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及年歲之未晏兮

十月廿九這一日的四更時分,太尉劉虞在對愛妾道了一聲辛苦後,便直接匆匆出門而去了。
  
  

天色未亮,或者說冬日的四更時分本就是一年中最黑的時候,劉虞坐在馬車上,撩開厚重的麻佈簾子四面看了一下,只覺路上黑漆漆的,半個行人都無,顯得極為冷清,便復又放下了簾子。
  
  

說起來,這種冷清還跟公孫有關。
  
  

畢竟嘛,雖然這位衛將軍雖然遠在鄴下,不常來長安,但其人的思想做派還是影響到了北方各處……譬如講,衛將軍不禁衣食住行精細華麗,卻極度厭惡人力物力的浪費鋪張。
  
  

對此,蔡伯喈在鄴下大學中總結的就更精辟了,乃是說公孫不禁奢華,卻極度厭惡侈靡。
  
  

這兩個詞用的極準。
  
  

所謂奢,其實是專指非農家庭排場大的意思,究其原因,可能是因為公孫大娘本就是經商起家的緣故,所以鄴下對於工商官吏軍等非農家庭是比較容忍的,甚至隱隱有鼓勵的意思,而隨著非農產業的發展,這些產業必定又會帶來的大量的高端日用品,進一步助長了這方面的風氣,於是變得華。
  
  

而所謂侈,則專指人多,糜,自然是靡費的意思,換言之,衛將軍母子又極度厭惡對人力的浪費,鄴下官方也一直給所有州牧太守強調,地方官一個主要職責便是打擊人力浪費,你有錢可以養人,但養的人是要幹活和生產的,是要有切實工作的,是要放在工坊和農田的,而不是單純在那裡站著給你長臉。
  
  

這當然是對的,不要說劉虞,楊彪和王允那些人也都一直很贊同。
  
  

那麼在這種風氣下,往年一個大戶人家出行,前後跟著幾千個奴婢,結果有一多半是服侍人那種場景,恐怕終衛將軍一生都不會出現了。
  
  

而堂堂領尚書事的太尉出行,只有三十來人,三四輛車子,其中二十人還是朝廷專門派出的騎馬侍衛,便也顯得尋常了。
  
  

不過,太尉畢竟是太尉,這種冷清感很快就消弭殆盡先是街道上的一隊巡查兵丁和更夫所屬的察覺到了劉虞的儀仗,便匆匆前來護衛,隊伍一躍變成了四五十人的規模,而且燈火也明顯多了起來;然後等到了未央宮北闕大街上,又相繼遇到了幾乎類似狀態的司空楊彪、司徒趙謙、光祿大夫黃琬、諫議大夫種邵等人,幾位朝廷重臣聚到一起,隊伍不免變得更加龐大。
  
  

太尉在前,司空、司徒在後,兩位準三公待遇的散官大夫再於後,隊伍浩浩蕩蕩也有四五百人的規模。
  
  

但這一切都在未央宮北闕正門前戛然而止。
  
  

虎賁軍打開宮門出迎,不要說路上碰到的巡視兵丁了,便是隨行的侍從、屬吏們也紛紛止步,只有幾名重臣本人在虎賁軍的接應下進入到了宮內,並往尚書臺而去。
  
  

“今日應該不會出事吧?”甫一踏入宮門,司徒趙謙便不由蹙眉。“這天色未免黑的太過了些……”
  
  

“應該是要下雪,所以天色陰沉,不礙大事的,太陽出來終究會亮堂的。”司空楊彪隨口而應。“倒是令弟傷勢如何,聽說因為司徒嘲諷後將軍,結果被後將軍抓去打了三十鞭子?”
  
  

“沒大事。”趙謙愈發蹙眉不止。“我們家乃是公認的蜀地蠻子嘛,素來不怕挨鞭子,倒是後將軍的跋扈……”
  
  

趙謙話說到一半縮了回去,立即引起了身後諫議大夫種邵的好奇:“後將軍的跋扈如何?司徒也覺得有些過了嗎?”
  
  

“恰恰相反,我總覺得後將軍的跋扈有些虛浮。”趙謙邊行邊正色而言。“之前咱們有猜測,說是後將軍此舉其實是受了衛將軍之意,專門借他手清理長安的,可從舍弟一事來看,倒有些像他私人擅自為之……莫說沒有膽量直接對付我,便是於我弟都不敢真的動狠手,只是尋些不清不楚不三不四之人報復私怨,這哪裡像是真得了衛將軍授權?而想當年桓帝、靈帝時的司隸校尉,有一個算一個,又有哪個不是動輒便可對大臣抄家滅族?我當日還以為我們成都趙氏要亡在這長安城內了呢!結果,居然只是打了我弟弟三十鞭子就送回來了。”
  
  

種邵一時若有所思,其餘幾人也都一時沉默。不過,這種沉默很快就被劉虞的一陣咳嗽聲打破。
  
  

“伯安,稍微註意點身體。”等劉伯安咳嗽完,光祿大夫黃琬也是不由嘆氣。“你年紀比我還小,這也是當年靈帝指認你為輔政宗室大臣的緣故,怎麼這些年一日日反而身體不如我了呢?”
  
  

“讓光祿大夫見笑了。”劉虞趕緊正色道。
  
  

“黃公這話倒是有些不公了。”倒是身側司空楊彪此時插嘴說了句公道話。“若非為此輔政,如何見老?”
  
  

眾人紛紛苦笑。
  
  

話說,宮中道上,幾位漢室重臣之間氣氛如此和諧,一來,乃是因為公孫常年在鄴下壓迫,逼得他們多年來不得不報團取暖;二來,卻是他們經歷的事情太多了,桓靈以來的大部分極端政潮且不提,連董卓之亂都經歷過了,那此次所謂‘大變’在他們眼裡其實也不是個事。
  
  

就這樣,等到幾位重臣步入尚書臺那一刻,天色終於微微明晰起來,而與此同時,建安五年的第一場雪的第一片雪花也如約落地。
  
  

“衛將軍偷襲南鄭不成,倉促敗退,路上遇到一群麋鹿沖擊軍陣,一時失去蹤跡?”尚書臺內,劉虞聽完執勤尚書楊密匯報後,不由覺得荒謬,便環顧左右。“諸位,自古以來你們聽過類似的事情嗎?”
  
  

“這也太過奇異了!”身為楊密的族兄,司空楊彪也嗤之以鼻。“偷襲南鄭不成或許是可能的,畢竟衛將軍彼處只帶了一萬兵,南鄭又是名城,可麋鹿……諸君以為如何?”
  
  

“能如何?”劉虞來之前便有了定論,此時更是毫無疑慮。“我以為這十之是衛將軍故意炮制的假軍情,專門誘惑長安城中人心的……諸位想想,人心歷來思定,再大的風波過上三四個月若不再起第二次波瀾,那便會漸漸平定;但反過來說,上次的事情要是過去不久便再出事,說不得便有些人為之所動了,因為他們之前剛剛動過一回。”
  
  

“只是著若是衛將軍所為,他為何要行此事呢?”黃琬認真詢問。
  
  

“還不是因為時勢不同了。”劉焉不由嘆了口氣。“諸位,你們想一想……漢室、天子、公卿,如今於衛將軍而言到底算是什麼?”
  
  

尚書臺內,劉虞的專屬公房中,幾位重臣齊齊變色。
  
  

而劉虞也幹脆直言:“其實討董之時,關東以袁紹為首,便有重行廢立,或者摒棄關西朝廷之語,這也是袁紹的最大罪過……彼時,其實就已經有不少諸侯視朝廷為累贅了,或者為董卓之私器了。而反過來說,衛將軍討董、破袁之前,以一個邊郡世家子之身,其實是不為天下士人所傾心的,所以當時漢室朝廷於他而言便是必須之物,因為沒有天子沒有公卿,他便沒法在聲望和人心上壓過四世三公的袁氏,更不能借朝廷之名收攏人才、人心!”
  
  

眾人紛紛頷首。
  
  

“等到了他討董、破袁之後,長安朝廷於他來說雖然還是必須之物,卻非致命之器了。”劉虞繼續嚴肅講解。“那時他主要是需借著朝廷名義推行他的新政,借著朝廷名義羈縻涼州,借著朝廷名義與南方諸侯保持和睦,而偏偏彼時天子也未成年,理所當然不會與他爭權,長安對他來說典型的有利無害……這也是為什麼之前數年間咱們和鄴下相處反而顯得親密的緣故。可如今呢?”
  
  

劉虞的言語戛然而止,但在座之人卻多是天下頂尖的政治老手,如何不懂?
  
  

說白了,就是隨著公孫的勢力一步步穩固,長安小朝廷的作用在一步步下降,一開始是沒有這個朝廷就硬不起來;然後是有朝廷在手自然好,但關鍵是不能讓朝廷脫離控制,為他人所用;再後來幹脆就是利益上的結合,有了不錯,沒了卻也無所謂了;但問題可怕的地方在於,隨著天子成年,事端不斷,而公孫本人在北方乃至於天下的威德愈隆,其人的統治愈發穩固,這種關系很可能進一步發展……變成所謂長安小朝廷成為衛將軍權勢路上的嚴重阻礙!
  
  

那麼這個時候衛將軍會怎麼做?
  
  

好一點,可能是想法子削弱、控制!
  
  

差一點,幹脆便會想著清洗、架空!
  
  

最要命的,也是在場所有人都從心底抗拒的,自然就是肢解、廢立,乃至於消滅了!
  
  

這個話題有些沉重,但卻是這幾個人根本避無可避的事情。
  
  

“真要是如此,倒時候奮力一搏便是。”隔了半晌,諫議大夫種邵失笑而對。“那太尉的意思呢,此事要如何處置?”
  
  

“就止於尚書臺。”劉虞心中早有定論。“壓下不動,且等元常處的訊息……免得有些人腦子一熱,恰好被公孫伯圭給捉住。”
  
  

“可是太尉……”種邵復又以手指窗。“窗外便是京有喜的虎賁軍,如今消息出入未央宮,必然從他那裡走,咱們傳不傳又有什麼意思呢?”
  
  

“正是要他去傳!”劉虞凜然對道。“京有喜是公孫文琪的私人……若是消息來源他也辨別不清,必然會謹言慎行;而若是消息來源明確,他必然會有行動。屆時咱們就可以對癥下藥了。”
  
  

種邵和一旁黃琬、楊彪齊齊醒悟。
  
  

是了,尚書臺穩住不動,而消息又傳出去的話,那必然是京澤這個環節出了問題,而京澤一旦主動傳播,十之就是公孫在釣魚……這時候反而可以立即約見眾臣,給他們作出提醒了。
  
  

事情似乎到此為止。
  
  

不過,眾人剛要放輕松起來,卻又不免註意到司徒趙謙的神情,後者滿臉怪異,一直在盯著那短短一封文書看個不停。
  
  

“趙司徒有何疑慮?”劉虞等人不免好奇。
  
  

“不瞞諸公。”趙謙指著手中文書認真答道。“諸公應當知道,在下曾引兵出散關意圖伐蜀,曾在隴上駐紮近半年,對彼處情形頗有所知……我是驚嘆於麋鹿二字!若非真的去過彼處,是決計寫不出這個說法的。”
  
  

劉虞等人一起愕然。
  
  

因為趙謙這句話的意思再明白不過了,漢中、武都一代的隴上,麋鹿確實是大群出入,而且是足以沖破小股軍陣和營盤的!
  
  

那麼換言之,這個看似極為荒謬的軍報,其實反而格外真實可信。
  
  

“若真是如此,則此事說不得真是天佑炎漢。”楊彪悠悠嘆道,卻又緩緩搖頭。“畢竟漢中乃是炎漢之源頭。但這也說不得,只是公孫文琪為了清洗長安而格外用心而已。”
  
  

“不錯,我也只是嘆一聲麋鹿二字罷了。”趙謙也嘆了口氣,然後扔下此文書,顧左右而笑。“經過那一日,諸位還不能看清嗎?沒有兵馬咱們什麼都做不得……而衛將軍一旦真有不幸,屆時北方大亂,我估計鄴下與河北七州會奉其子自保,緩緩圖大局,而關中即便不穩,恐怕也只是會被公孫瓚那種人所制,若他當政,朝廷只會更難!說不得三五日就要加九錫了。”
  
  

眾人再度黯然。
  
  

“那就靜候消息吧!”劉虞思索再三,終於維持了原定計劃。“此文書封鎖於尚書臺……楊尚書,非我之命,不得與任何人言及此事,且靜觀其變!”
  
  

一直沉默侍立的楊密點了點頭。
  
  

但就在劉虞等人剛要起身時,其人忽然開口:“但諸公未至之前,我已將此事稟告給了天子,而天子早早有旨意,若太尉與諸公至,還請在忙完公務後往前殿一會……說起來,天子已經等了許久了。”
  
  

公房內鴉雀無聲,劉虞更是盯著楊密許久不動,而半晌,其人方才扭頭,卻又看向了面無表情的楊彪。
  
  

公房內氣氛愈發詭異。
  
  

“按照衛將軍走前佈置,天子對外交通,除了三位帝師之外,其餘便是尚書、侍中、侍郎,也要經由虎賁軍記錄認可……你可知道?”司空楊彪在劉虞的逼視下終於緩緩開口,朝著自己族弟質問了起來。
  
  

“自然知道。”楊密依舊不動聲色。“所以,昨夜是虎賁中郎將京澤代為轉呈;而之後,又是虎賁中郎將本人受命來傳旨。”
  
  

舍內眾人的呼吸忽然粗重了起來。
  
  

而劉虞也心下恍然這些人拉攏了京澤。
  
  

或許是早就拉攏,或許是今日‘麋鹿之變’驚嚇到了其人,然後為天子親自所誘;或許京澤本人是真心投靠,畢竟其舅父是漢室忠臣,或許只是看到軍報,一時心神失守,又或者幹脆是受命詐降;或許王允、楊密、楊彪,乃至於連趙謙都早就串通一氣,又或許他們中大部分人只是因緣際會,全被天子蒙在鼓裡,今日才醒悟……但不管如何,這些人最起碼在表面上拉攏了京澤!
  
  

京澤、京有喜,虎賁中郎將,掌握未央宮戍衛大權,也可能是此時長安城內……不對,可能是此時整個三輔地區最大一股精銳部隊的指揮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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偏偏公孫瓚還恰好被王允請到城外去了……你說巧不巧?
  
  

“你們這樣會害了天子!”劉虞勃然大怒。
  
  

“太尉為何不去親自與天子當面分說呢?”楊密俯身懇切而對。
  
  

“正有此意。”劉虞即刻向外行去,此時此刻,他唯一的指望便是能說服小天子自己停下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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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董、伏既夷族,王氏歸邯鄲……天子患之,思無人與謀,乃問尚書楊瓚,瓚薦以前太中大夫王允。時允以罪,居城外不得擅入,而天子居宮中,不得擅出,遂以車載廢簏,內王允與謀。時後將軍公孫瓚領長安治安事,有王氏仆出首告,未及推驗。天子大懼,復問侍中楊瓚,瓚曰:‘何患,明日復以簏受絹車內以惑之,後將軍必推而無驗,則彼釋疑矣。’天子從之,而車載廢簏入城,復出城,皆查無人,瓚由是不疑。”《新燕書》.卷六十二.列傳第十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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