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9章 運輸大隊長

作者:七月新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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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倫曾數次出入壽成室見王莽,都是從東闕蒼龍門進,極少由北闕玄武門入。

這主要是因為,自漢朝時起,兩闕的政治功能便不盡相同:東闕用來接待內諸侯入貢、群臣上朝,出門就是丞相府以及群臣居住的尚冠裡。

而北闕作為正門,則多用來掛各路胡王、單於、越王的頭顱,規格不夠還上不了城頭。每逢蠻夷入朝,大鴻臚和典屬國就帶他們從蠻夷邸一路到北闕參觀,指著闕上笑著說這裡掛過誰誰誰。

但也有一種漢、新兩百餘載沒遇到過的狀況:外軍入城,以下克上,勝利者不收刃,不束甲,堂而皇之地從北闕開進來。

這種感覺,和作為臣子時小心翼翼行於宮中是截然不同的,第五倫算是明白,當年劉邦初入咸陽宮時是什麼感覺了。

筆直的大道直通前方巍峨宮室,伏倒在兩側的官吏侍衛、小心翼翼抬頭看你的宮人,數不盡的甲兵簇擁在後,天地間唯我獨尊,世界中心就在腳下,踏著它能登上權力巔峰,真該喊一句:“大丈夫當如是!”

而他麾下的軍吏兵卒們亦然,一個個咧著嘴,心中的自得洋溢在臉上,亦有人左顧右盼瞪大了眼睛道:“這就是皇帝的塢堡,如此之大,他住得過來麼?”

“吾等替他住!”已經有人興致勃勃,準備夜宿於內了,不過一看宮婢都傻了眼,王莽只留了又老又醜的漢時舊人,這十多年居然沒怎麼納新。

方才在外投降的立國將軍趙閎還算做了點實事,約束住了宮衛,將壽成室們緊閉,杜絕了亂兵和無賴沖進來拉金銀細軟,如今防務被第五倫接管,又分派重兵守備四闕。

“伯卿。”第五倫點了剛剛抵達的任光:“汝帶人分赴尚書臺及宮中三公、四輔及九卿官署,將所有文書封檔,尤其是天下山川地圖、戶籍稅收。”

任光應諾而行,第五倫只將他當低配版的蕭何來用。

又點了從城北趕來通報,說族兵已渡過渭水的第八矯:“季正擅長詩書,且趕赴天祿閣、石渠閣、麒麟閣,護住典籍。”

這一位,可以當漢時的楚元王劉交來使。

而第五倫自己,則直奔共工府而去。

雖然被王莽改了個名,但共工和少府職能一樣,負責征課山海池澤之稅和收藏地方貢獻,以備宮廷之用;還得設立許多工坊,承擔宮廷所有衣食起居、遊獵玩好等需要。

故而其機構龐大,其中有一個官名叫“中臧府令”,專門負責儲藏少府搜刮來的金帛,就在宮省之中!

叫第五倫驚訝的是,常安處處混亂,連宮中各官署也不例外,人多遁逃,各顧念其家,基本都癱瘓了。

唯獨隸屬於共工府的各個機構,卻依然在運轉。府吏們持刃在外,格殺了不少想趁亂劫掠的宮衛,屍體倒斃在門前。

直到第五倫帶人抵達,他們見事不可為,才扔了兵刃束手就擒。

第五倫下了車,掃視這群最後一刻都堅守崗位的官員:“共工宋仲子何在?”

“我便是宋弘。”

人群被分開,一個人走了出來,被攔在距離第五倫十步之外。

雖然過去在宮中見過一兩次,但從未交談過,卻見宋弘儀表堂堂,頗有威儀,論俊朗,第五倫見過最出眾的人就是馬援,而這宋弘竟不遜其下,馬丈人完全可以問一句:“吾與常安宋公孰美?”

第五倫下了車,走到宋弘面前道:“立國將軍等人,皆去迎我,九卿尚在常安者唯獨宋共工缺席,為何?”

“今日不是休沐日。”宋弘說話一板一眼,不給第五倫好臉色。

“既然如此,我便要守衛共工府到最後一刻。”

“好一個泰山崩於前而不卸其責的宋仲子,我與常安人約法五章,二千石以下官仍其職,宋公可願繼續守?”

宋弘仰著頭:“我為陛下而守,不為叛逆。”

“大膽!”第五倫身後士吏勃然大怒,卻被第五倫止住。

第五倫道:“陛下……王莽他,拋棄京師,拋棄汝等逃走了。”

“是被他的臣子逼迫而走!”宋弘目光死死盯著第五倫:“第五伯魚,你以新臣而叛,辜負了陛下厚望!”

面對這質問,第五倫居然松了一口氣,甚至還有點感動,他進常安快一個時辰了,見過稽首乞降者,見過為前朝叫魂者。宋弘卻是第一個斥責他“叛新”的人,足見大新忠良,果然是寥寥無幾。

第五倫嘆息道:“王莽,也辜負了吾等的厚望啊,更辜負了天下,迷信天命,暴虐於民,總得有人站出來推翻他。”

這是事實,宋弘曾力請王莽將多年來攢下的黃金分發給北軍士卒,以激勵士氣,但王莽卻把希望寄托在南郊哭天上,讓宋弘大失所望,心都涼透了。

現在說什麼都晚了,他沒有繼續斥責第五倫,只拱手:“吾聞食人食者死其事,弘今為階下囚,唯一死而已,請動手罷!”

第五倫搖頭道:“宋公乃是吾老友桓譚故交,若是傷了宋公,桓君山定要痛斥於我。”

他湊近宋弘,低聲道:“依我看,這滿城文武人人皆可殺,唯獨宋仲子不可,疾風知勁草,國亂顯忠臣!我雖反了王莽,對宋公,卻只有敬佩。”

這一席話說得宋弘不知如何回應,第五倫笑道:“我已讓人保護宋公府邸,君職責已盡,大可歸去與家眷團聚。”

“來人,送宋公回家!”

看自己兵卒兇神惡煞,第五倫還拉著他們再叮囑了一遍:“是當真送回家,若是他自殺或受傷,拿汝等是問。”

宋弘概不合作,但他手下的中臧府令倒是很配合,為第五倫引路,帶著一眾兵卒進入內庫。

“中臧府令如何稱呼?”

“大將軍,小人名叫黃金。”

好名字啊!第五倫來找的就是黃金!

位於宮中的共工府,很大一塊區域都是倉庫,中尚署、右尚署等儲藏的是郊祀圭璧及禮樂器物,還有後妃服飾雕文錯彩,前者多而繁復,後者少而簡陋,可以看出王莽興趣何在。

而中臧府則是專門儲藏金錢之處,錢大可不看,在王莽折騰下,銅錢已經徹底廢了,很多州郡回到了以物易物,大家都被王莽弄怕了,想重建金融系統,可是一個大工程。

但有一種貴金屬,她是財富的象征,能頂得住亂世滌蕩,哪怕到了兩千年後,依然能夠保值,熠熠生輝。

當一重重門扉被打開,當厚厚的麻佈被揭開,就著下午的陽光,金光閃爍於府庫之內。

能跟著進來的,都是第五倫最信任的軍吏,但連親衛長臧怒,都瞪圓了他那雙大眼睛。

黃金,全是儲藏堆疊如同小山的黃金餅子!臧怒讀書少,不知道該怎麼形容,就像,就像……

“就像新秦中縣城裡,攤位上烤好了販賣的胡餅!”

一個個圓溜溜,熱騰騰,有士卒忍不住去摸了一下,好似真被燙到了手,自己縮了回來,就算不縮的,也被臧怒狠狠瞪了一眼後,悻悻放下,但都吞著口水,真想抓一把放懷裡。

第五倫拿起一枚金餅掂量,一枚一斤(256克),相當於後世的二兩左右,成色也極好,純度應該很高。

“中臧府一共有藏有多少金餅?”

中臧府令稟報道:“存儲黃金的大櫃為一匱,一匱可藏金餅一萬枚,六十匱則是六十萬枚。”

他看著手裡的薄冊:“先前皇……王莽哭天及分賜北軍諸校,動用了十多萬枚,如今一共還剩四十八萬七千六百枚。”

末了還補充了一句:“皆是宋公親自盤點,絕無虛報。”

這宋弘確實是大新官場一股清流,第五倫頷首,又聽中臧府令說,這麼多金餅,大部分是來源於漢朝的遺留。

“漢時少府有金官、銅官之分,天下金礦都歸少府管的,汝漢之金,麗水之金,各處開采出的黃金都匯聚入宮,這就占了一半。”

“還有一半,則是來自地方貢賦,漢武搞了酎金制,天下諸侯列侯都要給朝廷繳金餅,成色差了直接削爵,這哪還敢攙假。”

“只能費盡心思湊,漢時列侯多,少府每年能收上來一千多枚金餅,如此持續百年。”

燕、趙之收藏,韓、魏之經營,齊、楚之精英,諸侯們幾世幾年,剽掠其人,倚疊如山,被迫輸來其間。也難怪漢朝皇帝用黃金頗為大方,娶個皇後就動輒萬金。

更有意思的是,其中小部分黃金,居然還是外匯!

中臧府令道:“來自西域,胡人貪慕虛榮,喜好中原絲綢,自從漢宣帝後,胡商於玉門、敦煌以金購絲,每年都能得上百金。”

他還向第五倫展示了來自安息、大夏、大秦國那些刻有人面和字母的金幣,不少金餅就是用它們融了重鑄的。

當然,絲路在王莽執政後就因為西域各國叛亂而中斷了,外匯已絕。

但王莽宣佈持黃金犯法,又在州郡上收了一次,如此一來,天下黃金就基本集中在了朝廷。

若是加上黃門、鉤盾、中尚方等處用於雕飾的金子,總數只怕有六十萬斤。太平時節,一個金餅大約值萬錢,如今貨幣系統崩潰,銅錢貶值,但黃金價值尚在,是和絲佈、糧食一樣的硬通貨。

第五倫只感慨自己何其幸運,遇上了中央黃金儲備極盛之時,而這些黃金,王莽跟留著能下兒似的,總不舍得用,現在統統便宜了第五倫!

第五倫只想跟支援了綠林、赤眉無數甲兵裝備,又給自己留下如此多糧食金帛的運輸大隊長王莽由衷說一句。

“謝謝啊!”

……

第五倫聽說,當年漢高祖劉邦在楚漢相爭中被項羽打得四處逃竄,謀士陳平建議,用黃金拉攏腐蝕項羽手下的大臣。劉邦欣然同意,一下子拿出四萬枚金餅,給陳平隨便用,不問去處。

果然金子的魅力是巨大的,項羽手下不少謀士大將紛紛被離間策反,成就了劉邦的大業。

而漢武時,大將軍衛青在漠南痛擊匈奴,劉徹一高興,一下子給全軍將士賞賜二十萬斤黃金。

正所謂賞不逾時,入夜時分,任光、第八矯已經從各官署和天祿閣完成籍圖書的任務歸來,第五倫讓他們算了一筆帳。

“加上族兵,我麾下大概仍有大概四萬人。”

“保底的犒賞,一人一枚金餅,外加共工府所藏絲佈一匹,人人皆不能少。”

“立下功勞的部曲,再加一匹絲佈。”

“隨我西來的八百軍吏,按照功勛不同,少者五枚,多者十枚。”

至於軍司馬職位以上的高級軍官們,犒賞就更多了。

如此一來,就去了十萬金,以及共工府幾乎所有尚存的絲佈——不少是王莽準備用來娶新皇後用的聘禮呢!三軍將士得抱許久才能抱完。

黃金第五倫得省著點,因為短期內難以再得,用一枚少一枚,絲佈則多發些,往後占了地盤鼓勵桑麻,還能源源不斷地織出。

但還有個問題,任光提醒第五倫道:“王莽亦拿出十餘萬金犒賞北軍諸校,聽說每人能分得四金。從共工府運出的黃金足份,到了前線卻減少大半,等發到士卒手中,最多只有半枚金餅,甚至有人一無所獲,故而怨恨,不肯奮力作戰,我軍方能輕易渡渭。”

不患寡而患不均,賞罰不公平是會出大事的。但就第五倫這隊伍,若像王莽一樣傻乎乎地任由下頭人自己發,人性貪婪一發作,指不定就會重蹈覆轍。

所以第五倫想到了一個極其笨拙,卻絕對有用的法子。

“我親自發!”

第五倫道:“第一批,先發保底的一人一金,從明日開始,我帶人載著黃金去巡視各部曲,務必親眼看著金餅,發到每個士卒手中!”

四萬人啊,而且駐地還不在一起,這意味著第五倫得繞著常安跑一大圈,確實是太麻煩了。

但欲取天下,能嫌麻煩麼?

第五倫雖得驅逐王莽的大義,但既然選擇不依靠漢旗,傳檄而定這種事,就基本與他無緣了,每一塊地盤都得用武力硬打,用智謀略取。在這條艱難的路上,他最大的倚靠,還是兵強馬壯!

發犒賞贏軍心這考題,老王莽做過,卻不知解法,亂寫一通,大錯特錯。

現在輪到第五倫了,既然用捷徑做不出來,為了得到這關鍵的一分,除了掰著指頭硬算,還能如何?

更何況,此舉亦能讓士卒們知道,這黃金,是誰給他們發的!

此策已經定下,而這時候,奉命審訊漢朝遺老們的馮衍也回來了,匆匆向第五倫稟報。

“大將軍,公孫祿被臣一席話說得慚愧難當,已於家中自縊而亡!”

他手還有些顫抖,這真是馮衍與復漢派徹底割席的一夜啊,往後就回不了頭了。

“但已經搜檢了眾人家中,甚至還拷問了不少人,卻仍不知劉孺子嬰去向!”

不是前漢遺老們幹的?

第五倫皺起眉來,這件事真是越來越有趣了。

“會是誰呢?”

……

同樣是五月三十日夜,在距離常安以西數十裡的豐鎬之間,這兒是西周故墟,已經算京師郊區了。

昨夜得知王莽南巡狩後,不少常安人從城裡逃出來,部分往南,大多數則往西逃,足足有一兩萬人。

在鎬池,逃匿的士人百姓遇上了剛從西渭橋擊破射聲營,渡水南下的耿弇部,點著火把朝常安以西建章宮而去。

原本奉王莽之命去渭水支援射聲營的長水胡騎,則在見勢不妙後,選擇成建制向西撤退:他們多是來自隴西六郡的屬國羌胡,不回家還能去哪?一路上也沒少燒殺搶掠。

在這兵荒馬亂之際,選擇出逃的人也常常遭殃,但有一支數十人的隊伍,卻全副武裝,安然渡過豐水,抵達了一座小塢堡。

回到自家塢堡後,安陵縣人弓林這才拍著自己胸口:“總算是回來了。”

弓林乃是關中豪強之一,祖上是漢武帝時的光祿大夫,家族在渭水南北都有產業,政局變動之際,他正好在常安,得知王莽出奔,也欲逃走,卻被一位膽大包天的同行朋友拉著,去幹了一件說出去能嚇死人的事!

冒充第五倫的兵卒,從大鴻臚府將劉孺子嬰,給接出來!

弓林一路擔驚受怕,但他朋友方望卻渾然如沒事人,攙扶著已經十七八歲年紀,卻仍如傻子,見人就哭鬧的劉嬰從車裡出來。

這讓弓林不由感慨:“瞻之,你的膽量真是極大!”

“值此亂世,若沒點膽量,如何成就大事?”方望相貌醜陋,留著三叉胡須,身著儒服,卻遇事不驚,仿佛一切都在他掌握之中。

但弓林仍有不解,覺得方望是南轅北轍:“我與瞻之往來十餘年,知你頗有智略,你十年前就說,新莽遲早覆滅,不能為其效力,如今果然如此。”

“但你為何不謁見第五倫,我聽說他招賢納士,又是驅逐王莽的大功臣,此番進入常安,必有一番作為,瞻之若能投效,以汝智慧,當得重用!”

方望讓人安頓好劉嬰,卻不以為然地說道:“我在關中變亂之際,從平陵跑到常安去,就是為了等待第五倫。”

“然而數日前,一看其檄文,我便知道……”

“第五倫是舍易而取難,欲摒棄復漢大旗而自詡湯武,以力征經營天下,逆大勢而為,別看今日威風,但遲早敗亡!”

……

PS:第二章在18: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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