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 章 番外·懷孕(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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門前有一條青石板鋪就的道路,下雨時偶見美麗的姑娘頭頂芭蕉葉飛快地跑過去,無非是上工或是回家,但有個僧人,每天暮色四合的時候都會從店舖門前經過,穿著土黃的僧服,斜背一只包袱,一面走,一面篤篤敲擊木魚,風雨無阻。

「吳大娘,他往哪裡去?」

坐在門前歇腳的女人抬頭看了一眼:「哦,他是塗藹大師,是地藏廟的僧人,從這裡往光華寺還願,每天往返四十裡,已經走了二十七年了。」

老闆娘倒了一杯花茶遞過去,手肘撐在高高的櫃檯上,探身往外看,喃喃道:「走了這麼久,該有多大的信念才能堅持下去啊!」

吳大娘笑了笑:「有時候愛的力量大得超乎想像,他還願不是為了自己。塗藹大師年輕的時候有個心愛的戀人,是芽莊有名的美人。二十七年前這裡發生了一場瘟疫,塗藹大師也染上了,他們沒有錢,姑娘就去縣官開的藥店偷藥,結果被人拿住,遊街後處死了。偷盜的人不能成佛,於是塗藹大師剃度做了裡看到過安南這個名字,它是大鄴屬國,富饒自強,芽莊傍海而建,好些人的祖先是早前遷居到此的漁民,飲食寫的文字都是仿漢。他們進廟拜佛,一個黑漆漆的銅像被鮮花簇擁著,頭頂上掛著蕩魔天尊的牌子,這尊佛音樓不熟,恭恭敬敬上了香,便退出天尊殿轉到了佛母像前。其實嘴上說不著急,心裡也暗暗祈盼,生活已經極盡完美,如果再有個小人兒繞膝,又該是怎樣一種滋味?愛他,想為他生兒育女,這是人之常情。音樓拈了香虔心祝禱,「佛母大慈大悲,求佛母憐憫賜我麟兒,若果然如願,信女必定替佛母重塑金身,以報佛母大恩大德……」

她絮叨個沒完,他含笑在一旁聽著,回首看院裡人來人往,一口大香爐裡投擲了無數的錫箔,沒有化開的捂在底下窸窣作響,濃煙在爐口翻滾,一簇接著一簇,輾轉奔向半空,他唯恐煙襲進來嗆著她,拿鬥笠使勁替她搧風,這殿裡有很多男人陪妻子來求子,像他這樣的極少見。邊上人吃吃發笑,音樓起身才發現眾人笑話的是他,一下子紅了臉,心裡卻說不出的歡喜,扭捏著拉他的手,閃身出了佛母殿。

拜完了佛要喝送子的泉水,那是山上流下來的一道溪流,拿木板合圍,做出個深深的凹槽,溪水從上面奔騰而過,據說佛母早前日日飲這裡的水,誇得神乎其神,懷孕時因為丘陀羅還是因為這泉水,到底也說不清了。木槽邊上放著幾把竹筒製成的水端子,他挑了把看上去比較乾淨的,拿帕子來回擦了好幾遍才遞給她,那份矯情勁兒音樓看慣了,擰著眉頭虎著臉的模樣,覺得分外可愛逗趣。

兩個人坐在樹蔭下的一塊大石頭上說私房話,猛聽遠處一間殿堂裡梵聲大作,音樓探頭看,見一個小沙彌匆匆跑出來,拉住問出了什麼事兒,那小沙彌滿臉喜興,合十一拜道:「塗藹大師剛才看見阮氏草姑娘回來,說就快成佛了,主持和高僧們都聚起來唸經助姑娘西歸,塗藹大師二十七年功德圓滿了。」

這是整個愛情故事裡唯一值得高興的地方了。音樓欣慰不已,攜肖丞過去湊熱鬧,檻外都是人,哪裡擠得進去,只聽鐃鈸聲陣陣像翻滾的雲頭,她倚在他身側感慨:「多好啊,二十七年修得阮姑娘成佛,他們在天界能相會的,對不對?」

他低頭一笑:「會的,只要耐得住,經歷一些坎坷,最後終究能到一起的。」

說的是,就像他們,此心不移,千難萬阻也分不開他們。

阮姑娘成佛是好事,成了佛,身後總要有處地方受香火,於是高僧們提議鑄造地藏尊,建起個小廟安防佛像,今天來禮佛的人很多,為了做功德紛紛慷慨解囊,音樓開始掏荷包,在銅錢裡面翻碎銀,估摸挑出來有二兩,托在掌心說:「咱們也佈施些,積德行善有福報。」

相較周圍拋出去的幾十枚大錢,二兩分明要多出不少,她高興,他也不忍心壞她興致,點頭道好,「什麼都 ,擱下就走吧,外面有賣風箏的,我帶你去海邊放風箏。」

他總拿她當孩子一樣寵愛,她樂顛顛應了。費勁鑽進人叢裡,他在外圍等著,閒閒轉過身看天邊流雲,不經意一瞥,見遠處松樹下站了個人,並不近前來,負手而立,探究地審視他。因著以前不一樣的際遇,碰上一點可疑之處都會引起警覺,他看過去,尋常的安南人,身上衣裳不顯得華貴,看不出什麼來歷,但也不能掉以輕心。

音樓從人群裡鑽出來,笑著給他看手裡那塊雕工粗糙的木疙瘩,「這是塗藹大師給的神木,隨身帶著能保心想事成,你幫我鑽個孔,我要掛在脖子上。」

他點點頭,旋過身遮擋住她,替她放下來幕籬上的罩紗,從那人跟前經過,他倒是一派從容,甚至沒有再看他一眼,漂洋過海尋見一個地方,自覺離故土遙遠便放心大膽度日,這種心思對他來說永遠不能有。他對週遭存著戒心,音樓是小孩兒心性,一旦擔驚受怕,整夜長籲短嘆在床上烙餅,他發現什麼可疑也不告訴她,自己小心留神,給她安逸的生活,是他作為丈夫的責任。

芽莊的海灘是細細的金黃的沙構建成的軟毯,海水是藍色的,由淺及深一點點向外暈染。站在這頭看那頭,纏綿的幾個彎勢,一排浪翻捲過來,在沙灘上拍打出潔白的泡沫,轟轟烈烈地撞擊,又轟轟烈烈地遠退,空氣裡留下細碎的濕氣,拂在裸露的皮膚上,微涼愜意。

他們買了個蝴蝶風箏,腦袋上有彎曲的觸角,身後尾翼拖得老長,海灘上風大,人也不多,音樓把鞋脫了提溜在手裡,奔向一片空曠地,她到安南後無憂無慮,即便不能呼奴引婢,心境開闊了,愈發愛縱著性子來,他看著她,只要她在笑著,他就覺得滿足,嘴裡叨叨著提醒她:「別光腳,沙子底下沒準埋了東西,仔細戳傷了腳。」

她不聽他的,一味催促他快些,他走過去,低頭看那十根潔白的腳趾,小巧玲瓏陷進沙子裡,簡直像個撒歡的孩子,他無奈把風箏遞過去,「受了傷我可不管你。」

她潦草唔了聲,也不知道有沒有聽見他的話,一門心思盤弄手裡的線團,奮力把風箏一擲,賣力跑動起來,可惜不得法,試了好幾次都沒能成功,她折騰得一頭汗,不由灰了心,「一定是骨架紮得太重了,要不就是沒糊好,它漏風。」

真會找理由下臺階,他接過來仔細查驗,一面問她:「踏青的時候女孩兒不是都愛放風箏麼,我瞧你怎麼像個外行?」

她有點憂傷:「我哪有那福氣學放風箏!」

沒人疼沒人愛,可憐見的。他揉揉她的臉:「我來教你,鄉裡孩子到了春秋兩季也玩這個,我和肖鐸沒錢買,就自己動手做,我們那兒管這個叫鷂子,工藝比安南複雜得多,拿葫蘆做哨子綁在兩翼,送上天後還帶響……順風放不起來,要逆風跑,覺得有風鑽進去,鷂子和你對拉,用不著使太大的勁兒,撒開手後放線,抻一抻,慢慢就越升越高了。」他往後退兩步,眼裡有琉璃似的浮光,「你瞧著,我放起來再給你。」

她在後面追著跑,奧黛的下襬本就薄,被風吹得高高飄揚,有種行走於畫中的錯覺,她在他身邊,一切都順遂了,眼看著一點點豐腴起來。女人有肉才好看,以前在宮裡心思沉,纖細瘦弱的,看上去孤苦伶仃。現在好了,白嫩的圓嘟嘟的臉頰,無一處不叫他產生成就感。男人很多時候也希望求得一份安定,就像現在這樣,如花美眷在側,開間鋪子,吃穿不愁,長此以往,人生便儘夠了。

行家裡手,辦起來輕而易舉,音樓瞇覷著眼看,那蝴蝶扶搖直上,起先還分辨得清花紋,後來漸飛漸遠,唯剩下一個模糊的形狀,她喜滋滋迎上去,接過他手裡的線軸邊退邊放,風力太大,牽制起來很費勁,看水天之間的紗繩刮成個誇張的弧度,真擔心吃力不住,一下就斷了線,墜到海裡,白糟蹋了曾經凌雲的豪邁。

「你說它能不能飛過那片海?」

他說:「不能,因為始終有根線牽著……」

他話沒說完,她那裡哎喲一聲,把他嚇了一大跳,轉頭看,她一屁蹲兒坐在沙地上,哭喪著臉齜牙咧嘴,他就知道闖禍了,八成腳底下紮東西了,忙上去查看,果然半片牡蠣殼突出了地面,她把腳一舉,嗚嚥著打了他一下,「你這個烏鴉嘴!」抬頭看天,風箏線斷了,她喃喃道:「這下好了,它可以飛得很遠很遠了,也許可以落在大鄴的疆土上。」

他沒言聲,知道她還是有些想家的,拔開水囊給她清洗傷口,又扯帕子給她包紮,血很快滲透過來,他用力按住了,怨懟地瞥她:「吃苦頭了吧?叫你不聽話!」

她像個做錯事的孩子,忍著痛臊眉耷眼偷覷他。光華寺離家二十裡呢,傷了腳可怎麼走路?試探著囁嚅:「咱們回家吧!」

「回家?」他把眉頭挑的老高,「你能走路?」

她諂媚地笑笑:「你給我雇頂小轎好麼?」

他轉過身蹲下來:「我背你。」

背她?二十裡地呢!她遲疑了下,「我兜裡還有錢……」

「塗藹大師每天四十裡,走了二十年,我背著自己的媳婦兒走二十裡,似乎不是什麼難事。」他趨身親她額頭,「你嫁我這麼久,我還沒有背過你,今天算找補回來了,你不高興麼?」

怎麼能不高興,她心裡都要開出花兒來,腳上傷口最疼,架不住心頭歡喜。可又怕累著他,他當官那陣兒十指不沾陽春水,到了安南至多釀個酒,也不甚辛苦,現在一下子要讓他負重徒步二十裡,那可要人命了。

「我知道你的心,這份情我領了,卻不能叫你受累。」她靦腆地笑了笑,「我男人是用來疼的,不是用來做苦力的。」

他倒羞澀起來,故作大方地拉過她的胳膊扛在肩頭,夷然道:「背媳婦兒哪裡能算苦力?明明是求都求不來的好事!咱們這會兒上路,等天擦黑也該到了。」說著負起她,往上送了送,「趁著我還年輕,有把子力氣且叫我表現表現,等我老了,再想背你也力不從心了。」

還是來時路,那幽深迴旋的竹林甬道綿延通向前方,兩個人相互依偎著,音樓貼在他耳畔問他:「累不累?嗯,累不累?」邊說邊親他耳垂,「我給你鼓勁兒,親一口勁兒就來了。」

他笑話她:「傻子!不過倒真管用。」

「管用麼?」她嬉笑著扳他的臉,從耳垂親到嘴角,「這樣呢?是不是更管用?」

他簡直拿她沒辦法,路上有來往的行人,她這麼明目張膽,惹得年輕姑娘側目看,臉面是沒有了,也不在乎,外頭走著,誰又認識誰?他轉過頭狠狠親她一口,「不收拾你,你得瑟得沒邊兒!」

她笑靨如花,愈發摟緊了他:「肖丞……」

他眺望前方:「什麼?」

「沒什麼。」她枕在他肩頭輕嘆,「咱們這樣多好,不光這輩子,下輩子也要在一起,來生不要這麼多坎坷,就在一個村子,媒婆給咱們牽線搭橋,過了禮順順當當拜堂成親,然後生兒育女,子孫滿堂。」

「不貪圖富貴麼?」

她搖搖頭:「別人沒經歷的我都見識過了,有一雙手,何至於餓死了?」

他說:「好,你就在那裡等我,哪兒都別去,也許我是個賣油郎,每天挑著擔子經過你家門前,你倚門嗅青梅,天天的偷看我……」

她鼓起了腮幫子:「為什麼又是我偷看你?這輩子你還沒被我捧夠,下輩子打算接著來嗎?」

他嗤地發笑:「那我倚門嗅青梅,你做賣油郎?」

她又不依了:「我還得賺錢養家,憑什麼好處全被你佔盡了?」

他翻過手來,在她的臀肉上掐了把:「和我這麼計較?」

她翻了個白眼:「我想好了,我還要做女的,你得繼續疼我,養活我。春天我坐在門前挑谷種,輕輕的小姑娘,像朵花兒似的,你擔著擔子從我門前過,看我看呆了,一不留神撞到一棵樹,額頭撞個大包……我一看嚇一跳,本來要去扶你,邊上有人,又不好意思,扭身就進門了,後來這事大夥兒都知道了,你家裡大人就找媒婆上門提親,我爹不答應,說你家門第不高,賣油的沒大出息,你知道了,上門來求我爹,哭天抹淚保證會對我好,不叫我受半點苦,我爹琢磨這孩子心怪誠的,想想算了吧,只要我們兩情相悅,也就不反對這門婚事了。」她說得眉飛色舞,「你瞧瞧,多順理成章的事兒啊,我覺得這樣就挺好。」

惡俗無比的橋段,還安排他撞樹,哭鼻子,有這麼埋汰人的嗎?不過設想一下直樂,「我也不是非得賣油,我可以做木匠、瓦匠、跑單幫,也許手裡有點兒小錢,你爹一看,喲,這孩子腦子活,我閨女嫁他不吃虧,就這麼定了,你看看,不是更好?」

她嘬唇計較:「倒也是,反正無波無瀾的就成了,咱們這輩子多難啊,又是太妃又是太監的。」

現在提起來,有點前世今生的感覺,他徐徐長出一口氣:「是啊,好在都過去了,人就是這樣,沒有坎坷不懂得珍惜,好比我,以前只知道攬權斂財,從來沒想到有一天會放棄一切帶你到安南來,現在瞧瞧,一點兒都不後悔,還老誇自己幹的妙。」

她立馬得了勢了,搖著兩腿道:「我早說過,跟著我,你有福享。」

他啞然失笑,簡直不知道說她什麼好,長路漫漫,一時半會兒走不到頭,太陽西沉了,林間風影婆娑,他扭頭問她:「腳上怎麼樣?還疼得厲害麼?」

她說:「還好,不過有點累,咱們在道旁歇一歇,喝點水吧!」

再往前一程有個石界碑,小小的,杌子高低,他背她過去,讓她坐定了蹲下來查看她傷勢,音樓拉他一下:「我沒事兒,你坐會子,累壞了吧?我跛點兒,也能走上一段。」

他說:「不必,我背得很稱手,你乖乖聽話就成。」

夫妻倆並肩坐著看天邊晚霞,離家估摸還有七八裡地,再走上半個時辰也差不多了,東加長西家短地閒聊,說得興高采烈的時候有輛牛車經過,趕車人是城西開糧油店的黎老闆,黑黝黝的中年漢子,看見音樓便一笑,停下車招呼肖丞:「方先生也去趕廟會嗎?上車吧,我載你們進程。」

牛車是簡單的四個軲轆一張大門板,已經有好幾個搭順風車的了,一個小城裡住著,都很面熟,大家很快騰挪出地方,兩個人合十謝過了黎老闆和眾人,他把他抱上了車,黃牛慢吞吞動起來,擠在人堆裡,汗氣氤氳,卻也很覺快樂。

大家笑著搭訕,問音樓的腿怎麼了,肖丞把她的腳墊高,「不小心紮傷了,破了個口子,流了不少血。」

眾人嘖嘖讚歎:「能走這麼遠,不疼麼?」

音樓靠著肖丞笑道:「不是自己走,是我相公背我。」

「哦。」眾人紛紛說,「伉儷情深啊!」

聊著聊著,話題又轉到阮氏草姑娘要造地藏尊上來,大家互問佈施了多少,一位鄰人看著音樓道:「夫人做功德的時候我在邊上,看夫人捐了不少呢,真好心!好心得好報,佛會保佑你們的。」

音樓笑著頷首,做善事是求心安,她現在的生活,真沒什麼可不足的了。自己塵埃落定,便有多餘的熱情去救濟別人。塗藹大師這麼虔誠,如今總算功德圓滿了,她也替那位早殤的阮氏草姑娘高興。

來安南的頭一年,不溫不火地過著。看月升瀾海,雲卷雲舒,一個恍惚,已經到了八月裡。

八月是最熱的季節,以前在宮裡,大日頭底下能吃冰花兒,這裡不行,這裡冬天幾乎不下雪,就算能落那麼薄薄一層,不到兩個時辰就全化了。

音樓家的小鋪子,開門待客的時間相應縮短了,天不黑就打烊,因為這兩天她不受用,有中暑的跡象,熱起來犯噁心,但熱勁兒過了倒還忍得。

肖丞天天給她泡薄荷茶喝,味道實在不太好,可是對付她的噁心有奇效,灌上一口,能緩和大半天。

他們家的小樓後邊加蓋了個亭子,因為建的很高,蚊蠅比較少,夏天吃了晚飯上去納涼,肖丞早早拿涼水潑灑過,比悶在屋裡要好得多,音樓搖著蒲扇憑欄而坐,身上不太舒服,人總顯得蔫蔫的。她小時候就愛痤夏,今年發作得出奇厲害,昨兒叫他刮痧,銅錢來回好幾下,一點都顯不出來,隱隱覺得不太對勁,想起來自己月事晚了好幾天,那時候彤雲有了身子也犯噁心,自己這些癥狀,似乎可以往那上頭靠一靠。

她心裡一陣陣熱起來,別不是有了吧!只是不確定,不敢告訴他,萬一空歡喜一場,豈不令他失望麼?明天要找個大夫瞧瞧,瞧準了在同他說不遲。

她揣著小秘密,臉上掩不住的欣喜,他坐在旁邊看她半晌,她笑他也跟著笑,「有高興的事兒?」

她說:「沒有,你別問。」垂手握住塗藹大師給的那塊神木,輕輕蓋在小腹上。

「咱們可是說好的,什麼都不瞞著對方,你再想想,真沒事麼?」

她但笑不語,低下頭不答他話,在他看來就是故意吊人胃口,她越這麼神神叨叨的,他越是心癢難搔,挪過來挨在她身旁,伸出一根手指捅她腋窩:「你說不說?」

她搖頭:「真沒什麼事兒,白天聽人吵嘴很有意思,現在想起來發笑罷了。」

他覺得她是朽木不可雕,在一起這些時候,她的狗脾氣他能不知道麼?真聽見點什麼,早就迫不及待告訴他了。

他抱胸看她:「你是不是背著我幹了什麼缺德事兒?」

她啐了他一口:「別混說!」復低聲嘟囔,「這事兒要是缺德,你就是缺德他爹。」

他沒聽清,追著問:「你說什麼?」

她煩他,轉過身去兀自搖扇:「你聽岔了,我什麼都沒說。」

他覷臉笑道:「那咱們回房再議一議孩子?」

音樓一個沒忍住,差點就漏了底,忙別過頭道:「今兒不行。」

他不明白了:「為什麼?咱們常議孩子,今兒怎麼不成?」細打量她臉,「是身上不方便麼?」

他也做過司禮監掌印,宮女子在尚儀局和敬事房的記檔都要送到他值房過目,扣牌子無非是月事和有孕麼!這人精明起來很精明,糊塗起來也夠受的。音樓站起身緩步踱,琢磨著是不是該籌備小孩兒衣服啦,甭管這趟有沒有,先置辦起來總沒錯,現在不似以往,沒有下人料理,一切都要靠自己,她一個女人家不過問,難道叫他來操心麼?

她想一出是一出,提起裙片就下了亭樓。

他在後頭追著,不明白她是怎麼回事,知道問不出原委來,也不多言,只管旁邊觀察,她並不管他,進了屋子翻箱倒櫃找尺頭,一樣一樣花色挑,挑完了歸置在一起,翻到箱底時扯出他以前的玉帶,拿在手裡端詳半天,似乎發現了價值,坐在燈下找剪子,把上面大片的金玉拆下來,拆完了值錢的東西倒不稀罕,一條莽帶顛來倒去看,然後疊起來,捲進了尺頭裡。

肖丞看了半天,似乎看出點端倪了,小心翼翼拉住她的手問:「你是不是有了?」

她愣著兩只大眼睛看他:「被你瞧出來了?我原想明兒問過了大夫再告訴你的。」她羞赧道,「只是覺得有點兒像,我也不敢肯定,好歹要等大夫診過了脈才能知道。」

她這裡還在解釋,肖丞已經忙亂起來,點了盞燈籠吩咐她:「你別亂走動,快歇著,用不著等明天,我這會兒就去請陳先生……你躺著,別動!」

他很快出去了,音樓想叫他都來不及,她哭笑不得,這人一向沉得住氣,這回方寸大亂,可見盼了很久了,只是不好說出口罷了。

是時候該來個孩子了,他們相依為命卻幸福美滿,再來個小人兒就齊全了,人口壯大了,她和她就更緊密了,因為自己總是很傻,總是怕,怕他哪天會突然消失,就像在宮裡那時一樣,她面對高高的牆,孤立無援。

芽莊人口不太多,整個城只有兩位大夫,陳先生通中原的岐黃,醫技似乎也更高。他們來得比想像中的快,她幾乎可以看見秦淮河那晚,他兩個起落就到河對岸的樣子。

肖丞有點慌,拱手請陳先生坐:「勞煩先生診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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