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時亦猶其未央

雪花紛紛而落,宛如撒鹽,這是北地雪花的特色,非說宛如柳絮,那就有點脫離現實了。
  
  

而就是在這漫天鹽粒之下,太尉劉虞帶領一眾重臣離開尚書臺,匆匆隨尚書楊密一起前往未央宮前殿,眼見著沿途虎賁軍沒有半點阻攔的意思,卻讓他更加心憂難耐!
  
  

等來到前殿,其人卻又陡然停滯在殿前,因為此處早已經有另一位尚書楊瓚,侍中楊琦、楊眾,廷尉周忠,新任右中郎將李邵,黃門侍郎丁沖等不少人人在此相候。
  
  

丁沖是曹操的鄉人摯友,周忠必然跟劉備關系緊密,李邵是投機客,此番又剛剛失了執金吾一職,這些都在意料之中……唯獨華陰楊氏,作為朝廷百年支柱,在朝廷西遷後歷來受到重用,此番在長安的五名重臣卻全都出現在此處。
  
  

事情到了這一步,已經很明顯了,就是關西第一名門,弘農楊氏在主導這件事情,王允最多是參與同謀。
  
  

劉虞停在殿前,任由頭頂鹽粒一般的雪畫砸在臉上,卻只是回頭望向司空楊彪……其人目光之中幾乎滿是失望。
  
  

作出類似動作的,還有司徒趙謙、諫議大夫種邵、光祿大夫黃琬,只不過這三位的眼神中的情緒不是那麼明晰罷了。
  
  

而未央宮前殿之前的臺階上,楊彪毫不畏懼的與劉虞還有其餘幾位漢室大臣對視了許久,早已候在此處的幾人則無一人出聲。
  
  

沒人指責誰,也沒人說什麼,因為到了他們這個層次,最多只能說是政治立場的問題,稱不上誰背叛誰,也稱不上誰是誰的人。
  
  

對劉虞而言,楊彪只是激進;而對楊彪而言,劉虞只是保守。
  
  

真正有資格居高臨下對在場這些人進行指責的,或許全天下只有倆個人,一個有名,一個有實,而其中一個,正在殿內。
  
  

劉虞心下同樣清楚,他看了楊彪許久後,到底還是在一眾漢室大臣們的註視下轉身緩緩步入未央宮前殿。
  
  

到此為止,天色愈亮,雪花愈密。
  
  

“太尉!”今年只有十六歲的天子端坐於龍椅之上,見到劉虞入內,迫不及待的站起身來,卻又止步於階前虎賁中郎將京澤身側。
  
  

這個時候劉虞才註意到,這個容貌尚顯稚嫩,顯得極為清瘦的少年天子,居然穿著他束發儀式上的全套冠冕!
  
  

十二旒天子冠,十二金章袍服,腰束玉帶,懷掛六彩天子印璽。
  
  

這幅裝扮,尤其是那六種顏色絲帶所束的六顆天子印,更是劉虞親手給對方掛上去的……由於傳國玉璽迄今為止都未尋到,所以這天子六璽格外珍重,這些劉伯安比誰都清楚……彼時,他只覺得天子聰明睿智,又已束發,或許將來自己可以撐到天子成年然後全身而退。
  
  

而現在,才隔了近一年,他卻又覺得對方實在是太年輕了。
  
  

“太尉。”年少的天子立在玉階之下,面色漲紅,儼然是心中期待。
  
  

劉虞本想說重話,但看到對方如此,反而於心不忍,便趨步上前,先行行禮,然後方才起身緩緩從容問道:“陛下,臣想問陛下三件事,其一,一封來歷不明的軍報,真的就能斷定衛將軍身死了嗎?其二,放一萬步說,即便今日陛下即便重新奪得了長安城,又有什麼用,將來的事情陛下有長遠打算嗎?其三,今日陛下身側之人,勸陛下行此事之人,真的能夠全信嗎?”
  
  

少年天子,或者說一身天子冠冕的劉協,見到劉虞態度明確,不由一時黯然,但稍待片刻,其人卻還是立在那裡扶著腰中儀劍振作相對:“太尉有三問,朕自然有三復。其一,朕知道軍報是假的,因為那封軍報本就是朕讓虎賁中郎將偽造的……原文乃是霧中偶然有數千頭麋鹿失道,撞上了衛將軍營盤,軍中捕獲甚多,這是被衛將軍軍中屬吏以吉兆的名義寫過來的,而朕讓他稍作更改也不過是想借此來見一見太尉與諸位重臣。”
  
  

劉虞一時怔住。
  
  

“其二。”劉協繼續立在彼處用略顯稚嫩的聲音言道。“朕心裡很清楚,長安城便是能拿下,也必然會被司州程普以及武都的衛將軍一起左右夾攻,輕易奪回。甚至虎賁中郎將也早有言語,他最多只能讓本部兵馬讓開道路,放朕出宮,卻絕不可能讓他們對衛將軍刀兵相對……”
  
  

隨著劉協言語,新進入的幾位重臣不由將目光放到了扶刀昂然立在劉協身側的京澤身上,此人的著實可疑,但偏偏又似乎無可指摘,因為人心上的事情太復雜了。
  
  

根本不用想,如果劉虞等人質問的話,他一定能找出不下三條無可辯駁的理由來:
  
  

不想壞了他舅父的忠漢名聲;他籍貫在三輔,衛將軍的新政影響到了他;多年仕途蹉跎,衛將軍棄用了他,或者這些年被三輔同鄉們以及天子本人所感化等等等等……
  
  

“所以朕從未指望過控制長安,以此來圖久遠。”耳畔,天子依舊在正色相對。“太尉,早在數年前,偌大的河北九州除了這區區龍首原上的未央宮外,便哪裡還有存土可立身?事到如今,隨著衛將軍兼並涼臧,恐怕連這寸土都難保了……”
  
  

“所以陛下是要東走中原,借曹劉之力意圖興復?”劉虞幾乎是瞬間醒悟,卻又旋即氣憤難制,便指著自己身後立著的周忠、丁沖二人出言質詢。“陛下!公孫氏不可恃,曹劉難道就可恃嗎?!陛下見過曹操年輕時的行徑嗎?萬事皆不如衛將軍,只有浪蕩勝之,今日衛將軍得勢跋扈,可曹操一旦得勢,只怕更加跋扈!你以為換成曹操就不會殺董、伏二位嗎?恐怕連你那兩個王氏表兄也難逃。至於劉備……陛下真以為劉氏宗親便可期嗎?”
  
  

劉協被訓斥了一番,又聽到董伏王之事,不由眼圈一紅,但還是扶劍抿嘴以對,連‘朕’都不稱了:“太尉,事到如今,我已經沒了母族、妻族,若是再不倚仗宗室,又倚仗誰呢?正如你第三問,你說今日這殿上之人或許不可信,可我若不信他們,又能信誰呢?就好像太尉你,若非是因為太尉是宗室,我何至於專門在此相候,請你與我同行?”
  
  

說到最後,劉協幾乎要落淚,只是強行忍耐住了而已。
  
  

而劉虞也是愈發黯然之餘難再出言辯解。
  
  

就在這時,楊彪緩步上前,正式開口了:“劉公,事到如今,天子去意已決,身為臣子的,只有從與不從而已。”
  
  

“我為輔政宗室,天子去不去不是你們說了算。”劉虞毫不客氣的回頭而對。“東走中原於漢室大局無益,反而風險太過。所以我非但不從,而且不許!”
  
  

“太尉,這是至尊本人的意思!”楊彪也嚴肅了起來。
  
  

“至尊今年才十六歲。”
  
  

“十六歲亦可當國!”
  
  

“少帝被鴆殺,皇室近支一脈只有至尊一人,若至尊沿途有礙,則皇脈斷絕!”
  
  

“正為如此,才要此時速行,而此時若走,誰敢動至尊?!”楊彪猛地向前一步厲聲喝問。“公孫相隔千裡,跋扈如公孫瓚都不敢擅動大臣,誰又敢動至尊?!便是公孫當面,自承漢臣的他難道又敢弒君嗎?!靈帝有罪,至尊何罪?他拿什麼來弒君,就不怕人心俱喪?!”
  
  

劉虞當即語塞。
  
  

弒君!
  
  

這二字是對於傳統儒家士人而言絕對難以忍受的道德污點……君父、君父,事情可笑的地方就在這裡,明明親眼見過劉協的人都知道這是個才十六歲的小孩子,可全天下卻也都知道他是全天下的君父!
  
  

沒錯,這個立在玉陛上,明明稚嫩到極致,明明被劉虞訓斥後還會流淚的少年,卻是法理上劉虞的君父,也是公孫的君父,是曹操、劉備、劉表、劉焉、孫策、呂佈、士燮、張魯那些人的君父,也是楊彪的君父,更是今日殿中所有人的君父,是天下萬民的君父……統帥天下二一之地的公孫又如何?真殺了這個少年,那他這個衛將軍在天下人眼裡就是弒君的禽獸!
  
  

可能漢室威德確實已經到了宛如風中殘燭的地步,但真的做了,事情的性質是不會改變的,弒君就是弒君!春秋那種禮儀俱喪的時代,趙盾萬般無奈,被動反撲之下借其弟之手殺了謚號為靈的晉靈公,結果呢?都還少不了一筆趙盾弒其君,且被儒家認可了上千年。
  
  

何況是今日天下獨一無二的共君呢?何況你公孫氏世代為漢臣呢?何況有罪的是靈帝,而當今至尊無罪呢?
  
  

一旦弒君,對於一個政治人物而言到底有多可怕?
  
  

君父、君父,其人自幼失怙,不好拿弒父來比較,可若是試想衛將軍忽然為了控制安利號而公然弒殺了自己寡母,請問天下人心又如何會從他?清白之人如何會心服?
  
  

到時候這種人即便能得天下,手下也必然皆是無恥之輩,又怎麼可能長久?
  
  

“你們這是在拿至尊的性命做盾!”就在劉虞語塞之際,一旁趙謙終於也看不下去了。“我也覺得如今衛將軍不在,無人敢做主行不忍言之事,可正因為如此,若萬一有愚人行愚事,衛將軍相隔千裡也攔不住啊?而到時候,他擔上弒君之名,你們這些以至尊為盾的人,昭昭史冊難道就會忘掉記上一筆嗎?”
  
  

楊彪也為之黯然:“可若不能趁此良機行此策,枯守長安又如何?到了中原,到底是有兩位宗室諸侯可以倚仗,若能立足南陽,背靠劉表,策動曹劉,三家平衡之下興復舊都、關中,則大事或許可成。而留在長安,不過是讓至尊以囚禁之身坐等漢室覆滅而已。”
  
  

“這就是你們打算嗎?”趙謙嗤之以鼻。
  
  

“我們也知道前途渺茫,但此舉到底有一二振作炎漢的可能吧?”侍中楊琦正色而對。
  
  

“可一旦失敗呢?”便是幾人中最年輕的種邵也忍不住出言駁斥。“屆時漢室連自保都難!”
  
  

“留在此處又如何?”楊彪也終於怒氣漸起。“坐視漢室如中了炭毒那般,於夢中無聲而死嗎?”
  
  

“司空說的不錯。”爭吵之中,劉協握著腰中的天子劍勉力出聲。“也請諸位也不必相互苛責……我知道諸位都是漢室忠臣,乃是漢室如今唯一倚仗,只是太尉!”
  
  

“臣在。”劉虞低頭以對。
  
  

“這是朕的主意!”劉協眼圈愈發顯得紅了起來。“朕知道你的顧慮,也知道東走中原的風險,當日從洛陽遷都至此,朕……我什麼沒見過?連皇嫂都差點被西涼兵奪走!但此一時彼一時,彼時漢家威儀盡喪遷都之中,而如今朕這個天子還有可什麼傍身呢?家人、親眷皆無,多少大臣漸漸轉投鄴下,幾位能倚仗的老臣也一日日凋零,而當日北闕大街上那次變亂之後,朝中諸臣又從大略上又與朕漸漸離心,此時留下,只是等死而已,還不如東走南陽世祖帝鄉,奮力一搏!不敢說能夠效仿世祖力挽狂瀾,重塑社稷,但總還有幾分希冀可在吧?”
  
  

“是臣無能。”劉虞慚愧跪地請罪。“身為輔政,卻不能替至尊維系人心。”
  
  

“朕不怪太尉。”劉協終於走下了玉陛,然後俯身作勢去扶對方。“這種局勢下,太尉又能如何呢?這也是朕一定要走的緣故……此處真的無漢室半分立足之處……朕今日只有一問,太尉能不能隨朕東行?”
  
  

“臣……不能應!”劉虞幾乎是頂著平生所受最大的壓力,跪在地上奮力拒絕。
  
  

真的是平生最大壓力,因為這一次比之之前在幽州所經歷的那一次完全是有過之而無不及,彼時可以將一切歸咎於公孫的血腥暴力威脅,而這一次呢?
  
  

這一次真的是劉虞發自內心的一次艱難抉擇!
  
  

跟對方走了,便是死了,也必然會在史書上留下‘大漢忠臣’四個字;而不走,未免顯得貪生怕死,而且他心裡也確實在眷戀著自己的愛妾,眷戀自己舒適的生活,眷戀自己那個在幽州都已經做到遼西太守的兒子。
  
  

但另一邊,如此明顯的道德逆差背後,卻是劉伯安發自內心的認為東行沒有用,不是有錯,而是沒有用,這種激進的姿態反而會加速漢室的衰亡。
  
  

千古艱難惟一死,但有時候當責任加身之後,有些事情比死都難。
  
  

“而且,臣也是真心想勸陛下留下!”一念至此,劉虞只能奮力叩首。
  
  

劉協萬分失望,緩緩站直身來,卻也沒有怪罪對方:“朕懂得太尉的難處,你不走就算了,但朕心意已決,也請太尉對朕寬宏一些。”
  
  

伏在地上的劉虞幾乎要為難到落淚。
  
  

“其餘幾位卿家呢?”劉協復又看向了其餘幾人。
  
  

“臣與太尉是一個意思!”一直沒吭聲,靜靜看著劉虞背影的光祿大夫黃琬揚聲以對。“且恕臣直言,時勢不同,人心易變,或許此時陛下東行真能稍得一二寬緩,可一旦局勢有變,無論成敗,居於虎狼之間而無未央宮與關西些許人心庇護,反而會愈加艱難!”
  
  

“除此之外,太尉身為宗室,有一言不能出口,臣等卻可直言。”司徒趙謙也上前凜然相對。“陛下,若是大局為公孫氏、曹氏等外姓諸侯所握,或許漢室還可以靠著不犯錯延續一二,可若落到劉氏宗親諸侯手中,如陛下你反而無足輕重!故此,臣也勸陛下毋要東行。”
  
  

劉協欲言又止,先是緩緩頷首,復又堅定搖頭:“諸卿家不願從朕東行,朕無話可說,但這次朕意已決,正所謂箭在弦上不得不發!連尚書臺的公文都偽造了,還說動了這麼多位卿家……若不走,朕或許只是繼續留在宮中為囚,他們卻要全遭毒手!”
  
  

劉虞等人紛紛一滯。
  
  

殿外已經積了一層細雪,漢天子劉協全副冠冕,扶劍而出,楊氏五臣外加周、丁、京、李幾名同謀之人一並隨從出殿。
  
  

俄而,又有數十虎賁軍忽然出現,關閉了殿門,將幾名不願相從的重臣關在殿內。
  
  

天子逃亡,哪怕只是孤家寡人東行,也不是這麼簡單的事情虎賁軍最多在京澤的狐假虎威中讓開道路,打開宮門,願意跟京澤隨行不過是幾十名心腹罷了,卻還需要楊氏的族丁家人在城外相候;董、伏兩位美人需要相從,劉辯的遺孀唐姬乃是唯一活著的‘長輩’,也需要作別;天子六璽可以掛在身上,但是其餘遷都時搬來的國家重寶,諸如王莽的骷髏頭在這種時局下極有意義的東西也要帶上;除此之外,雖然楊彪聲稱他已經買通了武關都尉韓暹,但天子威儀才是此時他們最大的倚仗,所以還需要盡量維持天子儀制。
  
  

等到收拾妥當,卻已經是接近中午時分了。
  
  

於是京澤出面,以衛將軍有命,請天子西行武都勞軍為名,騙開宮門,劉協終於得脫第一層樊籠。
  
  

但是很快,隨著天子儀仗出現在北闕大街之上,沿街百姓住戶全都看到,到底還是驚動了城中的親公孫勢力。
  
  

京兆尹韓玄及長安令韓銳幾乎同時在慌亂中引兵到達,雙方與天子車架在北闕大街武庫附近迎頭撞上。
  
  

“天子有詔!”京澤全副披掛,扶劍立在天子車架之側,眼見著二韓尚未來到跟前詢問,便立即面無表情揚聲以對。“京兆尹、長安令即刻退下,否則立斬!”
  
  

韓玄驚慌失措,韓銳卻勃然大怒,當即立在街上雪地之中厲聲呵斥:“天子詔何在?可有尚書臺版制?如何便要無故斬我等?京澤你受衛將軍大恩,奉命保護天子,為何反而放任天子擅動?”
  
  

“不錯。”韓玄也反應過來,勉力在街上立住。“衛將軍行前有明文書告,天子年少,凡事當有帝師或三公準許;而朝廷制度,凡旨意皆須尚書臺版制,天子出行,可有帝師隨從,可有尚書臺許可?!”
  
  

話音未落,司空兼帝師楊彪,尚書楊瓚、楊密便齊齊從後方車架隊列中閃出。莫說韓玄,便是韓銳也一時驚住,暗叫不好。
  
  

而趁此機會,天子車架卻在二韓目瞪口呆中徑直繼續東行,眼瞅著便要越過武庫。二韓既無法阻攔,又心有不甘,只能一面匆匆跟上,一面派人去通知前方城門。然而,城防之事如今全屬公孫瓚,公孫伯圭又是個驕橫的,他不在,下屬無人敢擅自關閉城門。
  
  

二韓愈發無奈,只能一邊去後將軍府通知其家人,讓他們速速去尋不知道為何久久不歸長安的公孫瓚,一邊又匆匆去找公孫瓚的兩個心腹,也就是侍中關靖、王門。
  
  

消息送到,王門一個武夫倒還糊裡糊塗,唯獨關靖算是個智謀之人,心裡明白事情的嚴重性,再加上他又是公孫瓚的體己人,算是義不容辭,所以聽聞消息後絲毫不敢怠慢,連官服都沒來得及穿,直接一身家常裘襖,戴著狗皮帽子,便獨自一人騎馬直奔正對北闕大街的東面霸門而去,並直接搶在天子儀仗出現前下令關了門。
  
  

但是,其人在霸門之上,眼瞅著地上積雪越厚,城中黑煙如故,連王門都引著數十兵丁趕到,卻始終等不來天子,也是不由心慌如犬。最後,還是二韓派人來告,原來,天子明顯是早有準備,儀仗過了武庫走到長樂宮的時候忽然向北轉彎,然後又從北面的明光宮轉向東面,似乎是要從清明門走脫。
  
  

關靖一瞬間魂魄俱散,趕緊又催促王門與他一起下城馳馬向北。
  
  

而等到他來到清明門,尚未到達門樓,卻發現天子儀仗居然已經到了城門洞前。關士起實在是無奈,只能拽住王門吩咐一番,讓後者催促手下士卒打馬向前,而他本人卻悄悄沿著路邊到了天子儀仗身後的大部隊中……沒錯,此時天子的行動早已經驚動了全城,不知道多少公卿大臣紛紛來追,又不知道有多少長安士民紛紛來看。
  
  

臨到跟前,王門躲到門側,自讓得了吩咐的騎兵上前,相對應的,天子一行人也儼然註意到了忽然出現的兵馬,心中同樣緊張。而眼見著這幾十騎戴著狗皮帽子,儼然是幽州出身的公孫瓚親信騎兵卻連馬都不下便要沖撞儀駕,京澤無奈只能上前厲聲呵斥。
  
  

然而,這些士卒不等他開口便轟然笑罵起來,佯做聽不到對方在說什麼。
  
  

楊彪等人也紛紛上前呵斥,這幾十騎依舊佯做不知,反而笑問車中是否真是天子,莫非是有些人假扮?
  
  

場面一時僵持,關士起也難免松了口氣。
  
  

但就在這時,忽然間,隨著其中一輛車子的佈簾被扯開,天子劉協居然全副冠冕,出現在了眾目睽睽之下。
  
  

數十騎兵登時呆住,然後隨著周圍看熱鬧隨行的士民,還有那些尾隨而來的公卿一起,紛紛失色下拜。
  
  

“爾等欲見朕嗎?”劉協漲紅著臉,扶劍立在車上,奮力大聲呵斥。“朕便在此處!侍中關靖、王門何在?!還有京兆尹韓玄、長安令韓銳何在?還有後面的公卿,一並來見!”
  
  

“至尊有詔,傳侍中關靖、王門,京兆尹韓玄、長安令韓銳速速來見!”侍中楊琦聞言立即奮力大喊。“其餘大臣也皆上前聽詔!”
  
  

四人躲無可躲,只能硬著頭皮上前拜謁,而諸多隨行公卿也隨之上前跪拜。
  
  

“爾等四人為漢臣,卻引兵隔斷禦駕,莫非是要助賊弒君嗎?”劉協雙目通紅,當街先直指四人呵斥。
  
  

“陛下何出此言?”關士起尷尬相對。“臣等實不知至尊在內……”
  
  

“此時知否?”楊彪肅然相對。
  
  

“固然知曉。”關靖仰頭轉向楊彪,多少尋回了三分氣勢。“可是至尊為何在此?至尊未及弱冠,擅出京城……”
  
  

“有三公及數位大臣隨行,有尚書臺尚書隨行,有帝師許可,有虎賁中郎將護衛,何談擅出?”楊彪昂然反問。“什麼時候輪到侍中過問三公、尚書與天子事了?”
  
  

關靖為之啞然。
  
  

“可天子到底要去做什麼?”韓銳復又抬頭質詢。“臣等掛念天子安危,可否隨行?”
  
  

“爾等各有職司,此事非爾等所問。”京澤忽然緩緩而言。
  
  

韓銳在雪地中抬頭冷笑反駁:“天子事關天下安危,誰不可問?且天子擅出京師,卻不見太尉與衛將軍明言,臣等唯恐天子為奸臣所惑,犯下彌天大錯!”
  
  

“誰是奸臣?”就在楊彪等人準備繼續反駁的時候,雪花紛紛之下,天子忽然再度出言。“如今動搖漢室江山的,難道不是你們的衛將軍嗎?”
  
  

此言一出,包括楊彪在內的所有人都呼吸急促了起來。
  
  

“若非衛將軍,陛下說不得早已經和少帝作伴去了!”前排其餘三人俱皆驚恐,身後趙平、馮芳、張范等公卿也都低頭不語,唯獨韓銳怒氣勃發,直接起身扶刀直對天子。“漢室江山,難道不是陛下父兄與董卓袁紹那些人動搖的嗎?而使漢室重整江山,漸復天下二一之地的才是衛將軍引我們河北之眾所為,連曹劉都不敢否衛將軍功績,陛下卻無故歸罪於忠臣,何其不智?!”
  
  

“事到如此,何須多言?”天子聞言反而不再發怒,卻幹脆倉啷一聲拔出腰中天子劍來。“衛將軍昔日為忠臣,今日不可為逆賊嗎?便是董卓當日也不是忠臣良將,一朝得勢為禍朝綱嗎?且今日之事是我所願見的嗎?衛將軍非但眼中素無君父,反而視朕為孽種,連個女兒都不舍,這是何意?非只如此,其人還殺盡朕之近親,離間公卿、外戚。朕在宮中,每日憂懼,無非以淚洗面,這便是忠臣所為?其人之心,此時道旁路人亦知!何須遮掩?!”
  
  

“陛下到底意欲何為?”韓銳嘴角青筋跳動不止。
  
  

“無他,欲東行南陽,召宗室諸侯勤王而已!”言至此處,天子忽然將手中天子劍擲在對方身前。“就是要與衛將軍決裂為敵……卿若以衛將軍忠臣自居,今日便可替他斬朕以償其願,否則便請讓開!”
  
  

言罷,其人復又從身側京澤腰中拔出另一把劍來,全副冠冕,白刃下地,在雪地中昂然向清明門內而去。
  
  

沿途士卒,還有原本就在跟前的這些追來的大臣,紛紛伏地以對,便是韓銳憤恨難止,卻也只是立在那裡低頭不語,根本不敢撿起地上之劍。
  
  

弒君如弒父,且趙盾故事在前,今日他韓銳可以憑著一股做下大事,反正一條命而已,家人自然不用擔心,卻不免要讓對他有大恩的公孫落得弒君之名。
  
  

另一邊,天子被逼到絕境,膽氣湧上,非但親自以天子冠冕持白刃打開通道,待車隊出門,迎上楊氏準備好的數百人馬後,其人居然又親自立在最後一輛車上斷後……眾人根本不敢起身去追。
  
  

然而,亂中變數迭起,就在天子立在清明門外車駕之上,待隊伍齊備,準備轉身而去時,忽然間門內又有人遙遙呼喊:“至尊莫要東行……”
  
  

二韓、關王,還有不少追來的大臣,諸如趙平、劉松、馮芳、張范等人,即刻振奮……原來,來人居然是太傅劉虞。
  
  

正如天子一旦出面無人敢阻攔一般,劉虞想要脫出宮殿也自然是理所當然。然而,其人之前放棄阻攔,此時又來,儼然是心中忽然有所醒悟。
  
  

“陛下!”劉虞乘車與趙謙等人追出清明門來,就在門外雪地中下拜,顏色焦急萬分。“還請陛下萬萬不要東行……臣剛剛想明白,陛下此行其實是衛將軍計策,勸你東行者,恐怕正是衛將軍之間!”
  
  

“劉公何至於如此?!”楊彪終於大怒。“我等固然意見不合,但你又何必污我忠心清白?我有此策,乃是當年中原會盟時便起的心意……”
  
  

“我也不知道是誰,但其中必然有間!”劉虞氣喘籲籲,咳嗽連連,半日方才出言相對天子。“或是楊氏中人,但更可能是虎賁中郎將京澤或者右中郎將李邵!因為衛將軍本意恐怕就是要天子東行,使天子與公卿分裂……陛下你仔細想想,所謂漢室其實非你一人,實乃公卿、天子、都宮、皇陵並存方為漢室……今日至尊若棄長安孤身東行,正是衛將軍所求!他兼並西涼,一統北方,天下二分有其一,又怎麼會爭將陛下本人放在心裡呢?那人當面之阻礙,只有漢室而非天子。那人心中所求的,也根本就是漢室肢解分裂,權威再度崩殂。而若漢室權威再度崩殂,至於天子流落在外,其人恐怕反而會高興,因為省的有朝一日落得弒君之名了!這是臣的肺腑之言,還請陛下莫要中計!”
  
  

一言勉強說完,劉虞咳嗽不斷,天子和楊彪也各自微微動容。
  
  

而就在天子剛要再開口之時,忽然間,一支明顯從天子這邊儀仗中射出的箭矢卻忽然非處,眾目睽睽之下正中劉虞胸口,讓後者登時撲倒雪地之中,血染於地。
  
  

劉虞身後,黃琬、趙謙,還有諸多追來的公卿大臣紛紛色變,韓銳、王門等人更是直接拔刀相對天子儀仗。
  
  

天子和楊彪全然懵住,本能回頭去看京澤,卻發現對方根本就在身邊,絕不可能是射箭之人。再往後看,才發現侍中楊琦面無表情,正緩緩收弓。
  
  

見到天子和族長質詢的目光,楊琦依舊從容:“至尊,事到如今,難道咱們還有退路嗎?”
  
  

天子和楊彪齊齊黯然,UU看書 www.uukanshu.com 他們如何不知道,此時便是劉虞說的再有道理,也不可能回轉的,否則最起碼楊氏就逃不脫滅族下場。
  
  

楊氏沒有負天子,天子更不能再負這唯一一家漢室忠臣了,於是其人不再猶豫,親自下令向東而行。
  
  

韓銳本想繼續引兵去追,但不知為何,鬼使神差一般,其人只是孤身縱馬上前,遙遙一箭,仿佛還禮一般,正中斷後京澤的肩膀,然後便回身參與救助劉虞。
  
  

白雪皚皚,劉協只帶楊氏為主的少部分公卿逃脫東行,而無論此行結局如何,這位少年天子都已經事實上棄公卿、都城、皇宮、陵寢於長安,漢室不免就此分裂。
  
  

我是不能回頭的分割線
  
  

“建安五年冬,漢天子為楊氏所惑,棄公卿皇陵東行,太尉劉虞阻於清明門,天子不聽,使侍中楊琦發矢而對,殺帝師、太尉領尚書令、宗室顧命大臣虞於門前。虞既死,長安立起大雪,三日不止。”《舊燕書》.卷六十二.列傳第十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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