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簪天河傾三

傾覆天下

大明宮中,氣象萬千的殿閣也被宮槐落盡了秋意。

黃梓瑕跟在李舒白的身後,又一次踏入紫宸殿之中。

李舒白將蜀地如今的情況大致彙報之後,又上呈了各地貢品。皇帝還是和以前一樣,笑容和藹,只是原本豐腴的下巴如今顯得瘦削了點。同昌公主死後,他與郭淑妃都悲痛萬分,是以清減了不少。

「前幾日重陽,幾位兄弟齊聚宮中飲宴,只有四弟你不在,七弟還念了右丞那句『遍插茱萸少一人』。」皇帝手捻著十八子,笑道,「朕新修的雙闕,你還沒見到呢。」

「雙闕?」李舒白早有耳聞,卻只不動聲色問。

「是啊,雲里帝城雙鳳闕,進了大明宮後第一眼看見的建築,可如今含元殿前的翔鸞、棲鳳兩閣都已陳舊,是以朕命人重新修繕過了,如今殿內煥然一新,四弟去看了一定會讚賞。」

李舒白點頭,卻沒說話。他早在蜀地就看過邸報,此番重修含元殿和雙闕,大大超過了以前的形制,以沉香為梁,金絲楠為柱,各處貼金與金漆共用了黃金數千兩,珍珠數百斛,還有犀角、寶石珍珠等等。後局與工部拆了東牆補這個西牆,至今還補不上。

皇帝卻興緻勃勃,說道:「今年冬至大祭後,我們就在新修的雙闕上這邊喝酒,那邊遙遙歌舞,相信必定會名留青史,成為大明宮中的風雅韻事。」

李舒白說道:「陛下所言有理,不過這工程似乎耗費巨大,昨日工部過來找臣弟,說如今再修建一百二十座浮屠以迎佛骨,似有為難。」

皇帝皺眉,捋著下巴微須想了想,說:「李用和確實不會做事,工部如此多的錢糧調度,他竟連一百二十座浮屠都建不起來?」

「今年工程浩多,年初建弼宮,年中公主墓,如今又重修了雙闕,再修建浮屠怕是捉襟見肘了。」

皇帝嘆道:「四弟,朕近來頗覺心中不寧,靈徽當年福至心靈,開口說的第一句話就是『得活』,可如今她一夕損折,朕這是…白髮人送黑髮人,如風中殘燭,誰知明日、後日究竟在哪兒?」

李舒白說道:「陛下正當壯年,如何會有這樣的生年之嘆?朝廷社稷都還要托賴陛下,萬望莫生此孤苦之心。以臣弟看來,佛骨不迎也罷。」

「佛骨一定要迎。我生而見之,死而無恨。」皇帝搖頭堅拒,轉而又問,「那…四弟,你博覽經史,覺得九九八十一座浮屠好么?」

「九九歸一,這數字也是不錯的。」李舒白說著,眉頭也不禁皺了起來,「但陛下若堅持迎佛骨的話,臣弟以為還是最重心意。佛家有十二因緣之說,陛下建十二座也足夠了。或也可只建三浮屠,表佛法僧、覺正凈,亦是十分合適。」

「四弟真是不懂朕虔誠之心,寥寥數座,怎麼會合適?」皇帝不悅,揮手示意他出去。

李舒白站起退出,走到殿門口時,又聽到皇帝說:「七十二吧,裡面供奉上佛家七十二香,也還不錯。」

「前一次逢迎佛骨,是在元和十四年,距今已有五十年了。」

鄂王府內,李潤十分興奮,給李舒白斟上茶,說:「當年據說盛況空前,這回也該是一場盛事,據說城內百姓都已搶購香燭,要奉迎佛骨了。」

李舒白端著他新煮的茶,緩緩問:「你可知佛骨從法門寺出來的那一日,便有老嫗帶著幼女守在法門寺外,等佛骨出塔,她便給自己孫女灌下一壺水銀,以她肉身以作供奉?」

李潤倒吸一口冷氣,睜大眼說道:「但…這也只是佛法高深,善男信女眾多,難免有信徒狂熱,也只為求佛法庇佑而已。」

「民間信佛原不至於如此,可皇家親迎,朝廷表率,便會成為禍端。傾舉國之力,使愚民狂亂,又有什麼好處?」李舒白搖頭道,「當年韓愈便是因諫迎佛骨而遭貶,如今朝廷之中,看來也需要一個人率先出來勸阻。」

「皇兄,你可不要做傻事!」李潤急道,「陛下在同昌公主薨逝後,每每噩夢,如今只念著要迎佛骨到宮中供奉,好消災解厄。他決心已下,是任憑誰也勸不住的!」

李舒白點了一下頭,卻未回答。

李潤喝了半盞茶,見李舒白不再說話,才心神稍定,抬頭看見穿著女裝的黃梓瑕,低低「咦」了一聲,問:「皇兄身邊終於有個侍女了?」

黃梓瑕向他襝衽為禮,朝他點頭。

「我好像在哪裡見過你似的…」說到這裡,他「啊」了一聲,一拍腦袋說道,「楊崇古!最近京城都在傳說,黃梓瑕假扮小宦官,夔王爺南下破疑案,坊間說書人早已編了故事彈唱了!」

黃梓瑕低頭道:「先前不敢泄露身份,並未有意欺瞞鄂王爺,還望恕罪。」

「哪裡,我三四年前曾陪著王蘊在宮中見過你一面的,後來多次接觸竟沒認出來,也是我不識仙姿。」他說著,示意她也坐下,又親自給她點茶,然後才疑惑地問,「只是,王蘊不是也回京了嗎?為何黃姑娘還在皇兄身邊伺候?」

黃梓瑕品茶不語。李舒白則說道:「楊崇古是我府中籤字畫押的末等宦官,無論變成什麼身份,只要我不開口,她便走不了。」

黃梓瑕給了他一個「無恥」的譴責眼神,而第一次看見李舒白這一面的李潤則直接驚呆了,連給爐中茶續水都忘記了。

黃梓瑕從自己袖中取出一個錦袋,輕輕在桌上推給李潤,說道:「鄂王爺,這個東西,物歸原主。」

「什麼東西?」李潤略有詫異,接過來拉開袋口,將裡面的東西取了出來。

一只光潤無比的玉鐲,玉的表面泛著一層微光,彷彿籠罩著一層薄煙。他默然將鐲子握在手中,那玉的顏色隨著他的動作而變幻而流動,幻化出無數的光彩。

他獃獃望了許久,才問:「阿阮…讓你們帶還給我嗎?」

李舒白緩緩點頭,說:「她臨死之前,托公孫大娘還給你。」

「死…?」他猛然抬頭,睜大了那雙迷惘的眼睛。

「既然你聽過黃梓瑕破疑案的事情,那麼,必定也聽到此案的線索,從一個歌伎之死而起?」

李潤恍惚地望著他,彷彿終於明白過來。眉心殷紅的那顆硃砂痣也在蒼白的臉容上顯得黯淡,茶盞自他手中滑下來,在青磚鋪設的地上摔得粉碎,一地青綠色的茶末。

李舒白輕嘆一口氣,說:「七弟,你先收好吧。畢竟這是太妃舊物,還是應物歸原主。」

「是…」他怔怔應著,手中緊握著這個手鐲。

李舒白見他神情黯淡,便起身說道:「我剛回京,還有些許事務,既然鐲子送到,就先告辭了。」

「四皇兄…」李潤下意識地抬手,握住他的手腕。

李舒白回頭看他。他咬著下唇,低聲說:「我想請四皇兄幫我一個忙。」

李舒白便又重新坐下,問:「怎麼了?」

「我懷疑…」他欲言又止,握著手鐲的那只手,太過用力使得骨節都泛出一種異樣的青色。他霍然起身,向著敞開的門窗外看了一圈,直到確定沒有任何人之後,才用力呼吸著,勉強鎮定心神,說,「我懷疑我母妃,是為人所害。」

李舒白微微皺眉,轉頭看向黃梓瑕。

黃梓瑕略一思忖,冷靜地問:「王爺是否覺察到什麼,為何有此一說?」

他咬緊下唇,重重點頭:「請四皇兄和黃姑娘隨我來。」

陳太妃本是先皇的妃子,按例應居住在太極宮頤養天年。但她在先皇去世那一夜便悲痛致瘋,太極宮中宮女們侍奉又不經心,當時十來歲的李潤前往探望母妃時,發現她蓬頭垢面衣食不周,便長跪紫宸宮之前,哀求皇帝許他接母妃到王府供養。

陳太妃被他接回府之後,雖然也時時發病,但畢竟王府伺候周全,總算得以靜養。李潤事母純孝,在王府的正殿後辟了小殿讓她住在自己近旁。如今她雖已去世,但他還是留著她生前居住的,所有一切物事擺放和母親生前一樣,未曾動過。

李潤帶著李舒白和黃梓瑕進入小殿,裡面陳設著陳太妃的靈位,靈前供著鮮花香燭,使得殿內的氣息略覺沉鬱。

李舒白與黃梓瑕一起向陳太妃奉香之後,看向李潤。

李潤將手鐲奉在母親靈前,雙手合十向母親的靈位默默禱告。他神情凝重,許久才轉身,對他們說:「我母妃在臨死前,曾經清醒過一次。她對我說,大唐天下,就要亡了。」

聽他說出這樣的話語,李舒白與黃梓瑕頓時都知道,此事非同小可,便凝神靜聽他接下來的話。

「那時母妃的神智已經不清醒很久了,我也知道她是什麼狀態。可她清醒的那一次,卻真的是神智清明,和平時,截然不同。」他回憶著當時的情形,輕嘆了一聲,說,「所以,她當時說的話,絕對不是瘋話,我想,她必定是在父皇臨死之時,知道了什麼事情,才導致瘋癲的——那必然,是個關係極其重大的秘密,不然的話,怎麼會讓她覺得關乎大唐天下,江山社稷?」

黃梓瑕問:「當時你母妃,是怎麼說的?王爺可以複述給我們嗎?」

李潤打開鎖著的柜子,從中間捧出一個黑漆塗裝的妝奩。這妝奩鑲嵌著割成花朵的螺鈿,顏色陳舊,一看便知是久用之物。李潤將它小心翼翼地打開,將那塊昏暗陰翳的銅鏡拆下,露出鏡後的夾縫。

他又將旁邊另一個小盒子打開,將那張上面繪著三個塗鴉墨團的棉紙取出,折好在鏡子後的夾縫比了一下,說:「我母妃當時,就是從這裡,取出了這張不知被她藏了多久的畫。她取出這張紙交給我,她對我說,這是她千辛萬苦繪好、藏好的,讓我千萬要收好…這可是關係著天下存亡的大事。」

「可見當時太妃的思緒十分清晰,確實不是癲狂狀態。」黃梓瑕咀嚼著天下存亡這四個字,側頭看向李舒白。

李舒白朝她微微點了一下頭,又問李潤:「其他的呢?」

「母妃還有一句話…」李潤略有遲疑,但終究還是說了出來,「她讓我,不要與四皇兄走得太近。」

李舒白垂眸看著他手中那張棉紙,端詳著那上面三團污黑的墨跡,沒有說話。

黃梓瑕略覺尷尬,說道:「然則鄂王爺還是將此事對我們說起了。」

「我與四哥一起在大明宮長大,又一起被送出宮,從年幼到如今我們一直兄弟情深。我…知道四皇兄對大唐天下意味著什麼!」他將那張白棉紙按在桌上,整個人彷彿都失了力氣,勉強撐著才站在靈前,「所以我想,母妃必定是知道了什麼,所以為人設計,才會被害得瘋癲,又說出這樣的話,而那個害我母妃的人,與父皇駕崩必定有極大關聯,與四皇兄,也必是仇敵。」

李舒白緩緩點頭,卻並不說話。

黃梓瑕則問:「這裡就是太妃生前居住的地方?一切都照原樣擺設嗎?」

李潤點點頭,在堂前的椅上坐下,扶著額頭低聲說道:「黃姑娘可細加查看,或許會有什麼線索。」

黃梓瑕便穿過小殿的隔斷,走到旁邊太妃的卧室去查看。房間並不大,左手側是小窗,擺放著小榻與妝台、桌椅;右手側是一張雕花檀木床,垂著錦帳,懸掛著桃木與玉石飾品。

她在妝台邊轉了一圈,東西都已被收起,一切都空蕩蕩的,因為常有人清掃,室內十分乾淨,她的手在桌沿上滑過,然後停住了。

略微停了停,她彎下腰,仔細地看著桌沿。李舒白在門口看著她,問:「什麼?」

她回頭看他,說:「好像有一些指甲掐出來的凹痕。」

李舒白便隨手從李潤拿出來的妝奩中取了一段螺子黛,遞到她手中。

她將青色的黛墨在桌沿上輕輕塗過,那凹痕便清晰地呈現出來,正是兩個凌亂的,用指甲掐出來的字——

夔王。

李舒白不動聲色地看著,示意她往後面塗。

那上面歪歪斜斜的字跡,漸漸顯現出來,禍起夔王。

李潤也到了隔斷前,看著這幾個字,神情茫然:「這…這是我母妃寫的?」

黃梓瑕朝他點點頭,說:「好像還有一些。」

她的手向右邊一點點塗去,在深黑色的紫檀木妝台上,青黑色的螺黛在陽光下呈現出不一樣的黑色,一抹細長的痕迹。在那痕迹之下,是淺淺的,凌亂的刻痕,一共是十二個字:大唐必亡朝野動亂禍起夔王。

除此,再無任何字跡。

黃梓瑕又在她床上和柜上尋找,再無任何發現。

她將螺子黛放回妝奩之中,然後再看了那十二個字一眼,然後慢慢以自己的帕子將那眉黛的痕迹全部擦去。

李潤站在門口,一時手足無措,只望著李舒白,叫他:「四皇兄…」

李舒白輕拍他的肩,說:「我知道了。我會著手調查當年事宜,看看究竟是誰在背後左右一切。」

回來的路上,李舒白與黃梓瑕在馬車上看著外面流逝的街景,兩人都是心事重重。

「我與陳太妃,並不熟悉。」李舒白將目光轉到她的面上,終於開口說道。

黃梓瑕點頭,說:「先皇去世、太妃瘋癲的時候,王爺才十三歲吧?」

「嗯,我一直住在大明宮中,但多是父皇抽空過來看我,我去他那邊的時候也不多,所以雖然父皇晚年都是陳太妃伺候,但我與她見面的機會並不多。到先皇駕崩之後,我與她,就再也沒有見過面了。」

黃梓瑕的手指在車窗的花飾上慢慢地撫過,沉吟道:「一個十三歲、見面並不太多的皇子,為何陳太妃會執著地記著,而且還在瘋狂之時,認為會傾覆天下呢?」

李舒白微微皺眉,手指在小几上輕彈,問:「你的看法呢?」

「鄂王所說的話中,有一句我十分贊同。就是如果陳太妃的瘋癲是人為的,那麼那個兇手必定對你心懷不軌。所以才會讓誘導她對你產生最大的惡意。」

他修長白皙的手指按在小几上,沉默許久,才輕聲說:「梓瑕…你相信我嗎?」

她不解地看著他,不明白他為什麼忽然說這樣的話。

「莊周夢蝶,醒而不知此身是人是蝶。就在剛剛發現陳太妃刻下的那幾個字時,我忽然想到禹宣。」他沒有看她,將自己的面容轉而向外,目光恍惚地在外面平凡無奇的街景上一一滑過,「他在殺死你的父母之後,卻遺忘了一切,反而因為各種暗示而堅定地懷疑,你才是殺人兇手。」

黃梓瑕的眼睛,在瞬間睜大,遲疑問:「王爺的意思是?」

「或許我在十三歲的時候,確實曾經做過什麼,讓陳太妃記憶深刻的事情?」他的雙眉,微微皺了起來,看向外面的目光,在車馬的行動之中,輕微波動,「而那條忽然出現在我人生中的小紅魚,和禹宣失去那段重要記憶時消失的小紅魚,又有什麼關係?」

眼前的一切,忽然都陷入陰霾,看得不再分明。

黃梓瑕在一瞬間忽然也懷疑起來,這轔轔行走的車馬,這不斷流逝的街景,還有,近在咫尺的,她觸手可及的李舒白,是不是也是虛幻的。

他們的記憶,是真的還是假的。他們迄今為止的人生,是否曾被人篡改過,添加過自己深信不疑的東西,又刪除掉自己刻骨銘心的東西。

車內一時陷入沉寂,他們都不開口,彷彿有一種沉沉的重壓,籠罩在他們的身上,讓他們連呼吸都覺得遲緩艱難。

過了許久許久,她才輕輕伸手,掌心覆在他的手背之上,說:「無論最後我們查出的真相如何,但我知道,我們曾經歷的一切都是真實的…至少,我們現在對彼此的心情,是真的。」

李舒白沉默地將她的手捧起,將自己的面容埋在她的雙手掌心之中。在一片安靜之中,她感覺到他略顯沉重凌亂的呼吸,在自己的掌心之中,緩緩流淌著。

她掌心的那些脈絡,代表人生走向的那些線條,他曾藉以辨認出她的身份,而現在,他的呼吸沾染在她的人生之上,在她的血脈之中烙下永久的印跡,永生永世,她亦不能忘懷。

也不知過了多久,馬車緩緩停下,外面有人稟報:「工部已到。」

李舒白抬起頭,將她的手攏在自己的掌中,靜靜停了一會兒,說:「走吧。」

他的聲音恢復成清冷低沉。出了馬車,離開只有他們兩人共處的這一刻,他依然只能是那個神情冷漠,從未稍露虛怯脆弱的夔王。

黃梓瑕默然跟在他的身後,與他一起進入大門。

李舒白與李用和商議著事情,黃梓瑕如今是一個女子,在大堂坐了一會兒,周圍便有無數官吏竊竊私語。她便站起身,到前面院落中,去看園中的菊花。

已經快到十月,菊花也經了霜,開始凋殘。她隨意看著,正在思忖著「禍起夔王」那四個字的涵義時,忽然有人衝出來,大吼:「崇古!你果然在這裡!」

黃梓瑕回頭一看,如今還這麼叫她的人,果然便是周子秦。

他今天穿著低調的青綠色衣服,十分難得,可惜搭配的是薑黃色腰帶,活似一捆被稻草攔腰捆住的麥苗。但黃梓瑕也不介意了,十分驚喜地問:「子秦?你怎麼也來京中了?」

「你先說你怎麼不聲不響就丟下我跑到京城來了!」他先質問她。

黃梓瑕露出一個無奈的苦笑,隨口說:「你也知道,呆在族中天天被老人們念叨,十分煩惱啊。」

「這倒也是,哎呀,我們都是被長輩逼的啊,我也是,再不跑就完蛋了!」周子秦說著,抬手擦了擦眼睛,淚水都快下來了,「說起來可真要命!我爹他,逼我娶媳婦了…」

黃梓瑕啞然失笑,問:「是哪家姑娘?」

「蜀郡司倉家的一個庶女,聽說是個母老虎,連我酷愛屍體的名聲都沒嚇倒她。我去她家下人那邊悄悄打聽過了,個個都說彪悍無比,大字不識幾個,擅使兩把殺豬刀,半扇豬扛在肩上跟沒事人一樣!你說娶了這樣的女人還能有活路么!」

黃梓瑕想了想,問:「她叫什麼名字?」

周子秦既悲且憤:「名氣其土無比!叫什麼劉二丫!這名字一聽就要命啊是不是?擺明了就是我爹看所有女人都怕嫁給我,所以就胡亂找一個彪悍女人,企圖壓我一輩子啊!」

「唔…」黃梓瑕點頭,說,「是啊,看來大事不妙啊。雖然她長得很漂亮,個性也挺可愛,可是劉二丫這個名字確實不怎麼樣啊…」

「…你認識她?」周子秦頓時愣住了,然後一拍腦袋,說,「你當然認識了!以前你也是使君千金嘛,你們一幫大家閨秀肯定都見過面的。」

黃梓瑕笑道:「見倒是見過,不過不久前才認識的。」

「哎呀,不管這個了,你趕緊跟我說說,這個劉二丫是不是和傳說中的一樣彪悍、一樣可怕?」

「是呀,和傳說的一樣,殺豬宰羊樣樣都行,普通人想欺負她可真難呢。」

周子秦悲痛欲絕地拍著胸口:「沒活路了…」

「不但舉止彪悍,嘴皮子也利索啊,還喜歡叫人哈捕頭。」

「哈?這些人怎麼都這樣啊,喜歡叫人哈…」周子秦說到這裡,才終於回過神來,呆了半晌,才結結巴巴地問,「哈…哈捕頭?」

「對啊,擅使兩把殺豬刀,半扇豬扛在肩上跟沒事人一樣,喜歡叫人哈捕頭,排行第二的那個姑娘嘍。」黃梓瑕笑眯眯地看著他。

周子秦眼睛瞪得溜圓,嘴巴里足可塞下一個雞蛋:「二…二姑娘?」

「你說呢?」

「可,可她不是父母雙亡嗎?」

「你那天不是看到那個胖子劉喜英去找她了,說是她的遠親要收養她嗎?據我所知,蜀郡曹司倉剛剛離職,接替他的,好像就是綿州一個劉司倉哦。」

「我不知道啊!我聽說司倉換人了可我向來不關注這些啊!」周子秦的臉騰一下就紅了:「難難難難難道說…」

「你說呢?」黃梓瑕拍拍自己身邊的欄杆,「你千里迢迢逃婚到京城,是不是就是為了找夔王幫你找你爹說退婚的事情?」

周子秦抵著自己的額頭,說不出話。

黃梓瑕又問:「那,現在還要跟夔王講嗎?」

「讓…讓我先想想…」他嘟囔著,擠出幾個字,「畢竟…好歹…怎麼說都是熟人,拒絕了會不會不太好…何況你也知道,這世上能不怕屍體的姑娘,也夠少的…」

「那你再考慮一下嘍。」她的臉上露出意味深長的笑容。

周子秦看著她的笑容,恨不得挖個洞鑽下去:「干…幹嘛?」

「沒幹嘛。」她淡定地抬頭看天。

「其實…其實你也挺好的。」周子秦嘆了一口氣,低聲說,「就是、就是我們遇見的時機不對,所以我總覺得你是個小宦官,咱們稱兄道弟一起挖墳墓驗屍體最好了。」

黃梓瑕默然低頭一笑,朝他拱拱手,站起身問:「那你是不是現在趕緊回成都府,跟你爹應了那門親事?」

「別急嘛…反正,反正都定親了。」他忸怩地說著,然後又忽然想起一件事,說,「對了對了,夔王那符咒是真的?」

黃梓瑕愕然,問:「你也知道那個符咒了?」

「廢話嘛,我看現在整個京城應該都傳遍了吧?」周子秦扯著她東張西望,見周圍無人,趕緊拉她到角落,說,「我昨天晚上到的!跑到西市去吃我最愛的馬阿大胡餅…結果你猜怎麼著?坐在我旁邊吃胡餅的兩個人,正在說夔王府的事情!」

黃梓瑕微微皺眉,問:「他們說什麼?」

「據說啊…夔王在徐州的時候,殺死了龐勛啊!」

「…」黃梓瑕有點無奈,「還用據說嗎?這事人盡皆知吧?」

「不是啊!」周子秦神秘兮兮地附在她的耳邊,低聲說,「據說,夔王殺死龐勛之後,他的鬼魂就附身在夔王的身上了!如今,在夔王身上的已經不是他的魂魄,而是龐勛!」

這種毫無來由怪力亂神的傳言,黃梓瑕無語,不知如何回答。

「他們說啊,夔王這般英明神武天縱奇才,能是凡人嗎?據說他就是得了鬼神之力,所以才會過目不忘,智謀過人!」

「證據呢?」黃梓瑕忍不住問,「難道就因為他太過聰明,所以就是鬼神之力?」

「呃…」

「何況,夔王年少時,先皇就對無數人讚賞他,說他聰穎無雙。先皇所有皇子,年滿十歲便封王遷出宮,到自己府邸生活,唯捨不得夔王,冊封之後依然留在大明宮之中,親自撫育,那時候,龐勛還不知道在哪兒呢!」

周子秦撓撓頭,苦著一張臉:「這倒也是啊…」

黃梓瑕抿唇思索一會,又問:「其他的呢?還有說什麼?」

「哦,據說啊,龐勛在附身夔王的時候,還曾給他留下了一張判命的符咒!那上面,預兆著夔王的命運,最終,夔王將會大失常性,為龐勛所控制,最後…」他又神秘兮兮地左右張望了一遍,才在她耳邊低聲說,「在那張符咒上出現『亡』字時,會徹底被龐勛奪去意識,傾亡了這個天下!」

黃梓瑕霍然站起,顫聲問:「坊間傳說…已至如斯了么?」

周子秦見她臉色如此難看,趕緊擺手,一邊作出噤聲的手勢,說:「只是那些下里巴人隨口胡言,街頭巷角的傳言,有什麼打緊的?別…別這麼當真啊…」

「你不知道…」她用力地呼吸著,額頭的汗,隱隱冒出來。

傳出符咒這個秘密的,必定是當初設局之人。而如今六字全部圈定,那底紋上隱隱出現的亡字,也已被公諸於天下,預示著對夔王的進逼,已經到了最後一步。

鄂王府中的禍起夔王之說,與如今已經在街頭巷尾隱秘流傳的傾亡天下之說,不謀而合。那張在三年前布下的網,如今正緩緩收攏,而他們,卻連收網的人是誰,都還不敢確認。

連魚死網破的機會,都沒有。

周子秦見她臉色蒼白可怕,頓時手足無措,扯著她的衣袖低聲叫她:「崇古,你…你怎麼啦?我隨便說說而已啊,真的…」

黃梓瑕靠在身後牆上,用力地呼吸著。只覺得胸臆冰涼一片,無數亂麻塞在那裡,無從理起。就算她想從中理出一個線頭,可混亂喧囂如同利劍般扎在她的心口,讓她根本無從下手,只能任由大腦嗡嗡作響,茫然無措。

周子秦正嚇得不知怎麼辦,身後傳來人聲,他轉頭一看,原來是工部幾個官吏出來了,人人面帶喜氣。有幾個相熟的一看見周子秦,立即上來招呼:「子秦,你又回京啦?在蜀郡不好玩嗎?」

「哦哦,錢兄,梁兄,虞兄…」他一邊隨口招呼著,一邊擔憂地扯著黃梓瑕的袖子,似乎在後悔自己剛剛對她轉述的傳言。

「這不是…黃姑娘嗎?」幾人精神煥發,也和黃梓瑕打了個招呼,「王爺待會兒就出來了,姑娘可再稍等片刻。」

黃梓瑕向他們點頭致意。

周子秦見他們面有喜色,便問:「京城不是傳說,工部現在要建一百二十座浮屠,你們缺錢缺得恨不得跳護城河去呢,怎麼今天個個這麼開心的樣子?」

「廢話,再過幾天,我們工部給護城河加三圈欄杆都有錢了!」

周子秦眨眨眼:「你們不會準備去打劫戶部吧?」

「切,如今戶部哪有錢啊?還不得靠夔王幫我們解決?明天就要出告示了,朝廷迎佛骨入京,沿途將規划出七十二座浮屠,為佛骨進京的休憩處。天下商賈士人若要迎佛骨積功德的,可競價修建。你想,天下有錢人這麼多,就這麼七十二個名額,他們還不個個搶破了頭?」

旁邊人接茬道:「所以,一來一去,此次修建七十二浮屠,不僅不需咱們出一分錢,而且工部還會有大筆進賬呢…」

周子秦恍然大悟,摸著下巴問:「那我還聽說,迎佛骨當日,京城要沿途花樹結綵,各坊牌樓結綵…」

「當然也可以如法炮製,想做功德的有錢人多得是嘛!」

看著工部的人喜氣洋洋地去擬公文報奏表,周子秦不由得回頭對黃梓瑕說道:「高啊…有了夔王在,簡直是各種難題迎刃而解啊!」

黃梓瑕靜靜地站在長空之下,看著眼前蕭索的秋日,慢慢地說:「又有何用…」

「哎?」周子秦不解地看著她。

她卻不再說話,只是抬眼看著天邊的夕陽。金色籠罩了整個長安,暮色即將讓九州昏沉。

大廈將傾,朝廷已經從根處徹底腐爛。夔王李舒白,縱有經天緯地之才,驚才絕艷之舉,又有何用。

終不過是,最後返照的一縷夕陽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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