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8章 寡人以眇眇之身

作者:七月新番

所屬書籍:秦吏小說 (七月新番)

第318章 寡人以眇眇之身

“趙政,趙政……”

夢中,那個讓秦王政厭煩的稱謂再度響起。

秦王政出生的那年,正值邯鄲之圍,秦軍日夜攻邯鄲不止,與此同時,趙人也圍在他降生的屋舍外整整三層。

據母後說,那些趙人啊,帶著長平之戰四十萬趙人喪命的仇恨,叫嚷著要將他這個秦國惡種分食了!

若非母家是趙國豪門,拚命庇護,秦王政決計活不到長大。也為了讓他能在邯鄲順利活下來,母家帶著討好趙國王室的意思,擅自為他取了一個名。

“昔日秦趙同源,均祖蜚廉。秦之高祖惡來者,蜚廉子也,蚤死,有子曰女防。女防生旁皋,旁皋生太幾,太幾生大駱,大駱生非子,為周室牧馬,位卑賤……故以大宗造父之寵,惡來諸子孫皆蒙趙城,為趙氏。今秦有孫政,生於趙邯鄲,亦當為趙氏,稱趙政……”

許多年以後,秦王政詢問過少宗伯,才知道,這是老掉牙的舊事了。

少宗伯對他說:“天子建德,因生以賜姓,胙之土而命之氏。故姓千萬年而不變,氏一再傳而可變,豈有數百年固守之理?”

的確,數百年前,秦國的祖先在殷商滅亡後身份卑微,作為牧馬附庸,因為與趙造父同宗,便也一起用趙氏、趙城來自我標榜。

但時過境遷,從非子被周孝王賞識,分土為附庸,邑之秦,號“秦嬴”開始,秦國的祖先,便開始拋棄趙氏,以秦為氏了。秦侯、秦仲,無數先祖的名諱皆是明證。到了秦襄公列為諸侯,更遵循“諸侯國國君以國為氏”的原則,亦有有會盟誓書為證。

至於趙氏?且不說秦的地位已遠超過趙,從春秋晉國執政趙宣子背信棄義發動令狐之戰起,秦趙已成敵人,到了近百年來,更是不死不休的仇讎,秦國王室,豈會再以趙為氏?

所以秦王政一直視“趙政”之名為奇恥大辱!

少時在邯鄲,那些趙國公子王孫為了羞辱他,強迫他穿上牧童的裝扮,為他們趕馬。那一聲聲的“趙政”還有“西方牧犢兒”的蔑稱著實刺耳。

待他長到八歲,終於脫離邯鄲苦海,脫下趙國服飾,穿上朱玄相間的秦衣,回到從未涉足過的祖國時,也總算擺脫了這個稱謂……

但就像他花了十多年時間也難以習慣鹹陽的水土,嫌棄鹹陽宮狹小一般,秦王也不喜歡“秦政”之稱。

於是等他繼位為王後,在祭拜宗廟時,他便發出了令大宗伯、少宗伯驚訝的豪言。

“天子無氏!”

周室已亡,九州無主,但年僅十三的秦王政,卻早早立下了一個大誌。

這不僅是他的野心,也是從秦孝公起,曆代秦國先君的願望!

“一統天下!”

從那之後,秦王就極少再被人稱名諱了,更別提“趙政”。

最後一次被人這麼叫,是什麼時候?

是被殺前,歇斯底裏的嚎叫?

是兒時在邯鄲唯一的朋友燕太子丹入鹹陽為質子時,得知他要掃滅六國的大誌時,在恐懼憤怒間脫口而出的罵言?

還是母後臨終前,帶著對他囊撲殺死兩個同母弟的恨意,說出的那聲:“趙政,你個天殺的!”

今夜,那些死去的鬼魂又回來了,呂不韋、母後、、燕太子丹、樊於期、成、昌平君。

他們滿臉是血,飛舞在半空,一聲聲地喊著“趙政,趙政”,糾纏不已。

秦王政卻沒絲毫的害怕,這些辜負他背叛他的人,不值得恐懼。

他是天子,把持太阿,揮劍決浮雲,諸侯盡西來!

眼下,只需要輕輕一揮袖,亡靈們便魂飛魄散!

少頃,秦王龍目微張,呼吸平靜,定定地看著富麗堂皇的宮室頂部。

不用向左右看,他也知道,碩大的榻上,除自己外,空無一人。

秦王有很多女人,韓女、趙女、楚女、魏女、燕女、齊女,甚至還有異域來的胡姬,越姬。其數量成百?上千?近萬?他自己也數不清楚,但都只是臨幸了事,除了已經死去的胡七子外,他對嬪妃們,既沒有真情實意,也從不留在任何一女的床幃過夜。

她們,只是為他誕下子嗣的工具,什麼兩情相悅,他從不相信,母後在三個男人間的長袖善舞給他留下了深刻印象,至今難以磨滅。

這種對女人,或者說對任何人深深的不信任感,甚至促使他令人築天橋將鹹陽宮的許多宮殿連起來。並命令所有的宮殿,無論自己來或者不來,每天都是古樂聲鳴,所以除了日夜不離君側的中車府令趙高外,根本無人知曉,秦王到底會在哪個宮殿留宿。

但秦王有一個習慣,卻是人盡皆知的,那就是他每天雞鳴便起,在宮人侍候下穿戴整齊,一邊看著一早新送來的奏疏,一邊匆匆吃過朝食後,便讓人將少宗伯召來。

這時候,天才蒙蒙亮。

少宗伯又稱“小宗伯”,是大宗伯的副官,管理宗室祭祀的官員,掌宗廟昭穆之禮。不過少宗伯一點不年少,反而是個垂垂老朽,拄著鳩杖,在空闊的宮室裏走得顫顫巍巍。

他亦是王室公族,據說與秦王政的曾祖父秦孝文王同輩,所以秦王一直對他敬重有加。

也只有他,得了秦王允許,不稱“大王、陛下”而呼之為“秦王政!”

而且是每天早起,都要喊一遍!

“秦王政,你忘了秦國曆代先君一統天下的大願了麼!?”每天這個時候,隔著十餘步,少宗伯嘶啞的聲音,都會傳到秦王耳中。

仿若許多年前,夫差令人立於門前,每逢他出入,便高喊:“夫差!爾而忘句踐殺汝父乎?”一般。

秦王這時候亦會肅然作揖回答。

“政,一日也不敢忘!”

但今天,少宗伯卻沒有像以往那樣,拄著鳩杖高呼,只是一言不發地走到秦王麵前,朝他行了極重的稽首之禮。

“齊王已於上月入朝,至此,六國已滅,大王終於實現了秦國曆代先君一統天下的大願,老臣的職責,也盡到頭了……”

他抬起頭時,已是老淚縱橫:“穆公、獻公、孝公、惠文王、武王、昭襄王、孝文王、莊襄王,若見到今日之景,定能心生寬慰!”

是啊,秦王心中也長舒了一口氣,繼六代餘烈,奮武十餘年,終於掃平六國,天下歸一,他的大誌,終於實現了!

但這就是盡頭了麼?秦王以為還不夠,六王相繼入朝,或被殺,或被遷,但他始終無法感到身為勝利者的享受。

尤其是自己“王”的名號,已經略顯小器了。

秦王是個喜歡推翻傳統的人,於是他便對少宗伯道:“寡人昔日曾與少宗伯談及墨家、名家的名實之辯。少宗伯對我說,名家墨者均落入名實的詭辯裏去了,歸根結底,名者,實之賓也,大實必以大名配之,方能名正言順,可是如此?”

少宗伯稱是,秦王繼續道:“春秋以來,諸侯混戰,卿大夫僭越奪位,故奇辭起,名實亂,如今天下歸一,亦當重正名實,而正名之舉,當由寡人始!”

言罷,秦王看向已入內待召的郎官、近臣:“趙高何在?為寡人草詔!”

中車府令趙高可是文武全才,不僅駕得一手好馬車,書法也堪稱一絕。他立刻上前,在案上攤開帛書,將筆蘸滿天下間最好的墨,按照秦王的口諭,用天下前三甲的書法小篆,寫下詔書。

“異日韓王納地效璽,請為藩臣,已而倍約,與趙、魏合從畔秦,故興兵誅之,虜其王。”

“趙王使其相李牧來約盟,故歸其質子。已而倍盟,反我太原,故興兵誅之,得其王。趙公子嘉乃自立為代王,故舉兵擊滅之。”

“魏王始約服入秦,已而與韓、趙謀襲秦,秦兵吏誅,遂破之。”

“荊王獻青陽以西,已而畔約,擊我南郡,故發兵誅,得其王,遂定其荊地。”

“燕王昏亂,其太子丹乃陰令荊軻為賊,兵吏誅,滅其國。”

“齊王用後勝計,絕秦使,欲為亂,兵吏誅,虜其王,平齊地。”

先是一番對秦滅六國理由、過程的追述後,秦王略一停頓,思索片刻後,終於開始了正文:

“寡人以眇眇之身,興兵誅暴亂,賴宗廟之靈,六王鹹伏其辜,天下大定。”

“古人雲,名者,實之賓也!今寡人已貴為天子,賓九州,製**,王號已不足尊也。故名號不更,無以稱成功,傳後世。今令丞相、禦史大夫,及諸議郎共議帝號!”

是的,就像他活著的時候,決不願被人稱為,更不可能自稱“趙政”一般,這結束亂世,一天下的大功業,九州萬裏的廣袤疆土,也需要更偉大的名號來襯托!

然後,傳之萬世!

……

秦王政二十六年仲春二月,這份令群臣“議帝號”的詔書,在鹹陽城朝野掀起了軒然大波。

丞相隗狀、王綰,禦史大夫馮去疾等人首當其衝,廷尉李斯也糾集幕僚,整天開會商談此事。

而這份詔書的副本,也發到了鹹陽宮外的郎中令官署,由郎官們傳閱,最後,終於傳到了一個麵色黝黑的新任六百石議郎案頭……

黑夫瞪著詔書副本上漂亮的小篆,暗道:“不曾想,我上任才第二天,竟就碰上了這件事!”

一份試卷發下來,當所有人都在苦思冥想,在揣測推敲時,你卻已經知道正確答案,這時候,該怎麼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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