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請賞

侯太守年逾四旬,雖然因為在軍事要塞裡,穿著比較隨意,既沒有官服也沒有佩戴他那標志性的青綬,但依舊收拾的儀表堂堂,配上頜下三縷長須,倒也顯得格外精神。

實際上,這位太守也確實正處於一個高級官員的黃金年齡。而且以公孫珣對他的印象來說,此人也是個很有水平的主,並不是多麼好糊弄的。

“賢侄趕緊起來吧。”房中別無他人,侯太守捻著自己頜下的長須,非常和氣的就把對方叫起身來。“過來坐。”

起身倒也罷了,但是過去坐就免了,兩人身份差距實在是太大,不僅是君臣,而且公孫瓚就在門前站著,人家又口稱賢侄,也算是某種拐彎的長輩了,哪裡有他過去坐的道理?

果然,侯太守也只是客氣了一句,馬上就開門見山了:“此番夜襲,實在是自檀石槐起勢以來,我大漢邊郡十餘年間難得一見的大勝。我是真沒想到,賢侄你年紀輕輕的竟然能有如此勇氣,竟然敢以寡擊眾,夜戰接敵,想來不愧是名族子弟。”

“府君言重了。”公孫珣束手而立,從容答道。“邊郡子弟,不像是中原世家那般能夠家學淵源,反倒是精通弓馬,上陣殺敵,算是一種本份!”

侯太守聞言微微一笑:“說起學問,前天晚上你大兄已經跟我說了,說是你也想去洛陽求學於那大儒盧植?有這種上進心當然是好的,不通經傳,哪裡能夠曉得道德人心?又哪裡能夠發揮才能為這天下燮理陰陽?而這事呢,也實在是簡單。你看,薦書我都替你寫好了,裡面還有我的名刺……等過了年,你就和你族兄一起,以郡中的名義去進學好了,相互也有個照應。”

公孫珣趕緊上前接住這份對自己而言價值連城的薦書與名刺,然後再次拜謝。而拜謝後卻依舊束手立在一旁,因為他算是聽出來了,自己這位頂頭上司還是很大方的,所謂一碼歸一碼,去洛陽求學的事情這是被算到了前天晚上偷偷送來的那十幾箱賄賂上面,跟之前的夜襲不沾邊。

所以,接下來對方必然還有一番吩咐。

果然,侯太守眼睛一轉,緊接著就問起了首級的問題:“對了,還有一事,賢侄是我們遼西郡主計室副史,這個統計的問題本來就是你的職責,你且說說,這次的斬首咱們遼西郡該如何和右北平郡分潤呢?”

“回稟府君。”公孫珣張口即來,似乎對這個問題早有準備。“這種事情還是要兩位府君自行商討的,在下區區一個佐吏,實在是不敢多言……不過,敵酋柯最闕的首級無論如何都是我們遼西郡中單獨所獲,這是大功一件,郡中只要拿捏住了,那依在下看來,下面的普通首級,多一點少一點也無妨,就當是和王太守做個人情了。”

侯太守聞言連連點頭,難得面露喜色……話說,大漢朝還是很註重軍功的,對於兩千石大員來說,這首級運作好了,說不定也是能換個爵位的。如果不要臉一點,給洛陽的幾位大宦官那邊送點錢,封侯都是可能的。

所以,就像對方說的那樣,兩個郡分功勞這種大事情,自然是要兩位兩千石大員親自下場撕逼的!哪裡會讓他一個兩百石小吏來分配功勞呢?找他過來問話,關鍵其實還是在於那個柯最闕的首級!而公孫珣這話呢,分明是問都不問,就直接把這個要緊的功勞交給了郡中,也就是自己來自由分配,這也就由不得侯太守喜上眉梢了。

當然了,既然如此,又是財帛又是功勞的,投桃報李,侯太守自問也必然不會讓這個小子吃虧的。

“這話是老成謀國之言。”面上的喜色一閃而過後,侯太守很有風度的點了點頭。“郡中定然會有說法的……對了賢侄,聽說令堂公孫大娘宅心仁厚,前幾日不僅親自送來牛酒勞軍,還讓你家的安利號收走了不少無家可歸的難民?”

“哎!”公孫珣的眼皮當即一跳。

話說,收攏難民這事,按照自己對自家老娘的了解,當然不是很單純,但也可以說是某種好事,最起碼能讓那些失去家園的流民有個活路對不對?可是從官方角度來說,似乎確實又有點敏感……這侯太守這時候提這事,是想幹嗎?

“不瞞賢侄。”侯太守似乎是看出了對方的擔憂,所以很快就再度捻著胡須道。“咱們遼西郡是邊郡,面積廣大管理不便,同時還有烏桓、鮮卑各種雜胡雜居在郡中,更麻煩的是,鮮卑年年寇邊,久而久之,這戶口就遺失太多,令堂此番作為不僅無礙,而且是有益的……你還記得秋天那次管子城被破的事情嗎?”

“自然記得。”

“去告訴令堂,管子城那裡就多勞安利號費心了。一來,隆冬難熬,還要請安利號幫忙收攏一下迄今都還只能靠郡中接濟的管子城難民,二來,管子城位於烏桓眾部和鮮卑眾部的匯集點,朝廷決不會棄之不顧,等明年青州、冀州、兗州支援的錢糧到了,估計是要重修的,到時候不如就交給安利號來負責了。”

還有這操作?又送人口又送生意的,還說的那麼貼心?再說了,按照自己老娘的手段,這管子城一番折騰下來豈不是一小半就成自家的了?

當然了,心裡這麼想卻不耽擱公孫珣深深一個長揖,代自家安利號笑納了。

“還有一事,”侯太守繼續道。“賢侄這一次終究是臨陣接敵,親自上陣搏殺的,想來應該是對那晚的戰事知之甚詳,那你知不知道此戰中,咱們遼西郡發面都有誰立下殊勛,值得特別嘉獎呢?”

公孫珣最後等的就是這句話,只見他再度俯身拱手道:“回稟明府,這一戰,我遼西郡中有兩人表現著實可圈可點。”

“說來聽聽。”

“一個是在下族弟公孫越,他雖然沒有臨陣殺敵,卻在後方協助在下族叔右北平公孫長史指揮若定,把握戰機……發騎卒前後夾擊,發步兵第次接應,都是他的首倡……”

“好!”侯太守左手捻著自己的長須,右手一撫幾案,直接打斷了公孫珣的話。“我就知道,你們公孫氏不愧是我遼西第一名族,世代忠誠於王事不避生死不說,俊傑也是層出不窮……你這族弟今年多大了?”

“只比末吏小一歲,體格已成,弓馬俱在,而且粗通文墨,知賬識數,如果這小子能夠受府君青眼,聽說……聽說我令支縣戶曹吏上個月正好缺員?”

戶曹,顧名思義,就是縣裡管理戶籍、徭役、農桑、道路的超級實權部門。再加上東漢年間,地方上的豪強最大的財富其實就是隱匿的戶口,所以這個戶曹吏的重要性不問自知。

更別說,這可是公孫氏自家所在的令支本縣戶曹吏,公孫本族也好,安利號本部也好,都要受這個位置直接影響的。

總之,這個戶曹吏的級別不過是百石吏,但權力極大,而韓當孜孜以求卻還有些擔心拿不到手的屯長雖然是個秩比兩百石的級別,可你真要是讓人選,估計這普通人十之八九還是要選戶曹的。

甚至,如果不是之前侯太守的態度如此之好,公孫珣未必敢如此露骨的所求這個位置。

“哎!”侯太守思索片刻,旋即搖頭。“立下如此功勞,怎麼能屈居一個區區戶曹吏呢?傳出去,豈不是讓人笑話我苛待名族子弟?”

公孫珣眼皮一跳,根本不知道該說什麼好了。

“這樣好了,你說你那族弟比你小一歲?”

“是。”

“尚未通經傳吧?”

“是。”公孫珣心裡陡然一喜。

“那盧公也是海內名儒。”侯太守繼續說道。“我要是以郡中的名義薦太多人也不合適,正好右北平的王府君也在這盧龍塞裡,你這族弟的功勞又是在襄助你那在右北平任長史的族叔時立下的,也算是師出有名。這樣好了,今日晚間我和王府君說一聲,請他以右北平郡的名義寫一封薦書,讓你這族弟一起去求學……三兄弟共侍一師,傳出去也是一番嘉話啊!”

“多謝太守成全,珣感激不盡!”公孫珣面露喜色,直接俯身拜謝。

話說,公孫珣是真的為公孫越這個濃眉大眼的族弟高興。不說別的,那天夜襲之前對方要替自己出戰這件事情,可是讓他很感慨的,這麼一個跟自己關系親密的族弟能打開真正的上升通道,怎麼可能會不讓自己驚喜呢?

“很好!”侯太守也撫掌而笑。“你剛才說兩人,還有一人是誰啊?”

“回稟府君,正是首倡夜襲,當先接戰,並臨陣迫走柯最闕的韓當韓義公。此人膂力過人,臨陣斬首無數,此番能夠大勝,他居功至偉。”公孫珣此時心情已經格外輕松了,公孫越求戶曹吏這位府君都覺的太低、不值得,那韓當求一個屯長又算什麼?

“韓當……”侯太守捻著胡子面露疑惑。“這是我遼西郡人嗎?”

“是。”

“可我在遼西履職已經有快一年了。”侯太守蹙眉道。“郡中五座大城,戶口一萬五千多,丁口近十萬,不說了然於胸,也都是有些印象的,沒聽說過什麼姓韓的大姓啊?”

公孫珣心裡咯噔一聲,也只能硬著頭皮解釋了一下:“不敢欺瞞府君,此人乃是寒家子,不過確實勇冠三軍!”

“哎!”侯太守當即搖頭。“一個寒家子,再有勇力,也不過是一勇之夫……罷了,你且說,他在這盧龍塞裡現任何職,又想求個什麼職位?”

公孫珣這心裡被對方搞得七上八下的,偏偏又只能低頭支應著:“此人現在是一名騎卒什長,不知道能不能補上一個騎卒屯長?”

“什長、屯長?”侯太守稍一思索,然後再度搖頭。“既然是賢侄你來說項,屯長不是不行,只是哪裡有空位呢?這次大勝,我方傷亡不過幾十,各級軍官更沒有什麼缺員……這樣好了,既然你如此看重,你們令支縣還缺一個塞障尉,也算的便宜他了。”

公孫珣心裡登時就哇涼哇涼的。

塞障尉也算兩百石級別的,理論上比屯長還高半級,跟自己現在的主計室副史是同級。

但是,人家曲軍侯跟一州刺史也還都是六百石朝廷命官呢,是一回事嗎?州刺史發起瘋來能讓十幾個郡國的兩千石大員嚇得睡不著覺,曲軍侯又是個什麼玩意?信不信眼前這位兩千石大員把這盧龍塞裡的曲軍侯全都斬了也沒人放個屁?

而回到眼前,UU看書 www.uukanshu.com 這個同為兩百石級別的塞障尉到底是幹什麼的呢?答案很簡單,這種邊塞防禦體系整個不是綿延幾百裡嗎?所以附近的縣都有義務進行維修和補給,於是每個邊塞後面的縣都會設立一個塞障尉,負責領著民夫幹這些事情。

你讓韓當一個勇冠三軍的弓馬勇士,去當民夫頭子……這就好像後世,人家特種兵班長立下大功求一個野戰兵連長,結果上頭大手一揮,這個連長沒空缺,你去縣裡當個人武部副主任養老吧!這工資還高半級呢!

這是怎麼一種邏輯?!

“賢侄不必多言了。”侯太守此時已經有些不耐煩了,只是看到公孫珣面色驚疑不定,這才又多說了兩句。“你和你那族弟,都是名族子弟,你母親公孫大娘的安利號更是與公孫一族一而二二而一的關系,為政者自然要誠意以待。可這韓當不過是一個寒家子,哪裡能夠托付重任?他要是功勞確實卓著,明日論功時我就多賞他一些錢帛好了。要還是欲壑難平,我也懶得用他!下去吧,莫忘了帶你那族弟去拜訪王府君,那才是要緊的事物!”

公孫珣有心再爭一爭,但官威如海,他終究不敢多言,只好心裡暗嘆一聲,然後低頭再拜,告辭離去了。

“盧植,字子幹,師從馬融,做《尚書章句》《三禮解詁》,以儒名列於世間。漢熹平年間,太祖與族兄公孫瓚、族弟公孫越、涿郡劉備共學於盧植門下喉氏山,范陽盧氏由此,名傳於世。”——《舊燕書》.卷七十九.列傳第二十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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