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簪天河傾十五

繁花相送

馬車一路向西,在開遠門附近停下。

那裡早已圍了一群人,個個仰頭望著城牆上,議論紛紛。在一片喧鬧聲中,黃梓瑕下了車,抬頭望向開遠門上高大的城牆。

王宗實冷眼看著她走向城牆,推上了車門。

黃梓瑕向著前方一步步走去。在城樓旁邊的城牆之上,正有一個老者站在上面。寒風呼嘯,他站在高處風口聲嘶力竭地大吼:「夔王謀逆,屠殺兄弟,天地不容!」

黃梓瑕慢慢地走近兩步,沉默地在人群之後抬頭看他。雖然那老人的面容已經扭曲,聲音嘶啞得不忍猝聽,但她依然可以清晰地辨認出,這是張行英的父親。

「我兒張行英,身為夔王府內侍,早已覺察夔王叛逆野心!他不肯助紂為虐,斷然拒絕與那等喪心病狂之徒同流合污!如今夔王那賊子已事發被擒,然而府中尚有人企圖救助,我兒欲為國盡忠,擒拿餘孽,誰知卻功虧一簣,反遭他人暗算,如今身死,是我張家之榮!是光耀門楣之事!」

黃梓瑕聽著他歇斯底里的嘶吼,在周圍人的驚詫議論之中,一動不動,只覺得張偉益身後的日光刺得她幾乎睜不開眼睛來。

她覺得一陣暈眩,只能收回目光不再看他。

她看見人群中不遠處,有一人回頭看她,正是周子秦。他臉上滿是驚愕慌亂與不敢置信,看見她之後,他猶豫了一下,向著她這邊擠來,然而周圍的人太過擁擠,他的腳步被阻攔,只能遙遙看了她一眼,然後趕緊又回頭看城牆上的張偉益。

「蒼天開眼,當今聖上有德,天下黎民只求早日剷除妖孽,還我大唐安靜祥和…」他說到此處,聲音已斷續凌亂不可聞。原來是城牆守衛見他越說越不像話,已經卡住他的雙臂,要將他拖下來了。

黃梓瑕一動不動地望著上面的那陣混亂,眼前彷彿又出現了那一日在翔鸞閣上,鄂王李潤對李舒白的痛斥。

不同的人,相同的話語,幾乎一模一樣的情形。

周圍的紛紜議論,正如同群蜂轟鳴,在她耳邊紛亂響起——

「這麼說,夔王真的要謀反?」

「誰說不是呢!夔王先殺鄂王,如今又有他府中近衛冒死阻止,可惜功虧一簣,唉…」

「我就說夔王已被龐勛附身,要傾覆大唐天下,你們之前還不信!」

「聖上明鑒,夔王已被控制,可府中還在垂死掙扎之人,究竟又是誰?」

「總不過就是那些閹人宦官之類的,可惜了鄂王與這張家父子為國為民忠心耿耿,竟就這麼被害死了!」

「要我說,夔王屠殺至親兄弟證據確鑿,這等禽獸不如之人,便是死也不足惜!」

「哎,夔王在未被龐勛附體之前,好歹於社稷有功,今上仁德,又豈能對他說殺就殺?」

「就算死罪可免,那也總得給予懲戒,或廢為庶人,或流放或幽禁,不然如何服天下?」

聽著周圍這民間輿論,她後背的冷汗,隱隱地冒出來。整個人一瞬間恍惚,竟不知自己身在何處,究竟是在那日的棲鳳閣之上,還是在開遠門城樓之下。

猛聽得周圍眾人齊聲尖叫,有些婦人小孩的聲音更是尖厲凄慘。黃梓瑕卻彷彿完全沒有感覺。她只是睜大眼睛,眼睜睜看著城牆上的張偉益甩脫了所有試圖抓住他的兵卒們,在瘋狂的吼叫中縱身一躍,向著下面義無反顧地撲去。

快得,只是電光火石的一剎那。

黃梓瑕的腦中,卻空白了許久。

整個天地一下子閃成黑色,然後又換成白色。許久,眼前才有漫漫的灰黃色湧上來,將前面的顏色一點一點染回來。

她木然的,在驚惶散亂的人群中站著,一動不動。

有人往前湊去看熱鬧,也有人嚇得往後疾跑,似乎怕聞到血腥味。有人大喊:「死了死了,死得好慘,腦漿都出來了!」也有人抱著哇哇痛哭的小孩子,趕緊輕聲安慰。

直到混亂基本結束,除了屍體旁邊一圈人之外再無其他,黃梓瑕才僵硬地往前走去。擠成一堆的人群見她神情可怕,嚇得紛紛讓路,暗自猜測裡面的應該是她認識的人。

黃梓瑕走到人群中,發現周子秦正蹲在張父屍體旁邊發怔。見她過來,他獃獃看了她一眼,才脫下自己的外衣,將張偉益的臉遮蓋住,然後走到她身旁站著,許久,一言不發。

周圍的人見如此,也都漸漸散去了。

京兆府的人終於過來了,因張偉益是在眾目睽睽之下跳下城樓自盡,案情簡單,周圍人都可作證,因此京兆府中的人只簡單記錄了一下旁證。領頭的恰好與周子秦之前有過數面之緣,便拉過周子秦,小聲問:「子秦,我聽說,此事與夔王有關?」

周子秦愣了一下,終於還是點了點頭,說:「是…張老伯臨死之前,確實是痛斥夔王。」

「說些什麼?」他又問。

周子秦皺起眉想了想,終於還是搖了搖頭,說:「事情太過突然,我又情緒激動,一下子忘記了具體的話語…你可以去問問周圍的其他旁觀者,畢竟,總有幾百上千人聽到了張老伯的話吧。」

京兆府的人自然知道他是不想轉述關於夔王的惡言,便也不勉強他,朝著他拱拱手,然後說:「既然如此,我先去詢問一下其他目擊人等。」

京兆府的仵作也早已布置好白布涼傘,就地開始檢驗張父的屍身。

「確系高處墜亡無誤。」仵作初步檢驗之後下了結論,又請周子秦過去檢視。周子秦今日遭逢兩重劇變,異常沉默,草草與他一起再驗了一遍,確是墜亡。頭部撞得血肉模糊,頸椎折斷,立斃。

「這麼多人眼睜睜看著他跳下來的呢,這死因還有疑問么?」仵作說著,在驗屍單子上籤了名姓。

另有人說道:「死因好說,只是這跳城樓的原因,可真不好說…要往陳詞單子上寫么?」

領頭的搖搖頭,說:「難寫,我看先回去請示了再說吧。」

周子秦失魂落魄地轉身看向黃梓瑕,卻見她那張之前還恍惚的面容,已經沉靜下來。

她緩緩說道:「子秦,你去問一問,張老伯是怎麼上的城樓。」

周子秦應了一聲,轉身向著城樓台階處走去。不一會兒他轉回來,與正在搜檢張偉益遺物的士兵說了一句,然後將其中一個令信拿走,出示給黃梓瑕,低聲說:「是用這個令信上去的。」

黃梓瑕看了看,原來是王府軍的令信,自然是張行英所有。

她抬手接過令信看了看,低聲說:「這東西,自然應該是張二哥隨身攜帶的…怎麼會在張老伯的手裡?」

「是不是…張老伯去義莊認屍時,拿到的?」

「這種公家之物,義莊必定早已保管好或送往王府,不會留在屍體身上的。」黃梓瑕又想了想,搖頭說,「不,這短短的時間,不夠張老伯從普寧坊到義莊再回到普寧坊旁邊的開遠門。」

周子秦遲疑著,低聲問:「你的意思是…張二哥沒死之前,這令信早就已經在張老伯的身邊了?」

黃梓瑕輕輕地點頭,聲音艱澀道:「嗯,恐怕是早已準備好了…如果張二哥失手而死,張老伯就上城樓當眾宣揚此事——總之,必定要掀起一場滔天風浪,不能倖免。」

周子秦不由駭得倒退一步,只是喉口彷彿被人扼住,竟說不出任何話來。

「我也不知夔王何德何能,值得對方這樣狠絕…張老伯,與我們又有何瓜葛,為什麼連他也要被牽涉在內?」她喃喃說著,慢慢轉過身,說,「走吧,事已至此,一步步只會走向更絕望的境地。」

周子秦忍不住追上她,問:「接下來,你準備怎麼辦?王爺又…準備怎麼辦?」

黃梓瑕停下腳步,嘆了一口氣,說:「別問了,子秦。我們所要面對的勢力,實在太過可怕,我現在只擔心…所有我重視的一切,都會被捲入這漩渦之中,所有我在意的人,都會一個個身不由己成為對抗我的棋子…」

周子秦默然凝視著她,雙手攥緊又鬆開,最終,他艱難地,卻無比凝重的,一字一頓說道:「但我,一定會站在你這邊。無論這世上的人都在說什麼,無論有多少人背棄你,周子秦,永遠相信黃梓瑕。」

黃梓瑕的眼睛瞬間通紅,那裡面的熱潮無法抑制,即將決堤。她仰起頭,深深地呼吸著,良久,才平抑了自己心口急促的跳動,努力壓抑住自己喉口的氣息,低低地說:「多謝。黃梓瑕,也永不會讓周子秦失望。」

城牆外的街巷之中,王宗實的車還在等著她。

他端坐在車內,袖手看著她,一言不發。等到馬車起步,才慢悠悠地問:「有何感想?」

黃梓瑕低頭沉吟片刻,問:「王公公早已得知此消息,當時若要阻攔,或許…還來得及?」

「你都沒想到的事情,我怎麼會想得到呢?」他唇角扯起一絲似笑非笑的弧度,瞥了她一眼,又說,「何況,張家父子與我有何關聯,若不是為了你,我又何必操心?」

「多謝王公公垂愛,梓瑕感激不盡。」她垂目說道。

車身隨著行走而微微起伏,黃梓瑕隔窗看見外面馬上的那個少年,清秀的側面輪廓,偶爾漫不經心地抬手碰一碰頭頂下垂的樹枝,一臉天真無邪。

見她看著外面,王宗實便說道:「他叫阿澤。十數年前我撿到他,當時還愛附庸風雅,給他取名為雲夢澤,但如今覺得,還是阿澤順口。」

黃梓瑕問:「王公公貴為神策軍護軍中尉,權傾當朝,身邊卻只有這麼一個小童常伴身邊,不會覺得不便么?」

「凡事親力親為,才算活這一場,不然又有什麼意思?」他眼皮一撩,又說道,「何況我又有什麼事情?雖奉聖上之命查探鄂王被殺一案,但如今聖上不問,我也無從下手,一切倒都落在你身上了。」

黃梓瑕聽著他慢條斯理的話,看著他不動聲色的神情,便也不說什麼,將目光從阿澤的身上收了回來。

王宗實一哂,忽然說道:「送佛送到西,再送你一份大禮也無妨。」他輕叩車壁,吩咐車夫道:「去修政坊。」

車夫應了一聲,立即驅馬轉了個彎,向南而行。

黃梓瑕問:「王公公要帶我去見夔王?」

他不答,只靠在車壁上,閉目養神。

馬車由北向南穿過大半個長安,進入修政坊。就在接近宗正寺亭子之時,停了下來。

王宗實將車門推開,示意她下車:「從右旁門進去。」

黃梓瑕應了,從旁邊的小門進去。小門外的幾個侍衛想要阻攔,黃梓瑕抬手示意了一下王宗實那邊的馬車,他們便放行了。

數日不見,河灣的梅花開得更加燦爛,鮮艷繁盛,灼如雲霞。

黃梓瑕從林下慢慢走近李舒白所在的小樓,踏上空臨水面的走廊。足音輕響,悠久回蕩。

就在走到廊下轉彎處,她繞過一樹粲然盛綻的梅花,看見李舒白站在廊下望著她。

天碧如藍,水清如鏡,水上水下兩片梅花夾岸盛開。整個天地錦緞鋪裝,輕微的風自他們的身邊經過,這些錦繡的花朵便一簇簇起伏抖動著,落下雪也似的片片花瓣來。

他們隔著一天一地的落花,望著彼此。明明距離上一次見面才數日,卻感覺已經恍如隔世。

他周身清雅高華的氣質並未被磨損,略顯沉鬱的雙眸與身上遠山紫的鏡花繚綾,如此時霧嵐縈繞,反倒讓他整個人沉澱出一種更內斂的韻味。

而她瘦減了三分,連日的奔波與煎熬,讓她顯出明顯的蒼白憔悴。春水碧的衣衫穿在身上,卻似弱不勝衣。

他向她走來,穿過雪片也似的落花,輕輕握住她的手。

他說:「梓瑕,春日尚早,還須多穿衣服。」

她沒想到再次見面時,他對她說的第一句話是這個,也只能輕輕「嗯」了一聲,只覺一層水汽已漫上雙眼。

他以手將她瘦削的肩膀圍住,抱了一會兒。四周水聲潺湲,落花無際。點點花瓣在水上盪起無數漣漪,一圈還未散去,另一圈又盪開,弧紋圈圈圓圓,竟不能停息。

許久,李舒白才輕輕放開她,挽著她的手帶她進屋,說:「你近來奔波勞累,又遭逢種種變故,而我卻在此享受悠閑,不能幫你,真是問心有愧。」

黃梓瑕搖頭道:「王爺艱難處遠勝於我,我只是…只是胡亂奔波,毫無頭緒,不知何從下手。」

李舒白微微搖頭而笑,抬手給她斟了一杯茶,遞到手中。他以三指持茶盞,默然凝望著她,低聲問:「你也看到了,如今局勢發展,遠非我所能掌控。若我現在再說一次,讓你離開京城,遠避是非,你可願意嗎?」

黃梓瑕望著他的手指,這持盞的姿勢,她曾刻骨銘心。碧綠的茶湯與秘色瓷的茶盞,被他三根白皙修長的手指拈住,在他們初次見面時,她未曾看見他的面容,先從馬車座下的柜子鏤花縫隙中望見他的手,春水梨花的顏色與姿態。

那個時候,她怎麼也不會想到,會有這樣的一日。

怎麼也想不到,狼狽不堪被他從座下拖出的她,會有一天與他成為這世間最親近的人,在大廈將傾之時,攜手風雨,不離不棄。

所以她搖了搖頭,只問:「若我遠離風暴,在風平浪靜處等待,你能保證自己全身而退,不會讓我空等嗎?」

李舒白深深凝望著她,許久,緩緩搖頭,說:「我不敢保證。」

她唇角上揚,露出一個雖然艱難、卻無比堅定的微笑,說:「那麼,我還是在這裡吧。至少,能離你近一點。」

李舒白默然抬手,輕撫著她的鬢髮,說:「其實,我真不想讓風雨侵襲到你。」

黃梓瑕抬起自己的手覆在他的手背上,低低地問:「你知道…張行英的事情了?」

李舒白點了一下頭:「我已經知曉。」

「那麼,你知道張行英的父親…張偉益,今日在開遠門城牆上跳樓身亡的事情了嗎?」黃梓瑕又問。

李舒白眼中波瀾不驚,只淡淡地「嗯」了一聲,說:「聽說他死前痛斥我要顛覆朝廷,看來天下人對我的成見,可能要更深了。」

黃梓瑕愕然,急問:「此事發生不久,我更是直接從開遠門坐馬車過來的,王爺竟已經知道了?」

「嗯,我自有消息來源。」李舒白說著,又沉吟片刻,才點頭道,「真是一手好棋。七弟之死令我在朝中無法立足,而張氏父子之死,令黎庶之民完全接受了我惡鬼附身的說法。看來我數年的經營、再大的功勞,在他面前終是不堪一擊。」

黃梓瑕說道:「天下悠悠眾口,本就容易誘導。他能利用,我們也自然能用,更可作為反擊。」

李舒白卻只微微一笑,說道:「如此雕蟲小技,查探起來也自昭然若揭。剝掉那些唯恐天下不亂的附庸和輕信流言的愚民,最大獲益者便會是傳播流言的源頭。所以對方可用,但我們卻絕不可輕易動用。」

黃梓瑕點頭,又皺眉說道:「然而王爺也該知道,如今各節度使已有異動,我擔心…」

「振武節度使李泳的事?」李舒白漫不經心,說道,「放心吧,他一介商賈出身,行軍打仗時手下兵將都不歸心,成得了什麼氣候。」

黃梓瑕看著他的神情,急道:「若聖上因此而歸罪於你,怕各鎮節度使與你又牽連,你又要多擔一份罪責!」

「已經擔了許多,不在乎再多一份了。」李舒白怕她多思多慮,便轉過了話題,說,「這段時間來,種種事情我都想過,但惟獨想不通的是,那日在翔鸞閣,七弟究竟是如何在我們面前消失的。」

「他的消失,必有機竅。但,那個身在幕後導演了這一場好戲、令他消失的人,才是關鍵。我相信,那個人必定也是設計了張行英與張父之死的兇手,畢竟,如此同出一轍的手法,實在是令人不能不聯繫到一起。」

黃梓瑕說著,抬起自己的右手,按住發簪的卷草紋,將裡面的玉簪拔了出來。她以發簪在面前小几上細細地划了一條線,然後將自己的手指貼在線的末端,說:「如今我們已經走到了這裡,而一開始溯源而上,應該是從最早的——」

她的手指回溯到線的起點,定在那裡:「岐樂郡主之死開始。」

李舒白卻搖了搖頭,說:「不,應該是從四年前,我前往徐州的時候開始。」

黃梓瑕點頭,但隨即又搖頭,輕聲說:「又或許,是從十多年前,先皇去世的那一日開始。」

李舒白點頭,她在線的開端輕輕一點:「先皇駕崩之日,小紅魚。」

然後,又到第一個刻度:「徐州,龐勛之亂,符咒。」

第三個刻度,去年夏末,岐樂郡主之死。

情勢急轉直下,發生的一切越來越密集。第四個刻度,去年冬至,鄂王失蹤。

第五個刻度,大年初一,鄂王之死。

第六個刻度,今日,張行英與其父之死。

而在這些大的事件之外,黃梓瑕又添上無數小事件——

沐善法師的小紅魚、則天皇帝當年的匕首、張偉益當年受賜的先帝御筆…

她手握著玉簪,默然看著那條淺淺畫在几上的線,以及上面越來越密的刻度標記,只是看著,想著那每一點後面代表的事情,便足以讓人不寒而慄。

李舒白亦垂眼靜靜地看著那條線,看那條線的痕迹,就如一支越射越近的利箭,如今已迫在眉睫。

他遮住目光的睫毛微微一顫,彷如被無形的箭刺中,忍不住閉上眼停了片刻,才想起一件事,問:「你今日,怎麼進來的?」

「是王宗實帶我來的,他說,要送我一份大禮。」

「你我相見,也算大禮嗎?」他抬眼看她。

黃梓瑕略一思忖,正要說話,李舒白已經抬手止住了她。

他拿起旁邊的一條帕子蘸了茶水,一下將那條淺淺的白痕抹掉。黃梓瑕尚不解其意,正想詢問,卻聽到外面已經傳來輕微的腳步聲,有人走上了臨水的走廊。

他微抬下巴示意她躲到裡面去,然後將她的杯中茶倒到自己杯中,用帕子擦乾茶杯覆在茶盤之中。

腳步聲近了,一個熟悉的聲音傳來:「陛下,走廊近水濕滑,還需當心哪…」

黃梓瑕正躲在旁邊耳室的窗下,自然聽出這是皇帝身邊徐逢翰的聲音。而他陪著過來的人,自然便是當今皇帝了。

十數人從她身前的窗外經過,腳步雜沓,她不由自主地縮起身子,放輕了呼吸。

李舒白起身到門口迎接,皇帝看著周圍環境,說道:「四弟,此處真是景緻非凡,不知住起來感受如何?」
李舒白應道:「坐看花落,卧聽泉聲,此中盛景,無法言說。」

皇帝點頭輕把他手臂,說:「如此景色,甚好。今日朕過來,特意討你一杯茶喝。」

「臣弟不敢。」李舒白說著,請他上座,親為點茶。在選取茶杯時,他的手不動聲色地滑過了剛剛黃梓瑕喝過的那一杯,給他取了另一個。

皇帝始終神情和藹,面帶笑意端茶,卻只在鼻下輕嗅,說道:「世間萬事,觸類旁通。四弟心生靈竅,萬事俱佼佼出眾,就連煎茶之味也比他人更雋永。」

「陛下謬讚,只是這周圍環境清幽,顯出茶水真味而已。」李舒白不動聲色道。他垂目看著手中的茶,那裡面倒了半杯黃梓瑕喝過的茶,他素有潔癖,本是從不碰他人東西的,但此時,他見皇帝不肯沾自己煮的茶,便慢慢將她喝過的茶飲了下去。

皇帝笑了笑,抬頭看了徐逢翰一眼。他會意,與一群人退到屋外,遠遠避開。

腳步聲遠去之後,皇帝才開口,說:「現下無人了,咱們也親近一些,四弟叫我大哥便是。」

「臣弟不敢。」李舒白立即推辭道。

「有什麼不敢的,皇家難道便無兄弟了么?」皇帝放下茶盞輕嘆道,「我們兄弟十數人,夭折者有之,英年早逝者有之,以至於朕登基至今,只剩得你我與九弟…朕卻萬萬沒想到,你與七弟誤會橫亘,竟一致於斯…」

見皇帝語帶哽咽,傷感至中途語塞說不下去。李舒白淡淡道:「陛下是誤會臣弟了。臣弟與七弟,雖受人挑撥而有所誤會,但斷不至於有什麼解不開的仇怨。」

皇帝沉吟望著他,緩緩說道:「然而人人都說,那日在香積寺後山,你當眾殺害了七弟…在場的所有人都可以為鄂王作證,證明你殺了他。」

李舒白垂目看著手中茶杯,靜默不語。

「四弟,七弟一向敬你愛你,你們二人平日也是相處最融洽的,可你究竟做了什麼,會令最信任你的七弟,寧願舍了自己一條性命,也要在大庭廣眾之下直指你的罪行?」他聲音低沉,強抑悲苦,「四弟,你又究竟要做什麼,可以讓你連七弟的性命都罔顧?」

「陛下的意思,是認為臣弟謀害了七弟?」李舒白靜靜問道。

「朕不肯、不願、也不敢相信!」他皺眉說著,聲音哀苦,「可在翔鸞閣,七弟對你的痛斥,朕是親眼目睹;你在香積寺殺害七弟,又有上百神策軍作證,你叫朕,又如何能相信你?」

許是情緒太過激動,皇帝說完這幾句話,喘息便劇烈起來。

「臣弟只想求問陛下一件事。」李舒白放下手中的茶杯,沉靜道,「當日在翔鸞閣上,七弟當眾跳下那麼高的閣樓,自然並無生還之理,可又為什麼,一個已經死去的人,又出現在了香積寺後山之中?」

皇帝的臉色,一下子變得難看起來,蒙上了一層陰沉神色。他盯著面前神情平靜的李舒白,徐徐說道:「或許,是列祖列宗在天有靈,庇佑他逃得一劫吧。」

「陛下乃一國之君,也信這些蒙蔽野老村童的怪力亂神之說么?」李舒白目光澄澈,口氣如此時風行水上,水流雲靜,「實則是,一個人,無論他是庶民還是皇親國戚,都只有一條命,絕對不可能死兩次。所以,若七弟在翔鸞閣痛斥我而自儘是真,那麼,在香積寺眾人看見被我殺死的,必定就不是七弟;而如果香積寺後山死的那個是七弟,那麼在翔鸞閣痛斥我要顛覆江山的,必定不是七弟——陛下,您說是嗎?」

他的聲音明明如此平緩柔和,可皇帝卻皺緊眉頭,抬手按著太陽穴,靠在身後憑几之上,咬牙閉上了眼。

「陛下聖明決斷,若要定臣弟的罪,那麼臣弟只好問,究竟臣弟何罪?臣弟是在翔鸞閣逼死了七弟,還是在香積寺被人目擊殺了七弟——究竟哪一個,才是臣弟的罪名?」

皇帝額上青筋暴露,許久,才從牙縫間擠出幾個字來:「這兩個罪名,又…有何區別?」

「自然是有區別的。」李舒白不緩不急,替他點了第二盞茶,聲音清澈緩慢一如此時窗外流泉,「若陛下將臣弟定罪為在翔鸞閣逼七弟自盡,然則七弟不久便出現在了香積寺,所以臣弟此罪名並不成立;若陛下定罪為臣弟在香積寺內殺害鄂王,然則翔鸞閣上以死污衊臣弟的是誰?焉知此次不是又再次借死污衊?所以此案,又非得再行問審追探不可了。」

話已至此,李舒白看著對面臉色極為難看的皇帝,唇邊甚至出現了一絲淡淡的笑意:「陛下,看來七弟之死,就中實在有太多疑點,臣弟註定不能就此糊裡糊塗地為七弟抵命。」

皇帝手按几榻之上,從口中慢慢擠出數字:「你想…怎樣?」

「臣弟不才,天下之大,信我者亦應有一二。臣弟雖身在此處引頸就戮,但陛下得給天下人一個心服口服的罪名。否則,天下萬民必將洞悉其中真相,到時,怕是會引發朝野議論,徒增麻煩。」他淡淡說完,不再開口,只望著面前的皇帝,等待他的回應。

一室安靜中,窗外水風驟起,亂花回聚,漣漪微微。

任由落花如雪,他坐在皇帝面前,身形不變,甚至連表情都沒變過,依然是那樣沉鬱平靜。

而皇帝的面容,則更加難看,甚至泛出一種鐵青的顏色。他按著自己的太陽穴,額頭有點點細汗冒了出來,連身體都無法抑制地微顫了一下。

見他如此痛苦,李舒白便起身要幫他輕按太陽穴,說:「陛下有疾在身,又何必親自照臨臣弟?讓人通傳一聲,召見便可。」

皇帝按著頭低低呻吟,將他剛剛碰到自己太陽穴的手一把打開,虛弱地朝外面叫:「逢翰——」

他聲音既輕,也未提起氣息,但本應遠避在外的徐逢翰卻立即奔進來了,一見皇帝這個樣子,趕緊從袖中取出藥瓶,給皇帝倒了兩丸丹藥,以茶水服下。

李舒白冷眼旁觀,等徐逢翰扶皇帝在榻上倚坐,他才走到徐逢翰身邊,低聲問:「陛下龍體欠安,你為何不勸阻陛下出宮事?」

徐逢翰苦著一張臉,說道:「夔王殿下,陛下關心王爺您,早就要召見王爺詢問此事。然而宮中人人勸說陛下,王爺被禁足於此,又民怨極大,陛下過來看顧甚是不宜。因此陛下才瞞過宮中所有人前來看望王爺,實是兄弟情深,老奴又如何勸阻得住啊!」

李舒白望著榻上扶額皺眉的皇帝,輕嘆一口氣,也不再說話了。

直等皇帝這一陣頭痛過去,徐逢翰才小心問:「陛下,是否要起駕回宮?」

皇帝以幾不可見的幅度,點了一下頭。

李舒白平靜無波地朝他一躬身:「臣弟恭送陛下。」

黃梓瑕屏息靜氣,等到皇帝離開許久,也未能動彈一下。

直到李舒白走進耳室來,在她旁邊坐下,她才恍然長出一口氣,感覺自己的後背已經濕了薄薄一塊汗跡。

李舒白輕拍她的肩,低聲說:「陛下殺心已起,你趕緊回去吧,以免徒惹麻煩。」

黃梓瑕抬手握住他的手臂,顫聲問:「那你呢?」

「我都說了,我在此處引頸就戮,坐以待斃。」他抬手回握住她的手掌,輕輕地與她十指交纏,臉上又露出那種似有若無的笑意,「我若跑掉,那麼天底下人人都說我是殺害鄂王的兇手了,就算活得一條命,可我名聲受污,七弟莫名慘死,又有何意義?」

黃梓瑕凝望著他恬淡而堅定的面容,不由得問:「真相,難道比性命還重要嗎?」

李舒白不由得笑了出來,他抬手撫撫黃梓瑕的額發,笑問:「天下第一女神探,怎麼能問出這樣的問題?」

黃梓瑕咬住下唇,默然點了點頭,說:「你說得對…無論真相是什麼,無論幕後黑手的勢力有多大,我所能做的,始終只有追尋真相,還地下的鄂王殿下一個安寧。」

「何況,此次真相如何,還關係著我的安危,不是嗎?」他笑著凝望她,想想又有點遺憾地搖搖頭,說,「其實你在王蘊身邊,也算是比較安全的一個選擇。畢竟,如今你要面對的力量,比你所想像的,更為強大百倍。」

「我並不害怕。其實當初在離開蜀地時,我一個人北上長安,追趕你的腳步,那時候我就想過了——」黃梓瑕托著下巴,靠在窗口望著外面落花如雪,又回頭看一看李舒白,看著他凝望自己的幽深眸子,慢慢說道,「那一步踏出,這輩子,我便再也回不了頭了。」

順理成章地嫁入高門世家、平靜無瀾的安穩人生、相夫教子的下半生…所有一切,都在她騎上那拂沙,向北飛馳的那一刻,被她永遠拋棄掉了。

此後,她的人生,將走上另一條道路。她的前方霧嵐繚繞,雙腳所踏之處,有時芳草,有時荊棘。前方雲開霧散時,或是懸崖,或是坦途——

然而,無論面對的是什麼,她都將昂頭面對,縱有萬難千險亦不懼。因為,這是她選擇的路。因為這條路上,她一路相隨著的,是李舒白。

她還記得去年山南水北相送她的紅葉如花,燦爛炫目。而如今她真的坐在李舒白的身邊,已是花落如雪。

「無論如何,至少,我們今日在一起,你,我,還有無數花開。這歲月,至少也沒有被辜負了。」

「這份禮,你可還滿意么?」

在回去的馬車上,王宗實不動聲色地問她。

黃梓瑕向他低頭致謝道:「是,梓瑕多謝王公公。」

若不是今日聽到皇帝與李舒白的對話,她怎能知道皇帝已對李舒白撕下遮掩,起了殺心,又怎能知道李舒白的處境,已是如此艱難。

雖然李舒白以子之矛攻子之盾,暫時消解了危勢,然而只要有心追究,總有借口。如今朝野已被煽動,世人正對李舒白滿懷疑惑,欲加其罪,簡直是再簡單不過。

彷彿看出了她的心思,王宗實問道:「你知道,陛下今日為何親自來看夔王?」

黃梓瑕沒回答,只抬眼看向他。

「我說過了,如今各路節度使都有異動,神策軍雖足以坐鎮長安,但各地駐軍卻只能靠夔王節制。如今皇上重病,太子年幼,如此情勢之下…」他說到這裡,微眯起眼打量著她的神情,「不知陛下如今對夔王的態度如何?」

長安道路平坦,馬車一路行去只微微輕晃。黃梓瑕沉默端坐,只簡短說道:「陛下…似乎急於解決此事。」

王宗實端詳著她的神情,見她並無其他話語與表情,才說道:「放心吧,縱然他是帝王,有很多事情,也並非隨心所欲。」

黃梓瑕默然點頭,說道:「是。」

「而且,此事背後可做的文章,多了去了,不僅陛下可做,你,我,甚至…」王宗實的目光,向身後的修政坊看了一眼,才不緊不慢地以似笑非笑的神情說道,「好多人,都會抓住機會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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