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 章 壓重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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音樓的母親早年亡故,看這婦人的穿著打扮,應當就是步馭魯的正頭夫人曹氏。

曹夫人做戲是把好手,把音樓抱在懷裡看,從頭到腳每根頭髮絲都摸遍了,哭天抹淚道:「我苦命的兒,在外頭經歷那許多,我瞧著人都消瘦了。如今回來了,在家總歸千日好,到我跟前我也盡得了心了。你垂髫之年沒了親媽,養在我身邊十來年,一對姊妹花兒,在我眼裡是一樣的疼。你進京,這幾個月來我哪一日不在牽腸掛肚?總和你父親說起你,夜裡哭得了不得,睜著眼睛整晚睡不安穩。前陣兒說先帝駕崩,我也托了你舅舅進京打聽,唯恐你要殉葬,我對不起你過了世的姨娘。今天你囫圇個兒到了家,我心裡真是歡喜,即刻死了也瞑目了。」

她洋洋灑灑長篇大論,連步太傅都有些鬧不明白了,扯了她的衣袖道:「發什麼昏?嫌家裡不如意的事還不夠多嗎?既然回來了,推是推不掉的,正好你在,把後面院子收拾出來安置她。從宮裡趕出來的,還有什麼臉面立足?將來傳出去也不是個好名聲。我看暫時留在府裡,等過幾天叫老三送她回盱眙老家去,眼不見為淨也就是了!」

曹夫人一聽就惱了,狠狠瞪著他道:「你就是這麼當爹的?虎口裡逃生的孩子,到了你身邊還要往外推,我瞧你是豬油蒙了心!誰說宮裡出來的就沒臉見人?咱們是得了恩旨的,是幾輩子的造化!倘或沒有品級倒罷了,她是才人,吃著朝廷俸祿,哪一點叫你沒臉?回頭許人,女婿好壞要咱們挑撿,門第不夠的還瞧不上眼呢!」說完了轉過身來安撫音樓,「走了那麼遠的路,風塵僕僕的,想必也乏了。我叫人伺候你進去換身衣裳,梳洗梳洗,過會子娘有話和你說。」

音樓的心早就冷了,她回來只沖著父親,眼下是這樣的情形,還有什麼可說的?曹夫人的手段她也見識過,當初騙她頂替音閣就是這模樣,如果不是有事相求,斷不會這麼和顏悅色。

到底還能耍什麼花樣呢?她還有什麼利用的價值?她把眼淚擦乾,木著臉道:「我是水路回來的,並不十分辛苦。梳洗就不必了,您有話只管說吧,咱們自己人,哪裡用得著拐彎抹角的。」

曹夫人聽了微一頓,便不再客氣了,讓她在帽椅裡坐下,自己隔著香幾坐在另一邊,探過手來緊緊攥住她,長歎一聲道:「我的兒,你想過往後怎麼料理麼?我是說當初進宮……」她看了彤雲一眼,外人在場,似乎不太好直言。

音樓知道她要提冒名的事兒,彤雲心裡門兒清,也用不著避諱什麼,便道:「這丫頭從我進宮就跟著我,母親有話但說無妨。」

曹夫人又看彤雲一眼,這才道:「你能回來是天大的喜事,也湊巧得很,明天是你姨娘的忌日,咱們進廟裡籌神還願,再請老和尚打幾天平安醮。只是……我現在憂心的是另一宗。人人都知道步家大姑娘進了宮,音閣這幾個月來大門不出二門不邁,原想進了王府就是了,可如今你回來,再叫她去南苑,萬一有點疏漏,兩下裡夾攻,問起罪來誰也擔待不起。我的意思是,實在不成就換回來吧!橫豎南苑王府只問了生辰八字,還沒有見過人,你去了,那頭也不知道其中底細。」

簡直是聞所未聞,一而再再而三,虧這女人有臉說出來!彤雲真替她主子不值,日思夜想著要回來,誰知到了家面對的是這樣冷血無情的父母。

她有些擔心她,低頭看她,果然她手指緊握成拳,擱在膝頭微微顫抖著,半晌才道:「母親的意思是我還得頂替音閣,嫁進南苑王府做妾麼?」真是一把好算盤!嫌做庶福晉位分低,臨時又反悔了,寧願頂著才人的銜兒等好女婿上門麼?她氣得心肺都疼了,轉過頭看她父親,「爹的意思呢?應該換回來麼?」

步太傅起先弄不清曹氏的用意,後來漸漸聽明白了,再三斟酌,發現這個提議真不錯。和南苑王府結親本來是好事,可惜庶女的名分拿出去終不響亮,最後連個側妃都撈不到。音閣是他的掌上明珠,生來受不得半點委屈,到那裡怎麼和人低聲下氣?倒是音樓,面人一樣的性情,遇到多少不公都能活下去。橫豎她是不在乎的,三句好話一說就沒了主張,叫她去她樂顛顛的也就去了。

步太傅繞室慢慢地踱步,「你母親為你著想,你該好好謝謝她才是。譬如你這樣的境況,能進南苑王府做侍妾也是好的。路要靠自己一步一步走,武則天當初不也是個小才人麼!只要留住了王爺的心,日後升上一等也不是不能夠。」

天底下稀奇的事多了,但像這麼無恥的長輩真是叫人開了眼。原來一再讓她給音閣做替死鬼都是為她好,她不但不能怨恨,還應該感激他們。

音樓哭過了,心也變得冷硬了。她天天惦記的家,不把她拆吃殆盡誓不罷休。她的母親是通房出身,活著的時候不得父親寵愛,連帶著她這個女兒也不受待見。既然這樣,她還有什麼可留戀?她心裡攢著一把火,索性放任它燒起來,把妖魔鬼怪都燒得片甲不留!

「二老替我操持這許多,我要是不領命,也太不識抬舉了。」她端坐著,抿嘴一笑,「那就這麼辦吧!我去南苑王府,替爹攀上一門姻親,將來哥哥們仕途也能更順暢些。」

彤雲嚇了一跳,沒想到她會破罐子破摔。她身上有太妃的銜兒,皇上又一門心思要接進宮去的,要是無緣無故被嫁進了南苑王府,上頭怪罪下來,步太傅滿門都是死罪。

解恨是解恨了,可也把自己給毀了,何苦呢!

步太傅和曹夫人卻都滿意了,要不是王府上一位老太妃剛薨,音閣只怕早就送進去了。萬幸得很,音樓這時候回來,是音閣的造化。

親人之間也不是無條件愛和抬舉的,這句話在步家得到了充分的驗證。音樓一點頭,步太傅的態度立刻有了大轉變,那張棺材板一樣的臉上有了笑模樣,連連誇贊她懂分寸、福氣好。

福氣到底好不好,哪個心裡不知道?音樓正要敷衍,忽然聽見外面腳步聲大作,是官靴踩在石板路上的聲響。抬頭一看,正門上來了一幫穿公服的東廠番子,領頭的人不等招呼已經到了廊下,撐著傘帶著笑,一個流轉的眼波拋來,秋水盈盈,當真是風華絕代。

「看來咱家來得正是時候。」邊上人接過他的傘,上前解開領上金扣,把冰蠶絲的披風取了下來。他斜眼看步馭魯,「一別多年,太傅可還認得咱家?」

是肖鐸來了!音樓剛才無依無靠,只有自己挺起了身腰咬牙扛著。可是他一現身,她霎時像魚膘上紮了個針眼兒,什麼勇氣膽色都沒了。滿肚子唯剩委屈辛酸,哭喪著臉,扭過頭去拿肩頭擦眼淚。

她的每一個小動作都在他眼裡,他臉上笑意不減,眉宇間卻已然有了肅殺之氣。早就知道是這樣的結局,她不聽人勸,非要碰了南牆才知道傷心。這下子好了,人家又要打她主意,步馭魯生這個女兒就是用來填窟窿的。

做爹的不心疼,有他來心疼。原和洋人談交易,左思右想不放心,唯恐她吃了虧,急巴巴趕過來,還真撞個正著!

步太傅朝中為官十幾年,提起東廠就頭皮發麻。心頭惶恐起來,也不知是哪裡欠妥,引得這些朝廷鷹犬登門上戶來。肖鐸這人他也打過幾回交道,當年他辭官的時候他已經接任東廠提督了,年輕輕的後生,甫上臺就弄出一片腥風血雨,現在提起來還就有餘寒。

他如今沒有官銜傍身,忙攜了曹氏斂神參拜,「不知廠公駕臨,有失遠迎了。」

肖鐸抬了抬手,慢悠悠道:「太傅不必多禮,您老人家雖辭官歸故裡,畢竟還有生員的功名,咱家可受不起您的大禮。」

步太傅戰戰兢兢自謙一番請他上座,又讓嚇傻的家人上茶,站在一旁察言觀色,只不敢造次。

欺軟怕硬的人最叫他瞧不上,對閨女呼呼喝喝一副天王老子做派,看見他倒沒鋼火了。他乜斜音樓一眼,他今兒來就是給她出氣的,非得叫步馭魯吃足暗虧不可!打定了主意,接下來就好辦了。他和煦地笑了笑,「太傅大人請坐,這麼拘著,叫咱家也不自在起來。算算時候,太傅辭官有五六年了,這一向可好啊?」

他在那裡閒話家常,別人看來卻是討命的符咒。步太傅應個是,「托聖上和廠公的福,家道還算過得去。倒是廠公突然駕臨寒捨,步某來不及籌備,怠慢之處,請廠公恕罪。」

他嗯了聲,「娘娘沒有告訴您,她和咱家一路同行麼?這回咱家是奉了皇命到江浙一帶辦差,原以為手上的事兒夠操心的了,沒想到今兒湊巧了,遇上了太傅大人開的這麼大個玩笑。」

步太傅悚然一驚,腮幫子上的肉連跳了好幾下,打拱作揖道:「廠公言重了,某在鄉間一直安分守己,何來玩笑一說呢!一定是廠公聽信了什麼謠言,對步某有些誤會了。」

他摘下腕上珠串慢慢盤弄,眼角眉梢都是笑意,「太傅大約忘了我東廠是幹什麼營生的了。東廠之職,訪謀逆妖言大奸惡等,上至王公大臣一言一行,下至黎民百姓柴米油鹽,沒有一樣能逃得過東廠耳目。向來只有我東廠想不想查,沒有查不查得到的說法。太傅大人今兒把話說滿了,恐怕不太好吧!太傅要是個聰明人,就不該在咱家面前耍心眼子!咱家問你,當初太傅應府衙點卯,稱進宮待選的是正頭嫡女,可今兒嘴裡洩了底,分明是以庶充嫡瞞騙朝廷。」說到這裡面色驟變,突然拍案而起,轟地一聲響,驚壞了在場的所有人,「這樣的罪責,太傅作何解釋?」

他這一番驚天動地的動靜,立刻引來了十幾個彪形大漢來,步太傅一看架勢,嚇得三魂七魄俱飛到了九霄雲外。既然已經被發現了,再多狡辯也無濟於事。東廠番子是一群殺人不眨眼的惡鬼,你嘴越硬,落到他們手裡日子越不好過。他顫抖著,帶著曹氏一同跪了下來,「事出有因,步某一時糊塗才犯下滔天大罪,廠公積德行善之人,且看在步某一片拳拳愛女之心的份上,網開一面繞我性命吧!」

肖鐸冷冷一笑:「拳拳愛女之心?娘娘不是太傅的親生骨肉麼?周全了一個,叫另一個冒著殺頭之罪李代桃僵,太傅這樣做,實在偏心得厲害啊!」

似乎也觸到了一點痛肋,步馭魯的臉色十分尷尬,但也是轉眼,立刻又言之鑿鑿道:「廠公有所不知,只因為大的那個自小有不足之癥,逢到變天就咳嗽氣喘難以自抑,這樣的身子骨,怎麼進京侍奉先皇呢!步某也是利欲熏心了,祈盼女孩兒有出息,悄悄讓兩個女兒對調了一回。如今知罪了,請廠公網開一面,步某願進獻身家,以答謝廠公活命恩典。」

步馭魯這老狐貍,避重就輕很有一手,到現在還在為自己開脫。肖鐸看了音樓一眼,她轉過臉去,想必也在對她父親的滿口仁義感到不屑。看清了好,看清了就把肩上的擔子放下了。他站起來,居高臨下俯視匍匐在地的兩個人。願意花錢消災,倒也是個妙方兒。不過仨瓜倆棗想打發他簡直是異想天開,音樓不能白擔這些風險,所有的錢用來給她添妝,叫她以後在宮裡的日子過得富足,也是他步馭魯對閨女的補償。

「如此就看太傅大人的誠意了。」他抬手一揮,把東廠的人都叫退了,自己親自上去攙扶,又換了一副慈眉善目的模樣,「太傅的難處咱家知道,十個指頭還有長短呢,一碗水端不平的父母多了,不過像太傅這樣甘冒天下之大不韙的卻沒有幾個。太傅和咱家也曾同朝為官,相逼得太急,顯得咱家不仗義。可是太傅當替幾位公子想想,一位推官、一位都指揮經歷、還有一位宣撫司僉事,都是才冒頭的六七品小吏,鋪好了路,他日前途不可限量矣。」

這麼一說,不單是花錢買平安,更是花錢捐官做了。步太傅又懼又喜,點頭哈腰道:「有廠公這句話,就是給步某吃了定心丸了。只是在下辭官多年,日子勉強過得,廠公看……多少相宜?」

肖鐸嗤地一笑:「太傅明白人兒,官場上行走這些年,怎麼還來問咱家?」橫豎不會是一筆小數目,不掏光他的家底,對不起音樓受的這些委屈。不過步太傅要拿她送進南苑王府,這倒是個有意思的主意。他踅身坐回帽椅裡,數著佛珠道,「先頭太傅說要和南苑結親,咱家想著,既然事已至此,各歸各位也是正理。咱家和娘娘有過同船的交情,趁著還在餘杭,把親事辦了,咱家也好送娘娘一程,太傅以為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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