞,聽見門上傳來了肖鐸的聲氣兒,朗朗道:「回娘娘話,臣辦完了差,來給娘娘請安。娘娘今兒身上好些了麼?」

真夠像樣的,以前他進門從來沒這套虛禮,現在有外人在,也不得不謹小慎微了。音樓沖彤雲使個眼色,彤雲打簾出去,掖著手躬身道:「娘娘叫進,肖掌印請吧!」

他邁進來,意氣風發的模樣。沖簾子裡行禮,一打拱一彎腰,行雲流水。東西兩廠的提督都在,一樣的飛魚服、描金烏紗帽,穿戴在不同的人身上,顯出不同的韻味。譬如一株是修竹,一根是朽木,似乎完全沒有可比性。昨晚上揭籠蓋兒偷窩頭的肖丞早就不見了,眼前依舊是八面玲瓏的肖鐸,神色安然,眉眼坦蕩。

他轉過身一瞥於尊,笑道:「於大人一路順遂麼?我聽說聊城那段連著下暴雨,運河決了口子,兩岸的莊稼全淹了。你西廠也管奏報,這會兒河堤修得怎麼樣了?」

這口氣裡已經帶了詢問的味道,東西廠原就不是平級,雖說有點兒後來居上的架勢,但論起資歷來,西廠差了不是一星半點。於尊這會兒尾巴翹得再高,說到根兒上不過和司禮監秉筆相當。一個閆蓀瑯都比他體面,要入肖鐸的眼,還得再多歷練幾年。

他自己也知道,心裡再不服氣,依然得對肖鐸作揖,「州府調了戍軍,勾著胳膊搭人牆,日夜壅土、壘沙袋子,寶船收錨的時候已經治得差不多了。」

肖鐸笑了笑,「那地方的中丞好客得緊,當初咱家寶船經過,他在岸上送了七八裡地遠,於大人這回趕巧泊了船,應當走動過吧!」

東西兩廠互相監督不是稀奇事,於尊是屎殼螂翻身,半路出家的官兒,撈銀子掙進項,忙得顧不上穿鞋。人不能貪,貪多嚼不爛,就容易露馬腳。太監心窄,白的黃的越多越好,可是越多動靜越大。剛掌權不曉事兒,其實千石萬石,還不及一卷軸的古畫實惠。

他含笑看著他,於尊給抻了一下筋骨。也是不動如山,不過打打馬虎眼,順著話茬應承了兩句。

音樓在裡間聽半天,連咳嗽帶喘叫了聲肖廠臣,拿手絹捂著嘴說:「於大人剛才傳了口諭來,說京裡主子叫來接人,我這病可怎麼好?舟車勞頓的,怕捱不住。」

肖鐸沉默了下,問於尊,「是皇上的意思?我這兒還沒接著旨意。」

於尊皮笑肉不笑道:「正是呢,肖大人要是不信,我這兒隨身帶著手諭,請大人過過目。」他把懷裡的鎏金竹節筒拿出來,揭了蓋子倒出紙卷兒雙手呈敬上去,一面又打圓場,「我也知道娘娘艱難,這大熱的天兒,路上顛簸委實不好受。卑職這也是沒法子,主子下令奴才照辦,不單卑職,肖大人不也一樣麼!」

有金印,是皇帝的筆跡,下令把人接回說得通,但是「縱沉痾,亦須還」,這樣的筆觸似乎有些失常了。他心裡思忖,不能做在臉上,把手卷交回去,頷首道:「主子的意思咱家明白了,橫豎明兒水師檢閱,於大人也才到,歇歇腳再說。千裡馬再好,總要吃料的。咱們同朝為官,以往沒什麼來去,這次借著機會攀攀交情,往後協作的地方多了,熟絡了好說話。」他溫吞一笑,「娘娘精神弱,咱們別擾娘娘清靜,出去再敘話吧!」說著對簾內插秧一揖,卻行退出了廂房。

江南是白牆黛瓦,四四方方的天井又窄又高深。他踱到一片芭蕉茂盛的遊廊處駐足,回首看於尊匆匆而來,收拾了心情重又堆砌起笑容,「下處安排好了麼?住驛館還是包宅子?」

於尊不在太妃跟前也不拘禮了,背著手道:「橫豎留不長,本想在驛館湊合兩天,沒曾想到這兒府臺已經預備好了行轅,離烏衣巷不算遠,就在前頭柳葉街。」

他哦了聲,「那個柳葉街有說頭,相傳明太祖為了抓兩條出逃的魚精,把那兒一條小河溝裡的魚都捕上來,拿柳枝穿著晾曬,這才得的名。於大人住到那裡……倒應景兒。」話鋒一轉又問,「怎麼樣?狐妖案告破了麼?」

於尊臉上掛不太住,葫蘆道:「是一夥強人裝妖精謀財害命,查得差不多了。」

肖鐸眉梢一揚,不再追問,只道:「這麼最好,西廠才創立不久,能破宗大案子,聖駕前也有功勞。閒話扯遠了,我原是想說,早前定了畫舫給於大人接風,今兒入夜再使人來請尊駕。」言罷朝廊外看看,搖頭歎氣,「這月令是南京最熱的當口,白天外頭走,能把人烤個半熟。還是晚間好,晚間涼快又可夜遊。秦淮河的萬種風情咱家領教過了,於大人來了不去瞧瞧,可惜了的。」

於尊雖是個太監,也是風月場上的積年,極力克制,仍舊露出些向往的笑意來。這模樣兒,瞧著惡心!肖鐸轉過身去,慢慢朝門廊上踱,順勢道:「於大人行程,紫禁城裡未必都知道。依著咱家的意思,既然來了就多留兩日,江南煙花聖地,同北方是大不一樣的,三日五日,哪裡經用!再說娘娘鳳體,這兩天一裡一裡萎頓下去,大夫瞧了也不見好。你這會子立時就要請走,恐怕根基消耗不起。萬一出了岔子,手諭上說的恐怕也不頂用了,到時候雷霆震怒,於大人擔待不起。」

於尊斟酌權衡再三,心裡明白厲害。天威難斷,眼下和風細雨,誰知道轉過臉是什麼境遇!他伺候皇帝多年,面上看著率性的主兒,也有突如其來的縝密。因蹙著眉點頭,「肖大人言之有理,雖不能拖延太久,緩上幾天還是可以的。娘娘鳳體要緊,上了船就不停靠了,一氣兒到通州碼頭,大家安生。」

肖鐸所思所想全在那六個字上,茫然附和幾句,把於尊送出了門廊。

重新折回去,音樓在八卦窗下站著,隔窗問他:「還有法子可想麼?」

他抿著唇思量了好一會兒,「你問我,我暫且答不上來。那道手諭你沒看見,『縱沉痾,亦須還』……似乎是打定主意了。」

「就算是屍首也得帶回去,是麼?」她臉色煞白,搖搖晃晃撐在案頭上,「算算從先帝駕崩到現在,將滿三個月,他等得不耐煩了……這麼說來,也許沒有退路了。」她眈眈望著他,「咱們還能不能在一起,全在你一念之間。如果你願意帶我走,我跟你海角天涯。即使將來吃糠咽菜,我也決不後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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