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8章 山海情

作者:七月新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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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伐隴的北路主將耿弇來說,最大的難題不是敵人,而是補給。

新秦中已是方圓千裡內最富庶的地區,離了這一小塊區域,不論東西南北,皆是苦瘠之地。

就拿在地圖上,隴右安定郡與新秦中之間最為“便利”的交通,清水河沿線來說吧,又有平坦大道,又有河流,這不是騎兵南下奔襲的好去處麼!

若有統帥在地圖上看了一眼就拍腦袋做決定,那定是要悔死,耿弇事先派人查探過,水波蕩漾的清水河實際上是一條苦澀之河,鹽分極大。

“人還能硬著頭皮喝下去,雖然是越喝越喝,但牲畜就澆灌了,非得在水面上撒點麥麩,才能哄著下嘴。”

新秦中的都尉蒙澤對耿弇如此抱怨:“依我看,也別叫清水河,改名苦水河罷!”

所幸在新秦中與安定間的七百裡戈壁、荒野中,還有個地方是可以作為大軍補給之地的。

盧芳的老家三水縣,是窮山僻壤裡難得的好地方,此處有可以解渴的水源,還有上千戶人家居住,耿弇手下的並州兵騎們平素軍紀還行,可如今吃了幾天炒面,實在是受不了了,遂毫不猶豫地將他們視為“盧賊鄉黨”,將老鄉老不容易收上來的麥子搶得一幹二凈,逼得當地人躲進了深山裡。

但即便抄了糧,也只夠數千騎吃嚼半個月,將士們都很焦躁,希望能速戰速決。

耿弇卻不急,讓蒙澤再去南邊查探敵情。

離開三水縣往南再走兩天兩夜,景致出現了變化,戈壁和禿山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隴山東麓茂密的森林,更有草甸草原、幹草原和雜類草草甸等,是大牲畜良好牧場——隴右良家子的馬匹多來自此處。

安定郡府城高平(寧夏固原)一帶,後世是著名的“西海固”,號稱苦瘠甲天下,可如今卻是一片富庶之地,波光粼粼的朝那大湖是西北方有名的盛湖,而高平城因其堅固厚實,號稱“隴右第一城”,是故又有高平第一城之稱。

隗囂安排手下大將牛邯坐鎮高平,在此集中了隴右大半騎兵,步卒也有上萬之眾,耿弇甚至能看到良家子騎巡視、押糧,他們在源源不斷趕赴東邊的隴東高地,吳漢的”獨立師“正在那邊往西打,聽說攻勢十分猛烈。

而大名鼎鼎的蕭關,就被保護在高平城之後數十裡的隴山斷裂隘口處。

等蒙澤回來稟報後,耿弇心中了然,知道這場仗該怎麼打了:“此番陛下雖分兵數路,但能有機會建功者,只有我與吳漢。”

耿弇篤定,以隴關的險要,皇帝就算將大軍全押上,也難以攻陷,協助第五倫的將領是萬脩,萬君遊雖是嫡系重臣,但在耿弇眼裡亦是一匹“中駟”,兩匹中駟湊一起,能玩出什麼花?

不過他不得不承認,在戰略上,第五倫確實是上駟之選。

“陛下確實知兵啊,這隴山作為作為千步之高山,雖然占據地勢之利,可它亦有弱點。”

小耿點著地圖道:“最脆弱之處,就是這大名鼎鼎的北蕭關!”

從陳倉往隴山打,需要跨越上千步的高度差,可若是繞路北地及新秦中,同屬高原,這高度優勢就被消弭了不少。

第五倫正是意識到了這點,才點了耿弇和吳漢的合擊蕭關,但具體怎麼打,第五倫也沒細細點出,這就需要耿弇和獨立師吳將軍,發揮他們的將才了。

“但高平乃大城,積蓄充足,蕭關畢竟是險塞。”耿弇說道:“就算我與吳漢會師,若隴軍退守關城,恐怕也要長年累月攻打,殺軍之半才會陷落。”

所以耿弇決定,要讓戰鬥在郊野結束!

“吳漢今從北地出兵,牛邯不肯放棄隴東,已出兵與之戰於涇水上遊一線,只等安定隴軍盡出,我軍便一分為二,一師由我親將,截斷隴軍糧道,並與吳漢東西夾擊牛邯,而蒙都尉則伺機冒充隴兵敗卒,賺入高平城中!”

此策議定後,耿弇立刻派信使繞路去隴東通知吳漢。

按理說,因為吳漢是“獨立師”,直屬皇帝統轄,耿弇就算是車騎將軍,也不是他的上司,這場仗得商量著來。

可耿弇一個二十二歲的小年輕,他敬佩馬援,兄事景丹,可要讓他對名不見經傳的“新貴”吳漢客氣?那不是笑話麼!

於是信中態度居高臨下,簡直是在教吳漢怎麼打仗,讓他詐敗一場,好讓隴軍盡出,並州兵騎襲其後。

隴東地區是典型的黃土高原,從高空俯瞰,它看似平疇沃野,粗獷、雄渾。可當人置身溝壑時,看似平坦的大原就破碎不堪了。使者需要在溝溝壑壑裡穿行,有時候又攀爬上高塬的平川,不知翻過了幾百座塬,幾十條溝後,終於輾轉從北地郡抵達吳漢大營所在之地:淺水原!

來到此地,使者目瞪口呆,因為他目睹的,正是一場大戰後的清掃階段,隴兵和魏兵屍體糾纏在一起,淺水被染紅,原上則堆砌了數百顆人頭——吳漢砍了隴兵腦袋後,築成的京觀!

“什麼,詐敗?”

吳漢接過小耿的信,看得大皺眉頭,只覺得自己受到了極大羞辱,遂冷冷笑道:“請回去轉告耿將軍,不勞他相助,吳漢已帶著獨立師,大敗隴兵!不日就要與耿將軍,會師蕭關了!”

……

“什麼,吳漢竟已擊敗了隴軍前鋒?”

又是數日後,秣馬厲兵準備在關外殲滅隴軍主力的耿弇得知此事原委。

原來,吳漢的獨立師雖然是將不識兵,但他身為南陽人,能在遙遠的漁陽混出名堂,是一點都不怕生,很快就以其粗獷豪爽的性格,與士卒打成一片。

當他率軍自隴東抵達淺水原附近時,做出孤軍深入之勢,誘得隴右前鋒與之交戰,而吳漢遣人翻過幾道丘塬,秘密進襲隴軍背後,兩軍合戰,當場斬殺隴兵數百,其餘人等只能利用地形撤退。

經此一役,牛邯不敢再守隴東,連續放棄了數城,將主力縮回了隴山隘口一線。

得知此事後,耿弇卻不喜反憂,大罵起吳漢來。

“這吳子翼,貪圖小勝微功,卻壞了軍國大事!”

吳漢就像一個掄著棍子在草裡亂舞的莽漢,反而將蛇驚回洞裡,使耿弇“殲敵主力於蕭關之外”的計劃便胎死腹中了。

牛邯作為隴右大將,經驗頗為豐富,步卒在東邊試探吳漢之際,騎兵則集中在高平第一城,阻截任何試圖深入敵後的並州兵騎,並州騎遠道而來,馬匹羸瘦,自然沒法和在六盤山下吃飽了水草,還有步卒協助的敵騎強行交戰。

耿弇忍著牙疼,與蒙澤在地圖上推演:“蕭關扼守在隴山最大的隘口,番須口處。”

“而高平、朝那、涇陽,這三座城則保護在蕭關之外,互為犄角,堵死了番須口之路。”

牛邯將主力撤回後,亦有萬餘兵力,並不比魏軍兩路少,借助這三城一關的地勢,足夠與他們耗很久了。

耿弇頗感遺憾:“原本數日可決勝負,殲滅隴兵主力,三城一關指日可下。”

“如今倒好,只能以疲敝之師,頓兵於堅城雄關之外,指望敵軍犯錯了!”

智計白出的耿弇不由罵道:“我看這吳子翼,不過是下駟之將!”

……

耿弇彈劾獨立師吳漢破壞大局,為了小勝而導致隴兵受驚後撤。

而吳漢也彈劾車騎將軍耿弇延誤戰機,幾千騎兵在手,竟坐視敗退的隴兵從容後退。

兩份奏疏幾乎同時送到第五倫的陳倉大營,讓他啼笑皆非。

雖然明面上一視同仁,但第五倫對麾下諸將,其實是各有評價的,按照《六韜》裡將領五材十過一一評分,大致可以分為幾個等級。

像馬援、耿弇、岑彭三人,在第五倫看來,完全夠得上S級神將,他們當然不是完人,但因其閱歷,已能做到攻守兼備。即便是最年輕的小耿,也在一些挫折後飛快成長起來,這次出兵,能夠用戰略和全局眼光看待,而不是一味猛沖,便是例證。

而景丹、萬脩、耿純、吳漢等,或多或少都有缺點,而且很難用後天努力補上,第五倫將他們列為“A”。

至於張宗、鄭統等,雖有一軍之勇,無法獨當一面,便要排到“B”去了。

第七彪之類原本只配當個屯長的人物,蔭第五倫德澤位列九卿,實際能力頂天是“C”。

但有一個人是不能評的,那便是竇周公,畢竟大家都說,他與第五倫齊名……

這場隴東之戰,證明第五倫的評分確實很公正,耿弇那“殲敵於蕭關之外”的方略是完全正確,第五倫因沒實地去看過,都沒想到,對此拍案叫絕。

而吳漢這家夥,上次在河北就很顧大局,十分聽話,原來是看人下菜啊,這場仗,吳子翼是典型的戰術上贏得漂亮,卻耽誤了戰略。

S+A=B,這便是此役的結果。

但淺水原一戰,畢竟是很提士氣的勝仗,第五倫還能反過來懲罰吳漢不成?那不得讓底下人寒心麼,於是都給二人送去了撫慰和金餅。

這回是第五倫的失誤,將領搭配不當,往後他再也不會將二人湊一起了。

那是否要亡羊補牢做出調整,讓吳漢轉而聽從小耿指揮呢?

第五倫思索後,覺得這樣做的弊端,遠大於延誤戰機。

他暗道:“以小耿的性格,拿到兵權的第一時間,恐怕就是帶著並州兵騎,馳入吳漢之壁奪其軍。”

“而以吳漢的尿性,搞不好就又來一次下克上手刃上司……”

算了算了,就這麼湊合吧,第五倫只給二人明確了任務:吳漢攻涇陽,而小耿擊高平城、朝那。

但敵人已選擇退守險隘,指望北路速破蕭關,殺入隴右腹地以結束戰爭的念頭,是不要再有了。

開戰前,第五倫是萬萬沒想到,這一仗的最大希望,居然會落到原本被他視為“A-”,只因看中資歷與忠誠,打算強行提攜分功,以維持軍中權力平衡的萬脩身上。

人是充滿變量的生物,不同的人湊一起會發生意想不到的化學反應,而同一個人,在不同階段亦會有差異,不能以固有印象及簡單的能力評價論之。

“君遊。”第五倫衷心為已經西征的萬脩祈福。

“我錯了,此戰,應是你與我分功才對!”

……

PS:第二章在半夜。

以今天的狀態,應該是憋不出第三更了,抱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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