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回 鐵廳烈火(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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趙半山雙手負在背後,在廳中緩步來去,朗聲說道:「咱們學武的,功夫自然有高有下,但只要心地光明磊落,行事無愧於天地,那麼功夫高的固然好,武藝低也是一般受人敬重。我趙某人生平最恨的就是行事歹毒、卑鄙無恥的小人。」他越說聲音越是嚴厲,雙目瞪著陳禹不動。

陳禹低下了頭,目光不敢與他相接,突然一瞥眼之間,嚇了一跳。原來商老太發出七枝金鏢,給趙半山接住後擲在地下。胡斐用一枝鏢刺傷王劍英後,接著對掌,那枝鏢仍是丟落在地。這時趙半山在廳中來去,足下暗暗使勁,竟將七枝金鏢踏得嵌入了方磚之中,鏢與磚齊,甚是平整。眾人見陳禹臉上變色,順著他眼光一看,都是大為驚奇,知道他露這手功夫,一來是警告商老太不得再使歹毒暗器,二來是要逼陳禹出去算帳,叫旁人不敢阻攔。

陳禹四下一望,但見王氏兄弟忙著裹傷,商老太與商寶震咬牙切齒,馬行空微微點頭,殷仲翔臉如死灰,知道沒一個敢出手相助,將心一橫,大聲道:「好啊,平素稱兄道弟,都是好朋友,今日我姓陳的身受巨賊脅迫,好朋友卻到哪裡去了?姓趙的,咱們也不用出去,就在這裡動手吧。」趙半山剛說得一個「好」字,忽聽背後風聲響動,知有暗器來襲,接著聽得一聲喝道:「好朋友來啦!」

趙半山也不回頭,反過手去兩指一夾,接住了一把小小的飛刀,但覺那飛刀射來勢道勁急,全是陽剛之力,接在手上時刀身微微一震,和福建莆田少林派發射暗器的手法又自不同,笑道:「這位好朋友原來是嵩山少林寺的,可是不疑大師的高足嗎?」發射這柄飛刀的,正是嵩山少林派的青年好手古般若。王氏兄弟、殷仲翔、陳禹等都是一驚,但見趙半山並未回身,尚未見到古般若的人影,卻將他的門派師承猜得一點兒不錯。趙半山心中卻想,我紅花會只僻處回疆數年,離中原並無多時,看來名頭已不及往時的響亮,我要保護一個孩子,叫一個人出外,居然不斷有人前來阻手阻腳,今日若不立威,倒叫後生小子們將紅花會瞧得小了,當下朗聲說道:「你這位好朋友站著可別動。」不等古般若回答,雙手向後揚了幾揚,跟著轉過身來,兩手連揮,眾人一陣眼花繚亂,但見飛刀、金鏢、袖箭、背弩、鐵菩提、飛蝗石、鐵蓮子、金錢鏢,叮叮噹噹響聲不絕,齊向古般若射去。

王劍英大駭,叫道:「趙兄手下容情。」趙半山一笑,說道:「不錯,自該手下容情。」

眾人瞧古般若時,無不目瞪口呆。但見他背靠牆壁,周身釘滿了暗器,卻無一枚傷到他的身子。古般若半晌驚魂不定,隔了好一陣,這才離開牆壁,回過頭來,只見百餘枚暗器打在牆上,隱隱依著自己身子,嵌成一個人形。他慘然無語,向趙半山一揖到地,直出大門,也不向福公子辭別,徑自走了。趙半山此手一露,即是處了陳禹死刑,更還有誰敢出頭干預?但陳禹臨死還是強口,說道:「自來官匪不兩立,我一死報答福公子,那便是了。」趙半山大怒,向王劍英等說道:「本來太極門中出此敗類,是在下門戶之羞,原想私下了結,可是他非叫我抖個一清二楚不可。」陳禹自己卻也真不知道,什麼事上得罪了這位紅花會三當家,要知他為人精明圓滑,原是不易與人結怨的,便介面道:「不錯,天下事抬不過一個理字。你說了出來,請大家評個道理。」

趙半山「哼」的一聲,指著那個黑膚大眼的小姑娘,問道:「你不認得這小妹妹么?」陳禹搖頭道:「不認得,從來沒見過。」趙半山道:「就可惜你認得她父親。她是廣平府呂希賢的女兒。」此言一出,陳禹本來慘白的臉色更加白得可怕。眾人「哦」的一聲,齊向這女孩望去。這女孩只有十二三歲,但滿臉風霜,顯是小小的一生之中已受過許多困苦折磨。她指著陳禹,厲聲說道:「你沒見過我,我可見過你。那天晚上你殺我兄弟,殺我爹爹,我在窗外看得清清楚楚。我每天晚上做夢,沒一次不見到你。」這幾句話說得斬釘截鐵,陳禹又是確曾做過那件事,張口結舌地「啊,啊」幾聲,沒再分辯。趙半山向眾人雙手一拱,說道:「這姓陳的說得好,天下事抬不過一個理字。我把這件事的前因後果,說出來請大家評個道理。各位想必都知道,廣平府太極門師兄弟三人,武功以小師弟呂希賢最強。這姓陳的,你稱呂希賢什麼啊?」陳禹低下了頭,道:「他是我師叔。」心想趙半山述說往事,也不必跟他分辯,心中暗打脫身逃走的主意。

趙半山道:「不錯,呂希賢是他師叔。說道呂希賢這人,在下可與他素不相識,他是北京王府的教師爺,咱們鄉下人哪裡高攀得上?」言下之意,竟是透著十分不滿,只是他存心厚道,又是礙著那小姑娘的面子,只說到此處為止,接著說道:「在下隱居回疆,中原武林的恩怨原本不聞不問,可是有一日這小姑娘尋到了在下,哭拜在地,說要請我主持公道。小姑娘,你將那兩件東西取出來,給各位叔伯們瞧瞧。」那女孩解下背後的包裹,珍而重之地取出一個布包打開,燭光下各人瞧得明白,赫然是一對乾枯的人手,旁邊還有一塊白布,滿寫著血字。趙半山道:「你說給各位聽吧。」那小姑娘捧著一雙人手,淚如雨下,哽咽道:「我爹爹生了病,已好久躺著不能起來。有一天,這姓陳的突然帶了另外三個惡人,半夜裡來到我家,說是奉王爺之命,要爹爹說太極拳什麼九訣的秘奧,不知怎樣,他們爭吵起來。我弟弟嚇得哭叫出聲,這姓陳的抓住了他,揚起寶劍威嚇我爹爹,說道要是不說,就將我弟弟一劍殺死。我爹爹說了幾句話,我也不懂,他……他……就將我弟弟殺死了。」說到這裡,眼淚更是不絕流下。胡斐叫道:「這樣的惡人,還不快宰了。」那小姑娘提起衣袖抹了抹眼淚,說道:「後來我爹爹跟他們動手,他們人多,我爹爹又生著病,就給這壞人害死了。後來孫伯伯來到我家裡,我就跟他說……」小姑娘不懂武林之中的恩怨關節,說起來有點不明不白。趙半山插口道:「她說的孫伯伯,就是廣平府太極門的掌門人孫剛峰。」這個人的名頭大家是知道的,於是都點了點頭。那小姑娘又道:「孫伯伯想了幾天,忽然叫我過去,他拿出刀來,一刀砍下了自己的左手,蘸了血寫成這封血書,又將刀子放在桌子上,用力把右手揮在刀口上,又砍下了右手,叫我……叫我……送去回疆給趙伯伯,說太極門中除了趙伯伯,再無旁人報得我爹爹血仇……」眾人聽得面面相覷,只覺得這真是人間的一件極大慘事,只是那小姑娘說得太不清楚,實在不懂。趙半山道:「這孫剛峰在下是識得的,當年他瞧不起我趙半山,曾來溫州跟我打過一場架,想不到竟因如此,心中有了我趙某人的影子。」眾人心想:「這一場架,定是孫剛峰輸了。」趙半山又道:「孫剛峰這封血書上說,他是廣平太極門掌門,自愧無能,收拾不下這姓陳的叛徒,因此砍下雙手,送給我趙某人,信上說什麼『久慕趙爺雲天高義,急人之難』云云。嘿,他送我一對手掌,再加一頂大帽子,趙某人雖跟他沒半點交情,這件事可不能不給他辦了。」

陳禹慘白著臉,說道:「這封血書,未必是我孫師伯的親筆,我得瞧瞧。」說著慢慢走到小姑娘身旁,去取血書,突然手腕一翻,寒光閃處,右手中一柄匕首已指著小姑娘的後心,叫道:「好,那就同歸於盡。」

這一下變生不測,眾人均未料及。趙半山搶上兩步,待要奪人,卻見陳禹左臂緊緊扼在呂小妹頸中,低沉著嗓子喝道:「你再上前一步,這女娃子的性命就是你害的。」趙半山一驚,自然而然地倒退一步,一時彷徨無計,心想:「那便如何是好?若是七弟在此,他定有計較。」要知趙半山忠厚老實,對付奸詐小人實非其長,處此困境,不自禁想起那足智多謀的七弟武諸葛徐天宏來。陳禹右手的匕首刺破呂小妹後心衣服,刃尖抵及皮肉,要使趙半山無法用暗器打落匕首,雙目瞪住了趙半山,說道:「趙三爺,你我往日無怨,近日無仇。你就是發暗器打瞎我這雙招子,姓陳的決不還手。」趙半山手中扣了兩枚錢鏢,本擬射他雙目,只要他矮身一躲或是伸手一護,就可俟機救人,豈知此人見事得快,先行出言點破了自己的用意。一時之間大廳上登成僵局。

陳禹目不轉瞬地瞪著趙半山,防他有甚異動,口中卻在對王氏兄弟說話:「王大哥,王二哥,趙三爺今兒跟兄弟過不去,你二位可知其中原由?」王氏兄弟與他同府當差,雖然並不怎麼交好,但陳禹生性圓滑,平日人緣甚好,若不是二王忌憚趙半山武功了得,早已出言勸解。王劍英介面道:「聽趙三爺說,他也是受人之託,未必明白真相。只怕這中間有什麼誤會,也是有的。」陳禹冷笑一聲,道:「誤會倒是沒有。王大哥,兄弟進福公子府之前,是在定親王府當差,這個你是知道的了?」王劍英道:「是啊,你是定王爺推薦給福公子的。王爺大大誇你精明能幹哪。」陳禹道:「適才趙三爺說道,兄弟傷了這小姑娘的父親,這件事是有的。可是兄弟是奉了王爺之命,你我同是吃府門飯的人,主人家有差使交下來,你能違命么?」王劍英這才明白,他借著與自己一問一答,是在向趙半山解說這回事的來龍去脈,於是又接一句:「這叫做奉命差遣,概不由己,那也怪不得你陳兄弟。」

趙半山在回疆接到孫剛峰的血書,立即帶同呂小妹趕到廣平府,但無法找著孫剛峰,當下又到北京找人,一查之下,得悉陳禹已隨同福公子南下。他胯下所騎,是駱冰那匹銀霜逐電駒,不過兩天功夫,已從北京追到商家堡來。陳禹如何害死呂希賢父子,他確是不甚了了。呂小妹年幼,原已說不明白,多問得幾句,她就眼眶一紅,小嘴一扁,抽抽噎噎地哭個不停。這時聽陳禹要言明此事根由,正中下懷,道:「好,你曾說過,天下之事抬不過一個理字。你倒說說看。那呂希賢是你師叔,就算他犯了彌天大罪,也不能由你下手,致他於死地。」

陳禹此時有恃無恐,料想今日已不難逃命,但趙半山決不肯就此罷手,日後繼續追尋,卻是難以抵擋,心想總須說得他袖手不顧,方無後患,於是說道:「趙三爺,你是光明磊落的英雄好漢,常言道君子可欺以方,你這一回可是上了孫剛峰的大當啦。」趙半山一愕,道:「怎麼?上了什麼當?」陳禹道:「我們廣平太極門姓孫的祖師爺傳了弟子三人,孫師伯是大弟子,先父居次,呂師叔第三。他師兄弟三人向來不睦,趙三爺你是明白的了?」趙半山本來絲毫不知,但想自己插手管他門戶之事,若說一切不知,未免於理有虧,當下不置可否,道:「那便怎樣?」陳禹道:「呂師叔是太極北宗一把響噹噹的好手,我對他老人家素來是十分敬仰的。他在定王府當教師爺,太極拳的秘奧卻半點不傳給王爺。定王爺生性好武,見他藏奸,心中自是不快,連問了幾次,呂師叔吃逼不過,竟然辭去了差使。於是定王爺將在下找去,要我解釋太極拳中的什麼亂環訣、陰陽訣。可是先父武功本就平常,又逝世得早,沒什麼功夫傳下來,在下懂得什麼?定王爺便著落在下,去向呂師叔請問明白。」趙半山心想:「太極門南北兩宗各有門規,本門武功秘奧不得傳於滿人。呂希賢不授秘訣,此事大致不假。」於是點了點頭。陳禹臉色顯得十分誠懇,說道:「在下奉王爺之命,與三位當差的兄弟到呂師叔府上去。那時他身上有病,肝火大旺,三言兩語就對我痛下辣手。趙三爺你想,以我這點點稀鬆平常的武功,怎能害得了廣平太極門的第一把好手?」趙半山道:「那他是怎麼死的?」陳禹道:「呂師叔本已有病,在下的言語又重了一些。呂師叔痰氣上涌,失足摔了一交,在下連忙施救,已自不及。」這番言語之中破綻甚多,趙半山正待駁斥,呂小妹已叫了起來:「爹爹是他打死的,爹爹是他……」第二句話沒說完,陳禹扼著她脖子的手一緊,將她後半句話制住了。趙半山大怒,喝道:「你既說他有病,怎地又鬥不過他?再說,他小兒子與你無怨無仇,又何以傷害無辜?快放手!」陳禹道:「趙三爺,你身在萬里之外,怎知我門戶中之事?我勸你還是各人自掃門前雪的好。」他一面說,一面移動身子,慢慢退向廳口。趙半山雙目如要噴火,只是眼見此人心狠手辣,若真上前攔阻,他定要傷害呂小妹性命。這女孩年紀雖小,性格卻極是堅毅,孤身一人,竟然間關萬里、歷盡苦辛地尋到回疆。以這一條路上旅途之艱難,別說是這樣一個小小孤女,就是個壯年漢子,也是十分不易。趙半山毅然插手管這件事,固然是為了孫剛峰斬手相托,可有一小半也瞧在這孤女的孝心份上。後來與她共騎東來,時日一久,已視她猶如女兒一般。只見陳禹再退幾步,便要出廳,趙半山空有一身暗器,竟然不敢向他發射一枚,心下盤算:「若用一枚最重的蛇頭錐打他腦門,自能叫他立時喪命,但他臨死之前只要手臂一送,呂小妹就是性命不保了。」只見他又退了一步,此時桌上一枚大紅燭所結的一個燈花,突然卜的一聲爆了開來,燭光一暗,待得燭火再明,陳禹身後忽已多了一個老者。

只見那老者兩手平舉胸前,但光禿禿只有兩根腕骨,手掌已齊腕斬去,身穿青布長袍,形容枯槁,雙目深陷,顴骨高聳,臉上灰撲撲的甚是怕人。陳禹見眾人一齊望著自己身後,神情甚是異樣,不由得回過頭去。突見那人的兩根腕骨已伸到自己臉前,險些碰到,一驚之下,忙讓開了一步,叫道:「孫師伯,是你!」那人竟不理會,拉起長袍,搶上一步,向趙半山拜了下去,說道:「趙三爺,你的恩情,孫剛峰只好來生補報了。」趙半山急忙答禮,雙眼卻不離陳禹。陳禹急退兩步,正要擁著呂小妹搶出廳門,孫剛峰身形一晃,搶先堵住了門,喝道:「回去!」陳禹道:「你讓不讓路?」孫剛峰道:「你已害過呂家二命,姓孫的早就沒想活著。」轉向趙半山道:「趙三爺,這位陳爺的話,在下在門外已聽得清清楚楚,當真是一派胡言。我呂師弟是為了亂環訣與陰陽訣而死在這奸賊手下的。」趙半山向陳禹側目斜睨,哼了一聲,道:「原來陳爺精研我們的這兩大秘訣,兄弟倒要領教。」孫剛峰道:「這倒不是。這位陳爺知道我太極拳有九大秘訣,而亂環訣與陰陽訣又是拳法關鍵,只可惜他父親過世得早,沒來得及傳他。他千方百計要我和呂師弟吐露,我師兄弟知他心術不正,就沒肯說。於是他用定王爺的勢力相壓,呂師弟仍是不說。到後來他乘著呂師弟有病,夜中闖到呂師弟的病榻之前,抓住他一脈單傳的一個娃兒,說道若不吐露亂環、陰陽二訣,就將孩子一刀殺了……姓陳的,我這話是真哪,還是假哪?」陳禹鐵青著臉,一言不發,心中又驚又怒,眼見已可脫身,這姓孫的老家伙偏偏在這時候闖了進來。只聽孫剛峰哽咽著又道:「於是一個聰明伶俐的娃兒,便喪生在他利劍之下。呂師弟抱病與他拚命,又給他使雲手功夫,拖得精疲力盡,虛脫而死。趙三爺,孫剛峰愧為掌門,年老無能,我北宗又是人才凋零,眼下只有這姓陳的武功最強,只有老著臉皮,請南宗主持公道。」他轉向陳禹道:「陳大爺,我的話沒半句冤你吧?」趙半山直聽得義憤填膺,大步踏了上去,說道:「要學拳術的秘奧,自古以來只有求師訪友,從來沒聽說過如你這等禽獸之行。」陳禹喝道:「你別動,給我站著。」說著手臂一緊,呂小妹呀的一聲叫了出來。趙半山果然站定腳步,不敢再動。陳禹朗聲道:「姓趙的,你要找我,儘管到北京福公子府來。今日請你叫他讓讓道。」趙半山無奈,只得向孫剛峰道:「孫師兄,今日咱們就暫且饒他!」

孫剛峰大急,說道:「你說今兒……今兒饒……饒了他?」趙半山道:「孫爺,你放心,趙某既然拉扯上了這回子事,定是有始有終。」孫剛峰急得說不出話來,只說:「你……你……」趙半山:「讓路給他吧。姓趙的若是料理不了這回事,我斬這一雙手還你!」這幾句話說得斬釘截鐵,孫剛峰再無話說,身子往旁邊一讓,眼睜睜地盯著陳禹,目光中充滿了怨毒。陳禹心道:「今日我脫卻此難,立時高飛遠走,天下之大,何處不是容身之所?只要我隱姓埋名,你找一百年也找不著老子。」臉上不自禁露出一絲得意的神色,說道:「趙三爺,你我後會有期。孫師伯說得不錯,我確想學一學太極門中亂環訣與陰陽訣的竅門。你上京來,做兄弟的要好好請你指點指點。」趙半山又是哼了一聲,哪去理他。

陳禹不敢轉身,挾著呂小妹妹一步步地倒退,經過孫剛峰身側,微微一笑,左足跨出了門檻。

胡斐自與王劍英比掌之後,一直在旁凝神注視趙半山、陳禹、孫剛峰三人,此時眼見陳禹狡計得逞,心道:「趙三爺幫了我這個大忙,眼下他遇上難事,我如何不加理會?」他頭腦靈敏,人又頑皮,心念一動,早有計較,運氣將一泡尿逼到尿道口,解開了褲子,見陳禹即將踏出廳門,突然端起一張椅子,說道:「陳禹,我有一事請教。」陳禹一呆,卻沒將這孩子放在眼內,並不理睬。胡斐將椅子在他身前一放,跳上椅子,突然一泡急尿,往他眼中疾射過去。

陳禹急怒之下,伸左手在眼前一擋,阻住他射過來的尿水,右手一匕首就往胡斐胸口剁去。胡斐解褲之前,早就籌劃好了下一步,眼見匕首刺到,雙手握起椅子,身子一躍,人在半空,椅子已向他頭頂猛砸下去。陳禹伸手格開,怒罵:「小賊!」胡斐人未落地,已向前一撲,抱住呂小妹一個打滾,滾開半丈。陳禹大驚,縱上搶奪,胡斐鉤腳反踢,隨即站起身來,施展空手入白刃功夫,搶他手中匕首。陳禹心知不妙,不敢戀戰,猛戳一刀,立即轉身出廳,卻見趙半山雙手叉腰,神威凜凜地站在廳口。胡斐哈哈大笑,說道:「我一泡尿還沒撒完呢!」這一下變化,趙半山固是萬萬猜想不到,廳上眾人也無一不是大出意料之外。待得各人明白他的用意,呂小妹早已獲救,陳禹亦已困入重圍。這一來商老太更增恨意,王氏兄弟妒念轉深,馬行空暗叫慚愧,殷仲翔喃喃怒罵,但不論是恨是妒,是愧是罵,各人心中,均帶著三分驚佩讚歎:「若非這小子出此怪招,怎能將陳禹截得下來?」

趙半山心中對胡斐大是感激,臉上卻不動聲色,對陳禹淡淡道:「陳爺,你為了學亂環訣和陰陽訣,傷了兩條人命,其實大可不必這麼費事。這兩篇歌訣,在太極門中也算不得是什麼了不起的不傳之秘,趙某不才,倒還記得。你說過要向趙某討教,今日就傳了於你,也自不妨。」眾人一呆,均想:「他已難逃你的掌握,卻來說反話。」

卻聽趙半山又道:「我先說亂環訣與你,好好記下了。」於是朗聲念道:「亂環術法最難通,上下隨合妙無窮。陷敵深入亂環內,四兩能撥千斤動。手腳齊進豎找橫,掌中亂環落不空。欲知環中法何在,發落點對即成功。」

這八句一念,孫剛峰和陳禹面面相覷,說不出話來。原來這八句詩不像詩、歌不像歌的話,正是太極門中的「亂環訣」。陳禹幼時也依稀聽父親說起過,只是全然不懂其中奧妙,萬想不到趙半山真能原原本本地念給自己聽。他把心一橫,生死置之度外,道:「其中含義,還請趙三爺指點。」趙半山道:「本門太極功夫,出手招招成環。所謂亂環,便是說拳招雖有定型,變化卻存乎其人。手法雖均成環,卻有高低、進退、出入、攻守之別。圈有大圈、小圈、平圈、立圈、斜圈、正圈、有形圈及無形圈之分。臨敵之際,須得以大克小、以斜克正、以無形克有形,每一招發出,均須暗蓄環勁。」他一面說,一面比劃各項圈環的形狀,又道:「我以環形之力,推得敵人進我無形圈內,那時欲其左則左,欲其右則右。然後以四兩微力,撥動敵方千斤。務須以我豎力,擊敵橫側。太極拳勝負之數,在於找對發點,擊准落點。」他所說的拳理明白淺顯,人人能解,但其中實是含有至理。廳上眾人均是武學好手,聽他口中講述,手腳比擬,無不出神。要知能聽到這樣一位武學名家講述拳理精義,實是一生之中可遇而不可求的良機。

趙半山說的是太極拳秘訣,初時王氏兄弟、商老太、馬行空、殷仲翔等還只存著觀摩與切磋之心,但後來聽他越說越是透徹,許多自幼積在心中的疑難,師父解說不出、自己苦思不明,卻憑他三言兩語,登時豁然而通。趙半山解畢「亂環訣」,說道:「口訣只是幾句話,這斜圈無形圈使得對不對,發點與落點準不準,可是畢生的功力。你懂了么?」陳禹盼望這「亂環訣」盼了一生,此時聽得明白,懂得透徹,知道只要再加十餘年苦練,憑此一訣,便可成武學大師,不由得滿心歡喜,又問:「請問趙爺那陰陽訣又是如何?」趙半山道:「陰陽訣也是八句歌,你記好了。」陳禹聽得出神,就似當年聽父親傳授武功一般,隨口應道:「是,孩兒用心記著。」待得一言出口,這才驚覺,不由得滿臉通紅,但眾人都在傾聽趙半山講武,誰也沒留意他說些什麼,卻無一個失笑。只聽趙半山朗聲念道:「太極陰陽少人修,吞吐開合問剛柔。正隅收放任君走,動靜變里何須愁?生克二法隨著用,閃進全在動中求。輕重虛實怎的是?重里現輕勿稍留。」這口訣陳禹卻從沒聽見過,但他此時全無懷疑,用心記憶。只見趙半山拉開架式,比著拳路,說道:「萬物都分陰陽。拳法中的陰陽包含正反、軟硬、剛柔、伸屈、上下、左右、前後等等。伸是陽,屈是陰;上是陽,下是陰。散手以吞法為先,用剛勁進擊,如蛇吸食;合手以吐法為先,用柔勁陷入,似牛吐草。均須冷、急、快、脆。至於正,那是四個正面,隅是四角。臨敵之際,務須以我之正沖敵之隅。倘若正對正,那便衝撞,便是以硬力拚硬力。若是年幼力弱,功力不及對手,定然吃虧。」胡斐一直在凝神聽他講解拳理,聽到此處,心中一凜:「難道這句話是說給我聽的么?是說我與王劍英以力拚力的錯處么?」卻見趙半山一眼不望自己,手腳不停,口中也絲毫不停:「若是以角沖角,拳法上叫作:『輕對輕,全落空』。必須以我之重,擊敵之輕;以我之輕,避敵之重。再說到『閃進』二字,當閃避敵方進擊之時,也須同時反攻,這是守中有攻;而自己攻擊之時,也須同時閃避敵方進招,這是攻中有守,此所謂『逢閃必進,逢進必閃』。拳訣中言道:『何謂打?何謂顧?打即顧,顧即打,發手便是。何謂閃?何謂進?進即閃,閃即進,不必遠求。』若是攻守有別,那便不是上乘的武功。」這番話只將胡斐聽得猶似大夢初醒,心道:「若是我早知此理,適才與王氏兄弟比武,未必就輸。」心中對趙半山欽佩到了極處。趙半山又道:「武功中的勁力千變萬化,但大別只有三般勁,即輕、重、空。用重不如用輕,用輕不如用空。拳訣言道:『雙重行不通,單重倒成功』。雙重是力與力爭,我欲去,你欲來,結果是大力制小力。單重卻是以我小力,擊敵無力之處,那便能一發成功。要使得敵人的大力處處落空,我內力雖小,卻能勝敵,這才算是武學高手。」

只見他出手比劃,許多拳法竟是胡斐剛才與王劍英對掌時所用。他詳加解釋,這一招如何可使敵招用空,這一招如何方始見功。胡斐聽到此處,方始大悟:「原來趙三爺費了這麼大的力氣,卻是在指點我的武功。」

要知陳禹是叛門犯上的奸徒,趙半山怎能授他太極秘法?只是他見胡斐拳招極盡奇妙,臨敵之際卻是憑著一己的聰明生變,拳理的根本尚未明白,想是未遇明師指點。武林之中規矩極多,若是別門別派的弟子,縱使他虛心請益求教,也未便率爾指教,否則極易惹起他本門師長的不快,許多糾紛禍患,常由此而起。他實不知胡斐無師自通,只憑了祖傳的一部拳經,自行習練而成,眼見他良材美質,未加雕琢,甚是可惜,料想他師長未明武學至理,因此借著陳禹請問亂環訣與陰陽訣的機會,將武學的基本道理好好解說一通,每一句話都是切中胡斐拳法中的弊端,說得上是傾囊以授。他知胡斐聰明過人,必能體會,至於王劍英、馬行空等人雖也聽到了,但這些人年紀已大,縱明其理,也未必能再下苦功,練到這步田地。經此一番指點,胡斐日後始得成為一代武學高手,只是如此傳授功訣,在武林中也可說是別開生面了。趙半山講解已畢,向陳禹道:「我說的可對么?」陳禹道:「承蒙指點,茅塞頓開。早知如此,在下也不必向孫呂二人苦苦哀求了。」趙半山冷然道:「是啊,早知如此,那也不必害死兩條人命了。」陳禹一驚,只覺一道涼意從背脊上直透下去,心想:「他好端端傳我拳訣,怎地又提此事?」向王氏兄弟、殷仲翔等人一望,但見各人臉上均現迷惘之色。趙半山道:「陳爺,這兩個拳訣我是傳於你了,如何使用,只怕你還領會不到,來,咱們來推推手。」那推手是太極同門練武的一種尋常手法,陳禹心中雖存疑懼,卻也不便相拒,說道:「趙三爺,在下技藝平常,你多包涵著點兒。」趙半山鐵青著臉道:「太極北宗第一高手呂希賢都死在閣下掌底,怎說得上技藝平常?看招吧!」一招「手揮琵琶」,向他擊去。陳禹一驚,忙以「如封似閉」守住正中,但數招之間,拳路已全受敵人之制。兩人使的太極拳雖有南北之分,拳路其實大同小異,可是功力深淺有別,又拆數招,陳禹的雙掌似乎全給趙半山粘住了。

直到此時,孫剛峰心頭一塊大石方始落地,只聽趙半山問道:「孫兄,你說呂希賢是給他用『雲手』累死的?」孫剛峰忙道:「是啊。我見到呂師弟的屍首,顯是筋骨脫力。」陳禹越斗越驚,說道:「趙三爺,在下不是你的對手,咱們罷手啦。」趙半山道:「好,你再接我一招。」左手帶著他的右手,轉了一個大圈,一股極強的螺旋力帶動他左手,正是太極雲手。這雲手連綿不斷,一圈過後,又是一圈,當日陳禹害死呂希賢,使的正是這一路手法。陳禹想到呂希賢死時的慘狀,想到他連聲哀告而自己卻絕不鬆勁,想到他連最後一分力氣也給自己逼了出來,不由得汗如雨下。

趙半山見他臉上現出驚懼至極之色,心腸一軟,實感不忍,勁力一松,粘力卸去,溫言道:「大丈夫一身作事一身當,既行惡事,自有惡果。你好好想一想吧。」他生性仁善,雖知陳禹死有應得,卻不願見他如呂希賢一般慘受折磨而死。他轉過身子,負手背後,仰天嘆道:「一個人所以學武,若不能衛國禦侮,也當行俠仗義,濟危扶困。若是以武濟惡,那是遠不如作個尋常農夫,種田過活了。」這幾句其實也是說給胡斐聽的,生怕他日後為聰明所誤,走入歧途。他一生之中,從未見過胡斐這等美質,心中對之愛極,自忖此事一了,隨即西歸回疆,日後未必再能與之相見,因此傳授上乘武學之後,復諄諄相誡,勸其勉力學好。

胡斐如何不懂他言中之意,大聲喝道:「姓陳的,一個人做了惡事,就算旁人不問,也不如自盡了的好,免得玷污了祖宗的英名。」他這幾句其實是答覆趙半山的。趙半山極是喜慰,轉頭望著他,神色甚是嘉許。胡斐眼中卻滿是感激之情。正當一老一少惺惺相惜、心情互通之際,陳禹見趙半山後心門戶大開,全無防備,自己與他相距不到二尺,心想:「不是你死,便是我亡!」運勁右臂,奮起全身之力,一招「進步搬攔捶」,往趙半山背心擊去。

陳禹這一拳,乃是他畢生功力之所聚,自知這一招若不能制敵於死命,自己就無活命之機,當真是拳去如風,勢若迅雷。就在這電光石火的一瞬之間,趙半山身子一弓,正是太極拳中「白鶴亮翅」的前半招,陳禹這一拳的勁力登時落空。趙半山腰間一扭,使出「攬雀尾」的前半招,轉過身來,雙掌緩緩推出,用的是太極拳中的「按」勁。他以半招化解敵勢,第二個半招已立即反攻,只兩個半招,陳禹全身已在他掌力籠罩之下。太極拳乃是極尋常的拳術,武學之土人人識得。眾人見趙半山一守一攻都只使了半招,就能隨心所欲,的是名家手段,非同凡俗,無不大為嘆服。

此時陳禹咬緊牙關,拚著生平所學,與趙半山相抗,初一接招,只覺對方力道也不甚強,於是手上加勁。但發力一增,立覺對方反擊的力道也相應大增,一驚之下,急忙鬆勁,對方的反力居然也即鬆了,然而要脫出他牽引之力,卻也不能。胡斐默默想著趙半山適才所授的「亂環訣」與「陰陽訣」,凝神觀看二人過招,印證趙半山所說的拳訣要義。但見陳禹發拳推掌,勁力雖強,可是只要給趙半山一撥一帶,掌勢的方位登時變了,那正是「亂環訣」中所謂「陷敵深入亂環內,四兩能撥千斤動」的應用。他瞧了一會,笑道:「陳老兄,你已經深陷趙三爺的亂環之內了,我瞧你今日要歸位。」陳禹全神貫注地應付敵招,胡斐這幾句話完全沒有聽見。又拆數招,胡斐瞧出陳禹拳招中露出破綻,叫道:「趙伯伯,他左肋空虛,何不擊他?」趙半山笑道:「正是!」拳隨聲至,攻向他的左肋。陳禹急忙閃避。胡斐又道:「攻他右肩。」趙半山道:「好!」一掌向他右肩拍去。

陳禹沉肩反掌架開。趙半山笑問道:「下一招怎地?」胡斐道:「踢他腰間。」趙半山左掌一帶,陳禹拿勁穩住身子,趙半山果然飛腳踢他腰間。胡斐連叫數下,每一招都說的頭頭是道。趙半山贊道:「小兄弟,你說的大有道理。」胡斐突然叫道:「拍他背心。」這時趙半山正與陳禹相對,心中一怔:「這一招可叫得不對了,我與敵人正面相持,怎能攻他背心?」但微一遲疑,立時省悟:「原來這孩子是出了個難題給我做。」當下身子半斜,右掌向外拖引,陳禹也即斜身應招。趙半山左掌再向右一帶,陳禹的身子又斜了幾分,背心算是賣給了人家。趙半山輕輕一掌拍出,正擊他的背脊。這一掌只要去得稍快,力道略強,陳禹已自斃命,他大駭之下,急忙轉身,臉上慘無人色。趙半山回頭笑道:「對不對啊?」胡斐大拇指一翹,贊道:「好極了!」陳禹死裡逃生,但究是名家弟子,雖是驚魂未定,卻已見到可乘之機,只見趙半山回身與胡斐說話,下盤空虛,心想:「我急攻兩招,瞧來就能逃命。」飛腿「轉身蹬腳」,猛向趙半山踢去,見他側身一退,大喝一聲,一招「手揮琵琶」,斜擊敵人左肩。他這兩招連環而出,勢如狂風驟雨,用意不在傷敵,只求趙半山再退一步,他就能奪門而逃,自恃年輕力壯,腿長腳快,趙半山身子肥胖,拳術雖高,說到跑路,總勝不了自己。趙半山見他起腿,便已猜到他的用意,待他「手揮琵琶」一招打到,竟不後退,踏上一步,也是一招「手揮琵琶」。這一招以力碰力,招數相同而處於逆勢,原是太極拳中的大忌,與他適才所說「雙重行不通」的拳理截然相反,即令是高手逢著低手,也是非敗不可。旁觀眾人倒有半數輕輕「噫」的一聲。陳禹反掌一探,已抓著趙半山的手腕,就勢一帶,將他龐大的身軀舉了起來,隨即甩了出去。孫剛峰與呂小妹齊聲大叫:「啊喲!」胡斐卻笑著叫道:「妙極,妙極!」趙半山身在半空,心中暗嘆:「無怪北宗太極盛極中衰。孫剛峰枉為一派掌門,卻不及一個小小孩子,竟然瞧不出我此招的妙用。」跟著一陣喜歡:「這孩子領悟了我指點的拳理情義,立即能夠變通,當真難得。」

陳禹將敵人抓起,心中又驚又喜,這一下成功,卻是他始料所不及,用力一甩之下,滿擬就算不能傷敵,也可全身而出商家堡了。哪知舉臂一揮,趙半山手掌一翻,反而將他手腕拿住,這一甩竟沒將他摔出。

陳禹一驚,左掌隨即向上揮擊,趙半山居高臨下,右擊按落。拍的一聲,雙掌相交,兩只手掌就似用極黏的膠水粘住了。陳禹左掌前伸,趙半山右掌便後縮,陳禹若是回奪,他便跟進,一個胖胖的身軀,卻仍是雙足離地,被陳禹舉在半空。按照常理,一人身子臨空,失了憑藉,那已是處於必敗之地,但趙半山知己知彼,料定對方功力與自己相差太遠,是以故行險著,要將平生所悟到最精奧的拳理,指點給胡斐知曉,要叫他臨敵時不可拘泥一格,用正為根基,用奇為變著,免得如王劍英、王劍傑兄弟一般,膠柱鼓瑟,不懂「出奇制勝」的道理。他左手與陳禹右手相接,右手與他左手相接,不論陳禹如何狂甩猛摔,始終不能使他有一足著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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