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簪天河傾十四

當年宮闕

阿實頓時呆住了,他張大嘴巴,指著自己:「我——?」

「對,就是你,或者說,你的口音。」黃梓瑕將周子秦手中的那本《歸內經》拿過來,擺在他的面前,「請你念一下,這個方子里的所有藥名。」

阿實獃獃地看著面前眾人,見大理寺的官吏們點頭,他才戰戰兢兢地一個一個念了下去:「白蘞、細辛、白足(術)、甘松、白加(僵)蠶、白蓮心、白茯苓、白附子、白芨、薏苡仁…」

眾人聽著,還沒會意過來,黃梓瑕抬手止住了他:「等一下,請你再念一下這個葯。」

她的手放在「白芷」那兩個字之上。

阿實張了張嘴,然後又念了一遍:「白芨…」

「大家注意到了嗎?阿實的發音有些問題,所以,我剛剛便已經注意到了,他說到『時辰』,便會說成『習辰』;他說到『一直』,便會說成『一及』——所以,我便注意到了,這裡面的一個葯,白芷。」

黃梓瑕的手指在藥方的「白芷」二字之上,舉起來示意眾人觀看:「剛剛阿實念了兩遍,相信大家都已經聽清楚了,果然如我所料,他所發的音,一直都是『白芨』。」

周子秦與大理寺眾人頓時明了,個個愕然瞪大眼睛,轉而看向張行英。

而張行英的臉色,也在瞬間僵硬,肌肉微微抽動了一下。

黃梓瑕將手中的《歸內經》緩緩合攏,握在手中,緩慢而清晰地問:「張二哥,你說你沒有背過這個方子,又沒看過當時抓藥的那個方子,那麼,你當時聽到的,應該是『白芨』才對。可為什麼,你在證明自己當時在旁邊的時候,會說聽到他口中念著的,是『白芷』呢?」

張行英獃獃站在那裡,臉色由白轉青,卻始終說不出話來。

周子秦僵立在堂上,瞪大眼睛望著張行英,臉上露出不敢置信的表情:「張二哥…你,你準備如何解釋?」

大理寺的人向旁邊的差役使了個眼色,四個差役趕緊圍上來,防止張行英有什麼異動。

張行英卻彷彿沒有感覺到什麼,依然怔怔地站在那裡,神情變幻,拚命在想著什麼,卻無從說起。

黃梓瑕緩緩說道:「張二哥,還是讓我來講一講昨日的經過吧。在我從修政坊的宗正寺亭子出來之後,你就跟上了我,伺機下手。就在此時,我因為要替夔王買葯,所以正中你下懷,帶著我到了你熟悉的端瑞堂,還將我帶到了炮葯室。室內葯氣瀰漫,你不動聲色地用迷藥將我迷倒,然後出來找人聊天,替自己製造不在場證據。因為其他人都在忙碌,所以你選中了與自己並不熟悉的阿實。然後在拉拉扯扯一段時間之後,你等來了他的一張藥方——而且,正是你知道的藥方。你聽了前面幾個葯之後,明白了這是什麼方子,而在另一邊,倒霉的阿七正好進了炮葯室內拿東西,於是你就立即潛進去,殺死了他,並將兇器丟在了我的懷中,然後又立即返回——而這個時候,阿實的那張藥方,還未湊完,他完全沒有覺察到,你已經繞過葯櫃之後,去了炮葯室又返回來了!」

張行英面色鐵青,他原本高大的身軀,此時也彷彿已經站不住了,微微晃動了一下。

他身旁的幾個差役立即排開了眾人,而大家也紛紛散開,避之唯恐不及。

黃梓瑕盯著他,聲音清晰堅定,無比確切:「張二哥,你卻沒有想到,殺人是件如此不容易的事情。原本計劃中應該萬無一失的手法,卻因為你不巧挑上了阿實,因為他不巧口齒不靈便,便導致你的計劃功虧一簣,露出了如此大的馬腳!」

「我不應該…多此一舉的。」

張行英終於開了口,聲音遲緩艱滯。他目光盯在黃梓瑕身上,卻彷彿是在看著自己的死仇一般,雙眼通紅,目眥欲裂:「我應該,像一開始想的那樣,直接殺了你。」

他聲音中的怨毒可怕,讓周子秦頓時心驚膽戰地喊了出來:「張二哥,你…你說什麼!」

黃梓瑕卻沒有回答,她只微微抬起下巴,目光一瞬不瞬地倔強盯著他。

「我真是蠢,為什麼臨到頭了,還要心軟…我原本打算直接在炮藥房殺了你,反正我有不在場證據,就算被懷疑,被帶去訊問一番,我也不一定逃不掉…」他咬牙切齒,滿臉悔恨地嘶吼道,「可我卻下不了手!你明明已經被我迷昏在那裡,我只要一刀就可以割斷你的喉嚨,我卻…我卻無法動手…」

黃梓瑕閉上眼,轉頭避開他瞪著自己的憤恨目光,胸口劇烈地起伏著,卻只覺得喉嚨乾澀,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我和阿實聊著天,等待著機會,等到那張我以前被我爹逼著背過的方子,我知道我的機會來了…可同時,我卻發現阿七繞過葯櫃,進了炮藥房。那時我幾乎想要放棄了,我想我的機會轉瞬即逝,而阿七不知道什麼時候出來,我恐怕殺不了你了…」他神情狂亂,彷彿陷入瘋狂,周圍四個差役趕緊撲上去拉住他。而張行英卻彷彿並未有所感覺,只依然朝著黃梓瑕叫道,「就在此時,我腦中,忽然閃過一個念頭,我想…我無法下手殺你,可終究有人能幫我殺你!只要我嫁禍於你,終究你會身陷牢籠,自會有人收拾你!看你還怎麼妄想要去救夔王這個千古罪人!」

黃梓瑕聽著他的怒斥,只覺得自己的眼睛痛得無法遏制,心口的炙熱疼痛彷彿燒到了眼中,那裡有東西,要制止不住決堤而出。

她緊緊閉上了眼睛,深深呼吸著。可縱然她拚命控制住自己即將流下的眼淚,卻無法控制住自己搖搖欲墜的身體,劇烈顫抖的手臂,她不由自主地向後靠去,整個身軀靠在牆上,勉強支撐著,不讓自己倒下去。

她聽到張行英的嘶吼,如在耳畔一般清晰:「黃梓瑕!你與夔王蛇鼠一窩,我身為夔王府內侍,別人不知,我卻再清楚不過!夔王被龐勛附體之後,密謀傾覆大唐天下,意圖謀反!我心中盡知你們所作所為,可惜人微言輕,無法將你們的罪惡昭彰於天下!」

差役們拚命拉扯制止,可張行英身形偉岸,終究他們也無法徹底制住,反而差點被掀翻。四人只好死死地抱住張行英,給他鎖上鎖鏈。

被壓倒在地的張行英,雙目盡赤,依然死死地盯著黃梓瑕,他的聲音已經嘶啞,卻依然以嘶啞的聲音怒吼:「黃梓瑕!你與夔王李滋,密謀反叛,欲大亂天下,必然不得好死!我微賤之軀,何患生死?縱然拼將一死,也要讓天下人知道你們的罪行!」

大理寺眾官吏心驚膽戰,不敢再聽下去,趕緊命人堵住張行英的口。

卻只聽的張行英冷笑數聲,被掰開的口中忽然湧出一股黑血來。他那雙眼睛始終緊緊盯著黃梓瑕,瞪得那麼大,幾乎要將自己的目光化為刀劍直戮於她。然而那雙眼睛終究還是漸漸地蒙上了一層死灰,他很快便摔了下去,轟然倒在堂上,再也不見動彈。

差役們剛剛壓制不住他,此時見他忽然倒下,尚且心有餘悸。有人小心地踢了踢他,見他一動不動,才蹲下去試探了一下他的鼻息,然後才驚愕地將他翻過來查看。

周子秦趕緊跑上去,抱著他連聲叫著:「張二哥,張二哥!」

他臉色黑紫,氣息全無。

周子秦獃獃抱著他許久,才抬頭看向黃梓瑕,低聲說:「張二哥…服毒自盡了。」

黃梓瑕靠在牆上,只覺得眼前一片黑翳,看不清,也聽不清。她只恍惚地「嗯」了一聲,一動也不動地繼續靠在那裡。

周子秦見她沒有反應,又說了一聲:「和呂老伯一樣,咬破了口中的毒蠟丸死的…真沒想到,他居然學會了這個。」

黃梓瑕這才彷彿回過神來,喃喃地問:「呂老伯?呂…滴翠?」

周子秦張了張口,卻不知她在說什麼,也不知自己該說什麼,許久也說不出話來。

張行英的屍身,在周子秦的懷中,漸漸變冷。

他和黃梓瑕,心中想到的,都只有一個念頭——滴翠,該怎麼辦?

普寧坊內,安安靜靜的下午。

老槐樹下依然坐著一群婦人,一邊做女紅一邊嘮著家長里短。幾只貓狗在暖和日頭下打著架。剛出了年,小孩子們兜里還有幾顆糖,正在歡鬧著玩羊拐子、踢毽子,賭賽著那幾顆糖果。

周子秦與黃梓瑕來到張行英家門口,隔著落光了葉子的木槿花籬,可以看見裡面打理得乾乾淨淨的院子,葡萄架下水道清澈,裡面還有幾支枯萎而未倒的菖蒲。

周子秦小心地問:「黃姑娘,大理寺那邊,是不是很快就有人到這裡來告知了?」

黃梓瑕點一點頭,低低地說:「應該是的。在我的嫌疑撤銷之後,會出具案卷送到他家來。」

「張伯父…可怎麼辦呢?」周子秦愁眉苦臉道。

黃梓瑕看著修剪得整整齊齊的木槿樹籬,只是怔怔出神,沒說話。

「那…我們真的要進去,把這個消息告訴他們嗎?」很明顯,周子秦不想做這個傳遞消息的人。

黃梓瑕遲疑片刻,然後說:「要。不然,我怕大理寺的人來了之後,滴翠反應不及,反而容易出事。」

周子秦嚇了一跳,問:「滴翠?」

黃梓瑕點了一下頭,去叩擊門扉。周子秦急了,趕緊拉下她的袖子,問:「你說啊,怎麼回事?為什麼忽然提起滴翠?」

「在我們發現滴翠的行蹤之後,告訴了張二哥,然後,我們便再也沒有見過滴翠了,是不是?」黃梓瑕注視著緊閉的屋門,緩緩道,「而且,如果沒有和張二哥在一起的話,滴翠又何從知道我們將會遭遇到危險呢?」

「你的意思是說,其實張二哥一回到京中,就已經與滴翠重逢了?只是,只是他一直沒有告訴我們?」

「嗯,所以我們告訴張二哥滴翠的蹤跡,只是讓他們防備隱藏而已。這也是我們之後無論如何再也找不到滴翠的原因。」

他們正說著,院裡面傳來蒼老的聲音:「誰呀?」

周子秦趕緊提高聲音,說:「伯父,是我啊,周子秦。之前張二哥帶我們來見過您幾次的,您還記得嗎?」

「哦,周少爺啊。」張父樂呵呵地過來開了門,看見黃梓瑕,卻沒認出她是之前來過的楊崇古,周子秦只說:「這也是張二哥的朋友,姓黃。」

「哦,兩位請進。」張父笑著讓他們進院子來,看了看屋內,準備去煮茶。黃梓瑕開口說道:「伯父別擔心,張二哥和我們提過滴翠的事情,我們都知道她在這兒的。」

「這孩子…還是這麼直腸子。」張父略有尷尬,笑道,「不過這也說明你們是他最好的朋友,他自然是信得過你們,所以才說的。」

既然如此,他也不再隱藏,請他們進了屋內坐下,對著樓上說道:「滴翠,張二哥的朋友來了,你下來幫忙煮個茶。」

「哎,我就下來。」她立即便下來了,看見他們坐在堂前,略略施了一禮,有點不太自然地轉身到灶間煮茶去了。

張父笑眯眯地在他們面前坐下,說:「行英今天應該還在夔王府應差吧,不知二位找他何事?」

周子秦見他這樣問,一時語塞,只能訥訥看向黃梓瑕。

黃梓瑕望著面前的張父,也不知該如何開口,許久,只能說:「伯父最近身體可好?看起來精神頭兒很足。」

「我這病,本來是真難,一日三番葯,每次都要現煎,煎足兩個時辰,還得按時服用,所以我是沒指望斷根了。可滴翠這孩子來了之後,日日四更天起床幫我煎藥,雷打不動服侍我一日三次葯湯。我光喝葯都覺得煩了,可她硬是耐著性子跟我磨,勸我喝,幾個月下來,終於慢慢有起色了。」張父眼望著灶房,感嘆說道,「那次她逃出京城之後,不久便回來了,是擔心沒人幫我煎藥,我的病又會複發啊!你們說,我能把這好孩子往外推么?就算拼了一家老小,我也得留著她呀!只是當時行英已經下川蜀尋人去了,我們又通知不到,直等到他回來後,才告訴了他這個好消息。」

周子秦和黃梓瑕聽著他的話,兩人對望著,都不知該如何開這個口。周子秦更是眼圈都紅了,只是死死咬著自己的下唇,怕一開口就要哭出來。

見他們表情奇怪,張父倒是有點奇怪了,見周子秦的神情,更是覺得不對勁,正要開口詢問,滴翠捧著茶盤上來了,他便也先不詢問,只給各人分茶。

等眾人都喝了幾口茶,張父才問:「對了,周少爺,上次那件事,你可幫我問了么?」

周子秦趕緊點頭:「伯父您是說那幅畫嗎?」

「是啊,這畢竟是先皇御賜我的東西,官府沒收似乎也不好吧?」張父頗有遺憾道,「這畢竟是御賜之物,我此生最大榮耀啊!」

周子秦皺眉道:「這個真的好奇怪,我倒是去問過,大理寺、刑部、京兆府,我托熟人尋遍了證物房,卻都說沒有在他們手中。」

張父也只能點頭道:「總該在的,慢慢找好了。」

黃梓瑕見話題已經岔開,便問:「張老伯,不知當年您進宮診脈的情形,可否具體對我們講講呢?」

「哦,說起這事啊,可是我此生最榮耀的事情…」說到這裡,他那張滿是皺紋的臉上頓時神采奕奕起來,「我記得是會昌六年三月初,有一天黃昏,我正要結束坐堂之時,忽然有人過來找我。我一看是個面白無須的老宦官,頓時就奇怪了,宦官該在宮中御醫處看病啊,何須來找我呢?而那宦官一開口說話,我就真是又驚又喜了——」

周子秦心知肯定是找他去宮裡的,但他此時思緒混亂,一時竟無法搭話,只靜等著張父繼續說下去。

張父也不介意他的反應,照舊樂呵呵地說下去:「當時那宦官說啊,我的好友許之緯在宮中任御醫多年,如今陛下誤服丹藥,斷斷續續昏迷了有數月了。他對此並非專精,因我在毒痹這方面經驗豐富,便推舉了我,讓我進宮試試看。」

周子秦問:「這麼說,張老伯肯定是在宮中大顯身手,終於成功讓先帝醒轉,所以才讓先帝賜下那張御筆?」

張父略一遲疑,然後說:「這個,說來慚愧,也只救得陛下一時清醒。然後我便離開了。」

「應該?」周子秦反問。

張父嘆了一口氣,敲敲自己的腦袋說:「人老了,記憶有些模糊了。尤其是當日情形,可能是我太過激動,結果現在想來反倒恍恍惚惚,似幻如真,記得不清楚了。」

黃梓瑕說道:「您說一說還記得的就行。」

「嗯…當時我給陛下施針,也是小心翼翼。身旁眾多宦官侍女看著,還有好幾個妃嬪,所以像臨泣、天沖、風池穴這種,我都不敢下手,連用了十二針,陛下才終於蘇醒了過來…」

周子秦眨眨眼:「那…您記得挺清楚的呀。」

張父捋著鬍子得意地說:「這是我看家的本事,當然記得。陛下睜開眼看見了我,旁邊的人趕緊說是我施針令陛下醒來的,陛下點了一下頭。然後宮人們便一擁而上,哭的笑的亂成一團。旁邊宦官帶我去領了賞,讓我在旁邊候著,看是不是還有需要我的地方。我就在外面和一群人一起候著…」

黃梓瑕便問:「在外面等候的人中,是否有一位沐善法師?」

張父一拍腦袋,說:「好像是有一位大師,但只與我打了個照面,馬上就進殿去了。我一想覺得奇怪,這幾位皇子都候在外面呢,怎麼一個和尚先進去了。」

「然後呢?」周子秦趕緊問。

「那位大師進去後不久,幾位皇子也被召喚進去了。我還想候著呢,宦官們說不需我了,我也只好離開。大明宮真大啊,我被一個老宦官帶著往外走,邊走邊看周圍的宮闕,就在走到宮門口時,之緯正在等我,我們談了片刻,後面就有人送了東西過來,說是陛下賞賜。」張父興奮地說道,「賞賜的財帛就不需要說了,真沒想到,陛下剛剛醒來,就給我親手畫了一幅御筆賞賜,真是無上之喜啊,之緯也說,他在宮中擔任御醫多年,也未曾見過誰有這樣的榮幸呢…可惜啊,可惜我剛收到畫,就聽到後面有人奔來,大聲向所有人傳話說,先帝已經駕崩了…唉!」

周子秦還想打聽一下先帝長啥樣,黃梓瑕給他使了一個眼色,他這才想起自己今天的來意,頓時心情又沉重起來,默默看了黃梓瑕一眼,黃梓瑕知道他的意思,只能自己開口,說:「張老伯,人活一世,草木一秋,終究如此…切勿太過悲傷。」

「先帝都駕崩十餘年了,我還悲傷什麼?」張偉益漫不在乎,然後才想起,又問,「二位今日到這邊,是來找行英的吧?他回來時間不定,要不,你們去夔王府找找看?」

「不…不是,老伯,其實我們是來告訴您…」周子秦吞吞吐吐的,黃梓瑕給他使了一個眼色,示意他與自己到旁邊,低聲問:「或許…我們可以先隱瞞一下,等張老伯的身體痊癒了再說?」

周子秦有點遲疑地說:「可是,很快大理寺的人就要上門了,你覺得還瞞得過嗎?」

黃梓瑕微微皺眉,還未說話,外面忽然傳來捶門的聲音,咣咣咣十分用力:「有人嗎?有人在家嗎?」

張父趕緊應了一聲,準備去開門。

黃梓瑕抬手示意他停下,然後轉頭對內低聲道:「滴翠姑娘,你趕緊先上樓去。」

在內堂的滴翠應了一聲,趕緊上樓去了。

張父詫異問:「怎麼啦?這邊鄰居也時常有來往的,不會擅入我家內堂的。」

黃梓瑕心亂如麻,只能顫聲說:「張老伯…生生死死的事情,非人力所能挽回,您、您千萬看開些。」

張父疑惑地看了她一眼,也不知道她什麼意思,只伸手開了門。

門外是穿著公服的兩名小吏,看見了他之後便問:「是張行英的家人嗎?」

張父點頭,趕緊問:「我家行英…怎麼了?」

「他死了,如今停在城南義莊,你去認屍畫押吧。」

公事公辦的口吻,毫不留情的簡短話語。張父卻還未回過神來,只獃滯地站在門口,木訥地看著他們,忘了伸手去接他們手中的卷宗單:「什麼?」

那兩人只把單子往他手中一塞,說:「城南義莊,這兩天你自己或者家裡其他人,儘快去認屍吧,我們等著結案呢。」

張父怔怔站在門口,一張臉直成青紫,毫無人氣。那兩人見了也有點擔憂,便看了看裡面,問:「老丈,你家裡還有人吧?單子如今送到了,你記得及早過去,我們先走了。」
張父依然僵直站在那裡,一動不動,口中只喃喃問:「怎麼…怎麼死了?」

「他殺人嫁禍,企圖陷害別人。事情敗露之後,畏罪自殺了。總之不是什麼好下場,你趕緊去認屍吧。」那兩人說完,轉身就走。院門外早已圍了一群人,聽到張行英的罪名,紛紛對張家院門指指點點,驚疑不定。

黃梓瑕見外面人多口雜,趕緊把門一關,然後扶住張父的身軀,急聲叫他:「張老伯,老伯…」

話音未落,他的身體已經僵直地倒了下去。黃梓瑕畢竟是個女子,一時拉不住他倒下的身軀,只能攬著他重重地撞在身後的門上,咚的一聲悶響。

周子秦趕緊搶上來,扶住他們,卻發現張父已經只有出的氣,沒有進的氣了。滴翠從樓上小窗內已經看到外面的動靜,她跌跌撞撞跑下來,已經哭得氣息都噎住了,只跪在地上撫著張父的手臂嚎啕。

黃梓瑕默然站起,覺得自己的肩膀痛得異常,顯然是剛剛在牆上撞得狠了,卻也只怔怔按著不說話。

眼看著滴翠哭得幾乎要昏死過去,周子秦都有點怕了,趕緊說:「呂姑娘,你別太傷心了,這事…這事也沒辦法…」

他一邊說著,一邊小心翼翼地想抽走張父手中那張紙,誰知那張單子被他死死攥著,竟是抽不動分毫。他見滴翠哭得上氣不接下氣,趕緊抬手擋住那張單子,給黃梓瑕使眼色。

黃梓瑕忍著肩膀的劇痛,不動聲色地跪下來,準備以衣服下擺擋住那張單子時,滴翠卻俯下身,將張父的手握住,看著那張紙,問:「這是…張二哥死了?」

黃梓瑕知道她已經在樓上聽到這個消息,也只能點頭,低聲說:「是…」

「我就知道…他給自己準備毒蠟丸的那一日,我就知道他肯定要和我爹一樣…」滴翠喃喃說著,將張父的手又緩緩放下了。她想去扶張父,可她身軀嬌弱,又怎能扶得動他?

「我來吧。」周子秦說著,將張父一把抱起,送到屋內。黃梓瑕摸了摸他的脈門,脈搏雖然微弱,卻還算穩定,才放下了一顆心,只說:「是氣急攻心,歇一歇會好的。」

滴翠只望著張父怔怔出神,一言不發。

周子秦欲言又止好幾次,終究還是開口,問:「之前,你在巷子口,是不是給我們寫下了一個『逃』字?」

滴翠點了一下頭,眼圈紅腫,神情木然地說道:「從蜀地回來,我就覺得張二哥不對勁了。他常夙夜憂嘆,一個人坐在院子里發獃整夜,我怎麼安慰他也沒用;他從我爹那邊翻到了幾顆毒蠟丸,悄悄藏了起來;他…他還曾帶我出去,以我為掩護,與一個少年偷偷說話。」

周子秦詫異問:「少年?和一個小孩有什麼好說的,值得你不安?」

「因為…我聽到那個少年說,公公要黃梓瑕,不要再礙事了。」滴翠說著,捂住自己的臉,又哀哀地哭出來,「我知道黃梓瑕就是楊公公…我不知道該怎麼辦,行英要殺她,可我卻記得楊公公曾在我耳邊,對我說出那一個『逃』字,讓我可以在我爹死後,撿回一條命…所以我想、所以我想,我也一定要還她這一個逃字…」

黃梓瑕臉上化了妝,已經面目全非,但是聽到她這樣說,卻不由得心口一酸,背轉過了臉去,低聲說:「黃梓瑕她…多承呂姑娘你的厚意了。」

周子秦嘆了一口氣,又問:「那,那個少年,你可知道他叫什麼名字?在背後指使張二哥殺黃梓瑕的,究竟是什麼人?」

「我不知道…那少年,長得挺清秀的,說著那樣殘酷的話,卻一直在嗑瓜子,漫不經心的樣子…我怕極了,我讓張二哥不要,他卻只轉開了眼,說,你不懂…」

屋內一片安靜,只剩得滴翠的聲音靜靜回蕩,虛浮無力,聽來更顯凄涼:「我是不懂…我不知道,當初坐在小院中吃著我做的古樓子、言笑晏晏的幾個人,難道不應該是朋友嗎?轉眼之間,竟要落得這樣…」

周子秦想開口安慰一下她,可嘴唇顫抖,眼淚卻涌了滿眶,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黃梓瑕輕輕拍著滴翠的肩,也是無言。

只聽得滴翠喃喃的聲音,輕細軟弱:「到如今,我爹死了,張二哥也死了,我又怎麼辦…」

黃梓瑕心裡一驚,立即說道:「呂姑娘,你可千萬不要想不開!張二哥死了…張老伯現在病又複發了,你可…一定要保重,好好照顧自己,也好好照顧張老伯!」

滴翠面如死灰,垂首看著躺在那裡的張父,眼中淚如雨下,許久,才閉上眼,緩緩點了點頭,又搖了搖頭。

黃梓瑕也不知她究竟是什麼意思,可現在腦中一片混亂,她也只能先讓周子秦去西市找張行英的哥哥,然而再三囑咐滴翠要保重自己,照顧好張父,等張行英的兄嫂回來了,又叮囑他們一定要照看好滴翠。

張行英的兄嫂雖然也是悲痛欲絕,但他大哥還是趕緊到城南義莊去認屍了,大嫂拉著滴翠,與她一起煎藥守爐,時刻不離她,黃梓瑕與周子秦才略微安心,告辭了出來。

回去的路上,兩人都是沉默,就連周子秦也一言不發,埋頭緘默。等到兩人在街口分開時,黃梓瑕抬頭一看周子秦,卻發現他臉上儘是淚痕。

她還想開口安慰一下他,卻覺得自己臉上也是一片冰涼。

她默然轉身進了永昌坊,在無人的背陰牆角,她覺得自己的雙腳再也支撐不住,只能靠在牆上,勉強平抑自己的呼吸。

她抬起手捂住自己的臉,將那上面半乾的淚痕擦去。被隔絕了日光的背陰處,背後的磚牆冰涼,北風如刀,割得她濕漉漉的眼睛疼痛得幾乎要看不清眼前的世界。

也不知過了多久,她才平緩了呼吸,一步步走回王宅去。

宅門之內,照壁外的平地上,一個少年正曬著日光磕著瓜子。一張清秀柔和的面容藏在蓬鬆的狐裘之內,在陽光下越發顯出一種年少的鮮嫩透亮來。

正是那次她去王公公住處時,那個漫不經心的憊懶少年。

黃梓瑕看著他,站在陰暗的門廳之內,只覺得骨髓內冒出的寒意,讓她整個人的寒毛都豎了起來。

而那個少年看見了她,隨意地拍了拍身上的瓜子殼,站起來,說道:「黃姑娘,王公公久候了。」

養著無數小魚的走廊內,地龍讓小魚們依然鮮活游曳,閃動的金色紅色鱗片在水波之中,映襯出各種詭異的光線。

那種光線正蒙在王宗實的面容之上,他聽到她來到的聲音,緩緩地轉頭看她,一條條彩色小魚的身姿讓水光波動,在他臉上投下恍惚的光線,他蒼白的面容顯得更加難以捉摸。

直到他從廊下走出,那張臉呈現在天光之下,黃梓瑕才覺得自己緩緩鬆了一口氣,心口那種窒息的壓抑感也似乎輕了一些。

王宗實向著她走去,臉上露出些微幾乎看不出的笑意,聲音略顯冷淡:「這麼冷的天,黃姑娘還要四處去走動,畢竟是年輕,生機蓬勃哪。」

黃梓瑕向他略施一禮:「近來略有波折,想必公公已從蘊之處得知了?」

聽她說「蘊之」二字,王宗實的面色才略為和緩了些,慢條斯理說道:「正是啊,聽聞你捲入了一樁殺人案,蘊之與我商議過。我讓他不必擔心,一切放手由你自行處理——果然,黃梓瑕畢竟是黃梓瑕,輕易便處理好了。」

黃梓瑕默然低頭,輕輕地「是」了一聲。

「真是沒有看走眼,就算是我當年,也沒有你這樣的決斷。」王宗實臉上露出一縷冰涼的笑意,聲音細細緩緩,與他蒼白的面容一樣,帶著一股異常的陰森,「乾淨利落,即便是自己舊友,也毫不猶豫,一擊致命——不給傷害自己的人,任何活路。」

黃梓瑕只覺得心口作嘔,卻又有無數氣息堵塞在胸口,無法發泄出來。她明知道並非他說的這樣,但張行英的死,周子秦的默然,滴翠的眼淚…這些她原本真心以待的人,如今都已經因為這件事,而完全不一樣了。

她不知道自己在他們的心裡,是否已經永遠的,成為了殺害張行英的兇手。在生死的抉擇之中,她選擇了保全自己,逼死了張行英。

但這些念頭只是一閃而過,就如鋒刃自心口划過,太快了,連血都來不及滴下,她便已仰頭望著王宗實,說道:「他是不是張行英、是不是我舊友,並無關係;被誣陷的人是不是我,也無足輕重。黃梓瑕只想探明真相,從不顧及牽涉到任何人。」

「呵。」王宗實冷笑一聲,但見她臉色沉靜,便也不再說什麼,只示意她到堂上坐下。待奉茶完畢,堂上唯余他們二人,他才說:「張行英之死,原無足輕重。畢竟如今夔王都被監管在宗正寺了,又有誰會去在意一個王府的近身侍衛呢?」

黃梓瑕默然點頭,說:「只是他與我一向投契,如今為何會受人挑唆,對我下手,也是一樁值得追索的事。」

「這幕後原因有何難猜的?你追查鄂王死因,自然便有人不願你揭發出事實真相、救出夔王。所以,必先殺你以絕後患。」

黃梓瑕聽他說得輕描淡寫,不由得握緊了自己的雙手。指甲嵌進掌心,微微一點刺痛,才讓她勉強克制住自己,低聲平淡回答:「是…我也是如此猜測。」

他目光掃過她的面容,見她不動聲色,才端起茶盞,淺淺啜了一口,說:「今日一早,傳來一個消息。我想著這消息太過重大,怕是無法讓人傳達,所以才親自來找你,知會你一聲。」

黃梓瑕知道這便是他的來意了,便問:「不知是何事?」

王宗實垂目看杯中浮沉的茶末,聲音低微:「昨日接北方密奏,振武節度使李泳擅自修整工事,罔顧朝廷節制,於北方有蠢蠢欲動之勢。」

黃梓瑕略一思索,說道:「振武軍節度使李泳,當初是長安商賈,幾番起落,如今節制振武軍,倒是膽量不小,敢於擅自充擴軍營了?」

「是啊,連他都有了這樣的膽量,其他節度使又豈會安心?充其量只是行事的速度慢一點、動作的幅度小一點,或者瞞天過海的本事大一點而已,你說呢?」王宗實似笑非笑地看著她。

黃梓瑕默然點頭。皇帝病重,太子年幼,節制各節度使的夔王一夕失勢,各鎮節度使只差一個帶頭的,其餘都擬效尤。而如今,第一個已經出現了。

王宗實見她神色不定,便慢條斯理道:「對於夔王來說,此事著實好壞參半。你以為呢?」

黃梓瑕點頭,說道:「是。是好是壞,只在當今一念之間。」

若皇帝欲借夔王之力撫平各鎮節度使,則李舒白即使身負如今的滔天罪責,恢復往日威勢也是指日可待。

可皇帝若因此覺得夔王坐擁各鎮軍馬,怕太子年幼,皇叔勢大,則很有可能先為新帝解決掉皇位的最大威脅。那麼,李舒白不但不能回復昔日榮光,就連性命怕也堪憂。

黃梓瑕只覺得心口一陣收緊,連氣息都有些不穩:「公公耳目聰明,又是聖上最信得過的人,不知您可知道聖上的確切意思?」

「從來君心難測,何況我區區一介宦官奴婢?」王宗實嘲諷地一扯嘴角,又說,「不過也就這幾日了,陛下定會有個決斷的,你只需記得在此靜心等候便可。」

「是。」她低聲應了。

王宗實還想說什麼,外間忽然傳來腳步聲,輕快的起落,是少年蹦跳的輕快步伐。那嗑瓜子的少年敲了敲門,然後推門進來,跑到王宗實的身邊,附耳低聲說了兩句什麼。

王宗實抬眼皮看了黃梓瑕一眼,然後緩緩放下手中的茶杯,低聲問:「這麼快?」

那少年點了一下頭。

王宗實轉頭看向黃梓瑕,說道:「走吧,帶你去看一場戲。」

黃梓瑕不明就裡,下意識問:「看戲?」

「對,一場…讓你預想不到的戲,看了之後,你肯定心情更加抑鬱,情緒更加低落——但你一定不會不想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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