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8章_星漢燦爛小說

霍不疑矯健的一躍而下, 在尚余幾寸的石階上輕輕一蹬, 長臂撈到少商的手腕順勢帶入懷中,將女孩摟的死緊,絕不鬆手。少商感覺環在自己身軀上的臂膀堅硬如鐵, 箍的她骨頭髮疼, 彷彿被生生嵌進去了般。

上方的四名侍衛不及驚呼, 只聽咔啦一聲, 原本的門口從頂上落下一面巨大沉重的石門, 乾脆利落的將他們隔除在外。地牢內又是一片漆黑, 少商覺得自己全身懸空, 除了貼著自己的這幅溫暖堅實的男性軀體,再無別的可以依靠了。

霍不疑之前就看見窟窿下方的石壁上有塊微凸的石頭, 於是憑著記憶在落下時伸掌掛住這塊石頭。他身高腿長,立刻感到腳尖似能觸及地面,眼看窟窿上方又要合起, 他只能放開那塊石頭。腳尖一觸地, 他就發覺下面不是平地,而是極為陡峭的巨大斜坡, 兩人收勢不住, 只能順著斜坡滾落下去。

霍不疑無計可施, 儘可能將女孩攏進自己軀體的包圍中,他知道此時最正確的姿勢應是全身蜷曲,用臂膀護住頭顱。但此時他別無所求,只盼女孩不要傷到便好。

兩人滾的昏天暗地, 頭,肩,背,腿,被堅硬石壁無數次磕撞到,霍不疑忽然察覺女孩從自己懷中伸出手臂,將一張柔軟的東西覆住自己的頭顱。他立刻明白這是今日少商身上的麂絨披肩,豐厚溫暖的絨毛觸及雙頰,他忍不住笑起來。

斜坡陡峭之極,又長的漫無邊際,周圍沒有半絲亮光,入骨的黑暗讓人彷彿身在地獄,除了彼此胸腔中的跳動什麼都聽不見,但霍不疑卻覺得無比安心。

他再不用記掛著未報的血海深仇,不用歉疚有滔天覆頂的秘密瞞著心上人,更重要的,他再也不用擔心失去她了。

不知翻滾了多久,兩人就以這樣古怪的姿勢落到明亮的平地上,巨大的慣性讓兩人又翻滾數圈才穩住身體,停下時霍不疑墊在下面。

少商蓬頭散發的從他胸口撐起腦袋,艱難道:「……高雍侯霍大人,以後我若再犯蠢,你別顧忌什麼,直接說『蠢材不許去』就成了,好么。」

她的人生不長,但已經歷過賊匪追殺,刺客包圍,宮廷詭計等許多精彩的橋段,但是天地良心,她真沒見識過這等鬼斧神工的機關暗道,她怎麼知道看起來很堅固的地牢石地板會突然沒有了啊!

霍不疑笑眼閃亮,胸腔的震動傳遞到女孩掌上。他低聲道:「以後,你叫我阿猙吧。」

雖然不知安危生死,但看著這雙深褐如晶的俊美笑眼,少商什麼都不怕了。她笑的沒心沒肺:「嗯,阿猙……不過你怎麼也蠢了,居然跳下來。」

霍不疑低低笑道:「我們都蠢,不是挺好么,般配。」他為她做的蠢事多了,以後一件一件說給她聽。

兩人就這樣纏綿婉致的微笑對視,便是身處陰暗潮濕的地底深處也覺得喜樂滿足,然後一旁響起十分煞風景的咳嗽,兩人只好轉頭去看。

——還能有誰,自然是適才墜落的袁慎與梁邱飛等侍衛。

侍衛們還好,畢竟是習武之人,護住自己是沒問題的,不過袁慎就慘烈了些,被囚禁的手腳發軟,還墜了條沉重的鐵鏈。滾落下來時東撞西磕,不但摔了一腦門子的血,左臂似乎折了,一名侍衛正給他以布條和刀鞘固定手臂。

他們比霍程二人提前落地,用火摺子點燃火把沒多久,霍程二人就滾下來了,然後摟在一起你儂我儂,還旁若無人的說了兩句情話。袁慎又傷又氣,只能烈眼睜睜的活活看著。

梁邱飛與幾名侍衛想看又不大敢看,俱是忸怩尷尬。

少商有些不好意思,沒話找話:「誒,那什麼,袁公子你沒事吧。」霍不疑若無其事的拉少商起身,簡短道:「看來大家都沒事。」

袁慎捧著摔破的腦門,看著劇痛的胳膊,幾乎要岔氣。

少商甫站定,發覺自己袖袋中有一團細線,一摸質地便知道這是霍不疑日常纏在袖口的那根怪線。應是適才霍不疑來拉自己時線圈鬆開了,於是筆直的落入自己敞開的袖袋中。

她本想問這根線究竟是什麼,不過想到此時緊急,便先按下不提了。

霍不疑緊拉著少商,習慣性的將她護在自己身後,少商皺眉,輕聲道:「你有沒有聞到一股……」腐臭味,「似乎什麼爛了。」

霍不疑點點頭,他不但聞到了,還對這種氣味很清楚,但此時不欲嚇到女孩。

梁邱飛等人手持火把去點燃周圍石壁上的油燈,誰知沒走幾步,又聽見那熟悉的咔啦聲,眾人適才滾落的那個斜坡口落下一塊極其巨大的壘石,瞬時將入口堵上,隔絕了來時路。與此同時,周圍的石壁猶如被火蛇舔舐般,逐一亮起嵌入石壁的油燈。

眾人看清了周圍情勢,倒抽一口涼氣。適才因為只點亮一個角落,眾人都以為這只是個普通石室,誰知燈光亮起後才發覺這裡竟是個寬敞巨大的地下宮殿!

殿宇呈現長方形結構,面積有半座長秋宮正殿那麼大,頭頂的穹廬距地面至少有五六丈,由八根粗大的樑柱支撐。霍不疑環顧這座不大不小的地下殿宇,神情凝重異常,尤其是看見地上散落的零星兵刃和鋪蓋,他似是想到了什麼。

一名侍衛忽然驚呼一聲:「少主公,你們看那裡!」

眾人順著他的手臂看去殿宇一側凸出去的角落——死屍,竟是小山般的一堆死屍,適才的腐臭味便是此處傳來的。

少商覺得自己手腳開始發抖,她一生都沒見過這麼多屍首,皮色灰暗,肢體僵硬,凝固的暗紅色血塊大團大團的到處都是。眾人覺得背心發涼,彷彿真的來到了陰曹地府,只有霍不疑鎮定如昔,沉聲呵斥:「怕什麼,死人總比活人好收拾,我們過去看看。」

梁邱飛挺起胸膛,與另一名侍衛在前開路,少商瑟縮在霍不疑身後,亦步亦趨。眾人來到屍山面前,看著少說也有一兩百具,少商聞到愈發濃烈的腐臭氣息,幾乎窒息,霍不疑只好拉她退開些。

「袁公子,你,你怎麼了……」扶著袁慎的那名侍衛忽然驚叫。

少商沒有暈,袁慎差點暈了,他強撐一口氣,含淚道:「這,這是我家……我家的部曲。」

少商與霍不疑對視一眼,原來袁家人馬都在這裡,難怪外面找不到。

袁慎不顧腐臭味,顫抖著撲上去,摸到那熟悉的藍白相間的袁氏侍衛袍服,他落下眼淚:「是我讓他們投降的!我們被誘入那片林子,前後退路都被阻斷了。我想與其讓大家戰死,不如投降保全性命…田朔竟然殺降?!田朔,田朔竟將他們都殺了…」

地下陰暗寒冷,這些屍首尚保存著生前的表情,一張張憤怒暴烈的悍烈面孔,彷彿訴說著被繳械後屠殺的慘狀。

袁慎看到一張熟悉的亡者面孔,虯須黑面,怒目圓睜。他終於忍不住,失聲痛哭起來:「吳師,吳師,是我害了你,是我害了眾位!」

少商遠遠望見那屍首的面目,輕道:「這人是袁府的侍衛首領,從小護著袁慎長大的,還教過他弓馬拳腳。」因為袁州牧長年不在兒子身邊,梁夫人這個母親又是有跟沒有一個樣,這名忠誠寬厚的侍衛首領於袁慎而言,幾乎亦師亦父。

面對這等人間慘況,一名少年侍衛先是嘆氣,然後嘀咕:「阿飛兄長,我們少主公就不會這樣出錯。」投降也看人的好嗎!隨隨便便投降,便如長平之戰遇上白起,章邯大軍落入項羽之手,多少人都坑殺了。

梁邱飛用力撞了他一下,示意他閉嘴。

其實袁慎的智略並不比霍不疑遜色,端看他能抽絲剝繭,於毫無跡象之處找到疑點,順著微不可查的破綻找到公孫憲藏十幾年的兒子,就可知他心細如髮,足智多謀。

他與霍不疑的差別不只是辦事老練與否,更有為人處世的成熟度,這是一種非得跌跌撞撞,在屍山血海里滾過一圈,才能獲得的痛苦感悟。

同樣的事換做霍不疑,他絕不會為了區區面子就瞞著所有親屬與上峰單獨行動,至少梁州牧是必須知會的。

這一跤,袁慎摔的慘痛無比,讓他從精緻溫雅的書香中清醒過來。以後他會知道,身居高位,牽繫多少人的安危,指揮稍有差池,就是千萬人死無葬身之地。

地下宮殿中迴響著袁慎的輕泣,少商看著那死狀恐怖的屍堆,輕輕發顫,霍不疑拉她的手去摸藏在自己腰囊中三枚圓圓的東西,然後輕道:「你放心,有我在,總能護你出去。」

少商摸出那是什麼東西,大大的眼睛睜的滾圓,心卻定了一半。

霍不疑拉著少商往空闊處走了幾步,朗聲道:「事已至此,我等都已落入夫人掌中,夫人何不現身一見。」

「夫人?」少商呆了下,壓低聲音道,「你是不是弄錯了,難道不是堡主李闊在算計我們么?這人到現在都沒找到呢。」

霍不疑低頭道:「李闊被我一箭射中要害,撐不了多久。何況此人暴烈粗蠻,現下這等慢條斯理的舉措,不像他的行事做派。你還記得適才我們在李夫人內居所見么?那些死去的婢女,各個神情愉悅,面帶笑容——這是壯烈殉死的樣子么?」

少商回憶起來,緩緩道:「你說的對。她們那樣子,像是聚在屋中飲酒玩耍,毫無所知的飲下毒|酒——這毒|葯應是沒有痛楚的。」

「還有那李夫人的屍體——床榻上死去的女子並非李夫人,你還記得她的手指么?」

少商道:「記得,那雙手柔軟乾淨,白白嫩嫩,毫無勞作痕迹,應該不是婢女假扮的。」

霍不疑道:「就是太乾淨了才可疑——未必只有夫人才有那樣一雙手,高門大戶中,夫人的貼身婢女也不會如何操勞。更要緊的是,屋內有一張使用多年的名貴古琴,可那死去女子的手指上,卻沒有半點操琴留下的指繭。」就算撥弦可以佩戴保護手指的玳瑁指套,但按壓琴弦卻最好用自己的指腹。

若少商是位正兒八經的高門貴女,她應當也能發現那具體女屍手上的異常,可惜少商是半個西貝貨,從沒全面的接受過貴族淑女教育。聽了霍不疑這番分析,她臉上有些窘。

石壁後再次響起機關的咔啦聲,眾人對面的石牆上忽然移開一扇一尺見方的小窗,然後探出一個腦袋——眾人齊齊去看。

此人面貌兇悍,一雙亂七八糟的濃眉猶如兩柄鬼頭刀,直直的落至太陽穴,照程少宮的說法,這等面相屬於命中帶煞,刑克親眷——此人正是大家在城牆上見過的堡主李闊。

少商戲謔的睇了霍不疑一眼,彷彿在說『你也有猜錯的時候』。

霍不疑緊盯窗口,眉頭一皺,彷彿看出了什麼,迅速拉少商後退數步。

少商不解,再去看李闊,只見他眼珠凸出,瞳孔凝固空洞,眼白上血絲密布,臉上既無表情,也無情緒,甚至帶著一股奇特的詭異。她剛開口:「李堡主……」

話未說完,這顆頭顱凌空飛了過來!少商的聲音戛然而止。

沒有軀體,也沒有手足,就這麼一顆孤零零的頭顱在地上滾動,最後停下來,露出死不瞑目的可怖面孔,若非剛才霍不疑拉少商後退幾步,這顆詭異恐怖的腦袋就會落到她腳下。

少商一股寒氣直冒,霍不疑感到女孩身上傳來的顫抖,慍怒道:「十幾年來在下見過死人無數,夫人這點伎倆能嚇到哪個?!」

袁慎站在屍堆後面,憤怒高喊:「有種就出來,鬼鬼祟祟算什麼東西!」

石壁後傳來一陣女子的斯文笑聲:「只是個小把戲,諸位莫惱……袁公子,多虧了你,不然我還不能一網成擒,不枉我費盡心力從田朔手下保住你的性命。」

聽見這似曾相識的聲音,少商脫口而出:「王延姬!你是王延姬!」

一名秀致端莊的華服少婦緩緩出現在小石窗後,容貌淡然清麗,正是六年未見的王延姬,已故樓家二公子樓犇之妻!

幾名侍衛尚不明白,但霍袁程三人立刻全明白了。袁慎與少商一時呆若木雞,霍不疑飛快的思索逃生之法,然後回頭向梁邱飛使了個眼色。

袁慎從屍山後走出來,胸口氣血翻滾:「王延姬!這些,所有一切,你籌划了多久?」

王延姬盯著他們三人,冷冷道:「就從亡夫樓子唯自刎那刻起。」在她心中,李闊顯然不算她的丈夫。

霍不疑肅色道:「樓經夫婦是你殺的?」

王延姬道:「不錯。那賤人是我派人假扮盜賊截殺的,三刀六個洞,慢慢放血咽氣的。樓經那個偽君子,我買通他身邊服侍之人下的毒——可惜公孫憲怕露馬腳,不肯將他毒死張氏的毒|葯借給我,只好讓樓經死的舒坦些了。」

少商不敢置信:「為了給樓犇報仇,你不但勾結公孫憲,還是嫁給…嫁給李闊…!還有樓縭!你怕她認出你,所以才裝的病弱,不肯多現身人前!偶有幾次出門赴宴都讓婢女假扮!」

「不錯。」王延姬毫不否認。

少商腦門發脹:「對了,還有駱濟通,難道她也是你殺的?你殺她做什麼,你想殺的是我啊!不對,我殺我做什麼,又不是我害死樓犇的!」

王延姬雙目赤紅,厲聲道:「你敢說與你毫無相干?!子唯驚采絕艷,可恨樓經夫婦嫉賢妒能,處處壓制他。他迫不得已,鋌而走險,你們卻死死咬住,不肯放過他!」

少商被她怨毒的眼神嚇的後退一步,霍不疑道:「堅持追查樓犇的是我,比對樓犇筆跡的是袁侍中,的確與少商不相干。」

少商沒好氣的拍了他一下,霍不疑趁機往側面踉蹌數步,離開王延姬的視線範圍,然後迅速將腰囊交給剛躲到柱後的梁邱飛——僅僅一瞬,他又站回到少商身邊。

少商瞳孔一縮,依舊維持著那副嬌嗔的樣子,其餘侍衛恍若未見,而袁慎忙著氣急敗壞,是真的沒注意到。

「樓犇栽贓嫁禍,欺君罔上,屠戮銅牛縣令滿門,死有餘辜!」袁慎憤恨道,「你為了這麼一個人倒行逆施,莫非不管你王家滿門的死活了?!」

王延姬平靜道:「子唯是忠臣良將也好,亂臣賊子也罷,他死後位列仙班也好,下十八層地獄也罷——他都是我最最心愛的人,是我的血肉,我的命。你們害死了他,讓我生不如死。不論你們有多大的權勢,我都要一個個算賬。」

「你,你……!」袁慎氣的唇顫氣結,他就知道,他就知道,自己這輩子與『情深似海至死不渝』的人犯沖!他氣的差點站不住,只好撐著一旁的宮柱喘氣。

少商與霍不疑對視一眼,明白此時需要拖延時間。

霍不疑先問:「李闊也和你一道圖謀不軌?」

王延姬不屑道:「他只是個易怒好騙的蠢貨,梁無忌嚴厲執行度田令,讓他老大不高興,我與田朔稍稍攛掇幾句,他就怒不可遏,什麼都肯了。」

少商提高聲音:「不對,樓犇死於六年前,公孫憲安置兒子卻是十幾年前的事,難道他能未卜先知?」

王延姬驕傲道:「子唯交遊廣闊,消息四通八達,他早就探知公孫憲偷偷將兒子送至中原,本想留到朝廷征蜀時要挾公孫憲,便可立下大功,誰知…哼哼…!」

少商疑惑:「既然樓公子知道朝廷數年後會征蜀,那時再好好立功也一樣啊。」

「你知道什麼?!」王延姬尖聲道,「子唯心高氣傲,不願給人做馬前卒。他雖預知朝廷數年後必將征蜀,但苦於沒有權勢,無法施展手段才華,這才提前設局,想在朝堂中謀得一席之地!」

「好好好,你家郎婿天縱英才,滿朝文武都有眼不識金鑲玉行不行。」少商無奈道,「我心中有一疑惑,那公孫憲究竟是如何將兒子弄進田家堡的,請夫人不吝賜教。」

王延姬冷笑一聲:「這有何難。田家老堡主有個出身卑賤的外室,數年後色衰愛馳,老堡主就不大去見她們母子了。後來那外室之子病故,公孫憲便將自己差不多大的兒子頂替過去。那外室早已失寵,生怕死了兒子自己更沒出路,就答應養育田朔。」

「起先,公孫憲只想給兒子找個穩妥的藏身處,不過當八年前陛下平定隴西,公孫憲就知道朝廷一統天下之勢已成,蜀中必不可保,便讓田老堡主的兒子們一個個『因故身亡』。等老堡主最後一子墜馬而死,就不得不接回那外室之子了。對,就是田朔。」

「這田家也太倒霉了!」少商咋舌,「那駱濟通又是怎麼死的?」

王延姬忽然陰陰一笑:「我知道你們想要拖延時間,不過我可以告訴你們,這座地下宮殿是先秦匠人所建,構造精密厚實,每一層都覆有兩尺厚的石板,而你們適才滾下來的通道已被巨石封死,外面的人馬想進來少說也要挖掘半日。」

少商有些不信,霍不疑卻道:「不錯。這座地宮高約五六丈,可我們適才滾落下來的高度,十餘丈不止。如我所料不錯,我們頭頂上還有一層地宮,是也不是?」

王延姬撫掌贊道:「不愧你年紀輕輕便能位列重臣,果然名不虛傳——不錯,我們如今身在地下宮殿的第二層,上面還有一座三倍於此處大小的宏偉殿宇。」

霍不疑眼中一閃:「三倍?這麼大的地方,加上此處,都能容納一千多人了罷。」

王延姬大笑:「你猜的不錯,五百名死士,一千名壯勇——都是公孫憲多年豢養的心腹,原本是他們父子東山再起的本錢!」

「這些人都去哪兒了!」霍不疑上前一步。

王延姬淡淡道:「你們死前,我會說的。」

這時少商聞到一股淡淡火油味,循著氣味去找,發覺殿宇東北部的穹頂上,倒懸著一座小小的玄武雕像,不知何時它口中露出個拇指大的小口子,緩緩流出濃稠的黑色液體。

袁慎也看見了,驚道:「你想燒死我們!」

王延姬笑的暢快:「你們放心,這火油得流一陣,我們還能說一陣話。」

「早知要命喪於此,好歹讓我先了了娘娘的遺願啊!」少商無力的靠著宮柱,一臉半真半假的懊惱。

王延姬冷聲道:「你該多謝宣太后,若不是她薨逝的及時,死的就是你大母了。」

少商一愣:「什,什麼,這與我大母有何相干。」

王延姬緩緩道:「霍袁二人,一個位高權重,重兵環繞,一個出身貴重,前呼後擁,我該如何找他們報仇呢?只有從你身上下手,以你為餌,不愁他倆不來。可你不是在深宮中,就躲在家裡,我無從下手。但若是你大母過世,到時我買通幾個儒生唱唱高調,攛掇你們全家扶棺回鄉盡孝,路上不就有機會了?誰知……」

「誰知宣娘娘先薨逝了。」少商傻獃獃的,「還留下遺願讓我去她家鄉,然後我大母就病癒了。」難怪程母那麼好的身體,說病就病,連兒女都叫回床前了,又說好就好了,「好厲害的算計,我都有些敬佩你了。」

王延姬道:「我派人從樓縭處打聽到你的行程,原本也是打算等你回程時,途徑姚縣再動手,到時慢慢炮製你,誰知人算不如天算……」

她快意的笑起來,「不過這樣更好,你們三個如今都在我手中,任我殺刮!」

「既然天遂人意,不如我發個慈悲。」王延姬一臉殘忍的笑意,「程少商,你們三人中我願意放出一個。你說,我放誰好呢?」

少商嘆息,不會吧,這麼老的招數——「放誰都行啊。」她意興闌珊。

王延姬冷下臉色:「你可想好了,待會兒我一聲令下,這座殿宇立成一片火海,你們都會活活燒死!」

少商微笑道:「我說的是真話。你若放掉我,霍大人必然高興,你若放掉霍大人,那我就心滿意足了,你若放掉袁公子,那我與霍大人就生死一處——無論怎樣,都很好啊,你看著辦吧。」

袁慎抬頭,沒好氣的歪了歪嘴角。

霍不疑輕笑出聲,也只有女孩這樣頑皮聰慧,才能將這等為難的生死抉擇變成個笑話。

少商轉頭,甜笑著邀功:「我說的對吧。」

「對。」霍不疑摸摸她的頭,滿眼寵溺,「你說的話從沒不對的。」

王延姬一計不成,面罩寒霜:「好,那我換個說法。若我要你殺一人,換取另一人活命,你會選誰?」

袁慎立刻席地坐下了——廢話,女孩當然不會選他,不然自己就不會被退親了!五年心力付諸流水啊,想起來就心疼!好吧,自己也算體會過一場真愛了。

霍不疑垂睫而站,一手扶著宮柱,另一手稍稍捏緊。

少商似乎想都沒想:「自然是霍大人。」

王延姬有些意外:「你倒是薄情,也不怕袁公子難過。」

「袁公子是我好友,自從退親後,我原打算過個二三十年再見他的。托夫人的福,我這麼快又見了他,還因為急著知道他的安危,將霍大人拖下了水——我以為,如此已算是盡摯友的情分了。」

王延姬一時語塞。

少商平靜道,「不過嘛,人總有遠近親疏,我若知道這裡有夫人的陷阱,無論如何都不會讓霍大人跟著來的。」

霍不疑含笑看她,彷彿全身都放出喜悅的光彩。

王延姬看他們情意纏綿,愈發憤怒:「你……」

「你說夠了么?」霍不疑冷冷的打斷她,「你若說夠了,就讓我說兩句,你看看我說的對也不對。待我說完,夫人差不多就能點火了。」

王延姬看火油流下來在地面上形成的面積,冷哼一聲。

「夫人適才說人算不如天算,這話不錯。可夫人算計的再周祥,卻不料想接二連三的遇到意外。」霍不疑雙手負背,步履穩健的走前幾步。

「第一個意外是袁侍中。夫人沒想到他誤打誤撞的摸到田家屋堡,為免打草驚蛇,壞了你們的大計,你就用計將袁慎一行誘入深林,不聲不響的圍殲之。」

袁慎側過臉去,不讓別人看見他臉上的淚水。

「第二個意外是駱濟通。這個意外更為致命,直接打亂了夫人的計劃——若是駱濟通得逞,要麼少商死在駱濟通手中,夫人就無法拿少商誘捕我了;要麼是少商逃脫,但是成了驚弓之鳥,就此躲回安國郡或州牧的治所,等事情查清後再啟程。」

「這時夫人聽說我也來了,於是一不做二不休,讓田朔派出蜀中死士,趁夜屠滅駱濟通一行人,還刻意留下公孫氏餘孽的痕迹。我心生疑竇,自然會循著蹤跡一路跟來姚縣。」

王延姬冷笑連連,一言不發。但少商看她神情,猜霍不疑應是說中了。

「整件事的幕後主使就是你與田朔兩人,不過你們二人目的不同。你為的是報仇雪恨,需要公孫憲父子的人脈與勢力。田朔為的是攪翻天地,渾水摸魚,他需要你替他謀劃——尤其是公孫憲死後,田朔沒了主心骨。之後,你們引誘蜀郡守將史新叛亂,煽動地方豪強反抗度田令,伺機謀害太子,一環環絲絲入扣,真是好算計……」霍不疑道。

王延姬冷冷道:「我可沒說過要謀害太子,這都是你自己猜的。」

霍不疑不在意的笑了笑:「你適才說,原本打算少商回程時途徑姚縣再動手,到時可以慢慢炮製她——你憑什麼慢慢炮製她。若她不見了,樓垚必然會四處求助,不說陛下和娘娘,就是梁州牧與曲夫人也不會袖手旁觀,到時你的底細必然會被翻出來。」

「你那麼說,是因為屆時豫州已是一片亂局。什麼亂局能讓梁州牧也自顧不暇?」霍不疑盯著王延姬的神色,「太子身邊有人給你們通風報信吧。」

王延姬胸膛起伏,面色變幻:「……我不知道!」

「起初我也疑惑,你們如何能夠引誘太子入轂,後來我想明白了——其實沒那麼難。」

霍不疑步步緊逼,「太子隨身帶了數百護衛,只要買通其中幾人,讓他們按時通報,你們就能知道太子的行蹤了。太子微服私訪為的是什麼,為了查訪鄉野如何看待朝廷政令。你們只要對症下藥,就不難將太子引過去,我說對也不對!」

王延姬冷汗涔涔,面色發白:「你說的都對又如何,你們轉眼就要死在此處了,你以為你還出的去嗎?!」

霍不疑朗聲大笑,然後定定的看向她:「我想出去,自然就能出去!我們身後那條通道雖被堵住了,可是既然你能下來,自然可走之路——我說不錯吧,通道就在你身後!」

王延姬冷笑:「有本事出的來再說吧!」

「你難道沒看見轟天油火彈——就是今日炸開你家屋堡的那種火器。」

王延姬得意道:「我知道,是以才臨時變動計劃,將你們誘來第二層地宮。這樣小的地方,你們一旦使用那種火器,巨大的炸裂威力會將你們自己也撕裂的!」

「原本是這樣不錯。」霍不疑淡淡道,「可是你為了折磨袁侍中,特意將袁氏部曲的屍首丟在這裡,卻沒想到會救了我們吧。」

「你什麼意思?!」王延姬失聲。

霍不疑懶得再理她,向一旁道:「阿飛,好了么?」

躲在宮柱後的梁邱飛道:「少主公,都好了,我這就點引線。」

王延姬趕緊退開石窗,朝身邊人瘋狂大喊:「點火,快點火!」

說時遲那時快,梁邱飛用火摺子點燃長長的引線,兩名弓手則在小石窗張弓搭箭,將點燃的箭簇射入地宮,霍不疑拉起少商,梁邱飛抓著袁慎,四人迅速躲到其餘幾名侍衛適才搭好的屍坑後。

——霍不疑雖然今日首次才接觸火器,但他已經明白,要抵抗炸裂時那種震動天地的威力,最好的屏障既不是盾牌也不是鎧甲,而是血肉之軀。

幾乎同時的,地上蔓延火油冒起衝天灼熱的金紅色火焰,引線也燃至被梁邱飛嵌入小窗下方石壁的那三枚火雷,不等霍不疑等人被火龍吞噬,只聽一聲轟天巨響,嵌有小窗的那面石牆轟然倒塌。

近兩百具屍首擋在前面,眾人除了耳膜嗡嗡作響,身體並未受到什麼衝擊,然而逃跑不及的王延姬主僕卻被炸了個正著,站在窗口的兩名弓手當場身死。

所謂獨木難支,地宮的維持需要平衡的力矩,如今下方殿宇的牆柱炸裂,穹頂塌陷,那麼上面那座殿宇必然也難以支持。

穹頂不斷落下石塊,石壁豁開裂縫,這座宏偉巨大的地宮如同撕開的絹扇,再難支撐,眾人奮力向炸開的石牆跑去。梁邱飛手持兩支火把在前開路,霍不疑抱著少商,兩名侍衛扶著猶自含淚回頭看向屍山的袁慎,剩餘侍衛斷後。

石牆後面果然有路,一共兩條——

一條是通往上方的石階,台階不斷震動,滾落大大小小的碎石,看來這是通往上面第一層地宮的,王延姬也是從那裡下來的,但那裡正在塌陷,顯然沒法走了。

另一條是通向後面的地道,而且看起來是獨立於地宮而建造的,儘管地宮搖搖欲墜,鑲嵌於地道上下的石板依然紋絲不動。

霍不疑當機立斷,讓大家走地道。

途徑一堆巨大的落石時,他看見被壓在下面滿身鮮血的王延姬。她已是奄奄一息了。

霍不疑讓眾人先走,然後奔至王延姬身旁,俯身查看時才發現王延姬胸部以下都被巨石壓住了。他深知便是將巨石搬開,王延姬的腹腔與盆骨都已被壓碎,這是救無可救了。

他只好扒開王延姬頭臉上的灰土石子,抓著她的肩頭搖晃:「你們究竟打算如何謀害太子殿下!你快說,你說出來我就保你王家無事!」

王延姬瞳孔渙散,口中不斷冒著鮮血,兩手瘋狂的在自己胸口亂抓:「在哪裡,哪裡…我的鏡子,我的鏡子…」

霍不疑不解其意,這時身旁伸來一雙白嫩的小手,少商鎮定的伸進王延姬的衣襟,摸出一面小巧的銀鏡,塞到王延姬手中——這面銀鏡打造的甚是精巧,通體呈蓮花盛開狀,正反面都被摩挲的十分光亮,顯然是多年來有人不斷撫摸它。

王延姬如獲至寶,將銀鏡貼在自己臉頰上,眼中恢復神采,流露出愛戀不勝的神情,嘴裡喃喃著『子唯子唯』。少商輕聲道:「這是樓犇與她的定情信物。」

霍不疑心中輕嘆一聲。

梁邱飛在旁大喊:「少主公快走吧,這裡要全塌了,袁公子已經被扶出去了!」

霍不疑猶豫,對少商道:「你先走,讓我再問兩句。」

少商笑了:「好,我在地道口等你。」

看著女孩高一腳低一腳,艱難緩慢的往地道口走去,霍不疑心中大定。他用力抓住王延姬的肩頭,沉聲大喝道:「你聽我說!我有關於樓子唯的事情要告訴你!」

王延姬撐起最後的力氣,緩緩聚焦到他臉上。

「你聽我說,樓子唯配不上你!」霍不疑沉聲道。

王延姬大怒:「你胡說!」

霍不疑繼續道:「你對他情深一片,生死可付。為了他,你可以不要性命不要家人,可以與李闊那樣粗鄙不堪的莽夫同床共枕,可樓子唯是怎麼對你的?!」

「你們成婚數載,夫妻團圓的日子加起來只有數月!他整年整月的不在家,留你一人孤寂思念,只為了榮華富貴,還美其名曰『一展抱負』!」

王延姬瘋狂大喊:「你住嘴,住嘴住嘴,子唯不是那樣的人!」

霍不疑不為所動:「他原本不必如此,樓子唯出身世家大族,本就比布衣平民強上許多。可他一不願向伯父樓經低頭,二不願從稗官小吏做起,非要走邪門歪道!比起與你長相廝守,不但他的雄心抱負更重要,臉面自負也比你重要!」

「你不許說了!不許說了!」王延姬痛哭流涕,鮮血與淚水糊了一臉,奮力用銀鏡去打霍不疑,「不是這樣的,不是這樣的……!」

霍不疑不躲不閃:「你心思通透,這些事情不是想不透,而是不願去想!樓子唯配不上你,他配不上你的真心真意!」

地宮搖晃愈發厲害,成片成片的石塊往下落,梁邱飛扶著少商,回頭大喊:「少主公,我們真的得走了!」

少商抹了把腦門上的灰土,猶豫的回身看霍不疑。

王延姬奮力揪住霍不疑的衣襟,從齒縫間恨恨的迸出字句:「你,你也有臉說我的子唯,你又是什麼好東西了!你是怎麼對程少商的,我都查的清清楚楚!人前情比金堅,人後海誓山盟,卻在你們婚前三日,闖下滔天大禍,棄她於不顧!」

「你報仇雪恨,自己是痛快了,可有想過留在都城的程少宮日子有多難過!」王延姬笑的癲狂,「你不知道吧,我來告訴你。程少商雖然躲進了永安宮,可閑言碎語無處不在,尤其是頭幾年,連個小宮婢小黃門都能對她指指點點,更別說那些之前眼紅她的高門女眷。」

她劇烈喘氣,聲如破風箱,「她們譏笑她白做了一場好夢,被你騙的神魂顛倒,被你蒙在鼓裡,做了你報仇的擋箭牌!還說她痴心妄想……」

「我知道,這些我都知道。」霍不疑平靜道。

「你……」王延姬驚詫。

少商亦停住了腳步。

「我早就後悔了。」霍不疑似是看著王延姬,又似是看向遠方,「誅滅凌氏兄弟那夜,我看見少商滿臉是淚的追來時,我就後悔了。」

「我將她從馬上拋出去時,我也在後悔。」

「她向陛下磕頭,向宣娘娘磕頭,一字一句的請求與我退親時,我更是後悔!」

「之後我輾轉西北與漠北,無數風霜苦寒的冷夜,獨自看著牛羊呼嘯的牧場,只要想起她,我就一遍一遍的後悔。」

霍不疑執著的說著,語氣平靜,一句句卻是心扉之言,不知是說給王延姬聽,還是說給自己聽。

「我想,若是能重來一回,我一定不會那樣鋌而走險,奮不顧身。我要按捺住自己,哪怕讓凌氏兄弟多活幾年,哪怕復仇愈加艱難,也要走明光正道。」

說到這裡,他緩緩放開王延姬的肩頭,起身轉向呆立不遠處的女孩,飛身躍起幾大步,迅速追趕上去。

王延姬躺在地上怔怔落淚,笑的比哭還難看:「你能悔改,為什麼子唯就沒得悔改了呢?他一死了之,撇下我一人在這世上,這狠心無情的冤家,這該死的短命鬼!我要找他算賬……呵呵,呵呵,看來只能等下輩子了。」

霍不疑敏捷的閃過幾塊落石,追上少商與梁邱飛,卻見女孩滿臉淚水的撲入自己懷中。

這時,王延姬忽然提高聲音,喊道:「此去以東六十里,臨近徐州有一座姓郭的村莊,田朔在村莊周圍備了幾百斤火油。太子明日會經過村莊以東的一條官道,田朔帶了一千五百人埋伏在那兒。我們的計策,上選是田朔成功截殺太子;中選是太子逃出一條生路,然後進入前方唯一的村莊休整,然後燒死在那;下選是兩者皆不成的話,田說依舊下令焚燒村莊,他們好趁亂撤離……」

霍不疑明白了,抱拳道:「多謝夫人。」

王延姬搖搖頭,闔目將銀鏡貼在心口,靜靜等待自己的最後時刻。

漫天碎石如雨點落下,霍程三人及時逃入地道,崇尚壯麗恢弘的先秦時代,無數能工巧匠費盡心血的宏偉地宮在他們身後轟然倒塌。

少商沒跑出兩步,就被霍不疑抱在懷中,一路狂奔中她感覺坡道越來越往上,不知奔跑了多久,眼前豁然開朗,一片淡淡的亮光在前方閃動。

袁慎和幾名侍衛將他們拉出地道時,少商發現外面已滿天星鬥了。

「你怎麼哭了?是怕逃不出來么。」袁慎奇道。

「你這嘴!就不能是我逃出生天后喜極而泣么?!」女孩灰頭土臉,滿身臟污,淚水在面頰上划出幾道清晰的痕迹,這幅模樣狼狽難看之極,可她的眼睛又黑又亮,稚子般天真頑皮,滿是快活的笑意。

霍不疑似是心有所感,兩人同時看對方,相視一笑。

袁慎轉開頭去。

「這是哪兒?」少商發現自己落腳在一片草地上,四周是似曾相識的茂密樹林。

袁慎轉回來:「你一定猜不到。」

「是田氏屋堡外圍的林子。」霍不疑很沒猜謎精神的一語道破。

袁慎垮下臉。

梁邱飛張大了嘴:「難怪我們在田氏屋堡里搜了半天什麼都沒搜到,原來不是沒有密道,而是密道的入口根本不在屋堡里。」

袁慎嘖嘖道:「這法子高明極了。兩座屋堡一明一暗,互為犄角,虛虛實實。呵呵,看來王延姬嫁給李闊,就是為了配合田朔行事。」

少商擔憂道:「我們是不是該趕緊溜掉啊,萬一屋堡發現了我們,那可死定了。」

那名少年侍衛咧嘴笑道:「適才我等偷偷去看過了,不知為何,田家屋堡就跟空了似的,只有幾名老僕在洒掃。」

少商想到王延姬適才的話,心頭一驚,霍不疑臉色倏然沉下。

隨後,梁邱飛朝天放出信號煙花,不一會兒霍不疑的手下就來接他們了。

適才得知他們落入地下陷阱,程少宮和樓垚急的團團轉,一直叮叮噹噹的在鑿石板,此刻看見他們好好的才松下一口氣。

袁慎被囚禁多日,體弱氣虛不說,還狠狠的摔了一跤,腦門開花,左臂骨折,戴著鐐銬的手腕磨出一圈血痕,已是強弩之末,此時緊繃的弦一松,立刻一頭昏死過去。

自古醫巫不分家,多數神棍都有些醫治的本事,於是程少宮不但要幫那位接生醫士治療滿地的傷兵,還得照看袁慎,同時去找鎖匠來給袁大公子開鐐銬。

與此同時,霍不疑連夜召集人馬商議,將田李兩座屋堡的善後事宜交給樓垚,當即就要長途奔襲。他打發掉手下,剛走出營帳就見少商牽著小花馬在門口等他。

「你是怎麼打算的?」女孩梳洗一番後,露出皎如明月般的秀美面龐。

「讓我猜猜看。」她笑眯眯的,「你打算兵分兩路,一路人去那條官道上提前截住田朔,一路人去郭村,要麼攔住放火的人,要麼幫村民救火。我說的對么?」

霍不疑神情不悅的看她,意外有一種陰鬱的俊美。

少商繼續道:「我不懂打仗,不過算學倒不錯,我給你算算哈。你原有五百精兵,阿垚帶來一百部曲,張擅借來四百兵卒——可惜不夠精銳。昨日攻打李氏屋堡時折損了五六十,再撇去不能騎馬奔襲的傷患,能全身而戰的至多八百五。」

「適才我聽見阿垚派人回縣城要人了,他要清理兩座屋堡,新來的那一百何氏部曲你是不打算動了。然而,這八百五十人你還要分出一部分去救村民。你對我說過,公孫憲豢養的死士極其厲害,下手狠辣殘忍。」

少商認真道,「你的人馬只有對方一半,還夾雜了許多鄉勇,人家卻是一千五百養精蓄銳的精壯,其中更有五百名死士——這位君侯,便是加上我剩下的所有火器,你真的篤定能以少勝多,成功截殺田朔么?」

霍不疑抿唇:「……這事你不用管了,我自有分寸。」

「你要是有分寸,此時我們說不定都兒女成雙了,也不會分別多年,兩地凄苦了。」少商使出殺手鐧。

一提往事,霍不疑就軟了,無奈道:「你欲如何。」

「你全心全意的去收拾田朔。太子若有事,便是國本震動,非同小可。」少商道,「我帶人去救村民。」

「不行!」霍不疑斷然否決。

「你先聽我說。」少商按住他的胸膛,柔聲道,「我帶來的衛隊雖不如你的精兵,但比比鄉勇還是強出許多的。上回痛打駱濟通後,他們已經好湯好葯的歇了小半個月,如今兵精糧足,可戰之人八十有餘。」

她掰著指頭,「田朔自以為計策穩妥,就帶著主力去截殺太子,派去放火的能有幾人——適才田家奴僕不也招認了么,看見離去的兩隊人馬,少的那隊才幾十人。」

「最最要緊的是,論救火,天底下還沒幾人能比得過我。」少商笑容可掬的自誇,「這些年我為了試煉火器,每年莊園都要失火十八回,十八回啊!如何裹沙撲滅,如何焚燒隔絕,如何引水自救,我手下的人閉著眼睛都知道了。」

霍不疑心知女孩說的有理,但還是不同意:「……不行,你燒傷了怎麼辦?」

「你攔不住我的,除非你打算再分出人手來看管我。」少商笑的眼如彎月,「其實你以前對我管頭管腳,我心裡也是不服的。不過是反擊不了,只好咬牙忍了。如今你分|身乏術,我想做什麼,就由不得你了。」

霍不疑扯動嘴角:「大戰在即,你卻欣欣竊喜於我無力管你,嗯,很好,很好。」等此事過後,他需要對這小混賬振一下夫綱。

少商察覺到危險,趕緊收斂喜悅之情,正色道:「我生來就是惹事的命,哪怕一動不動,都有麻煩尋上門來。既然如此,這回不如我自己尋些事來做。」

「巧言令色,欲辯無詞。」霍不疑淡淡道。

少商嘆了口氣:「陛下對我說,既然我有幸生於太平年代,有幸生於慈愛康樂的人家,就不要怕這怕那,按著自己的心意好好活一回!阿猙,我現在就想幫你一把,就想去救那些無辜的村民。」

「娘娘也曾說過,與日月星辰相比,我們皆是螻蟻,與萬千百姓天下太平相比,我們的愛恨糾葛都不算是事。阿猙,我在娘娘靈前許過誓,以後行事做人必要不致於讓她羞愧。阿猙,我不能明知自己有力,卻袖手旁觀生靈塗炭。」

霍不疑動容,緊攥著她的手長嘆一聲,良久才道:「……你要當心。」

少商嫣然而笑:「你也要當心,好好保重!我要是燒傷了,你肯定會要我的,可你要是打壞了臉,我可不一定要你了!」

像以前無數次那樣,霍不疑愛憐的揉揉她的額發。

……

霍不疑領軍開拔不久,程少宮就知道胞妹也要整裝出發了,於是趕緊跑去扯後腿。他堵在胞妹的營帳門口,跺腳咬牙:「你不許去,絕對不許去!不然,不然……」

「不然怎樣?」少商笑嘻嘻的扮個鬼臉,「阿兄之前沒攔住我打駱濟通,此時如何能攔住我去救人。」

「你等著!我去告訴樓垚!他的人比你多,我讓他來攔你!」

「哎呀笑話了,何時阿垚不聽我的話改聽阿兄的話了?何況,這事霍大人也點頭了。」

程少宮哭喪著臉:「那我和你一起去。」

「阿兄,你別去,救火這事你不懂的。」少商低頭給他整理衣袍,聲音愈低,「你要是得空,就幫我一個忙。去鄰近郡縣再借些兵勇來,給霍大人壓陣,他去的地方你也知道。阿兄,你從小跟著雙親,阿母教過你如何在旁掠陣的。他此去以少戰多,我不大放心……」

程少宮搭著胞妹細弱的肩頭:「你長大了。」

少商低聲道:「不是長大了,是想明白了。適才在地宮中,王延姬問我一句話,袁慎和霍不疑我救誰?」

程少宮失笑:「這什麼破問題。」

「王延姬問的是袁慎,其實我想到了我自己。」少商輕撣胞兄衣襟上的塵土,「從那年燈市算起,我與霍不疑已經相識七年了。」

程少宮注意到妹妹直呼那人全名。

「曾幾何時,無論相聚還是分離,我心中都深信,但凡有個萬一,他都會毫不猶豫捨出性命讓我活下去。」少商低聲道,「可是我自己呢?說句只有阿兄能聽的話,起初那些年,我心知肚明,我是絕不肯捨命給霍不疑的。」

程少宮嘆道:「人不為己天誅地滅,這也不能怪你。」

「那霍不疑為什麼就肯捨命給我呢。」少商抬起亮晶晶的大眼。

少宮一噎。

人為什麼會為另一個人去死呢?

人為什麼願意將另一個人的性命置於自己之上呢?

如果那人還是個慣於涼薄自私的小混賬呢。

「這事我想了許多年。從最初想到昨夜地宮,從宮闈想到荒山野嶺。如今,我終於能認認真真的說了——」少商深吸一口氣,「我希望他一生平安,無災無難,哪怕用我的命去換。」

事到如今,她終於能夠全心全意的去愛一個人,受傷也不怕,生死危難也無妨。

這世上有一個人,比起她自己,更重要。

作者有話要說:  我果然還是喜歡寫長章,就是費時多了些。

明天還有最後一章,番外免費,基本都是逗逼情節,以後會陸續寫的。感謝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營養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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