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4章 政治正確

作者:七月新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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隗囂自居莊園偏院,而將主院讓了出來,給劉歆和孺子嬰居住,老劉歆近來的主要工作,便是教劉孺子嬰說話。

“急就奇觚與眾異,羅列諸物名姓字……殿下,我指著一物,然後說其名稱,你可要記好了。”

老劉歆已經死了兩個兒子、一個女兒,長子劉疊被王莽迷惑,在君、父之間選擇了忠君,舉報了他們的舉事,劉歆只當沒這個兒子了。

如今他儼然將劉孺子嬰當成了自己的子孫一般,悉心指導,不管孺子嬰如何瞪大眼睛驚叫不配合,劉歆都不以為忤,笑容和藹如鄰家翁。

劉嬰被王莽耽誤了十五年,那劉歆,就要用一年半載,給他補回來!就好似在彌補自己的罪過一般。

劉龔回來時,便看到了如此情形,他朝劉歆作揖:“第五倫讓侄兒,代他問叔父無恙。”

劉歆讓侍女將孺子嬰帶下去,扶著鳩杖起身:“一月之前,王涉、董忠無能,使得老夫不得不西奔,虧得伯魚毅然舉事,否則,王莽至今仍在竊居京師。”

劉龔只將自己入京所見所聞說了一遍,聽得劉歆不斷頷首:“伯魚的檄文我看了,他年紀輕,也沒做過漢臣,一時迷茫不打緊,我相信他如今所言才是真話,伯魚願以常安擁立太子為帝,與隴合流,如此方為正道。”

劉歆如今是最積極的立帝派,在旁人看來,他或許是對更始勢力不信任,害怕被清算,但劉歆的本心,只是想讓事情變成該有的樣子,讓十五年前就該繼位的孺子嬰登基,如此而已。

在此事上,他天然就是第五倫的盟友。

“第五倫使者馮敬通何在?”

“在拜見上將軍,正在方望駁辯。”

“哦?二人在爭什麼?”劉歆對方望印象很不好,盡管是他救了孺子嬰,但總覺得是個投機小人。

“在爭究竟是立太子為帝,還是王。”

劉歆皺眉,立刻起身:“等不到宴饗共議了,吾等也去聽聽!”

他們走進隗氏廳堂時,方望正搖著蒲扇侃侃而談:“立帝大典豈能草率?應待三軍護送,使太子回歸長安,於高廟舉行。”

馮衍卻搖頭道:“方先生太過死板了,昔日漢高皇帝是擊敗項羽後,在氾水之陽即皇帝位,儀式到定陶才補上。”

方望笑道:“當時未正式定都長安,亦無宗廟,自然不同。”

馮衍又舉了一個例子:“孝文皇帝由代入長安,亦未於高廟繼位,而是於渭橋受天子璽,又至代邸受群臣勸進即天子位,儀式直到次日才在高廟補上。”

“為何?只因當時呂氏餘孽尚在,事急從權也,今日也一樣。”

方望一攤手:“敢問馮君,何急之有?讓第五將軍,竟連太子啟程東去長安都等不及,非要吾等速立於隴地,有句話叫‘負類反倫’,說的正是此事。”

當然不能等劉嬰慢悠悠被護送到長安了,因為最多五六天,昆陽的真相就能傳到隴地,到時候隗氏恐怕又有反覆。

於是馮衍道:“焉能不急?王邑勝於昆陽,待其大軍歸來勤王,關、隴或將被各個擊破,更始已不可指望,就應早立漢家天子,統禦關隴,以抗新室反撲!”

但方望對此事有疑心,是故笑而不言,就算是真的,那該著急的也是第五倫,他們坐擁隴坂之險,才不急呢!

於是遂道:“既如此,就更不該拘泥於儀式,而速尊太子為漢王,王勢亦足以號令諸郡。”

這下事情又繞回來了,馮衍平日雖然不太靠譜,但這次或因第五倫“張儀蘇秦”的勉勵,或是因為遇上了方望,讓他認真起來,嘴皮子功夫發揮得極好,遂反駁道:“一兔走,百人追之,名分未定也。積兔於市,人過而不顧。非不欲得兔,名分已定,兔有其主,不可爭也。”

“新室傾覆,王莽外逃,而更始敗績,天下人茫然無主,就盼著真正的漢家天子重出。隴右明明可使太子即帝位,以正統身份,占據九五之尊位,卻偏要使之空懸,就好比是置兔於荒野,令天下野心之輩躍躍欲試!諸如河北諸劉,有趙王子劉林,真定王劉楊,彼輩也是王,王如何號令王?唯天子可也!”

二人爭議之間,劉歆當然偏向馮衍,但位於主座上的隴右上將軍隗囂,卻是更偏向方望。

隗囂性格裡帶著些保守穩重,若讓第五倫點評,八成會說隗季孟是“守戶之犬”,他想先搞定隴右這一畝三分地,然後坐觀形勢。

然而馮衍接下來一席話,卻讓隗囂坐不住了!

“哈哈哈。”馮衍看到劉歆也來了,忽然大笑,然後揮著便面扇道:“劉公,你來得正巧,今日的情形,讓我想起居攝元年啊!”

原來是居攝前一年,漢平帝駕崩,王莽精挑細選,以宣帝玄孫嬰為皇太子,自為“攝皇帝”,踐祚攝政。

馮衍道:“雖然太子才兩歲,但王莽大可按照慣例,將其立為皇帝,但王莽心存邪念,卻偏偏不走完最後一道流程,卻是在為篡漢做準備,故意為之!”

劉歆當然記得,他們最初是希望王莽做周公的,從這不同尋常的佈置裡,也覺察出了一絲不對勁,開始感到內懼。

馮衍走近隗囂,忽然發問:“上將軍就不怕天下人說,隗氏不立正統太子為帝,而只為王,是只將其作為傀儡,好方便以後廢掉取而代之麼!?”

“上將軍,汝家,欲為王莽第二?”

所有人都知道劉嬰是傀儡,但你說出來幹什麼!這馮衍的誅心之言,嚇得隗囂赫然起身:“先生休得胡言。”

又看向雖然寄人籬下,卻作為“宗室長者”的劉歆:“隗氏承天命順民心,輔漢而起事,絕無他意!”

劉歆緩緩說道:“上將軍之忠懇,秀自然知曉,但還是馮先生所言有理啊。春秋大一統者,天地之常經,古今之通誼也。而若上無以持一統,法制數變,下不知所守。故應早定大統,以安人心,統合關隴士民,以擊新莽餘孽!”

要辯權謀,方望可以跟馮衍聊上幾個晝夜,但馮衍和劉歆一前一後,政治正確的大帽子扣下來,隗囂頂不住,也顯得方望別有用心似的,遂住了口。

但方望仍以目示意隗囂,覺得此事還是存疑有詐,不急於數日內給答復。

隗囂遂咳嗽一聲道:“馮先生初來疲憊,且暫歇息幾日,白虎將軍已擊破安定,不久便會歸來,到時再合議不遲。”

倒也不是隗囂想故意拖,而是一個很辛酸的事實:別說劉歆,就算他這名義上的上將軍,在隴右也說了不算啊!

真正主事的人,是掌握兵權的白虎將軍隗崔!

馮衍也看明白了,拿主意的人不在,他急也沒用。

而隗囂說隴右豪強聯軍已拿下安定郡,也是個重要的情報,安定大尹王向是王莽的堂弟,威風頗能風行於一邦之內,屬縣沒有反叛。隗囂寫信曉諭,王向不從,負隅頑抗,隗崔遂出兵北向,進軍順利,如今已擊破郡府,各縣悉數投降。

“安定、天水、隴西,隴右主要三郡已下,隴坂以西再無人能威脅隗氏,也不知明公是否已攻下師尉?”

關、隴兩個勢力的擴張,看似是站在一個起跑線上,實則隗氏等豪強經營早已數代人,而第五倫才是異軍突起。

好在馮衍沒等兩天,隗崔便與隴西大姓楊廣一同歸來,伴其同行的不止是來自安定郡府的繳獲,還有一個對隴右而言不妙的消息。

“匈奴單於立安定三水人劉文伯為帝,定都五原郡九原城,國號:漢!”

……

六月二十日,同樣是成紀縣隗氏莊園,除了馮衍等人外,今日還多了胡須猶如白虎紋般黑白交錯的隗崔,及隴西楊廣參與。

今天都不用馮衍開口了,老劉歆就在那說了半天華夷之辯的大義。

“那所謂劉文伯,其真名盧芳,不過是雜胡遺種,冒名劉姓,老夫曾觀隴右宗室,絕無此人!”

“而匈奴立其為帝,不過是漢初時,冒頓扶持韓王信的故伎,名為漢,實為胡人傀儡也!夷狄之有君,不如諸夏之亡。”

老劉歆實在是義憤填膺,指天道:“自古裔不謀夏,夷不亂華,若使盧賊得逞,竊居帝位,中原之人,將被發左衽矣!老朽等與盧賊及匈奴,不共戴天!”

隴右諸豪們面色也不好看,對盧芳的“匈奴漢”,這些祖祖輩輩都從軍擊匈奴打西域的六郡子弟就一個字:“呸!”

成紀第一大姓李家是如何衰落的?因為李陵降胡,但李氏被漢武帝誅殺的只是李廣一系,其餘尚在。可天水、隴西人皆將此事視為羞恥,賓客門人紛紛離開,各家甚至都不跟李氏聯姻,百年下來,李氏遂敗。

由此可見隴右六郡人對投胡深惡痛絕到了何種程度,隗崔在安定抓到盧芳派回三水的人,直接五馬分屍!

這倒是意外的助攻,馮衍趁機道:“諸君,盧芳今已依靠匈奴,占據五原,傳檄於並州、涼州各郡,安定是其故鄉,早則今年,遲則明歲,盧芳必引匈奴南下隴右!”

“如今關隴之敵,不止是新室殘餘,還有匈奴、盧芳!”

“盧芳編造的身世尚有愚婦愚夫相信,更何況籍漢帝之名?方先生,這漢家正統皇帝的名分,關隴不去爭取,諸郡只怕要被盧芳傳檄而定了,到時候悔之晚矣!”

雖然大漢已經滅亡多時,但漢時的幾大政治正確,黑秦、孝治天下、春秋大一統,此外還有打匈奴,依然有效!至少在隴右如此,若是讓他們在王莽和匈奴漢之間選一個,絕對會效忠前者。

方望今日不再強辯,默然無對。如今確實不再是優哉遊哉的時刻,稱帝必須抓緊,盡快!因為他們需要趕制“漢帝劉嬰”的檄文,在並州、涼州各地與盧芳偽命對抗!

倉促之下,儀式只能從簡了,虧得劉歆連王莽那極其復雜的禪位大典都辦得妥妥帖帖,更何況正常的繼位儀式?

老劉歆扮演的,儼然是叔孫通的角色,他最擅長了,只道:“禮有損益,質文無常。削地開兆,茅茨土階,以致其肅敬。雖未備物,神明其舍諸,如此足矣。”

按照劉歆的指點,隗氏派人立刻在起兵時就修好的高祖廟準備儀式,祀太祖、太宗、世宗、中宗。

而趕制出來的天子袍服,也好說歹說,被披到劉嬰身上,傳國玉璽沒有,不要緊,有第五倫送來的斬蛇寶劍救急,好歹讓天子手持祖先聖物。

晝漏上水時分,天色大亮,劉歆設九賓,隨立廟外,讓劉龔引這“西漢”的小小朝廷諸將軍們北面,一如古禮。隗崔、隗囂等人穿上吉服,皆稱臣執事,奉璧而告,都朝茫然看著眾人的劉嬰下拜稽首,口稱:“陛下萬歲。”

馮衍少不得也在裡面裝模作樣,一起向劉嬰行禮。

而他發現,劉歆下拜時,竟老淚縱橫,哭了出來。

“大漢,光復了!”劉歆心情激蕩而復雜。

王莽的亂政,大漢的傾覆,從他為其尋找古經依據而始,如今,也由他擁立劉嬰復辟而終!

“冥冥之中,皆是定數啊!”劉歆現在忽然明白,自己苦苦求索“圓周率”,所求並非第五倫給他的一個簡單數字。

這做夢般的十幾年,就像是劉歆孜孜不倦割了一輩子的圓一樣,繞了一大一圈後,得到的不是圓滿,而是回到了原點。

禮儀即將結束,按照慣例,劉嬰手裡還沒握熱乎的斬蛇寶劍,又要交給上將軍隗囂,以示專征伐之權。

但老實半個上午的劉嬰終於鬧騰了起來,死死抱著斬蛇寶劍就是不松手,誰去拿都用嘴咬!連劉歆都挨了一下,牙印深深留在他的老手上。

眾人都是第一次立皇帝,對這情形有些不知所措,打也不是罵也不是,該搶麼?

而就在這時,有人匆匆進來,對著方望耳語幾句,讓這位隗氏軍師臉色驟變!

方望頓時大急,立刻上前,指著籠著手看熱鬧的馮衍道:“上將軍,請斬馮敬通!”

……

PS:晚了些,明天的更新在13: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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