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6章 比爛

作者:七月新番

所屬書籍:新書-七月新番

更始二年四月下旬,南陽宛城,劉玄也顧不上和他那位力氣大的夫人在案幾上玩遊戲了,當聽聞赤眉軍襲擊汝南,當地綠林軍大敗,全郡已陷時,頓時大為驚恐。

“這赤眉說好要到潁川整編,再入關擊第五倫,怎就忽然反了!”

“彼輩桀驁難馴,朕也有準備,但汝南乃是大郡,郾王、隨王駐紮在那,募有兵卒四萬,舞陰王奉朕詔令,在汝南提防淮南李憲,也統兵兩萬,加起來就是六萬,怎就忽然大敗了?”

舞陰王李軼狼狽不堪,他駐紮在汝南南部的新蔡縣,赤眉來襲太過突然,等他聽到消息時,郾王、隨王已經大敗,雙雙戰死,而赤眉十萬大軍還在朝他包抄過來。

李軼頓時就傻了,只能匆匆應戰,新蔡一役,本來自詡草莽的綠林,被赤眉不要命的打法給嚇壞了,戰場上全然是沒有規矩的亂鬥,最終赤眉占了人數和氣勢的優勢,李軼丟下大部隊,幾乎是只身逃回。

事到如今,他只能將所有鍋都甩到死人頭上。

“陛下。”李軼沉痛地說道:“都怪郾王、隨王在汝南橫征暴斂,名為兵,實為匪,時值饑荒,二王派兵到鄉下抄糧,地皮都刮了一層,不但百姓痛楚,連當地豪右也怨恨不已。”

但這件事歸根結底,還是劉玄的問題,去年汝南出了一個稱帝的家夥,還是舂陵劉氏的親戚,也出於長沙王一系的鐘武侯一家。劉玄派兵將此人擊滅後,深為痛恨僭越者,遂對汝南支持過劉聖的豪強大肆清算,派了兩個兇惡的綠林渠帥過去,這二人哪懂什麼治郡之道,短短半年,就將富庶的汝南折騰得民生凋敝。

既然更始不得人心,當赤眉殺到時,當地龐大的流民裡應外合,赤眉反而壯大了不少。豪強們則慌了神,倒是希望綠林留下,但綠林軍兵敗如山倒,他們的幫助也杯水車薪,不到一月,汝南全境淪陷。

昔日能追著新軍揍的綠林軍,這才短短一年時間,在面對更加散亂無秩的赤眉時,卻忽然不經打了。

劉玄喃喃道:“難怪朕前些時日出宮,馬突然驚奔,觸撞在北宮的鐵柱門上,三匹馬撞死了兩匹,原來是應驗了這預兆。”

若是撞死三匹,連李軼都不一定回來。

劉玄這段時日被酒色蒙蔽了雙目,此刻才夢醒過來,發現自己並不安全,他沒什麼本事,只能幹著急,看著滿朝諸侯王、公卿道:“諸卿,事到如今,為之奈何?”

他近來任用的那些“灶下養中郎將”“爛羊胃騎都尉”“爛羊頭關內侯”們,討好劉玄,和他一起享樂是好手,國家存亡的大事哪裡懂得?支支吾吾半天,才有人站出來道:“陛下,赤眉之所以造反,或是因為不滿意封賞,先前賜侯位,或可再派使者去,許諾封王,自能安撫彼輩。”

眾人都被赤眉的戰鬥力嚇壞了,劉玄慌神之下,只欲答應,卻被殿內一人呵斥道:“陛下,請斬此輩!”

“赤眉見綠林軟弱,只怕更生野心,要徑直來打宛城了!”

卻是在劉伯升死後,取代其位置,做了“大司徒”的朱鮪。

說起來,這朱鮪亦是頗為奇異,劉玄要封綠林眾將為王時,眾人都欣然接受,唯獨朱鮪表示,他要恪守高皇帝白馬之盟,不願接受“膠東王”之號。

劉玄大為感動,遂對朱鮪大為信任,其餘諸將遣去外面之國做封疆大吏,唯獨朱鮪留在南陽,掌握著京畿兵權。

當初劉玄欲遣劉秀去東方,朱鮪也頗為反對,如今果讓劉秀成了氣候,擺脫了自己的控制,這讓劉玄十分後悔,同時對朱鮪提議更加重視,急道:“大司徒有何建言?”

朱鮪道:“汝南與南陽毗鄰,大軍十日可至宛城。赤眉是心腹大患,當務之急,是召集諸王南下剿滅!”

“陛下當傳詔,令淮陽王自陳留來,比陽王自洛陽來,穰王自潁川來,汝陰王自淮陽來,與大軍匯合,五路合兵十萬進剿,將赤眉擊滅於汝南!”

“臣附議!”西平王李通站了出來,說道:“汝南北望潁、洛,南通淮、沔,倚荊楚之雄,走陳、宛之道,山川險塞,田野平舒,戰守有資,耕屯足恃,介荊、豫之間,乃是襟帶要處也,赤眉在斯,朝廷難以安寢,應當集全力清除。”

“眼下河北混戰,不論是劉子輿還是馬援,都無暇南顧。在諸郡留少許兵守備即可,但武關的兩位諸侯不可撤回。”

當然,如此一來,漢中王劉嘉在蜀軍進攻下的苦苦哀求,自然也不會有回應了。

不過李通雖支持召回諸王,卻認為和談也不可落下。

“諸王收到消息再回師,短則兩月,慢則一季,得讓使者將赤眉安撫住,讓其留在汝南就食。”

按照李通對赤眉軍的理解,這群甿隸和蝗蟲一樣,打到一處,就會停下數月,將糧食吃光,再抹抹嘴上路前往下一處,只望他們此番也會如此。

劉玄同意了群臣之議,但在散朝後,李通卻故意走在後頭,向劉玄請求單獨謁見。

劉玄看了一眼侍奉的親隨,讓他們出去後,李通下拜道:“陛下,赤眉號稱三十萬,若一味向西,趕在諸王回援前進攻宛城,後果不堪設想,臣還有三個提議,若能采用,方為萬全之策。”

“卿快說!”

李通說道:“其一,赤眉一貫擄掠豪家,臣願為大王召集南陽諸姓,曉之以理,告訴彼輩,若是赤眉殺入宛地,諸姓誰都別想活,如此方能眾志成城,共禦賊寇。”

“此策甚善。”

李通又道:“其二,汝南之所以丟失,與將軍庸碌有關。”

打了敗仗的舞陰王就是他堂弟,李通也就直接罵了,他這弟弟啊,爭權奪利搞陰謀不錯,但要論打仗?卻是個外行,最大的勝利,不過是在昆陽作為同出城的十三騎之一,沾了某人的光芒罷了。

這也使得李軼對劉秀心生嫉妒,但這種事,嫉恨有用麼?

李通道:“前舞陽王、廷尉王常,乃是綠林宿將,因私助劉伯升被削爵,如今在宛城思過;振威將軍馬武,亦曾屢立戰功,如今在湖陽縣練兵屯田;還有鄧氏新家主鄧奉,少年英才,曾大敗與魏王倫齊名的竇融……”

“如今情勢急迫,還望陛下能起用諸輩,共同抵禦綠林啊!”

劉玄稍稍猶豫後,還是答應了,前兩人雖傾向於劉伯升兄弟,但如今劉伯升已死。

而鄧奉,則是劉玄都較為欣賞的小將,若非他果斷挾持鄧氏兵南撤,劉伯升也不一定會被第五倫圍死……

等李通告退而出後,卻招來了最信得過的家人。

“帶上少許人,設法走江夏、過豫章,繞路去一趟江東。”

“替我面見吳王,送上書信。”

“告訴他,王常、馬武諸將軍會重掌兵權,而綠林渠帥將同赤眉決戰,待彼輩兩敗俱傷之際,便是吳王歸來,重掌大權之時!”

李通對劉玄已不報什麼期待,於公,南陽諸姓的利益需要一位有能力的將軍,亦或是新的帝王保護,縱觀舂陵眾人,也只有劉秀有這本事。

於私,劉秀是他親姐夫啊……

李通抬起頭,看著宛城陰沉沉的天,憂心忡忡,相隔太遠,劉秀縱是率軍歸來,也是數月之後了:“也不知道赤眉能否被拖住,時間,還來不來得及!”

……

在宛城的宮殿裡,每日大魚大肉的更始皇帝是看不到饑荒的。

但這場災禍確實也在南陽大地上橫行,若論遭受兵災最嚴重的地方,南陽絕不遜色於東方——王莽末年,新軍與綠林在此周旋,圍困宛城又費時大半年,大多數壯勞力都作為雙方兵源,參加了慘烈的戰爭,死傷無數,流離失所,生產自然就耽擱了。

宛城宮中,庖有肥肉,廄有肥馬;而出了都城,則是民有饑色,野有餓莩。

這便是王莽在巨毋霸、崔發保護下,進入他口中的“前隊郡”時,見到的光景。

巨毋霸搞到了一匹騾子,讓王莽騎著,打扮與鄰家白發老翁無二的前任皇帝,這一路看到”前隊“如此凋敝,不由義憤填膺。

“當年前隊乃是荊豫之間的富庶之地,宛城位列五都,可如今竟成了這般模樣!”

崔發如此感慨,他作為王莽元從之臣,從新都就開始追隨,對這個郡還是有點感情的。

為了搞清楚他們要去的目的地是否安全,崔發一路上不斷詢問流民。

“新都?吾等就是新都人!”

聽到這群衣衫襤褸之輩竟是封地之民時,少言寡語的王莽猛地抬起頭來,聽著崔發和他們攀談。

這群新都的流民一共十餘人,原本沒安好心,但瞧見身高馬大的巨毋霸後,就收起了搶這群人一波,將驢奪來殺了吃的心思,只乖乖應答起來。

“你問吾等為何不留在新都種地?沒地了啊!”

耳朵在戰爭中被削掉的青年農夫,對王莽等人講述起他的淒慘遭遇。

“當初綠林進攻宛城時,我聽人說入軍中可以發財,不愁吃穿,稀裡糊塗跟人一起抄家夥去投軍,伯升將軍燒新都宮時,我就在場。”

聽到這,王莽皺了下白眉毛,但仍什麼都沒說。

“小長安之戰也打了,在那丟了一只耳朵。但錯過了昆陽,只去圍了宛城。”

“你問我可過上參軍時奢望的好日子了?呸!上當了!這期間過的日子,連狗都不如!吾等不是伯升將軍嫡系,沒衣裳,沒軍糧,都得自己去搶。”

他們看見忽悠自己上戰場,自稱要封侯的縣城輕俠回頭讓眾人打起精神時,被弩箭射倒。某個綠林渠帥直接帶兵過來,高聲宣佈眾人現在屬於他。

一次次參與戰爭,受的傷剛愈合一半,就又負上新傷。從來吃不飽,鞋子在無休止的行軍中逐漸解體,衣服爛成佈條,許多人因生病死去,比戰死者更多。

而口口聲聲為民而戰的舂陵劉姓、南陽豪強、綠林渠帥,只會在吃飽喝足之後,威風凜凜地簇擁在更始皇帝身邊,趾高氣揚地呼喝,要他們像飛蛾一般,去攀爬宛城墻垣。

“犒賞?酬勞?爬墻的賞口飯吃而已,不爬就餓著。打下宛城後,渠帥豪右們或許得了不少財物,吾等連一匹佈都沒搶著,全交先進去的人搶光了。”

當目睹太多次鄉黨死於溝壑後,他也受夠戰爭了。

“渠帥們要去北邊各郡,不讓士卒回鄉。我想著跟著去也與在南陽一樣,撈不到好處,遂偷偷跑了。”

然而,等到稀裡糊塗被裹挾進戰爭的自耕農回到家中時,卻發現故土殘破,兔從狗竇入,雉從梁上飛。

他說到這有些難過:“聽說更始皇帝娶了一百個嬪妃,我只有一個妻,回到家時還不見了,也不知是被亂軍擄走,還是逃荒去了,現在是活著還是死了。”

悲傷來得快去得也快,妻沒了還可以再娶,亂世裡孤女也不少,更過分的是,他們的土地,已經被當地大小豪強欣然瓜分了!

“訴訟?說理?去哪說?”新都的流民頗為憤慨:“占我地的,就是當地的新縣令!而縣丞則是他家姻親!縣尉是其侄兒。”

“有人聚眾去討個說法,直接被強弩亂射,為首者吊死在塢堡上。”

綠林渠帥、舂陵宗室、南陽豪右,這是更始政權微妙的三角平衡。

戰後綠林渠帥、舂陵宗室大多分封到外郡為王,南陽這膏腴之地就任由諸姓剖分。他們在戰爭中支持了更始,劉玄總得有所報答,幾乎家家都封了侯,擁有了朝堂大官和地頭蛇的雙重身份。

如此一來,土地矛盾本就尖銳的南陽、汝南,富者阡陌更加寬闊,而貧者真真連立錐之地都沒了。

這些為更始政權流血流汗的農夫,大多只能認命淪為佃農,碩大的南陽,幾乎沒有自耕小農了!

做奴隸而可得,這就是他們從這場復漢滅新戰爭裡,得到的唯一獎勵。

“要是能活命,佃農就佃農,奴婢就奴婢,可近來,連佃農都沒法當了。”

“去歲秋租就收了七成,七成啊!交完後只夠勉強果腹,再留點種子。”

“豈料入夏後,又說要征赤眉,派人來追加了一成,活不下去了!”

新都人瞪大眼睛,語氣誇張而怒火沖天,饑荒席卷天下,南陽也不能避免,劉玄為了維持享樂,要求豪強們上繳糧食,豪強們推脫搪塞。

但近來赤眉大舉入寇,汝南丟了,南陽豪強頓時急了,這才響應更始號召,開始出糧出力。實則是將負擔轉嫁給佃農,他們被這重負壓得喘不過氣來,又聽說要征兵和赤眉打仗。

但上過一次當的人,絕不會再相信了。

“反正妻走子死,沒什麼牽掛,乃公直接鋤頭一扔,就帶著鄉黨們,出來當流民了!”

“沒錯,就算是改投赤眉,也比給那更始皇帝賣命強!”

“什麼人心思漢?漢就這樣?日子還不如從前!”

新都人們絮絮叨叨地說著遭遇,到最後時,他們脫口而出的一句話,讓原本已經心灰意冷,整個人仿佛死去的王莽猛地抬頭,一下子好似活了過來,雙目散發著異樣的光彩。

“乃公現在,就懷念讓新都人免賦稅的新室皇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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