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簪天河傾五

神策御林

長安北衙禁軍幾經演變,如今神策軍為首,御林軍居其次。

一身宦官服飾的黃梓瑕,經過神策軍營部,來到御林軍處,求見王蘊。王蘊調到御林軍之後,很快便擢升為右統領,如今真是青雲直上,春風得意。

黃梓瑕遞上名紙,求見王蘊。她隔著營帳,看向旁邊正在操練的兵士們,以為總得過得片刻王蘊才會出來,誰知王蘊早已從裡面出來,將名紙遞還給她:「別用楊崇古的名紙了,下次跟人說一聲你叫黃梓瑕,直接進來就行。」

黃梓瑕略有詫異,不知他為何這麼快。

「剛剛從神策軍回來,一轉身便看見你了。」他示意她與自己一起進內。軍中小跟班十分機靈,早已煮好了茶,送了上來。

王蘊將室內爐火撥旺,端詳著她眼下的淡淡黑影,說:「昨日那場劇變太過駭人,我也是一夜難眠。」

「我今日過來,正是為了此事。」黃梓瑕垂眸看著手中茶水,低聲說,「有求而來。」

他微微眯起眼睛看她,一寸一寸地審視她的神情,許久,才笑道:「君子不立於危牆之下,你這麼聰明,應該知道如何才會對自己最有利。」

黃梓瑕默然抿唇,低聲說:「是,然而,世間有些事,縱然明知螳臂當車,縱然萬千人在前,我亦不得不往。」

茶水微澀,如鯁在喉。王蘊望著她低沉而決絕的神情,只覺得自己氣息哽在喉口,心中無數話語,卻都無法說不口。

「理由呢?」他將手中茶杯輕輕放下,將自己的目光轉向窗外,看著彤雲密布的雪後天空,問,「他是你什麼人,你又是他什麼人?」

什麼人,他是自己的什麼人,自己又是他的什麼人…

那些往事在她面前一閃而過,無數片段彷彿就在伸手可及的地方。沒有承諾,卻早已不容置疑。

黃梓瑕深吸了一口氣,以低沉卻平靜的聲音說:「他曾陪我南下蜀郡,替我昭雪所負冤屈,更助尋找殺害親人的真兇,了結這一樁血案——今生今世,此恩難報。」

「今生今世…」王蘊笑著,卻終究有些黯然,「我終究是欠缺了這樣一個機會。」

黃梓瑕默然低頭,沒有回答。

他始終不甘心,又問:「在你上京伸冤的時候,一開始,你就是準備找他的嗎?黃家在這邊有族人,而我…當時更是你的未婚夫,為什麼你卻去尋找他的幫助?」

「只是機緣巧合,張行英幫我混進儀仗隊,被他發覺。」她垂下頭,捧著茶杯,脖頸深深地埋下去。然而她知道,即使沒有當時下決心求助李舒白,她也是不可能去找王蘊的。因為她當時的罪名,是為了情郎而殺害全家。

王蘊自然也想到了這一點,兩人都陷入沉默。終於還是王蘊幫她添茶,微笑著解開此時尷尬,說:「那你今日來意我可真不猜出了。」

黃梓瑕抬頭看著對面神策軍營,說:「之前,在太極宮時,我曾與王公公有一面之緣。蒙王公公不棄,曾教我如何飼養阿伽什涅,使我順利尋回被我誤放的小魚。」

王蘊頓時明白她的意思,便說道:「王公公身為左神策軍護軍中尉多年,深得皇上信賴,是以求訪者絡繹不絕。他不勝其煩,日常並不出門,也不大到軍營來,更不輕易見人。」

「正是知道如此,所以我才來找王統領,請您幫我寫個字條,或許能得見他一面。」

王蘊微微皺眉,說:「王公公雖然也姓王,但並未同出一脈。滿朝盡知,他與我琅琊王家,來往並不頻繁,你要求見他的話,為何來找我?」

「是嗎?」黃梓瑕以清澈澄凈的目光望著他,聲音雖輕,卻帶著十分肯定的口氣,「然而他既一力支持王皇后,我想必定也會與你家相熟。至少,你是王家佼佼者,他必定會欣賞你。」

王蘊不由得笑了出來,他長得十分俊美,笑起來更是分外好看,如破曉熙陽,如破冰春風。他以右手撐著下巴望著她,輕笑道:「不,王公公最欣賞的,還是你。」

他忽然笑語,黃梓瑕微覺得詫異,只睜大眼睛,想知道他後面要說的話。

然而王蘊卻不再說了,只起身對她說:「你稍等片刻,我馬上便來。」

果然只是片刻,王蘊脫了軍服,換了一身黑狐裘,與她一起出外。

「走吧,王公公住的地方,離這邊不遠。」

灰色的天空之中,密布的彤雲變得越發沉重。王蘊與她各自上馬,向著大明宮以北的建弼宮而去。

昨日薄雪已融,偏又重被嚴寒凍成冰茬,黃梓瑕自馬上俯身看那拂沙的蹄子,又輕輕揉了揉它的鬃毛,以示安慰。

王蘊回頭看她,見到她俯頭時鬢髮上沾染了幾點碎冰,又很快融化了,在她的面頰上偶爾閃出一兩點明亮的光。

他轉頭看著她臉上那點刺目的光,放緩了馬韁繩,與她並排齊驅。明知道自己一抬手便能幫她擦去,可那只手就是無法伸出去。

他心中暗自湧起一股煩躁鬱悶,自己也不明白為何的,揮鞭催促胯下馬往前疾馳。

前方建弼宮旁萬木蕭瑟,林中湖畔,一帶矮牆迤邐,門口兩株柿子樹,連鎮宅石獸都沒有。王蘊抬手遙指,說:「到了。」

黃梓瑕還以為王宗實會住在守衛森嚴的高牆大院之中,誰知他所住的地方居然如此簡陋,不由得有些詫異。

王蘊輕叩門扉,有許久才有個少年過來開了門,看見是他,懶懶地說:「這麼早,公公還未起身呢…咦,她是誰?」

王蘊說道:「她是黃梓瑕。」

「哦。」他隨口應著,轉身便進去了。過不多久才從後院出來,抓了一把松子給王蘊,說:「我們坐這兒聊會兒天吧,黃姑娘自己進去。」

「你去吧。」王蘊便朝黃梓瑕點一點頭,與那少年靠在欄杆上,居然真的剝起松子來了。

黃梓瑕便推開門,向著裡面慢慢走去。

門後廊下,便是一池清水,在這樣的雪天之中,依然青萍碧綠,水上甚至還有稀疏荷葉,一兩枝小小菡萏鑽出水面。

她踏著水面橫橋,走到荷塘對面的小閣之前,看見站在那裡的王宗實,一身素錦常服,清瘦修長。唯有那一雙眼睛,銳利而陰沉,定在她身上時,讓她悚然而驚,生出一種莫名的畏懼。

王宗實也不說話,只轉身引她入內,在閣內坐下。

屋內迎面就是一個巨大的琉璃缸,比她的身量還要高,缸中紅色黑色的魚來來去去,緩慢游曳著。室外天光照在琉璃與水波、魚鱗之上,四下折射,隱隱波動,使得室內籠罩著一層詭異而美麗的光線。

地龍溫暖,室內氣息如春,所以王宗實只穿了一身薄錦衣。而黃梓瑕從外面的寒風中進來,頓時覺得一陣發熱。王宗實示意她到屏風後解了外面的狐裘,等她出來時,發現他已在窗下小几上斟好了兩杯茶,青瓷小盞中兩汪碧水,小爐尚在裊裊冒著熱氣。

她在王宗實面前坐下,向他低頭致意。

王宗實久在室中,皮膚蒼白得幾近透明。在粼粼的水光之下,更顯出一種異樣光華。黃梓瑕只覺得此人一身陰寒氣息,不敢直視,只能低頭抿著茶水。

聽到他的聲音,如冰水相激:「夔王可安好?」

黃梓瑕低聲道:「很好。」

「呵。」他冷笑一聲,將杯中茶輕輕放在几上,盯著她問,「然則黃姑娘大駕光臨,所為何事?」

黃梓瑕平靜說道:「夔王所飼阿伽什涅,近日頗為不安,所以我私自前來求教王公公,想知道如何安撫已被驚動的小魚?」

「天氣驟變,雨雪霏霏,魚兒經不起乍暖驟寒,若有變化都屬正常。」他聲音輕緩,只是嗓音冰涼,畢竟帶著一股難以抹除的寒意,「只要,那條魚還乖乖呆在水中,沒有縱身躍出,便是平安無事。」

黃梓瑕的眼前,驟然如疾電閃過,鄂王李潤自翔鸞閣躍下的那一道身影。

她知道王宗實在朝中耳目眾多,何況昨晚那場慘劇,早已傳遍整個京城,他自然早已知曉。她轉過頭,將目光在琉璃缸上掃過,望著面前水中輕快游曳的魚兒,輕嘆道:「公公明鑒,我只想知道,為何這魚兒明明活得如此自在,卻偏偏要縱身一躍?他不惜性命,又以何故殉身?」

「我未曾見過夔王的魚,又未曾馴養過它,如何知道其中緣由?」王宗實起身走到魚缸前,以手輕敲琉璃壁。那裡面的魚兒早紛紛聚攏在他的手指之前,看來便如黑色的灰燼與紅色的血流同時順著他的指尖在流動一般。缸內的魚兒被琉璃扭曲了身影,分明顯出一種模糊的詭異來。

「再者,夔王的魚,與我又有何干?」

黃梓瑕朝他微微一笑,說道:「夔王的魚,與公公的魚並無不同。他的魚既已躍出,我想或許公公的魚,也未必會一直乖乖地在魚缸中生活著——畢竟,公公也知道如今天氣不太好,怕是已經變天了。」

王宗實那雙陰鷙的眼睛,微微眯成一條細線。他眯眼端詳著她,一字一頓,緩緩地問:「然則,你又如何知道,我並不是讓魚兒異常的,那詭異天氣呢?」

「公公護持著這麼多魚,如此龐大的一個家族,我相信您一定會比較傾向於維持原有天氣,不願有損自身所珍視的魚群,您說…是嗎?」黃梓瑕亦起身走到他身邊,望著水中聚了又散的小魚,唇角揚起一絲輕微的笑意。

王宗實以手指輕叩琉璃缸,沉吟許久。他抬頭看向站在自己身前的黃梓瑕,看見她站在被水光折射後隱隱波動的光線之中,沉靜而明透,如同珠玉溫潤生輝。

他凝視著她,那慣常的陰寒目光也似乎柔和了一些。他回身在窗前小几坐下,重又親手給她斟了一盞茶。

黃梓瑕跪坐在他面前,低頭恭恭敬敬地接過,將茶盞捧在掌心之中。

王宗實又替自己添了一盞茶,不動聲色說道:「然而,我卻委實不知近日氣候為何如此古怪,更不知道,繼此次突變之後,又會有什麼魚異常,又以什麼方式異常。」

「就連公公也不知預兆么?」黃梓瑕望著他問。

王蘊追擊刺殺夔王,雖然是機密,但王宗實怎會不知情?

而王宗實面對著她的追問,卻只微微一笑,在此時的隱隱水波之中,那笑意,也顯得有些詭秘:「就算知道,又有何必要告知你?你已經不再是我們王家的人了。」

黃梓瑕沉吟許久才說道:「我還以為,如此時勢之下,公公也會擔憂自己的魚兒被殃及。」

「會,但是我並不想托給一個外人。」他左手端著茶杯,右手支頤,緩緩說,「王家的媳婦,與夔王府宦官,兩相比較,可信賴的程度,可就差太遠了。」

黃梓瑕默然看著他,並不說話。

而他端詳著她的神情,那張陰沉的面容之上,第一次露出了笑意,只是在室內波動的水光之中,略顯扭曲,讓她更覺陰寒。

「重新考慮與王家的婚約,我讓你插手調查此事。」

黃梓瑕回到夔王府,已經快到午時。

她牽著那拂沙到馬廄,給它添了草料和豆子,轉頭看見滌惡顛兒顛兒地湊過來蹭那拂沙的脖頸。

她揉揉滌惡的頭,卻被它兇惡地一把甩開,她頓時有點無語,輕拍了一下它的頭,說:「真是的,咱們也算出生入死了,居然還一點面子都不給我。」

「它與你可有深仇大恨,怎麼會輕易給你面子?」身後有人說道,「畢竟,你一大早就拉著那拂沙出去了,它正鬱悶呢。」

黃梓瑕不必回頭,也知道是李舒白。心裡稍微湧上一絲緊張,她轉頭對著他微笑道:「這麼說,還是我對不起它了?」

李舒白掃了那拂沙身上的泥點一眼,吩咐人將它清洗乾淨,然後又對黃梓瑕說道:「換身衣服,剛好用午膳。」

黃梓瑕乖乖點頭,跟在他身後走了兩步,終究還是心虛地解釋說:「早上…我去找了王宗實王公公。」

「哦。」他平淡地說,「我如今無事一身輕,也該像你一樣出去走走。」

見他不介意,她才鬆了一口氣,又說:「我去探了探口風,王公公應該與此事無關。或許,還能成為王爺助力。」

李舒白頓了一頓,回頭看她,低聲說:「我們兩人,向來不打交道。」

黃梓瑕以詢問的眼神看著他。

他望著她清澈的眼,又長出了一口氣,說:「我不想讓你為了我而擔憂。」

天氣嚴寒,他呵出的白氣在空中飄散,化為虛無。

「又何須擔憂呢?」黃梓瑕默然挽住他的手,輕聲說,「王爺在朝多年,立身持正,毫無可指摘之處。他們實在無法拿住你的錯處,也只能以神鬼之說迷惑世人,企圖以此中傷王爺。但虛假妄誕之說,總有源頭,我們正好可以藉此機會,找到幕後黑手。」

李舒白低頭望著她,搖頭道:「不會僅止如此。之前在蜀地,我們曾遭遇過刺客,你覺得,如今我處於這種境地局勢,正是下手的大好時機,對方會放過這個機會嗎?」

黃梓瑕微微皺眉,問:「王爺的意思,他們還會…」

話音未落,他們聽到旁邊傳來腳步聲,是景翌進來,稟報說:「剛剛神策軍左護軍中尉王公公遣人來告知,未時正將上門拜訪王爺,請王爺撥冗接見。」

李舒白的目光看向黃梓瑕,黃梓瑕眨眨眼:「你們不是從不打交道么?」

李舒白第一次在她面前露出狼狽模樣:「我怎麼知道?你知道他來幹什麼嗎?」

黃梓瑕給他一個無辜的神情,表示自己真不知道他過來幹什麼。然而就在此時,她腦中一閃而過,想起王宗實最後對自己所說的話。

她默然低頭,李舒白見她忽然安靜下來,也不說什麼,只緩緩握緊了她的手,說:「聖上在這麼多朝廷重臣中,單單選中了與我素無瓜葛的王宗實作為說客,自然只能有一個理由。」

黃梓瑕詢問地看向他。

「因為他是神策軍左護軍中尉,如今京城之中,連兵部手中的兵都不及王宗實一半。如今京城之中敢於施壓於我的,他應該是唯一一個。」

黃梓瑕當即明白過來,問:「聖上要奪你兵權?」

「嗯,如今北衙禁軍之中,除神策軍與御林軍之外,便是當年由我自隴右遷來的軍隊組成的神武、神威軍主力。而如今節制各鎮節度使的南衙十六衛,原本自安史之亂後便已名存實亡,也是在我征徐州之後,與各節度使重建了番上制,於各折衝府值京的軍隊基礎上組建的,也只有我能控制。」他微微皺眉,低聲道,「所以,我雖沒有私軍,但確實是朝廷心腹大患。」

黃梓瑕忍不住說道:「當初你建這兩支力量,增長皇室力量節制王宗實時,皇上定是支持的。」

「是啊,然而皇上如今選擇的人,並不是我。」他默然垂下眼睫,望著自己與她緊握在一起的雙手,神情微有黯然,「我何嘗不知韜光養晦才是立身之道?然而皇族式微,多年來我只能在朝中鋒芒畢露,處處攬事——然而看來,終究還是走錯了路。」

「你沒有走錯。若沒有你一力挽回皇家的威勢,這天下又有誰能節制王宗實?順宗、憲宗、敬宗無不喪於宦官之手,天下只知有宦官,不知有皇室,焉知前事歷歷,不會再重演一遍?」

因她急切的肯定,他終究沉默微笑出來,輕撫著她的頭髮,低低說:「要是聖上能與你一樣想法,那該多好。」

王宗實過來時,身邊只帶了貼身的那個少年。看似輕鬆寫意,只是一次尋常的來訪。然而他坐定之後所說的第一句話,卻讓站在李舒白身後的黃梓瑕不由得皺起眉來。

他說:「下官此來,是聖上的意思。」

李舒白便問:「不知聖上有何吩咐?」

王宗實靠在椅背上,唇角似笑非笑一絲弧度,說道:「原本此事與我無關,然而京中誰敢來輕易冒犯王爺呢?最後這個苦差事,竟落到我頭上了。」

「這麼說來,該是件十分要緊的事情了。」

「王爺也知道,昨日那樁事情,如今早已傳遍朝野行在。此種紛紛擾擾對王爺並非好事,而要杜絕愚民之口,又絕非易事——畢竟,鄂王譴責的,可是夔王殿下穢亂朝綱,傾覆天下。」

李舒白沉默聽著他的話,一言不發。

見他不接話茬,王宗實不動聲色站起,向他行禮道:「如今三年戍期已到,南衙十六衛正要陸續換將,王爺若肯讓朝廷節制各將,又放出神威、神武二軍兵權,朝野天下定將知道王爺並無謀逆之心。那麼,相信謠言定可立時平息,讓村民愚夫知曉王爺忠君愛國,耿耿此心…」

「你都說是村民愚夫了,他們心中如何揣測,與本王又有何干?」李舒白臉上難得露出笑意,慢悠悠打斷他的話。

王宗實的唇角也露出那種似笑非笑的弧度:「下官固知夔王不肯輕許。然而聖意難違,王爺如今又受千萬人指摘,若依然無動於衷,怕是也不好向天下人交代吧?」

「天下萬萬千千的人,老少賢愚莫衷一是,本王又如何顧得過來?」李舒白依然唇角含笑道,「何況王公公想必也該知道,本王最近頻遭刺殺,若連手中這些人也握不住,怕是遲早要身陷危機。世人誰不顧惜自身?本王如今無奈,也只好先負了天下人了。」

「若王爺不點頭,那我也只能如此回復聖上了。」王宗實向他拱手行禮,「只又有一事,因大理寺不便涉入,因此聖上特吩咐下官與刑部協同調查,還請王爺不吝賜教,方便我等行事。」

李舒白自然知道是什麼事,他也不說破,只點一下頭,說:「這個當然。」

「鄂王殿下之死,與王爺是否有何關聯?」

「本王也很想知道,畢竟本王與鄂王自小一起長大,兄弟感情不可謂不深。」他不動聲色,臉上只露出些許遺憾的神情,「本王自認從未做過對不起鄂王的事情,誰知他竟會在死前如此散布謠言,令天下人誤會本王,實在是令人不解。」

黃梓瑕聽著他平淡的講述,想著鄂王自城闕躍下那一夜他的悲慟,不由自主地便覺得感傷起來。

其實,他或許是這個世上最在乎鄂王的人了,可如今卻只能以如此平淡的態度,去述說他的七弟。

王宗實微闔的眼睛在李舒白的面容上一掃,又垂了下去,問:「不知王爺最後一次與鄂王見面,是什麼時候?」

「月初。」

「當時鄂王對王爺的態度,可有何異常?」

「並無。」

「王爺可以將當時的情形,與下官複述一下么?」

「我將陳太妃流失在外的一個手鐲送還給他,他拿回去供在了母親靈前。」

李舒白一個多餘的字也不說,但回答又確實配合,讓王宗實最後也只能站起身,向他行禮道:「多謝王爺。下官立即要去鄂王府,查看是否有可用證物,以儘快還王爺清白。」

李舒白略抬了一抬手,以示送客。

王宗實直起身,目光在黃梓瑕的身上一輪,那始終冰冷死板的臉上,忽然露出了一絲淡淡笑意,說:「黃姑娘,不知那件事,你可考慮清楚了么?」

黃梓瑕沒想到他會當著李舒白的面突然問起這件事,頓時一驚,不知如何回答。

王宗實雖已有三十多歲,但他素日保養得宜,肌膚蒼白如玉,此時微微笑起來,竟隱隱有王蘊那種春柳濯濯的風采。只是那一雙眼睛,依然是冰冷而鋒利的,令人脊背發寒:「若你考慮好了,便與我一起到鄂王府中,參與調查此事吧。」

黃梓瑕踟躇著,目光落在李舒白的身上。

李舒白自然不知道黃梓瑕與王宗實之前談過的話,他的目光落在黃梓瑕的身上,沒有發問,黃梓瑕卻已經感到心虛,只能怯懦地低頭望著自己的足尖。

王宗實臉上那種似笑非笑的神情,又呈現出來:「請王爺體諒,若黃姑娘還是您身邊的小宦官,便需避嫌,自然不能涉及此案。因此她過來找我,答應會考慮與王蘊的婚事,這樣她便是王家的媳婦、御林軍右統領夫人、刑部尚書的兒媳婦,身份便不需避嫌了,自然現在就能與我們一起去調查此事。」

「不必了。」李舒白將目光從黃梓瑕的身上收回,輕描淡寫地說,「此事有王公公與王尚書親自過問,夔王府還有什麼擔憂的?何必還要弄個小宦官在其中礙手礙腳?」

「既然如此,一切由王爺自行定奪。」

王宗實再次行禮,轉身不疾不徐地離開。

室內只留下李舒白與黃梓瑕,李舒白抬手示意麵前的位子,讓她坐下。

黃梓瑕忐忑地坐在他面前,默然垂眸看著自己絞在一起的手指。她心亂如麻,又不知如何解釋,正在茫然遲疑之中,終於聽到李舒白問:「為什麼?」

「我…並沒有答應。」她趕緊解釋道,「他對我說,重新考慮與王蘊的婚事,便能讓我介入此案。我當時是求見他,想看看是友是敵的,又如何能一口拒絕呢?所以便敷衍地說了我會考慮的——可誰知他竟在王爺面前曲解我的話。」

「那麼,你又為何要擅作主張,跑去見王宗實?」李舒白的眉頭微微皺了起來,想到另一件事,又不禁嗓音也冰冷起來,「你見不到王宗實的,除非,是王蘊帶你去。」

她嘴唇微動,囁嚅著,卻說不出話來。

「那你是不信我,還是質疑我的能力?我李舒白,還要一個女子相幫?」他冷冷地問,聲音隱含怒氣。

黃梓瑕抿唇搖頭,抬頭定定地看著他,聲音雖低,卻終究還是解釋道:「你雖一力維護,不想讓風雨侵襲到我,可我無法眼睜睜看著你一個人承擔一切。我不要做你人生中錦上添的那一朵花,我只意做與你並肩攜手的一棵梓樹,風雨來的時候,我們能相互遮蔽風雨。」

他緩緩搖頭,說:「相濡以沫,不如相忘於江湖。」

「可縱然我一個人存活於世,面對整個世界的繁華無限,卻忘不了你,可怎麼辦呢?」她抬頭仰望著他,輕聲問,「你難道不認為,目前這樣的局面,王家是我們最好的夥伴嗎?」

她纖長睫毛下,一雙眼睛明亮如春日朝露,一瞬不瞬地凝望著他。那裡面清清楚楚地倒映出他的身影。這一刻,他不必問也知道,她的眼中,他比身後整個人間更重要。

他只覺得心口某一根弦猛地顫了一下,幾乎無法控制自己的雙手,想要將她緊緊擁入懷中,此生此世,再也不要與她分離。

可,她是風中的輕煙,溫泉上的雪花,柔弱易摧的幽蘭。輕輕一觸,便會煙消雲散,柔弱如此。

那一日,王蘊對他說過的話,在他的耳邊隱隱迴響——

「王爺下一步準備如何打算?可曾想過黃梓瑕在您身邊,會遇到什麼事情?您覺得自己真能在這樣的局勢下,護得她安然周全?固然王爺天縱英才,運籌帷幄,然而在家國之前,人命如同草芥,何況只是區區一個失怙少女。有時候,毫釐之差,或許便會折損一叢幽蘭。」

他這一生中,從未曾保護過什麼人。數年來風雨,他身邊的人,死傷無數,所有一切都是尋常,可如今,那些暗殺、刺客、毒藥、機括、攝魂…都有可能在她的身上——

即使她名滿天下,聰慧無比,可她依然只是纖細柔弱的十七歲少女。縱然她想做一株枝繁葉茂的梓樹,又如何能抵得過雷霆震怒,天火燒焚?

他終究還是將自己的臉轉開了,避開她春露般清澈的一雙眼睛,起身走到門前,望著庭前松柏。

他們都沒發覺,外面的雪已經紛紛揚揚地下了起來。陰沉的天空,鵝毛大雪,不管不顧地往下落,鋪了一地碎玉。

他望著外面的大雪,忽然開口,沉聲說:「你走吧。」

黃梓瑕慢慢地站了起來,有點恍惚地問:「什麼?」

「若你為了我而去向王家求助,那麼即使幫到了我,又有什麼意義?你以為這是在幫我,其實卻是讓我成為他人笑柄。」他的目光定在那些大雪之上,眼看著整個庭院鋪出一片雪白來,「我向王家施壓,終於換得你自由,你如今為何又要毀了我的計劃,橫生枝節?」

「可我覺得,我們如今面對的力量之強大,很可能已經超乎了我們的想像。所以,為了我們都能全身而退,就算用了你不齒的手段,就算會對不起王家,我都會願意去做,而且,我會做得很好!」她按住因為激動而微微起伏的胸口,強迫自己的呼吸平靜下來,「因為我相信,這樣對王家、對你、對我,都是最好的選擇。就算用了些手段,但只要最後到達了我們想要達到的彼方,不就是一個最好的選擇嗎?」

「君子有所為,有所不為。」李舒白的聲音低沉而疏離,聽起來有著冰冷的意味:「我唯一需要你做的,就是離開。你在這裡,反而成了我的軟肋。」

「為何覺得我會成為你的軟肋?只要你願意,我也能伴你馳騁,追上你的步伐。」她輕咬下唇說道,「你不用故意激我,我也不會成為你的負累。」

他長出了一口氣,看著外界的風雪。屋檐隔絕了紛飛霜雪,卻無法抑制寒意侵襲。

「我說了,你走吧。」他轉回身,走到案前,鋪開了一張白紙,以玉尺鎮住。「京城寒冬,氣候惡劣。但如今南詔還是遍地花開,氣候如春。那邊的駐軍都是信得過的人,你可以拿著我的信與夔王府令信南下先去賞花,再等我歸來。」

黃梓瑕一言不發,只將玉尺一把推開。白紙頓時卷攏,令他無法下筆。

他卻只看了她一眼,默不作聲再次以玉尺將紙鋪平,淡淡說道:「蜀地也好,江南也好,甚至隴右也行,你喜歡哪裡?」

「不要趕我走。」她手按在案上,聲音微顫,「我只想和你在一起,我們都平安。」

他將手中筆擱下,直視著她:「梓瑕,你以為他們會不知道,你是打擊我最好的辦法?如今我送走你,是為你好,也是為我好。所以,你一定要儘早離開。」

「沒有解開鄂王那個案件,我不會離開。」她搖著頭,目光堅定地凝視著他,「只要我得到王宗實的允許,參與查探這個案件,我就一定能解開鄂王消失之謎,也能幫你洗清污名,更能知道符咒和小紅魚的究竟!」

「不可能。我不會讓你涉險。」他一口斷絕了她所有的可能。

「為什麼?是為了我,還是為了你那可笑的自尊心?!」黃梓瑕見他如此堅持,心口怒火上涌,不由得抓起桌上玉尺,狠狠拍在他的紙邊。誰知玉尺薄脆,被她一拍之下,頓時斷為兩截。而斷掉的上半截直接飛出去,在地磚之上頓時摔成粉碎,清脆的斷響在殿內驟然響起。

這尖銳的一聲,彷彿在他們的心口也划出一道尖銳的口子。李舒白丟開了筆,冷冷問:「可笑的自尊心?」

「沒錯,就是你所謂的男人尊嚴,覺得好像接受了我的幫助,自己就沒有了面子一樣!你這樣偏責於我,就能對如今的局勢有幫助嗎?」黃梓瑕用力地呼吸著,忍了又忍,終於還是忍不住脫口而出:「難道你不明白,我只是想為你做點什麼?」

他冷笑道:「無需你為我做什麼。若你肯乖乖聽從我的話、聽話地呆在蜀郡、聽話呆在府中,我倒要省心得多。」

她不敢置信,不敢相信他會如此遷怒於自己。她搖著頭,緩緩退了一步,顫聲問:「你的意思…這一切,是我的錯嗎?」

李舒白見她臉色蒼白,唇色青紫,也不知是天氣太冷,還是情緒太過悲愴所致。他雖然聰明絕世,可畢竟不了解女子,所以也不知如何應對。見她神情如此,只覺得心口劇痛,但又不得不硬起心腸,說:「梓瑕,人貴自知,不要讓我後悔遇見你。」

黃梓瑕的臉上浮起一層慘淡笑意,喃喃問:「所以,連我們相識一場,也要變成錯誤了嗎?」

李舒白搖頭,只說:「你去收拾一下,待雪停之後便前往南詔吧。」

「好…我會離開你。」她最後丟下這一句,沒有回頭看他一眼,便出了門,徑自穿過庭中紛紛揚揚的大雪,向著外面走去。

頭也不回,快步穿過庭院,幾乎是在奔離。

李舒白抬頭看著她踏雪而去,只覺得心中萬千雜亂思緒,抬筆只寫了兩個字,便覺無法下筆。

他嘆了一口氣,望著她離去的方向。她走過的腳印痕迹早已被雪覆蓋,松柏已經只剩了形狀,下面青翠顏色絲毫未能泄露。整個庭中只剩下白茫茫的一片,與他的心一樣空蕩無憑。

黃梓瑕快步穿過重重庭院,向著大門奔去。

眼睛灼熱滾燙,裡面的東西已經無法再存蓄,撲簌簌地滑落下來。

風冷刺骨,她卻彷彿完全沒感覺到,疾步走過三重門庭,九轉迴廊。

眼前的景物,在風雪之中只剩下模糊一片。她心裡只想著自己丟給他的最後一句話,一步步走去。

雪下得極大,小宦官盧雲中坐在夔王府的門房之中,正烤著火爐剝花生,看見風雪中她從迴廊後出來,不由得大驚。他趕緊站起來,拉著她到火爐邊,看著她凍得青紫的臉色,頓腳說道:「哎喲,就算不穿狐裘,好歹披個斗篷啊!你要是凍著了,我們王爺那邊可不好交代!」

她木然低頭,說:「不用交代了。」

「啊?」盧雲中不解地看著她。

「我有急事,必須得走了。」她抬手在腕上,扣住那條穿系紅豆的金絲,想要將它取下。然而在火光映照下,她望著這兩點如血的紅豆,又怔怔發了一會兒呆,終於還是垂下了手,任由它滑落在自己的手腕之上。

盧雲中趕緊問:「這麼大雪天你去哪兒?叫馬車送你呀!」

她搖了搖頭,只看著前方街道問:「王公公走了?」

「剛走,和你正是前後腳呢。」盧雲中看著雪上尚且留存的車轍痕迹說道。

黃梓瑕再也不說什麼,起身跑下台階。盧雲中嚇了一跳,還在後面叫她,她卻已經加快腳步,消失在了風雪之中。

他張大嘴巴,怔怔看了一會兒,一陣冷風吹來,他打了兩個噴嚏,趕緊回頭,跑回火爐邊繼續烤火去了。

縞素長安,一片蒼茫。

黃梓瑕在肆亂風雪之中,循著王宗實車馬痕迹,艱難走出永嘉坊。

雪下得雖大,但畢竟王宗實過去不遠,而車馬一直朝北,然後痕迹便斷在了興寧坊安國寺門前。

安國寺原名清禪寺,是會昌六年才改的名字,她小時候在長安,老人們還在稱呼它的舊名。而如今,這麼大的雪,馬蹄和車輪必定打滑,他們必定要進內避雪去的。

她便也走到寺門口,顧不得拂去衣上雪花,用力拍著緊閉的寺門。裡面傳來起落很快的奔跑步伐,她知道這必定不是僧人的,而該是神策軍或御林軍的——王宗實與王蘊一起到來,各自帶領了一隊人馬。

大雪紛飛,刺骨寒冷,她本就氣血有虧,此時又在雪中跑得太過劇烈,靠在門上,覺得眼前發黑,身體虛弱無比,雙腳根本無法再支撐自己站下去。

她慢慢順著門滑下,坐倒在地上,抱住自己的膝蓋。她的右手緊抓著自己的左手腕,摸到了那條金絲之上,正偎依在一起的兩顆紅豆。

光滑,溫暖,輕輕貼在一起。

就算她用手指撥開了,它們依然不屈不饒地滑落在一起,無論另一顆在哪裡,只要輕輕一點力量,它們就會順著中間的圓,向著對方緊緊靠攏,難以離分。

而就在剛剛,她對送這兩顆紅豆的人說,我會離開你。

她抬起手,捂住自己的臉,大顆的眼淚湧出她的眼眶,咸澀冰涼,滴滴墜地。她全身發抖,凍得面色青紫,只能無力蜷縮著,以冰涼的手抱住自己的身子。

大門打開,腳步聲中,有人疾步向前,一件尚帶著體溫的黑狐裘,輕輕地擁住她顫抖不已的身體。一雙溫暖寬厚的手,握住了她冰涼僵硬的手。

她茫然地陷入突如其來的溫暖之中,抬頭看向面前人。

王蘊在她面前彎下腰,遞給她一塊雪白柔軟的絲帕。

他脫了外衣給她,只穿著玄黑色圓領夾衫,黑衣上以銀線綉了隱約的麒麟紋路,落了一兩點細雪,更顯出他身上那種晉人烏衣子弟的風華。

她嘴唇微微動了動,喉口艱澀,即使再努力,卻也說不出任何字。眼前漫漫黑翳湧上來,她只覺得一陣暈眩,抓著他手中的絲帕,喃喃地說:「他…他不信我…」

王蘊擁緊她,低聲問:「怎麼回事?」

她慘淡的臉上,一雙眼睛光彩俱無,還沒等再吐出第二個字,便一時失去了意識。

胸臆那口氣一鬆懈,黑暗徹底淹沒了她。

等到她醒轉,已經在王蘊的懷中。

他抱著她大步穿過走廊,進了室內。

這裡是知客僧備下的禪房,裝飾簡單,一幾一榻而已。屋內燒著旺盛的爐火,火上煮著一壺正在沸騰的熱茶。

她全身都虛脫了,毫無力氣,任由王蘊將她放在榻上,又移了火爐過來,將火撥旺。見她不言不語,只睜著一雙茫然的眼睛盯著自己,他便又給她倒了一碗熱燙的茶。

她偎在溫暖的爐邊,將熱茶捧在掌中,燙燙的溫度漸漸傳遍了全身,才覺得自己全身的血液都復甦融化,重新在體內流動起來。

剛剛侵蝕著她、彷彿要將她埋葬的風雪,明明還在外面肆虐,卻已然恍如隔世。

她這才發現,之前他遞給她的絲帕,還在自己的手中。她慢慢地以那條絲帕捂住了自己的雙眼,那帶著他體溫的絲錦溫暖包容,彷彿在這樣的雪天之中,他帶著一個春日艷陽來到,柔軟地籠罩住她。世間嚴寒被他逼退在千萬里之外,而他就是那融化了冰雪的暖陽,在她面前灼灼升起。

他扶著她躺下,為她拉攏蓋在身上的狐裘,聲音低沉而柔和:「我隨王公公而來,走得慢了一點,被風雪困在廟中,卻想不到,你也會在此時到來。」

黃梓瑕轉頭看著他的微笑面容,雙唇微顫,想說什麼,卻又喉口哽住,無法出口。

王蘊以那雙溫柔的眼睛望著她:「這麼壞的天氣,怎麼孤身一人在外面?也不多穿點衣服,可要凍壞的。」

黃梓瑕默然低頭,他的溫存觸痛了她心裡最柔軟的一處傷口,讓她的眼睛忍不住濕潤,一層水汽立即蒙住了面前的一切。

她艱難的,如同呢喃般在喉口發出一點細微聲響:「因與你的婚事,我們起爭執了…我如今這樣,已經…回不去了。」

那個他是誰,她沒有說,他也不問,只給她加了半盞熱茶,遞到她的手上。

他用那雙溫柔的眼睛凝視著她,輕聲說:「在給你寫解婚書的時候,我曾想過,這世上有兩種夫妻。一種是情深緣淺,縱然恩愛非常,情根深種,可終究不能相守白頭——就如我,我願守著當年婚約,一世與你廝守,但你喜歡了別人,與我並無連理之緣…我亦無可奈何。

黃梓瑕聽到他「喜歡了別人」一句,心中只覺一陣苦澀翻湧而起,不知他所指的,究竟是誰。

世事命運,無法預測。她的心曾付給禹宣,也曾托給李舒白,然而曾身為她未婚夫王蘊,本該是她在這世上唯一能愛的人,卻始終沒有緣分。

王蘊見她始終低頭沉默,緩緩又說:「還有一種,便是情淺緣深。我眼見眾多親戚朋友便是如此。夫妻二人同床異夢,各懷心腹,一世夫妻亦不曾有過半分情意,最後落得一對怨侶相伴終生,縱然生同寢死同穴,究竟又有何趣?而——你若嫁給了我,會不會亦是如此?」

黃梓瑕只覺心中大慟。她想著王宗實問她的話,關於重新考慮與王家的婚約;她想起李舒白最後的話,她將會成為他的累贅——

其實,她心裡明明白白地知道,他趕她走,只是為了不拖累她,是為了不讓自己身邊的危局影響到她。

所以,她才更要離開他,哪怕他不贊成,她也要朝著心中所想而去,義無反顧。

「所以當時,我給你那一張解婚書,讓自己放開你,寧可落得我情深緣淺,也不願讓你情淺緣深。可如今,我覺得自己,似乎是錯了…」

王蘊一直低沉溫柔的聲音,此時終於因為難以抑制的情緒,微微顫抖起來:「梓瑕,我如此珍愛你,你卻被別人一再傷害,讓我,真不甘心!」

他輕顫如呢喃的聲音,在耳邊輕輕回蕩,讓黃梓瑕含在眼中的淚,又開始涌了出來。

她恍惚茫然地抬頭,隔著淚水看著面前這個清逸秀挺的男子。他本是她命中注定攜手共度的人,有著春風般溫柔和煦的氣息。她一步步走下去,命運的波瀾終究將她推向了與他越來越遠的地方。而錯過他,究竟會不會成為她一生中最大的遺憾?

而他的聲音,在她耳邊輕輕響起:「而現在,我後悔了,我想,與其讓你去經歷悲哀痛苦,還不如讓我任性妄為,一意將你留在自己身邊,至少永遠不會,有讓你孤身被風雪侵襲的那一日。」

因他這一言,黃梓瑕茫然失措地以右手握住自己的左手腕,無法控制地握著那條金絲紅豆,握著這圓潤如珠、殷紅如血的相思子,含在眼中的淚,終於無法控制地滑落下來。

而他抬手幫她擦去臉上淚水,低聲問:「你能否給我一個挽回的機會,將那封解婚書,還給我?」

她捂著自己的面容,不敢抬頭,不敢看他飽含深情的目光,不敢聽他溫柔的話語。她在心裡暗自怨恨著,黃梓瑕,你何其幸運,能得到這樣一個人的關愛;而你,又何其殘忍,還準備以此為契機,騙取王家的幫助。

見她只是將自己的面容埋在手中,身子微微顫抖,什麼話也不說。王蘊便也不再說話,只將她的肩膀輕輕摟住,讓她偎依在自己的肩上。

許久許久,他才聽到她輕輕地「嗯」了一聲,似乎是答應,又似乎只是呼吸不順暢的,一點輕微聲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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