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5章 宰之

作者:七月新番

所屬書籍:秦吏小說 (七月新番)

第355章 宰之

庫上裏位於戶牖鄉邑之內,因靠近鄉中倉庫而得名,裏中有四五十戶人家,既有家財百萬的富戶,也有負郭窮巷,以弊席為門的窮人。

但每年孟冬十月第一個甲日,不論貴庶,庫上裏兩百餘人都會齊聚於大槐樹下的裏社處。”社“是土地神,按時祭祀,能保佑來年風調雨順,使農事有個好收成。

社祭一歲舉行四次,春、夏、秋的三次只是例行公事,小祭而已,唯孟冬之月的社祭獨稱“大割”。每到這時,庫上裏百姓盡數出動,帶來新收的粟稻,向社神獻上上好粢食。還要由全裏各戶人家共同出資,大殺群牲割而獻功,或殺雞屠狗,或烹羊宰豬,擊鼓撞鍾投足而舞。

既然如此重要,主持社祭的人也不能馬虎,往往是裏正,或者是裏中德高望重的長老擔當。

但庫上裏今年推選的社宰,卻是一位二十出頭的年輕士人……

陳平身高八尺有餘,而形貌麗,不同於數年前的褐衣蔽裳,如今的他,穿著嶄新的帛服,發髻梳得整齊,用白色的幘巾包好,一板一眼地做著既定的禮儀,說著祭祀頌詞。

“以我齊明,與我犧羊,以社以方。我田既臧,農夫之慶。琴瑟擊鼓,以禦田祖。以祈甘雨,以介我稷黍,以穀我士女!”

自稱學“黃老“的陳平念起詩句來也有模有樣,圍觀的裏民暗暗感慨道:

“不曾想,當年不事農商,終日遊閑,被人汙蔑盜嫂,為縣中笑柄的陳平,如今竟成陽武縣年輕一輩中,最具名望者……”

這一切的改變,當追溯到五年前,秦國占領本縣,陳平洗刷盜嫂誣告,去秦營做轉譯。

從那以後,陳平就攀上了高枝,他先立功成為公士,得金不少。秦吏還替陳平向鄉豪張負求親,為他娶得張氏女孫。因為陳平窮,張家還借錢給他置辦酒宴,簡直是倒貼。

當時有多事者幸災樂禍地猜測,陳平多久會被嫁過五次人的張氏女克死?但陳平非但未死,事業反而如日方升。秦滅楚那年,張氏出錢,納糧千石為他換得“上造”爵位,如今在鄉中做吏,社會地位與從前大不相同。

背地裏,也有些嫉妒的人暗誹:陳平早委身秦吏黑夫,後來則娶克夫寡婦張氏,是靠出賣色相才有今天,本身並無才幹。

但今日社祭,陳平卻用行動狠狠打了那些人的臉!

不僅祭祀程度沒出差錯,頌詞抑揚頓挫,連祭後分割祭肉,也能做到讓每家每戶滿意。

分祭肉,可不止是拿刀割平均那麼簡單,還要考慮到裏中各戶的地位和社祭出力情況:誰該多得,誰可以少點,哪些人要分給獨特部位?既婆婆媽媽,又零細瑣碎,如何能夠公平合理,樂一裏人之心,最是操心費神,非精明之人,無法處理周到。

但陳平做到了,他請裏中年紀較長的數人列上席,裏典、田典、裏監門等人依次排列,又親自持刃,割下最適合他們的祭肉部位、大小,恭敬地擺到案前,而後才將其餘三四十戶的肉一一分完!

這下,就連裏中過去最看不起陳平的老儒,也橫豎挑不出毛病,捧著案上的冷豬肉歎道:“善,陳孺子之為宰!”

稱讚之聲不絕於耳,大多是發自內心的,少數是討好的,陳平一直保持著和善的微笑,眼睛則看向人群中的兄嫂,還有妻子。

兄長陳伯聽人誇自家弟弟,驕傲得挺起了胸膛。

陳平那個一度遭休棄,後又與陳伯複合的伯嫂,則嘴碎地誇耀小叔子博學多聞,連鹹陽的大官“右庶長”都發喜帖來邀請。

陳平的妻子張氏女,則摸著圓圓的小腹,含情脈脈地看著丈夫。

這時候天色將黑,社祭卻才進入**,它不僅是莊嚴的祭日,也是盛大的節慶,整個夜晚,一裏之人,宴會飲酒,神人同樂。

不止是庫上裏,整個戶牖鄉,窮裏之社,扣甕拊瓶,相和而歌,自以為樂,至於豪富大賈們讚助的大社,更是鼓瑟吹笙,倡優百戲,盛況空前。

等狂歡結束回到家中,洗去手上的油膩後,陳平安頓妻子躺下,自己卻掌了燈,又在膏油燈下端詳起那封來自鹹陽的請帖……

……

這是黑夫的喜帖,朱色的楮皮紙為封皮,裏麵是上好的麻紙,言辭謙虛,題頭便是“黑夫再拜言”,並提前兩個月發來,邀陳平入關。

“良人何日啟程?”張氏女郎輕聲問道。

陳平有些愧疚,偏頭看著燈燭道:“右庶長婚期在臘月初一,此去鹹陽千裏迢迢,我明日就要上路了。”

妻子懷胎八月,十二月便要生產,這時候西去鹹陽,他肯定會錯過產期,但陳平在接到喜帖時,卻沒有絲毫的猶豫。

他要去!也必須去!

陳平輕撫著妻子的手,解釋道:“其一,這位右庶長黑夫,當年在本鄉為吏時,親自替我向汝家說媒,他離開時,又贈金不菲,我無以為報。如今他貴為右庶長,據說還是皇帝近臣,卻還記得我,竟提前兩月發來喜帖!”

五年前的淡淡交情,竟到現在還記著他,這是陳平沒想到的。

“其二,我如今雖為鄉吏,衣食無憂,但我不願一生拘於窮鄉僻壤,如今黑夫邀我去鹹陽,或許是一個機遇!”

婚姻在於有利可圖,陳平娶張氏女郎,除了看中她貌美外,還垂涎於張氏在陽武縣的地位。五年來,抱著這根大腿,他不僅聲望日增,資財日益寬裕,交遊也越來越廣,在鄉中為吏,無人敢不敬他。

但陳平並不滿足於此!

“今日,我作為社宰,人人稱善。”

“但,我的才幹器量,僅能宰一裏之肉?”

祭肉雖小,但承載的是禮製規範。禮正則天下定,禮偏則天下亂。所以孔子才講究割不正不食,當魯侯在社祭後沒有給他送祭肉時,孔子也心灰意冷,辭去職務,離開魯國。

春秋時,卿大夫手下的家臣之首,便稱之為“家宰”,孔子就做過齊國卿族高氏家宰。

城邑之主為“邑宰”,也就是冉求所言的:方六七十,如五六十,求也為之,比及三年,可使足民。孔子也做過中都宰,據說一年時間,便使得中都男女別途,路無拾遺,器不雕偽。

陳平的誌向和野心,卻遠超社宰、家宰、邑宰。

他的終極目標,是一國百官之首“宰相”!

“嗟乎,使平得宰天下,亦能像今日分肉一樣稱職!”

今日分肉受讚之時,他便在心中如此慨歎。

但這誌向是不能說出來的,人窮誌大,別人聽了,也只會笑話他癡人說夢。

然而,卻唯有一日,五年前就道出了陳平心裏掩藏的大誌!

“此君,他日或能宰天下乎?”

這是黑夫的臨別之言,讓陳平驚駭莫名,很久之後才緩過來。

天下何其大也,本以為從此與黑夫或將後會無期了,不曾想,五年過去了,陳平還在戶牖鄉打滾,昔日的小遊徼,竟已躋身朝堂,成了右庶長,皇帝近臣!

陳平妻家張氏的靠山是張蒼,可如今,聽說張蒼都得在黑夫手下做事……

陳平的功利心再次萌動起來,黑夫還記得他,不惜千裏相邀,說明中意陳平的才幹,而身為下卿的黑夫,已有資格招攬幕僚門客。

在鹹陽當門客,可比在鄉裏做小吏強多了,陳平這幾年也看清楚了,雖然秦律理論上一視同仁,但實際上,身為六國遺民,他們的仕途、爵位是有一道天花板的,很難越過不更、鄉長吏的級別。

而黑夫,或能助他越過這道天塹!

“故於情於理,我都應去赴宴。”

陳平解釋了不少,只求妻子能理解,他們成婚三年多,張氏終於有了身孕,他卻在她最需要的時候出遠門,故心中有愧。

張氏是大家閨秀,雖然克死了五任丈夫,但惟對陳平,她才有真情實意。

出嫁前,張負告誡她說:“不要因為陳平家窮,侍奉人家就不上心,陳平如今雖不富貴,但日後必將幹出一番事業!”

她牢牢記著祖父之言,侍奉兄長陳伯如父,侍奉嫂嫂如母,對陳平,也舉案齊眉,十分體貼。

她善解人意地說道:“良人應該去鹹陽赴宴,我自有伯嫂和隸妾、傅姆照顧。”

但她隨即又皺眉:“只是……”

得到妻子體諒,陳平十分高興,追問道:“只是什麼?”

張氏臉色有些緋紅,不知該不該提及那事,憋了好久才輕聲道:“我聽鄉中有傳言,說那黑夫之所以看中良人,是因為……因為……”

她偷眼看陳平英俊又帶著一絲儒雅之美的麵龐,欲言又止。

不用多說,陳平已經明白妻子意圖了,脾氣很好的他勃然色變,罵道:

“此乃鄉中鄙人嫉妒妄言!當年便誣我盜嫂,如今又出言誹謗中傷,用心何其歹毒!你且想想,且不說黑夫看中的,是我的才幹,就說他即將婚配,信中不乏娶到新婦的欣喜,豈是喜好龍陽之人?”

……

陳平十月中旬離開了家,乘著張負贈送的馬車,一路向西,途徑已成一片廢墟,夜間似有無數鬼魅飛舞的大梁。過潁川郡新鄭,在三川郡洛陽停頓,觀周人舊俗,又同無數商賈、士庶一起,在函穀關接受檢疫。

因陳平有黑夫的喜帖和附贈的符節,所以人可以順利入關,但拉車的馬卻出了問題,被檢疫出有疾病,遂被扣留,陳平只能用隨身帶的金帛在桃林重新租了輛牛車,在十一月底初雪降下時,堪堪趕到鹹陽……

陳平又凍又累,本以為自己要孤身入鹹陽尋找黑夫府邸,卻沒料到,黑夫算著他回信後出發的日期,專門派了一個仆役等在灞橋,雪天裏高高舉著”陳平“的木牌,在順利接到他後,讓人速去通報主人,便帶著陳平往黑夫宅邸行去。

黑夫被秦始皇賜予的大宅位於鹹陽主城區,所以接應陳平的馬車先沿著渭水南岸西行。

雪紛紛落下,陳平看到遠處章臺宮若隱若現的樓闕銀裝素裹,渭河對岸的雄都也瑰麗無比。

想到自己從遙遠的鄙縣小鄉,來到帝國的中樞,這裏的每一個抉擇,過去一年間的廢封建,立郡縣,車同軌,書同文,都牽動著數千萬人的命運,年輕人難免有些激動,當車馬行至正中,又覺得自己走在銀河天橋上……

“陳生!”

車行到橋頭,恍然聽到有人在呼喚自己,陳平定睛看去,卻見一位冠卿士披著一身寬厚的熊皮裘,帶著幾個仆役站在橋頭,朝自己拱手。

他微微一愣後認出來了,是黑夫!

“右庶長!”

陳平幾乎是從行駛的馬車上一躍而下的,差點滑倒,還是黑夫扶住了他。

“陳平卑賤,何德何能,敢讓右庶長來此相迎……”

“我與陳生是舊識,當年一起共事,還為你做媒,古人說得好,有朋自遠方來,不亦樂乎,我豈能不出來相迎?”

一抬頭,陳平發現不知是下雪的緣故,還是黑夫脫離軍伍已久,麵色似乎沒五年前黑了。

黑夫倒是一點都不生分,豪爽地拍著他肩膀道:

“當年在戶牖鄉,我對陳生說,人生相遇,自是有時。送君千裏,終須一別。你我一別就是五年,五年可足夠發生許多事了,我已約了張蒼,為你備下了筵席,且先喝點酒漿,吃些鹹陽湯餅,讓身子暖和,今夜你我當同榻而眠,好好暢談一番!”

“同……同榻而眠?”

這是士人間表示交情極好的禮俗,但聽聞此言,本來十分感動的陳平身子微微一顫,麵色有些許怪異,笑容也在風雪中逐漸僵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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