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7章 陛下何故反?

作者:七月新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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整個一月下旬,“皇帝去了哪兒”,成了河北各路勢力嘶聲竭力,相互質問的問題。

原本要一頭紮進他陷阱,從此長留真定的劉子輿忽然沒了影子,真定王劉楊心中一急,脖頸上的瘤子大了一圈,疼得厲害。但他又不肯讓醫者來治,唯恐這“祥瑞”給治沒了。

先前就有名醫說可以幫劉楊切了這癭瘤,被劉楊一怒之下殺了,你切的是瘤子麼?是他做皇帝的運勢啊!

冷靜下來仔細思索後,劉楊想到了一種可能:“莫非是寡人麾下出了奸細,叫趙王得知真定將挾劉子輿以令河北,遂將劉子輿帶回?反設此案,好叫廣陽王疑我?”

“好個劉林,替劉子輿伐柯求婚是你,如今逃婚也是你!”

劉楊滿腹疑慮,而手下人還在柏人附近抓到幾個事變後逃出來的劉子輿親衛,他們招供,說這次親迎南下,本就是趙王的計策,想將劉楊騙到趙地囚禁,好吞並他的地盤。

得知真相後,劉楊勃然大怒,是可忍孰不可忍,立刻召來耿植:“立刻南下告知耿純,寡人答應他的提議,不日將發兵南下擊趙,伯山如策在鄴城宴席上擒斬馬援,吾等會師於邯鄲!”

……

而在趙地襄國城,得知劉子輿沒了蹤影後,趙王劉林也大為驚愕。

但劉林習慣了王郎對他唯唯諾諾,篤定他逃不出自己的掌心,竟不曾設想此乃王郎自己溜走,反懷疑起真定王來——逃回來稟報的人也說,事變當夜,皇帝一切如常,倒是半夜起刀兵時,有人高呼“真定王來迎天子”的口號。

“定是劉楊察覺寡人欲誘他南下之策,派人跑到柏人劫持劉子輿,帶回真定,好代替我號令河北諸劉!”

稍後,又從北方守軍處得知真定王連春耕都顧不得,開始調兵遣將,劉林更是慌張。劉楊如今勢力膨脹,更有雁門、代郡騎兵相助,倒是趙王去年向東擴張,叫銅馬軍擊敗數次,地盤不增反減,近來信都郡守李忠被銅馬、尤來等流寇圍攻,向他求援,趙王卻愛莫能助。

南方又迫於魏地,如今再沒了控制皇帝的大義,如何打得過劉楊、耿純合力?

劉林只能立刻派遣使者,趕赴幽州廣陽郡。

“唇亡齒寒,趙國若滅,真定必吞並廣陽,還望廣陽王能起兵助小王,共同勤王討賊,解救天子!若能滅劉楊,當共分真定之地!”

……

“什麼?劉子輿不見了?”

和二王一樣發懵的還有耿純,得到弟弟耿植星夜南下後稟報的消息後,耿純整個人都傻了。

“我本來只想騙吾舅父野心萌發,與劉子輿和趙王決裂,但如今出了如此大事,河北三劉,只恐要陷入三方混戰了。”

這對於河北的第四方勢力而言,無異於天賜良機,眼看馬援剛剛結束在白馬、官渡的戰事,耿純立刻修書,派人往長安送去,告於魏王知曉,這個機會,必須把握住。

但喜滋滋停筆後,耿純也不由心生疑惑:“是故這‘劉子輿’究竟被何方勢力所劫,究竟去了何處?”

……

劉子輿一行,在巨鹿澤遇到銅馬軍別部後,如今已經在其護送下,進入巨鹿郡以東的信都郡境內了。

杜威看著左右衣衫襤褸的銅馬賊,心中對未來的路頗為忐忑,反觀王郎,竟在安車上正襟危坐,閉目養神,這份鎮定倒是頗不一般,叫杜威等人稍稍安心。

連銅馬賊也覺得神奇,像王郎這樣的年輕貴人,被嚇唬一下就屁滾尿流,而這一位卻渾然不懼,難道真如他自稱,是皇帝劉子輿?

杜威也有不明之處,小心地問道:“陛下,吾等東行前,為何要故意往南、北散播不同的消息,讓真定、趙王相疑自鬥呢?雙方若交戰起來,恐怕會被第五倫乘隙而入啊……”

王郎睜開眼睛,嘆息道:“就算朕不挑撥,真定王、趙王就不會鬥麼?”

哪怕在半年前,王郎仍對河北三劉寄予厚望,覺得他們是替自家報仇的倚仗。

可半年過去後,卻只剩下失望。

“三王不能齊心協力復興大漢,趙王一心欲吞並其餘勢力,而真定王、廣陽王只顧著自己的私利地盤,河北尚未一統,就開始爭權奪利,排斥異己。”

“而在對外,也就劉楊搶到數郡,劉林卻是內鬥內行,外鬥外行,竟被銅馬連連擊敗,損兵數千,連巨鹿郡都丟了一半。”

王郎搖頭:“而這半年,西邊的第五倫多了多少事?他驅逐了王莽,轉戰渭北,掃除新朝殘餘,拿下了河東,又擊殺劉伯升,天下震驚……”

王郎雖是傀儡,但對第五倫的一切都頗為關切,知道這仇家一天都沒閑著。

“劉林、劉楊還想用一個異姓王號,招攬第五倫?癡心妄想!照這樣下去,第五倫很快就會一統關中,遲早會殺回來!”

到那時,分裂的北漢,會在面對第五倫這個大敵時傾力協作麼?王郎不抱指望,多半是真定王被耿純唬住,廣陽王袖手旁觀,而趙王獨木難支,先被擊敗,若王郎還在襄國,亦會隨之一同滅亡。

對魏王的恐懼,是促使王郎踏出這一步的重要原因。

“與其讓河北之漢被第五倫蠶食各個擊破,倒不如讓他們先鬥起來,鬥個痛快,才方便朕帶著銅馬軍,來收拾殘局啊!”

王郎看中的,正是銅馬的銳氣與戰力,但杜威對他們究竟能否將銅馬納為己用,仍沒任何信心。

也是,這位杜大夫也是豪門望族,對如何與流寇賊人打交道毫無經驗,自是不比從小跟著父親走遍河北,到處招搖撞騙的王郎。

王郎喚了前方騎著馬,還不斷偏頭來觀察他的五樓賊首張文。

“張渠帥,銅馬大營還有要走幾日?”

“快了,快了。”

“正月庚午日,能到麼?”王郎繼續追問。

“能。”

張文的回答很簡略,他不太敢和這位皇帝多說話,因為說著說著,總會被他的言語吸引住。

多年前,張文曾帶著五樓賊侵犯魏地,被第五倫打跑,虧得賣了同行才僥幸逃生,後來他帶著部眾西進到巨野澤,占據了那好大一片沃澤為生。

流寇有一個不成文規矩:誰勢力大,大夥就統一用其名號,是故赤眉還在兗州轉悠時,五樓也曾自稱赤眉別部,等到銅馬軍興起於渤海,數次大敗趙王時,河北流寇又自封為銅馬……

其實這銅馬之下,竟有大肜、高湖、重連、鐵脛、大搶、尤來、上江、青犢、檀鄉、五幡、五樓、獲索等幾十支隊伍,各自分散,相互間只偶爾派人往來。

但這次五樓遇到的人太過特殊,卻讓張文不得不親自跑一趟了。

數日前,一支百多人的車馬進入五樓出沒的巨鹿澤附近,小股流寇去滋擾,被打退,最終張文親自出馬,本欲劫下來,豈料對方卻是主動來找他們的,開口就是:“大漢嗣興皇帝劉子輿巡狩至此,欲見銅馬大渠帥!”

張文驚呆了,早聞河北諸劉擁立了在民間傳說中常占一席之地的劉子輿,不曾想他竟自己送上門來。

雖然平日與底下人開玩笑時常說若來了皇帝和諸侯王,要將他們如何如何,可事情真撞到自己眼前,卻又不知所措了。

他們沒敢傷劉子輿一根毫毛,這也是王郎的自信。

“在庶民眼中,皇帝乃是高不可攀。”

新莽改制的胡作非為,加上黃河決口泛濫,讓河北人對王莽恨之入骨,相對而言,就對被王莽取代的漢室生出了一點同情:不是對同樣飛揚跋扈的諸侯,而是對劉子輿。

劉子輿的事跡,從成帝死後就在各地傳播,這個故事被王郎的父親細化改編。他在河北遊歷,每到一處就加以散播,成了耳熟能詳的民間傳說,老父親為了讓自己的兒子偽裝成皇帝,起碼造了十年的勢。

否則,那劉林怎會立劉子輿為帝後,北漢就在許多地方傳檄而定,百姓多信之呢?

“銅馬流寇過去也是百姓,大多數人愚而忠厚,好騙。”

王郎不愧是相面卜卦的出身,在市井廝混過,一路上便拿出老本行來,與張文說話時言他:“卿救駕首功,且有做大司馬大將軍的面相。”

然後又拿出“明星歷“的本領來,觀察了數夜後,忽然指著天上對眾人道:“今日將雨。”

杜威和銅馬賊們一抬頭,大晴天啊。

結果到了傍晚,當真驟雨襲來,銅馬賊們都對王郎仰目而視,以為神也,杜威也十分驚訝,他們都不知道皇帝還有這本事。

倒是王郎露出了神秘兮兮的笑,這算什麼?而且預測雨水不太準,庚午日那天,才有好戲看呢!

就這樣,除了張文尚有疑慮外,常被王郎搭訕的銅馬賊,都對他的皇帝身份信以為真,還說:“難怪都說皇帝是神人,未卜先知,果然如此,給我看相,竟能直接說出我是家中第幾子,之前死了幾個兄弟!”

在戰亂下一片凋敝的平原上走了數日,眾人來到了信都城下,此處乃是戰國時趙國別都,亦是河北一大重鎮,只是如今為銅馬軍所圍。

真正的銅馬軍不比五樓賊等別部更精銳,亦是破衣爛衫,穿著五顏六色搶來的衣裳。青壯不著寸甲,老弱婦孺混跡其中隨軍而行,真難以想象,他們是如何三番五次擊敗趙王麾下精銳車步的?

在王郎等人進入時,所有人都停下了手裡的活,齊刷刷看著他們。

杜威難以忍受賊營的臭氣,以及那些惡意的目光,幾欲作嘔。

但王郎卻習以為常,他年少時和父親走街串巷,深入裡閭,和窮鬼們打交道,還少麼?

越往裡走,銅馬賊漸漸有披甲持鐵兵刃的士卒了,目光依然不善,甚至持矛大聲喝令道:“下車,下車!”

經過半年拉攏,已經徹底對王郎歸心的邯鄲衛士抽出兵刃反喝道:“大漢嗣興皇帝在此!汝等還不拜見?”

雙方劍拔弩張,圍過來的銅馬賊越來越多,杜威已經急得滿頭大汗,倒是王郎渾然不懼,只緩緩張開眼睛,說道:“朕聽說銅馬圍攻信都,月餘不能下,損失慘重,憫雙方傷亡,特來止戰,緣何三位渠帥竟不肯見?”

一個渾厚的聲音響起:“放他過來。”

三名大渠帥雙腿岔開,坐在胡凳上,頗為無禮。

根據張文所說,銅馬的領袖有東山荒禿、孫登、上淮況三人。

其中東山荒禿是大頭領,他的頭發,真是禿的,也不屑於遮掩,就這樣露著,只紮一蒼色幘巾,眼看王郎在車上從容不迫,只笑道:“張文說這是襄國的皇帝,我說這是個假皇帝罷?否則怎會跑來此處。”

“你這皇帝,莫非是來救信都城,還是來投降?”

“投降,皇帝投降!”銅馬賊歡呼起來,杜威更怕了,這跟想象中渠帥們一聽皇帝駕到,納頭便拜不太一樣啊。

王郎也怕啊,唯恐玩砸了,但父親教過他,幹他們這行,任何情況,都要淡然自若,越是即將被揭穿,嘴巴越是要硬。

“若是連你自己都騙不了,如何騙別人?”

幹他們卜算相面這一行,能做到頂尖的人,無不是真拿自己當神仙的。

“是凡人扮作神仙難,還是庶民扮作皇帝難?”

在所有人目光註視下,王郎舉起一只手,不必大渠帥制止,銅馬賊喧囂的聲音,也仿佛在他的手壓制下,一點點小了,眾人起哄歸起哄,但耐不住好奇心和興奮勁,都想知道皇帝想說什麼?

眼神要自信,話語要堅毅,動作要雍容能唬人,他啊,是真皇帝,真劉子輿。

王郎笑道:“朕既不是來投降,也不是來招安。”

半年前,劉林曾派人去趾高氣揚地招降,當時,銅馬渠帥們聽說王莽死了,都很高興,是有意歸順“劉子輿”的。但因劉林連個侯位都不舍得給,毫無誠意,遂再無進展,最終兵戎相向。

那他是來做什麼?好奇者更眾了,連三位銅馬渠帥都面露疑惑,這件事實在是太蹊蹺了。

卻聽王郎道:“諸君起初皆是農戶子弟,迫於大河泛濫、王莽暴政而反,朕即位後本欲招撫,封渠帥為侯,共興漢業。豈料河北三劉拒不肯奉詔,寧以兵卒討之,以至於死傷無數。”

將所有鍋甩給劉林、劉楊等人後,王郎動情地又將他的經歷敘述了一遍,從逃過趙飛燕毒手,到行走河北:“朕生於民間,知諸君苦處,對彼輩失望透頂,遂親來到銅馬義軍中,慰問受苦的黎民,討伐有罪三王。”

“好叫天下人知道,在惡王與義民之間,朕,永遠站在汝等一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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