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百一十一章 北莽壓境拒北城
作者: 烽火戲諸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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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鳳年猛然起身,輕吹一聲口哨,在河畔飲水的戰馬飛奔而至,翻身上馬後,徐鳳年一手拽住韁繩,一手握緊拳頭,在肩頭重重一敲,咧嘴一笑。<<

南邊極遠處,老人腳步不停,老淚縱橫,低聲呢喃,悄不可聞。

「此時作何感想?」

老人終於停下腳步,環顧四周,視野中最多是那大漠黃沙。

聽潮閣謀士李義山,死後並無葬身之地,骨灰盡灑關外。

老人洒然笑道:「義山!生前生後,我皆不如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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拒北城南城門口,徐鳳年猛然停馬轉頭,那種憑藉天人體魄敏銳察覺到的些許異樣,稍縱即逝,剎那間便恢復平靜,無跡可尋。

如一片秋葉落於池塘,幾無漣漪,靜謐安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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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前流州那條不知名的廊道,流州步陣對峙阻滯北莽五萬南朝邊騎!

涼州將軍石符確如先前遞交拒北城藩王的那道兵文所說,並未率領六千清源軍鎮精騎火馳援廊道戰場,而是在廊道以南的平原地帶站穩腳跟,耐心等待黃宋濮部主力的倉皇北撤,與此同時,需要攔阻南朝邊騎援軍南下與黃宋濮殘部聚攏匯合。這位涼州將軍僅是象徵性派遣一標斥候前往廊道偵查軍情,石符停馬南望,始終背向那座註定屍體堆積如山的血腥戰場,臉色平靜,可謂鐵石心腸。

最南方的老嫗山主戰場,涼莽雙方以第三次衝鋒鑿陣最為死傷慘重,寇江淮投入了那支隸屬於流州刺史府邸的騎軍,黃宋濮也動用了六百餘貨真價實的重騎軍,人馬俱甲,每一匹尤為高大健壯的北莽戰馬都裝備有面簾、雞頸、當胸、身甲和搭後以及寄生,統稱鐵騎俱裝六甲,槍矛難破,弓弩難透。從主將寇江淮手中暫領流州騎軍兵權的年輕將領乞伏隴關,又一次率領僅剩的直撞營騎卒,直奔六百重騎兵,只是在乞伏隴關一馬當先的拚命衝鋒途中,徐龍象親率三百龍象精騎,在戰場上逐漸跟上直撞營的鐵蹄,最終與直撞營並駕齊驅,一同開陣!

當三次衝鋒過後,流州騎軍幾乎死傷殆盡,龍象軍亦是元氣大傷。

反觀黃宋濮部精銳騎軍雖然同樣折損慘痛,但是數量最多的乙字騎依舊奇蹟一般保持極高的完整建制,多達三萬騎,按照老嫗山戰場形勢,甚至不需要五萬軍鎮援軍趕赴此地,主帥黃宋濮就有十足把握全殲流州野戰主力。

但就在此時,一支聲勢雄壯的騎軍,在老嫗山東方平原地帶闖入視野!那一幕,如日升東海!

這支毫無徵兆馳援老嫗山的精銳騎軍,一字排開,如廣陵江一線大潮,由東往西迅猛推進。

這支橫空出世的騎軍,必然是北涼邊軍除大雪龍騎之外,最容易被辨認身份的一支邊騎,因為每一騎頭盔插有一根雪白鵰翎,隨風飄搖!每一騎馬鞍兩側皆有箭羽透囊而出,如兩團蘆花勝雪!

鐵騎突進,恰如大雪翻湧天地間。

不僅鐵甲染血,已經更換兩根鐵槍,更是滿臉鮮血的北莽主帥黃宋濮轉頭東望,目眥盡裂。

老嫗山戰場,經過雙方皆是不遺餘力三次的兇狠鑿陣,他們北莽騎軍如今剛好位於最初流州騎軍的位置,這原本是這位北莽昔年南朝第一人的算計,要在流州野戰主力兵力大損,且精氣神墜入谷底之際,只要北莽騎軍位於南方戰場,就能夠無形成一道阻止流州騎軍掉頭向南撤回青蒼城的天然防線,但事實證明,老帥的算計成功了,可是寇江淮的算計一樣達成了,那位年紀輕輕的流州主將根本就沒打算撤出老嫗山,擺明了是要反過來包夾北莽大軍!

黃宋濮沒有絲毫猶豫,下令全軍竭力向北突圍,哪怕北撤途中再遭伏兵阻截,絕不可戀戰糾纏,只管向北!只要與那支應該即將趕至老嫗山北方戰場的援軍碰頭,那麼勝勢仍然在北莽這邊!

乞伏隴關和徐龍象李陌藩,這三位老嫗山在並肩作戰廝殺至此的戰場將領,根本不用相互招呼,就已經默契地快變陣,由左中右三軍雁字錐陣,變為橫向的一字長蛇陣,盡量伸長拉出一條漫長鋒線,風水輪流轉,開始輪到流州邊軍以前中後三軍衝鋒,李陌藩部龍象騎軍位於前兩排,徐龍象率軍居中,乞伏隴關的殘餘流州騎軍位於最後。他們要做的不再是鑿陣殺敵,只需要盡量阻滯黃宋濮部主力騎軍突圍的馬蹄即可!

袁南亭的白羽輕騎,在北莽主力大軍的側翼潑灑出三撥鋪天蓋地的箭雨後,又有氣勢如虹的六千騎找准機會,整齊抽刀出鞘,快衝陣!

如同從北莽騎陣的腰膂處一刀切去,恰好將黃宋濮的嫡系騎軍和完顏私騎與三萬乙字騎攔腰斬斷!

其餘主力白羽輕騎開始繞弧向北,並不與北莽大軍混戰一團,而是憑藉負載極輕的輕騎優勢,原本由東向西衝鋒的騎陣,迅繞出一個箭頭向北的弧度。

若是有人剛剛登頂老嫗山俯瞰戰場,恐怕都要誤認為這支衣甲鮮明的輕騎,是草原騎軍的盟友,是在一左一右共同向北而去。

不斷有北莽千夫長百夫長在紛紛絕望之下,率領殘部悍不畏死地向右翼白羽輕騎撞殺過去。

只可惜那幅壯烈場景,結局只如石子砸擊江水,完全無法打亂白羽輕騎的馬蹄步伐。

騎術精湛且體力充沛的白羽輕騎,在遭受一股股北莽騎軍的斜向衝鋒之後,輕而易舉便向右稍稍靠攏,原本大致筆直向前的最左騎陣,出現一處處凹陷,彷彿一只只口袋,任由北莽死士騎卒撞入其中,等待這些草原蠻子的,絕不是近戰肉搏的北涼刀,而是嫻熟至極的一撥撥騎射,兩百騎三百騎的南朝騎軍,就這麼被割稻穀一般一茬一茬射落馬背,沒有絲毫撞陣的慘烈,沒有死於馬背上那種死也死得血肉模糊的死得其所,面對白羽輕騎的精準箭矢,一枝枝透顱過脖穿胸膛,甚至能夠繼續策馬前沖十數步才跌落馬背的北莽騎卒,只有一種死不瞑目的無奈。

老嫗山戰場最北方地帶,只能依稀可見塵土飛揚。

正是寧峨眉麾下四千鐵浮屠橫插於兩座戰場之間!

老嫗山之巔,寇江淮平淡道:「大局已定,黃宋濮完了。」

陳錫亮同樣將戰場走勢盡收眼底,蒼白臉上浮現一抹笑意,轉頭嗓音沙啞道:「寇將軍當得起『用兵如神』四字。」

寇江淮望向東方,「怕就怕因小失大。」

陳錫亮疑惑問道:「老嫗山戰事結束後,揮師東進增援拒北城,有何不妥?」

寇江淮搖頭道:「誰說我們要去拒北城?」

陳錫亮目瞪口呆。

老嫗山山腳,李翰林集合白馬游弩手,準備再度進入戰場。

那名被年輕藩王派遣此地保護這位白馬校尉的秘密扈從,武帝城樓荒正要上馬跟隨,李翰林卻神情堅毅道:「樓荒,你直接去拒北城!堂堂武道大宗師,跟在我屁股後頭吃沙子,無趣至極!」

樓荒彷彿一點都不奇怪,坐在馬背上,望向那一張張大多年輕的臉龐,最後對李翰林笑著點了點頭,打趣道:「小子,可別貪功冒進而死啊,要不然你們那位北涼王可饒不了我。」

李翰林咧嘴一笑,「幫我跟年哥兒說一句,小時候約定的事情,要一起在北莽西京廟堂上撒尿的,他那份,我包了!」

樓荒翻白眼提醒道:「那記得事前多喝水。」

李翰林大笑道:「喝馬尿都成!」

樓荒策馬離去之前伸出一根大拇指,「我服了!」

————

廊道之戰,六戰六卻!

北莽南朝邊鎮騎軍整整五萬人,已經被逼得徹底陷入瘋狂,先後六次衝鋒,打得只剩下兩萬多人!

哪怕明知已經多半無力馳援老嫗山戰場,哪怕註定要被龍顏震怒的皇帝陛下嚴厲問罪,這些殺紅了眼的草原騎軍仍是毫不猶豫地展開第七次攻勢。

只要曹嵬率領九千精騎從廊道北口進入戰場,再晚上哪怕只有一炷香功夫,爛陀山僧兵和三千流州士卒就要全軍覆沒,真正意義上一人不剩!

當曹嵬親自領八百死士鑿開北莽陣型,一路殺到那座僅剩兩百人集結而成的圓形步陣之前,除了屍體還是屍體。

一路而去,碎裂的鐵盾,折損的步槊,崩斷陌刀,毀棄的硬弓強弩,四處散亂。

那座所謂的簡陋圓陣,不過是人人受傷慘重的爛陀山僧兵和流州青壯,束手待斃而已。

真正抵擋住北莽蠻子騎軍衝鋒的存在,是一名身披甲胄渾身浴血的修長男子。

武帝城王仙芝大徒弟,中原宗師於新郎!

此人手持一柄斬馬陌刀,左右腰間各自懸佩有一柄涼刀,死於他刀下的北莽騎軍,已經不下九百騎!

於新郎之前曾經親口答應過那位年輕藩王,務必保證謝西陲不死!

他不是不可以強行帶著謝西陲離開廊道,撤出這座血流成河的戰場。

但是當謝西陲在親自浴血奮戰,第五次結陣打退北莽騎軍之後,對於新郎堅定地搖了搖頭。

於新郎一笑置之,並未強人所難,而是從戰場上撿回一根長槊和一柄陌刀。

兩人並肩作戰。

直至謝西陲身受重創,當時這位倒地不起的流州副將被一名負責謝西陲安危的中年僧人,從北莽騎卒的馬蹄下拽住肩頭,然後重重拋向後方,本就精疲力盡強弩之末的僧人自己卻被數十騎一擁而上,死在當場。

曹嵬部騎軍從後方的迅猛殺出,成了壓低駱駝的最後一根稻草,北莽邊騎在勉強抵抗住曹嵬先頭騎軍的衝殺後,很快就潰不成軍。

這些南朝軍鎮騎卒不可謂不敢戰不敢死,否則也不會有七次衝鋒赴死,但是曹嵬騎軍不合常理地出現,太過突兀,太過兇狠,尤其是在並不寬闊的廊道之中,整整九千騎展開綿延不絕的衝擊,好似視野之中,只有北涼鐵騎無窮無盡的身影。北莽騎軍兵敗如山倒,在一名萬夫長率領麾下嫡系七百騎對於新郎,和那座明明已經搖搖欲墜偏偏不願倒下的破敗圓陣進行最後一輪衝鋒後,所有南朝邊騎都自主繞過那名一夫當關萬夫莫開的陌生武道宗師,快繞過那座圓陣,果斷從兩側向南逃竄。

曹嵬躍下馬背,一個踉蹌差點摔倒,跌跌撞撞沖入圓陣之內,終於看到那個以刀駐地盤腿而坐的年輕將領,頭盔早已不見,鐵甲破碎不堪,鮮血模糊了那張原本儒雅的臉龐。

一名只剩獨臂的流州青壯,不得不用手肘輕輕抵住這名將領的後背。

曹嵬單膝跪地,顫顫巍巍伸出手掌,輕輕抹去年輕將領臉龐上的鮮血。

年輕將領其實早已失去意識,強撐一口氣不願倒下而已。

於新郎狠狠丟擲出那柄陌刀,將一名縱馬南奔的北莽騎軍萬夫長兩人帶馬劈成兩半。

他來到曹嵬和謝西陲身邊,蹲下身後,伸手握住謝西陲的手腕,「外傷且不去說,已經傷及內腑,運氣足夠好,才能有一線生機。」

曹嵬二話不說,轉身一拳錘在於新郎胸口,眼眶通紅,怒斥道:「徐鳳年要你待在謝西陲身邊,就只是為了這狗屁『一線生機』?!」

於新郎沒有說話,只是繼續低頭為謝西陲渡入一股溫和氣機。

謝西陲不願走,從未上過戰場的於新郎不知為何,也覺得不該走,兩人便都不走了。

謝西陲覺得自己應當戰死此地,於新郎覺得死在這流州關外黃沙,倒也不算太壞。

只是在多次救下命懸一線的流州副將後,後者怒道:「於新郎!每救我一次,你便會少殺三四人,要我教你這筆賬怎麼算?!」

曹嵬在打了於新郎一拳後,沒有直接收回手臂,而是鬆開拳頭,在這位中原宗師的肩頭重重一拍,哽咽道:「謝了!」

於新郎依舊沒有抬頭,只是問道:「在謝西陲傷勢穩定下來後,我能不能把他託付給你,代為送往流州青蒼?我想去拒北城那邊。」

曹嵬點了點頭,沒有說話。

許久之後,於新郎鬆開五指,緩緩站起身,雙手按在腰間涼刀刀柄之上,又問道:「暫且借我兩柄刀,算不算違反你們北涼軍律?」

曹嵬深呼吸一口氣,搖頭笑道:「從現在起,你於新郎就是我曹大將軍麾下一名騎軍都尉了,咋樣?!廊道一役,是你靠著實打實軍功掙來的!別說兩柄涼刀,身上掛滿都不成問題!」

於新郎一笑置之,加入北涼邊軍成為曹嵬麾下騎將,對於一心武道登頂的王仙芝徒而言,自然絕對無可能,只不過於新郎也不便當初拒絕這番好意,他低頭凝望了被自己從鬼門關拉回來的謝西陲一眼,然後稍稍走遠幾步,腳尖一點,身形瞬間拔地而起。

直奔拒北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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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拒北城年輕藩王和三位南疆武道大宗師前後腳入城那一天。

流州老嫗山大捷,捷報火傳入拒北城!

滿城喧鬧沸騰。

但幾乎只是在一個時辰後,便有另外一道緊急諜報傳入藩邸,北莽大軍四十萬騎,最遲將在三日之後兵臨拒北城!

刀法巨匠毛舒朗進入拒北城後,請求登上城牆,在經過藩邸方面點頭許可後,這位魁梧老者開始沿著走馬道獨自散步,走走停停,沉默寡言。

青衫老儒程白霜在武當山小蓮花峰迅猛破境,直接躋身大天象境界,陪同好友嵇六安進入藩邸後,便逗留禮房,與享譽朝野的文壇宗師王祭酒切磋學問。

唯獨南疆龍宮席客卿嵇六安來到二堂書房,拜訪那位中原盡聞其名的年輕藩王。

徐鳳年沒有刻意下階相迎,擺出那副禮賢下士的姿態,就是站在書房門口,笑臉相向。

把嵇六安領入書房後,親自遞去一杯北涼邊軍「貢茶」,嵇六安接過茶水落座後,開門見山道:「王爺,如果說我願意出城上陣,有沒有一席之地?」

徐鳳年同樣直截了當問道:「是走個過場,以便在中原沽名釣譽?還是果真放開手腳廝殺到底?」

嵇六安輕捻茶蓋摩挲杯沿,抬頭反問道:「有何不同?」

徐鳳年笑道:「前者的話,簡單,甚至不需要嵇先生真正投身沙場,本王自會讓拂水養鷹兩房放出消息,為嵇先生鼓吹造勢。」

嵇六安笑了笑,「若是選擇後者的話?」

徐鳳年淡然道:「那麼嵇先生恐怕就要先向兩位南疆老友交待好遺言,因為北莽四十萬大軍在三天內就會壓境拒北城,先生並無機會跟隨北涼騎軍在關外作戰的機會了,只有一場艱苦至極的攻守戰可打。實不相瞞,連本王也沒有把握敢說一定能守住拒北城。」

坐在那張書案對面椅子上的嵇六安沉默不語,手中那杯茶,尚未喝過一口。

嵇六安一口喝光杯中茶,輕輕放在書案之上,然後橫劍在膝,坦然笑道:「我如果這趟不曾跟隨程白霜來到北涼,我才不管涼莽戰事結局如何,可我既然來了,那就不妨藉此機會,匹夫一怒!」

徐鳳年輕聲道:「數十年辛苦砥礪武道,一身宗師修為,何其不易。」

嵇六安突然氣笑道:「說到了武道境界,王爺這是罵我嵇六安幾十年都活到狗身上去了?!」

徐鳳年愣了一下,隨即連忙擺手,笑眯眯道:「嵇先生看破不要說破嘛。」

嵇六安瞪眼怒視。

就在此時,嵇六安迅轉頭望去,驚駭現窗外倒掛著一位少女。

她朝徐鳳年向院門口方向指了指。

徐鳳年柔聲道:「我知道了,不用擔心。」

沒過多久,腰間懸佩兩劍的桃花劍神鄧太阿緩緩走入書房。

嵇六安站起身,與鄧太阿點頭致意。

天下劍林,歷來秀木良材層出不窮,可是在上一輩劍神李淳罡去世後,便只有眼前這一位,可以被當之無愧譽為最秀於林。

嵇六安既然用劍,無論性情是否自負倨傲,無論江湖身份高低,都應當對這位相貌平平的中年劍客報以尊重。

鄧太阿淡然還禮之後,直接轉頭望向年輕藩王,問道:「茶就不喝了,你就說跟北莽什麼時候開打?需要我出現在何處?」

徐鳳年語不驚人死不休,「可能要勞煩你兩次出手,第一次很快,就這幾天。第二次,也許只有你我二人,戰場會更遠一些。」

鄧太阿語氣古井不波道:「帶來兩柄劍,足夠了。」

說完這句話,鄧太阿就轉身離去,嵇六安也向徐鳳年告辭,跟上桃花劍神的腳步,詢問一些劍道困惑。

聞道有先後,術業有專攻。

鄧太阿如今無論劍道,還是劍術,皆可謂是天下劍士的頂點。

最重要的是嵇六安雖然僅是指玄境修為,卻有從未現世的壓箱底三劍,自認威勢可殺天象境高手,而鄧太阿一直被公認為天下指玄造詣第一,猶勝人貓韓生宣!嵇六安如何能夠不心癢,不想討教一二?

同樣是這一天,還有雪廬槍聖李厚重等諸多江湖頂尖大佬進入拒北城,徐鳳年卻沒有露面,連客套寒暄都省了。唯獨聽說某位目盲女琴師入城後,徐鳳年親自走到藩邸大門口,昔年曾經生死相向的兩人,一起走向議事堂。

徐鳳年好奇問道:「薛姑娘可是有話要幫蘇酥或是6老夫子轉告?」

背負琴囊的目盲女子搖頭道:「蘇酥對北涼的愧疚,我來償還。」

徐鳳年停下腳步,「那你有沒有想過,一旦你死在涼州關外,蘇酥一輩子都抹不平的遺憾,誰來彌補?」

薛宋官一如既往地語氣清冷道:「我只知道,蘇酥活得不開心,我能做到的事情卻沒有做,我這輩子也不會開心。」

徐鳳年搖頭沉聲道:「薛宋官,我勸你回西蜀,回到蘇酥身邊!」

薛宋官同樣搖頭道:「我絕不能讓他繼續覺得『百無一用是蘇酥』!」

徐鳳年脫口道:「你有沒有想過蘇酥到底想要什麼,又是最想要什麼?」

薛宋官轉頭,目盲的她輕輕「望向」這位年輕藩王。

徐鳳年頓時無言以對。

自己那些不為人知的所做之事,與這位看似不可理喻的執拗女子,有什麼兩樣?

徐鳳年重重吐出一口濁氣,苦笑道:「那就留下來吧。」

薛宋官點了點頭。

兩人繼續前行,徐鳳年突然說道:「這會兒,酥餅肯定在胡亂吃醋。」

薛宋官會心一笑,嘴角翹起,滿臉溫柔。

徐鳳年哼哼道:「薛姑娘,你竟然能看上酥餅這種家伙,真是……」

年輕藩王沒有繼續說下去,薛宋官笑道:「王爺是想說瞎了眼吧,可我本來就是個瞎子啊。」

徐鳳年有些尷尬。

徐鳳年如遭雷擊,停下腳步,身體僵硬。

薛宋官皺了皺眉頭,沒有轉身,就已經感受到身後出現三股充沛氣機,其中一股磅礴氣勢更是令人窒息。

一對年輕男女,身上都有觸目驚心的血跡。

一名手持鐵槍的中年男子,向徐鳳年和薛宋官大步走去。

徐鳳年緩緩轉身,望向本該在懷陽關的那三人,徐偃兵,吳家劍冢當代劍冠吳六鼎,劍侍翠花。

徐偃兵微笑道:「別擔心,懷陽關連外城都還在。」

徐鳳年如釋重負,但是臉色依舊凝重。

徐偃兵解釋道:「是褚祿山要我們三人回拒北城的,他說留下其餘吳家劍士八十騎就足夠用,我們三個在那邊成天乾瞪眼,意義不大,還不如回到拒北城。」

徐鳳年正要說話,吳六鼎已經不耐煩道:「褚胖子什麼性子,你姓徐的又不是不清楚,他要是下定決心要趕我們走,我們恐怕在懷陽關連一口飯都吃不上,褚祿山其實說得也沒錯,關鍵時刻傳遞諜報,有我們劍冢八十騎就差不多了。」

徐偃兵瞪了眼口無遮攔的年輕劍冠,後者悻悻然閉嘴。

徐偃兵低聲道:「褚祿山說老嫗山必然我北涼大勝,接下來流州邊軍就該一路向北直取西京,北莽中路大軍只能加快度進攻拒北城,來一場比拼看誰更快攻破老巢的賭博。褚祿山還說拒北城只要能夠堅守到冬雪消融,那他的懷陽關就能支撐到明年春夏之交。」

徐鳳年鬆了口氣,「既然他這麼說,那我就沒有後顧之憂了。」

徐鳳年讓人領著吳六鼎和劍侍翠花以及薛宋官去三堂廂房住下,自己則與徐偃兵去往書房。

徐偃兵在進入書房後,沉聲道:「褚祿山最後說了句話,讓王爺切記一點,如果還想讓我們北涼邊軍笑到最後,那麼大雪龍騎軍與兩支重騎軍,就絕不可用於此次戰事!」

徐鳳年黯然無言。

說一千道一萬,褚祿山無非只是不希望北涼鐵騎的最後底子,都死在救援懷陽關的路途上。

————

白煜親自為齊仙俠送行出城,白蓮先生不擅騎馬,便坐上一輛馬車,齊仙俠騎馬隨行。

馬車在那條河的渡橋以北停下,白煜走下馬車,齊仙俠牽馬而行,兩人一起走到這座木橋中段。

齊仙俠忍不住問道:「為什麼要來拒北城擔任涼州刺史,不留在涼州?」

白煜雙肘撐在橋欄上,托住下巴,望向緩緩流淌的河水,平靜道:「一方面是留在涼州刺史府邸,就要仰人鼻息,被坐鎮清涼山的副經略使宋洞明死死壓住一頭,與其在一盤必輸的棋局上近身廝殺,打得兩人都滿身泥濘醜態畢露,還不如換一副棋盤。當然,這個理由很牽強,只是用來說服自己的,連你這種官場門外漢都未必願意相信。事實上,我之所以選擇跟隨新涼王來到拒北城,除了希冀著成為比宋洞明更被視為心腹一位從龍之臣,亦有私心。」

齊仙俠皺眉道:「私心?」

白煜稍稍轉頭,滿臉笑意,笑問道:「知道什麼叫書生意氣嗎?」

心情本就不佳的齊仙俠冷哼一聲,沒好氣道:「我這種莽夫,可不懂你們讀書人的抱負!」

白煜眨了眨眼睛,「是真不懂,還是裝不懂?」

齊仙俠板著臉不說話。

白煜不再刨根問底,重新望向那條河流,只不過向後撤退一步,雙腕抖袖,正衣襟而肅立。

「一個時代,一個國家,大概終究需要某些人在某些時刻,毅然決然站出來,站在某個位置,就站在那裡!一步不退!」

「只要站在了那裡,便是責無旁貸,便是當仁不讓!」

「戰場上,虎頭城的劉寄奴,薊州橫水城的衛敬塘,是如此。廟堂上,張巨鹿更是如此!」

「如今就輪到了新涼王徐鳳年!」

白煜眯起眼,望向遠方,「我不管徐鳳年出於什麼目的出於何種初衷,最終選擇站在那個地方,反正我白煜只看結果,不問原因!所以,我也選擇站在這裡。是非功過,容我死了,再由你們後人評說。」

白煜大笑道:「我可不喜歡後世描繪這場蕩氣迴腸的戰爭,不喜歡後世讀書人將那部書翻來覆去,竟現到頭來無一位讀書人死在此地!」

齊仙俠輕輕嘆息。

白煜突然傷感道:「以前並無太多感覺,如今我越來越現,那些中原朝堂之上官衙之內清談之中,流露出對北涼的譏諷,那些居高臨下的指指點點,是何其可憎。」

齊仙俠突然翻身上馬,沉聲道:「走了!再聽下去,我怕自己也走不了!」

白煜哈哈大笑,「走吧走吧,滾回你的中原去!」

齊仙俠果然一夾馬腹,策馬離去。

白煜沒有一直目送齊仙俠離去,反正本就看不真切,就不徒勞費神了。

白煜猛然伸手一拍橋欄,高歌道:「大風起兮!壯哉我北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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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笑稱為北涼武財神的王林泉在見過女兒王初冬後,笑著離開清涼山梧桐院。

只是四下無人時,王林泉笑意淡去,這位在青州便富甲青州在北涼便富甲北涼的老人,只剩下滿臉疲憊。

徐渭熊私下向他說了一件事情,他作為王初冬的父親,無法拒絕,但是作為徐家老卒,良心難安。

曾是王妃吳素身邊劍侍的趙玉台輕輕推動輪椅,與徐渭熊一起來到聽潮湖畔,這位面部覆甲遮掩容顏的女子欲言又止。

徐渭熊輕聲道:「姑姑,我不會去拒北城,你也別去。」

趙玉台顫聲道:「為什麼?」

徐渭熊雙手疊放在膝蓋上,望著那座名動天下的聽潮湖,平靜道:「我們去了,只會讓他分心。既要背著我們偷偷幫我們安排退路,還要每天假裝在我們面前強顏歡笑,多累啊。」

趙玉台雙手顫抖。

徐渭熊歪過腦袋,輕輕枕在趙玉台的手背上,「姑姑,如果真有那麼一天,就幫他照顧好王初冬,去中原找個山清水秀遠離戰火的世外桃源,好不好?」

趙玉台艱難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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梧桐院,以一部《頭場雪》天下奪魁的年輕女文豪正在絞盡腦汁,因為她剛剛答應要為某人寫一部不輸《頭場雪》的傳世佳作,寫西北狼煙,寫邊陲戰事,寫那些慷慨赴死,寫那些壯闊畫面。

為他正名,為北涼聲,一起流芳百世,不可以任由後世史官肆意潑髒水。

略顯消瘦憔悴的6丞燕坐在她旁邊,忙裡偷閒,幫這位大名鼎鼎的王大家磨墨。

王初冬突然抬頭苦著臉道:「6姐姐,太久沒寫文章了,都不知道如何下筆了。」

6丞燕柔聲笑道:「文章本天成,妙手偶得之,別急呀。」

王初冬哦了一聲,繼續愁眉苦臉推敲開篇。

6丞燕緩緩起身後,揉了揉王初冬的腦袋,「慢慢來。」

王初冬驀然展顏一笑,握緊拳頭使勁揮了揮,「放心,我一定會文思如泉湧的,到時候攔都攔不住哦!」

6丞燕微微一笑,「到時候我一定要第一個翻閱。」

等到6丞燕走出屋子後,一直給所有人天真爛漫印象的王初冬,突然流淚不止,如斷線珠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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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輛馬車途經血腥氣始終沒有散去的老嫗山戰場,一位臉色雪白的年輕將領艱難起身,掀起帘子望去,久久不願放下。

那位爛陀山女菩薩此時坐在車廂內,負責防止他傷勢加重,需要不斷向他渡入一股平和氣機。

謝西陲望著那座北莽屍體全部棄之不顧的戰場,輕聲道:「兩萬僧兵,雖說大多都屬於爛陀山其他勢力,可是你的三千嫡系也在其中,更是你這位六珠上師的全部家底,想必你也猜到為何我要去那條廊道了吧?」

一頭青絲幾乎及腰的女菩薩漠然點頭。

謝西陲苦笑道:「這是一箭三雕之舉,我不得不做。既能盡量阻截北莽援軍,還能讓原本雞肋的僧兵步卒在流州成為一支奇兵,最後當然是能夠以此消耗西域底蘊,無論北涼是贏是輸,都只有好處,勝了,傷筋動骨的爛陀山為了追求利益,多半只能繼續派遣僧兵趕赴北涼,北涼徐家輸了,以後北莽要想順勢南下攻打中原,北莽便最少失去了兩萬僧兵。說來說去,都是北涼佔便宜,你們爛陀山只能被牽著鼻子走。」

她冷笑道:「你謝西陲這位罪魁禍,要是當時死在那條廊道里,如果流州邊軍也跟著大敗,我會毫不猶豫摘下你的腦袋拿去北莽請功。」

謝西陲笑道:「讓你失望了。」

謝西陲說完這句話,就不得不放下帘子,重新躺回去,很快沉沉睡去。

她繼續閉目養神,無悲無喜。

她默念一段經文,度亡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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懷陽關內外,南褚北董,兩個天底下最著名的胖子正在對峙。

董卓策馬來到前線,抬頭望向懷陽關外城城頭,兩萬多喪**份從草原裹挾此地的罪民,蟻附攻城。

手握十四萬私軍的董卓根本不奢望這兩萬人馬能夠攻破懷陽關,甚至連拿下外城都不去想。

董卓在耐心等待入冬,等待一場鵝毛大雪的到來。

在此之前,用兩萬不得不送死的士卒去消耗懷陽關守城兵力,很划算。

兩萬人馬,僅是董卓跟那位老婦人不花一兩銀子討要來的,他一旦動用老丈人那支耶律家族的家底,還能夠從草原大悉剔手上再借來兩萬青壯。

除此之外,董卓已經傳話給河西州持節令赫連武威,你要是在入冬之前打不下茯苓柳芽兩鎮,我借兵幫你打,別客氣,我董卓破天荒大方一回!

以能征善戰聞名草原的老將赫連武威聽聞此話後,連回復都懶得做,大舉攻城,晝夜不停,力度遠勝懷陽關攻勢。

董卓習慣性牙齒敲擊,如同世間最小聲的擂鼓。

褚祿山站在內城城牆上,同樣遠眺攻城大軍。

褚祿山身披鐵甲,氣勢凜然。

這位北涼都護面無表情地十指交錯,輕輕互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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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莽太子殿下耶律洪才沒有乘坐輦車,而是身披金黃鎧甲,騎馬位於大軍正中,舉目四顧,草原鐵騎綿延而去,沒有盡頭。

據說歷史上那些中原君主御駕親征,都要乘坐八駿牽動的巨輦,只是草原從不興這一套,不過這位太子殿下覺得以後入主中原,可以適當改一改祖宗規矩。

他其實沒有想到那位自己自肺腑畏懼的皇帝陛下,竟然當真願意讓自己手握實權,而不是當一個擺設傀儡,四周那些只聽命於自己一人的怯薛軍,就是明證!

雖說耶律東床和春捺缽拓跋氣韻這兩人的出現,稍稍有些礙眼,但終究無關大局,只要自己步步為營,那兩人就興不起任何風浪。一個爺爺是三朝顧命元老,一個父親是北莽軍神,背後的靠山確實嚇人,可比得過自己嗎?

他眼角餘光無意間瞥見身旁一同高坐馬背的女子,正是他的妻子,名義上的太子妃。

如果說他對她一開始還相當敬重,還算坦誠相待,甚至很多時候她都是自己的主心骨,是需要他仰視的存在,那麼等到那位體己人悄然出現後,夫妻之間便愈生疏起來,幾乎從相敬如賓到了相敬如冰的地步。

想到那位註定無法公之於眾的情人,北莽太子殿下有些小小的遺憾和愧疚。

但是比起江山社稷,比起一座從未有過草原雄主徹底收入囊中的中原,如何抉擇,顯而易見。

誰讓北涼那個姓徐的年輕人,和所謂的三十萬鐵騎如此不濟事,即將成為自己的階下囚?

北莽太子,第一次如此滿腔豪氣,恨不得放聲長嘯。

我麾下有四十萬騎軍!

一座孤零零的拒北城,如何阻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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