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戀橘生淮南 第52章 平衡木

洛枳已經說不清流淚到底是因為疼痛還是別的。下一秒鐘,她就被他拉進懷裡,臉頰貼在領帶上,絲滑的觸感並不溫暖,甚至比她自己的眼淚還要涼。他用抓著外套的那只胳膊攬住她的後背,另一只手則按在她腦後,輕輕地擁緊,像在給一只小動物順毛。

「我……對不起。」

他的聲音從上方傳來,洛枳一下子清醒過來,努力掙脫了幾下都掙脫不開。

「我原來只以為你的是非觀很特別,總為奇怪的事情道歉。沒想到,你道歉的方式更特別。」

他並沒有回答她的冷嘲熱諷,輕輕地放開她,卻抓住了她的手腕。

「別凍壞了,進門去說吧。」他由不得她抵抗,強硬地牽著她走進門。

洛枳一直低頭沉默地跟在後面走,一路收穫了無數的「天哪!你們……」。盛淮南是用什麼表情來面對他的那些驚訝而八卦的同學的,她一點兒也不想知道,只是低著頭,努力讓長發更多地遮擋住自己的臉。

然而,會場的場景讓她暫時忘記了自己的處境。

桌子被掀翻了。大部分人都擠在自助餐區竊竊私語,一片狼藉的桌邊只有那個紅衣女孩站在那裡。盛淮南轉頭去問門口的一個小幹事,出了什麼事。

「學長你可是不知道,剛才真嚇死我了。我們正在這邊玩果凍拼圖,就突然聽見一聲巨響,盤子和碗碎了一地。大家全都愣住了,後來……」女孩子手撫在胸口一個勁兒地喘氣,突然被身邊的男孩打斷了:「是戈壁部長的女朋友和劉靜學姐吵起來了。劉靜學姐把桌子掀了。」

洛枳感激地看了那個男孩一眼。

盛淮南用力地捏了她的手一下,說:「你不許跑,等著我。」

他說完就快步走到人群中去了,仍然緊緊攥著洛枳的外套,像綁著關鍵的人質。

洛枳認命了一樣靠在牆上等待看戲,注意力漸漸被身邊人的竊竊私語吸引過去。那個啰唆的女孩子小聲對旁邊人說:「喂,是不是因為團委老師們都走了才沒人出來拉架的啊?」

洛枳看到盛淮南和三個男生兩個女生走到「風暴區」。女孩子們跑過去安撫那個叫劉靜的紅衣女孩,另外幾個男生則把醉倒在椅子上面的戈壁架起來。盛淮南拍了拍陳墨涵的肩膀,示意她離開這裡。洛枳才注意到,陳墨涵的小洋裝上面有一塊清晰的棕紅色污漬,不知道是不是被潑上了紅酒。

陳墨涵突然嗚嗚哭起來,委屈地跳起來撲到盛淮南懷裡。盛淮南大吃一驚,倒退一步,然後迅速側頭看了一眼洛枳,眼神里第一次充滿了無措。

洛枳原本驚訝地張著嘴,看到他慌張地朝自己的方向看過來,反倒撲哧一聲樂出來。她加大了笑容,囂張地直視著狼狽不堪的盛淮南。

哈哈哈—這是她對今晚所有事情的評價。

盛淮南攤開並舉高雙手,彷彿籃球比賽中努力向裁判證明自己沒有小動作一般,洛枳的外套慢慢滑進他的臂彎。陳墨涵剛撲進他懷裡的時候,他的手不小心碰到了她後背上裸露的皮膚,這讓他頭皮發麻,僵在原地被動地嗅著她帶來的香水味兒,而遠處的洛枳正幸災樂禍地笑得開懷。

盛淮南皺了皺眉,輕聲說:「那個,同學,你平靜點兒。這兒這麼多人,你肯定也不希望讓自己和戈壁難堪。」

陳墨涵哭得聳動的雙肩滯住了,然後慢慢從他懷裡撤出來。她用手輕輕擋在眼前,做出抹眼淚的樣子。然而盛淮南透過她的睫毛膏清晰地看到,她根本就沒哭。

這時候,他聽到一聲輕笑,原來學生會主席早就歪著嘴笑嘻嘻地站在一邊。

盛淮南終是看不過去,走進人群對主席說:「您看怎麼辦?不管怎麼樣,傳出去也不好聽。」主席才像夢遊醒來一般懶洋洋地對他說:「找幾個人,趕緊把劉靜和戈壁還有他那個天仙女朋友給我弄走!」

周圍的其他幹事也大夢初醒一般挪動起來收拾殘局。主席斂起笑容,大聲說:「時間也不早了,今天的跨年就先到這裡吧。文藝部所有的人都留下,把東西收一下然後結算。其他同學早點兒回去休息吧,大家新年快樂啊。」

剛剛築成堤岸一般與事發現場保持距離的人群瞬間分解,洛枳的視線被紛亂的人影遮擋住。她尋思著自己是不是也該走了,捏了捏單薄的襯衫,皺皺眉,只好就近找了個座位坐下去,省得給別人礙事。

從被他拉進懷裡的那一刻到現在,她狂跳的心就沒有平息過。洛枳將手腕輕輕按在胸口,輕輕閉上眼睛。

但是咚咚的心跳聲沒有淹沒理智。

你看,又來了,又要重來一遍了。她深呼吸,努力告誡自己,洛枳,如果你長了腦子……你知道應該……你知道……

如果你長了腦子,洛枳。

沒有人可以耍你,除非你自己樂意。不要讓這個死循環再來一遍。

她正在目光渙散地想著心事,眼前卻被陰影遮蔽。盛淮南竟然沒幾分鐘就從打掃戰場中抽身,笑著對她說:「走吧。」

「你不需要留下來幫忙嗎?」

「幫個鬼啊?!」盛淮南低聲牢騷,洛枳驀然就看到兩小時前那張背對著小幹事兀自抱怨的臉,大大方方地出現在自己眼前。

洛枳終於拿回了自己的外套,連忙穿好,一邊的盛淮南也披上了羽絨服。外面的雪已經停了,由於氣溫並不是很低,所以只積了不大厚的一層。洛枳認真地在沒人踩過的地方烙上自己的腳印。

「我覺得你絕對有處女情結,你看你,連看書都一定要新書,還喜歡踩沒人踩過的雪地。」

洛枳笑笑:「對了,剛剛……」

其實她也不知道應該問什麼,畢竟對學生會的情況一無所知。盛淮南聳了聳肩膀,寬慰她:「沒什麼大事,就是幾派之間鬥來鬥去而已,小家子氣,很無聊。」

「會波及你?」

他意外地揚起眉,不知道是體會到了什麼,立刻笑得很開心。

「別擔心,不會的,我平衡得了,反正只是混著玩玩而已。」

話語中不自覺地帶上了幾分得意和囂張。洛枳聽在心裡覺得發癢,這樣的盛淮南恐怕並不多見,滴水不漏的人絕少表露出內心真正自負的一面。

這是否證明了她對他來說還算是特別?

洛枳控制不住地這樣想,又更加控制不住地狠狠自嘲—都到這份兒上了,還在猜測自己的地位。

暗戀成了一種習慣,卑微已經根植到了骨子裡,刮骨療毒都抹不幹凈。

「其實,」他安靜了一會兒才開口,「前陣子還是有點兒煩心的……因為學生會的事情。」

她不言語,靜等他往下說。

「不過最煩心的其實是別人都覺得我應該煩心,」他看著前方,自嘲地笑,「雖然我和戈壁跟著的上級學長之間關係不好,但我們兩個還是不錯的。出事之後,他幾次主動提出陪我借酒消愁,可我沒有愁,所以哭笑不得,不得不躲著他。」

洛枳在盛淮南平靜的敘述中,大致摸清了情況。學生會這個新年過得不太平。新年晚會的贊助本來已經由盛淮南的外聯部搞定,可是十二月中旬的緊要關頭,那家電子出口公司突然反悔。公司對學生會的解釋是簽協議的主管離職,協議並未通過公司流程審核,無法生效。

不生效,自然就不打款。

所有人都心知肚明,真正的原因在學生會主席身上。名義上,贊助都是依照既定程序,由盛淮南的外聯部拉進來,實際上都是主席親自接洽安排。現在一下子撤走,盛淮南就成了千夫所指—作為替罪羊,他總不能把這些放不上檯面的東西打成報告交給團委老師,何況對方可能比自己還了解情況。

黑鍋只能繼續背著。

P大的學生會主席一職是個肥差,面子無上光榮,又包攬巨大利益。無論是出去找工作還是保送研究生,有這個名頭基本上等於手到擒來,同時利用職權之便,主席會捏著一些重要的校園項目的命脈,外快和回扣十分豐厚,所以每年選舉的時候,各派爭鬥都暗潮湧動。

每年都有近三分之一的大一新生爭先恐後地衝進學生會當個小幹事,跑腿、搬東西、發傳單—儘管大二能夠熬成部長的人數寥寥。想要在學生會混下去,能力和毅力固然重要,但更重要的是前任部長或更高層的提攜指派。半學期過後,大部分三分鐘熱血的小幹事退部的退部、翹班的翹班;留下來的幾個人中,只有一個能成為部長,其他人只能被友情封為副部—這個頭銜自然就沒有什麼意思了,所以往往也是一走了之。不過學生會不缺人手,每年都有大批小幹事擁進來,比「副部長」們要聽話得多,也好騙得多。大二的部長們在下學期參選主席團,其中能有四五個幸運兒在大三成為副主席,而大四的學生會主席就要從這四五個副主席中產生。

金字塔一樣的層級。

這個世界,向上爬永遠不是一件容易的事,除非有人托著你往上跳。比如現任學生會主席,成績一塌糊塗,就讀於冷門調劑專業,但是家世背景讓他和團委一些老師保持了良好的關係,選舉前給眾多選民砸的銀子、請的飯局也最多。然而就在新年前,主席在南方某省招生辦的父親被雙規,查處過程中,也順帶扯出提供贊助經費的幾個公司的財務糾葛,讓這些贊助商避之不及。

眼看新年籌辦的幾個活動都撂在了那裡,團委的幾個老師急得火上房,既不敢繼續用他,也不敢貿然動他。現任主席就這樣被冷凍了起來,像個傀儡皇帝。

戈壁卻在這時找來了那個家族企業的贊助臨危頂上—戈壁所追隨的那一派副主席小團體本來就和現任主席明爭暗鬥,此舉更是狠狠地甩了傀儡皇帝一巴掌。因此今天場面亂成這個樣子,主席愣是站在一旁看熱鬧,也不出來鎮場面。戈壁是今天挑大樑的人物,他上頭的那些老師很巧合地都不在場,讓這個丟臉的局面持續的時間長一秒,主席就更快樂一分。

盛淮南長長地呼出一口白氣。

「煩死了。一檔子破事,一個個還都像煞有介事的。下學期選舉結束我就撂挑子。」

他有些孩子氣的口吻讓洛枳微笑起來,可面對這長長的、淡淡的訴苦,她實在不知道如何給予反饋。她自然是相信他說自己能夠擺平,原本她也知道,盛淮南無意於此。

所以,也只能笑一笑。

忽然又飄起雪來。盛淮南和她遠離了燈火通明的交流中心,走上了洛枳來時的那條小石子路。很長一段時間兩個人都不講話,滿世界只剩下簌簌的雪落和嘎吱嘎吱的腳步聲。

「你……還喜歡我嗎?」

洛枳剛重重踏進雪中,聽到他的話,立刻停住腳步,好像被掐起后脖頸的貓咪,釘在原地。整個世界唯一在動的只有他們兩個呼吸產生的白氣,來勢洶洶,然後很快變淡消散。

從學生會的話題忽然跳到這裡,她一下子有點兒發矇,感覺到背後盛淮南在走近,連忙往前跨了一步,卻被他拉住了手。

「我這算不算耍流氓?」他舉起她的手貼到唇邊輕輕地吻了一下,然後攥緊了貼在他的胸口。洛枳像瞪火星人一樣瞪他,他終於忍不住笑出聲來。

「如果我想娶你的話,那這就不算耍流氓了,對不對?」

盛淮南看著仍然石化的洛枳和她亮得嚇人的眼睛,決定不再拐彎抹角了。

「洛枳,」他笑得胸有成竹,「我……」

「別!」

洛枳的喊聲驚落了枝頭的新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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