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已向季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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齊王定棠從宮中回府進了暖閣,脫了外頭衣裳,一面從接過宮人奉過的澡豆,在金盆中凈手,一面笑對早已在閣中翻看書帖的定楷道:「想必你聽說了罷?昨日三郎在陛下那兒倒是作了一出好戲。我聽康寧殿的人說,哭成的那副模樣,端的如雨打梨花,露欺海棠一般。他不做這太子,便到瓦子中去,未必不能成些事業。」定楷想像著太子當時的模樣,不由也撲哧一笑,問道:「是康寧殿的何人說話如此刻薄,我倒想見識見識——只是他為人一向有些孤僻執拗,何以此次要一反常態?」定棠瞟了他一眼,冷笑道:「這便是他的精明處,他也是把陛下的心思都猜透了。李柏舟的事情雖是由杜蘅和大理寺出的頭,誰都知道背後是太子和張陸正的指使。當年張陸正在刑部任左侍時便和杜蘅交好,杜蘅從清吏司郎中中脫穎而出,得以徑遷刑侍乃至刑書,也是張陸正出的大力。冬審事小,太子卻怕牽查出大事。他護杜蘅,其實是護張陸正,其實也是自保。兩害相權,若你是三郎,你選哪個?」定楷皺眉問道:「這事就到此作罷了不成?」定棠亦惱道:「如今把張陸正從詹事府調開,也算疏遠了他們。新任的詹事是何道然,少詹是傅光時,一個是肩上四兩擔子都抗不得的角色,一個乾脆就是牆頭蘆葦。就跟三郎挨得那頓棍子一樣,雖沒傷筋動骨,總也算是皮肉之痛了。只是陛下和他都清楚,如今動他,還未到時候,不過是各退一步罷了。」

說著站起來向前走了兩步,按住定楷肩膀道:「這件事情是急不得的。朝廷如今還對外用兵,不過三年五載,待得顧思林馬放南山的時候,也就是他儲君的位子坐到頭的時候,你我權且耐心等待便是。」定楷點頭道:「話是如此說,只是自前年以來聖躬一向違和,若是一直這麼拖下去,若到時真教他接了位,你我又該當如何自處?」定棠咬牙笑道:「你想到的,太子早已想到過,聖上也早已想過,是各懷著一副心思。陛下這幾年聖體欠和,精力也大不如前。京里京外,六部上下,儘是顧黨,李柏舟的事情,一時未審,竟遭他們擺弄在了股掌之上。事後亡羊補牢,查了幾番,竟是滴水不漏,也只能借著這種事向他開開刀。太子這幾年的性子是愈發的乖戾了,對你我兄弟也一向是銜恨在心。陛下雖是早就看不慣了他,但真正觸了他大忌諱的,還是李柏舟那檔子事情。看如今這情勢,就說是有朝一日太子想學了楊英,只怕陛下也是信的。」

見定楷皺眉,面露怯色,又寬慰他道:「我也只是將難聽的話說在前面,你不必過於憂心。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東朝再怎樣,也不過是陛下的一個臣子,陛下心裡既存了這念頭,你還怕他能翻過天去嗎?——何況還有我在?」「定楷默了片刻,才又開口問道:「他的閣中可有什麼消息傳遞出來沒有?」定棠搖頭道:「皆是瑣事。你也知道他,比狐狸還多長了幾顆心,性子多疑得緊,想叫他認真相信哪個人,是比登天還難。罷了,慢慢等罷吧,休存大指望,但也不可無安排。」接過宮人的奉茶,喝了兩口,又補了一句道:「和他親娘一模一樣。」定楷倒似有了些興緻,問道:「二哥是說孝敬皇后么?聽說太子的長相就是隨她。」定棠笑道:「不錯,所以陛下從前私下裡跟母親說過,一個男子生成那副模樣,便屬妖孽,偏偏是先帝喜愛到不行。」定楷又問道:「我記得孝敬皇后是定新六年薨的罷?所以第二年才改了元。那時我年紀還小,記不清楚。」又遲疑問道:「二哥,我為何聽宮裡面有人說她不是病死的,是教母親……」定棠聽了這話,登時沉了臉,呵斥他道:「住口!宮裡旁的沒有,多的只有蜚短流長,說這話的人當場就當打死。你誤聽到也就罷了,居然還存放在心裡,還敢拿出來胡言亂語,還敢詆詬尊長!」見定楷白了面孔,復又好言勸慰道:「你還小,有些事尚且不懂。只是你要記住的是,你和我才是嫡親的兄弟,若不同進共退,真讓他得了天下,他待陛下和皇后尚且如此,你我在他手上可還會有活路?」定楷慢慢點了點頭,道:「二哥,我知錯了,你說的我都明白,其實因為是你,我才說這話的。」定棠笑道:「這才是了。」又問道:「你如今在臨誰的帖?我倒是得了前朝幾副好字帖,你來看看可喜歡?」

春日遲遲,午後的日影攜了花影,漸漸游轉到了廊下,有和風澹澹,撲入閣中內,夾著鳥聲啾啾,花香融融,也翻起了一股翰墨書香。定權移開了鎮尺,滿心得意的看著自己所書的字帖,又四下一顧,招手道:「你過來。」阿寶見別無旁人,不知所為何事,走上前去,只聞定權笑道:「你過來瞧瞧孤這字比起庾稚恭來如何?」阿寶看了一眼,卻是一篇臨摹的五行字帖,行書近楷,圓轉流動,俊秀飄逸,與原帖相較,幾乎無兩,內容卻一時難以辨別完全。想了片刻,不知如何頌揚他方滿意,遂小心回答道:「奴婢看不出來。既然殿下寫的,那定然是極好的。」定權不滿道:「這算什麼話,什麼殿下寫的便好?——你說自己不是也念過幾年的書么?」阿寶陪笑道:「奴婢只是認得幾個字而已,哪敢品判斷殿下的書法?」定權聞言,倒似起了玩笑心,起身笑道:「你過來,寫兩個字我看看。」阿寶忙道:「殿下折殺奴婢了,奴婢怎敢擅動殿下的文具?況且奴婢本無根基,更兼硯草久荒,只怕有污殿下的聖鑒。」定權皺眉橫了她一眼道:「人才來了沒多久,事都做不麻利,敷衍的話倒學會了十成十——孤叫你寫你就寫,我還看不出來不成?」

阿寶聽他言語中已有了三分不耐煩,略一思忖,心下明白他多疑的性子又發作了,便只得應道:「奴婢僭越了。」接過定權手中的牙管雞狼毫,舔了舔墨池。不知是久不執筆,還是驚惶,手腕只是抖個不住,勉強抄了那帖子上的前兩句,便滿心羞赧抬起頭來望著定權。定權看她的模樣倒是可憐可愛,輕輕一笑,伸手拈起那張紙。那是一筆正字,初看倒也算乾淨漂亮,卻究竟與骨架風度沾不上幾分關係。不由笑道:「你倒說得誠實,你究竟寫過幾年字?」阿寶臉一紅,道:「前後也有五六年,叫殿下見笑了。」定權笑道:「見笑倒好說,只是你這個樣子,放在宮中,戒尺怕都要打折幾條。」話既出口,忽又想起前塵故事,一時發了半晌的呆。阿寶見他面色難得的柔和,眉宇間隱隱流轉著一派沉靜儒雅氣象,目光中似有暖意,融入窗外□,卻又不似在看什麼東西。從未見過他這副模樣,亦不敢出聲喚他。定權半晌才自己回過神來,銜笑對阿寶道:「你來,我來教你怎麼寫。」聲音甚是溫柔,反倒讓阿寶心驚肉跳,忙推辭道:「奴婢不敢僭越。」定權笑道:「你不必害怕,既已學過幾年,不妨接著學下去。」見阿寶只是遲疑,便起身拉了她到案前,將筆交入她手中道:「你再寫幾個字我看。」阿寶無奈,只得又寫了幾筆,定權側首打量,仔細替她糾正了持筆的位置,道:「你書真字,手去筆頭二寸一分,指上用力全不在地方,你的老師沒指正過么?」阿寶搖頭道:「我沒有老師,只是臨過幾年顏柳帖。」定權聞言,也不再說話,只是握住了她的手腕,在紙上重新寫下一句:「已向季春。感慕兼傷。」

他從身後貼來,衣上薰的沉水的香氣,頃刻侵略了屋內原有的花香和墨香,阿寶一時只覺得連氣都透不過來。他的手指還是冰冷如前,可是此刻貼在她火燙的肌膚上,卻是說不出的熨帖。她一動也不敢動,一動也不能動,只能任由他把持著自己的手腕,一豎一直,一鉤一挑。恍惚便有一瞬間的失憶,不知此身為誰,今夕何夕,再無過往,亦無未來。

定權望著手中潔白柔荑,卻想起幼小的時候,自己還是寧王的世子。也是這樣的春天,母親把著自己的小手,在紙上寫下了兩個字。母親的手,如瓷如玉,那象牙的筆桿,在她手中,竟也被映得暗暗發黃。字如書者,婉若麗樹,穆若清風。母親含笑對自己道:「這就是你的名字。」阿寶忽覺他的手上加了兩分氣力,微微一驚,手腕一撤,那個「傷」字的最後一撇便偏了了出去,在紙上划出許長,鋒芒刺目。定權這回過神來,只覺得心中仍在突突亂跳,亦怕阿寶看出了自己的失態。望了她一眼,見她也只是低頭呆在那裡,卻連耳根都紅透了。這才暗暗舒了口氣,開口笑罵道:「孤好端端教你寫字,你在胡思亂想些什麼?」阿寶的聲音低得猶如蚊蚋一般,只道:「沒有。」望了一眼桌上,又慌忙道:「殿下,奴婢去催茶。」定權好笑道:「回來,把這幾個字再寫一遍,寫不好,可要罰你。」阿寶低聲道:「是。」按他教的方法重新把了筆,將那兩句又抄寫了一遍,定權看了看,嘆氣道:「你還是去催茶罷。」阿寶應了一聲,如逃般急急向外走了,出了閣門,卻見蔻珠靜立一旁,也不知她究竟已在此處站了多久,不由訕訕叫了句:「貴人姊姊。」蔻珠嫣然一笑,溫聲道:「快去罷。」

閣內定權凝視那古帖片刻,另揀了一管長峰紫毫,紙上側峰走筆,一蹴而就。

蔻珠進了閣內,見定權執筆呆坐,便走上前去替他整理案上字紙,將庾氏的原貼小心收回漆匣中,一面提引了一句:「殿下,明日逢五,東府可是要查殿下課業的。」正說著,忽看見定權方才新寫的書帖擱置一旁,托起來細看了看,滿心喜歡,不禁問道:「殿下的這幅字若無他用,賜了妾可好?」

定權斜睨她一眼,不知緣何,心下陡生不快,將筆一投,冷笑道:「輕狂事物,略略抬舉你們兩三分,便都忘了自己身份不成?」蔻珠的肩頭輕輕抖動了一下,面孔瞬時翻做煞白,半晌才跪下謝罪道:「奴婢該死。」定權揚手道:「你也先下去吧。」蔻珠答應了一聲,轉身退了出去。方至閣門,聽得背後太子淡淡說了一句:「是孤心中不痛快,這字也未見佳,日後寫副好的給你。」蔻珠停下了腳步,亦未答謝,亦未回首,只是輕輕「嗯」了一聲。移步出門時正碰見阿寶捧著湯水進來,只抬頭對她笑道:「殿下不高興呢,你小心些。」

阿寶記得太子片刻前還是言笑晏晏,不過他既然一向如此,便也不足為怪。進了閣內,果見太子已沉下了臉,拉過紙來不知開始寫些什麼,此次卻是修正雍容的正楷。聞她走入,頭也不抬,冷冷吩咐道:「墨。」

阿寶依言上前,取過墨錠,在硯池中慢慢千迴百轉。沉水的香氣退散,窗外海棠的幢幢花影,投到了她研墨的手指上,投到了太子握筆的手指上,也投到了案上筆架邊,蔻珠方才索要未遂的那張粉箋上。罕見的昳麗字體,鐵畫銀鉤,光燦炫目,筆筆皆華麗,字字如金玉。雖以墨書紙,卻有著勒石鑄鐵一般的剛勁鋒芒。

適才未來得及完全辨識的文字,憑藉這種法度森嚴的重新書寫,得以一目了然:已向季春。感慕兼傷。情不自任。奈何奈何。

本是幾世前人的含混斷章,這個現成春日的飛花流雲、鬢影衣香卻一一成了它最精準的註疏。字裡行間浸淫著的不知緣由的失意和傷心,被富貴得咄咄逼人的筆畫所妝飾,漫生出一派頹唐之極的靡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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