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前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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覃川在十三歲的時候,還不叫覃川。大燕國風俗,貴族女兒在十五歲及笄後才由父母血親賜字,這個字也就是名字了。所以那時候她還是被人叫帝姬,最多喚一聲「燕姬」。父皇母后,大哥一直到五哥,私下叫她燕燕。

那時候,誰也不知道寶安帝會是大燕國最後一個皇帝。大燕精工巧匠眾多,國力強盛,周邊諸侯俱臣服,雖說到了寶安帝的時期,已有式微跡象,但瘦死的駱駝比馬大,沒有個幾十一百年,這國家不會那麼容易倒下。

寶安帝與皇后成婚二十餘年,帝後伉儷情深,生了三子一女,後宮中雖嬪妃眾多,於子息上卻緣分單薄,只另有兩個庶出皇子。小帝姬是最小的嫡女,生得極好,脾氣也討喜,宮裡難免人人嬌寵。

彼時大燕國民風開放,女子當作男子來養,習武習文,更以雅擅歌舞為榮。倘若有人家中女兒歌舞出眾,那是人人羨慕眼紅的事,與民風保守、女子不得拋頭露面的西方諸國截然不同。

帝姬自小就跟著兄長們一同讀書學武,又因為大燕皇族嫡親的血統與常人不同,長到十三歲就另有先生傳授罕見仙法。聽說原本大燕皇族極擅仙術,不過一代代這麼傳下來,成百上千年過去,難免會有遺漏。到了寶安帝這一代,只剩個白紙通靈術能學了。

那會兒帝姬剛滿十三歲,也剛剛和先生學習這種討厭的仙法,為了通過白紙媒介召喚靈獸,一天要在手指頭上扎幾十下,幾天下來,手指頭就沒一塊好皮膚了,碰一下都疼。

正好前幾天聽皇后說,下個月姨母要帶著玄珠表姐入宮小住,帝姬更像吃了蒼蠅似的心裡不痛快。玄珠比她大兩歲,上個月剛滿十五,姨夫賜名玄珠,在這之前她和帝姬一樣沒有名字。當然,帝姬從來也不想知道她的名字。

她自覺從沒得罪過玄珠,但玄珠好像天生就看她不順眼,大事小事都要和她作對。聽說帝姬練字好看,她就特地描了簪花小楷,賣弄地到處給人看;聽說帝姬背了幾首詩詞,她就索性把整本名家辭彙全背下來。這還只是沒見面的時候,等見了面更不得了,帝姬說一她就非要說二,反正她在玄珠面前好像全身都是錯,就是被玄珠從頭到腳看不慣。

早上先生交代的用十張白紙變幻出十只仙鶴的任務怎麼也做不好,滴血在上面,不是跳出來青蛙就是變成一只蹩腳麻雀,帝姬心裡煩,索性把那些白紙全部丟在地上,一肚子火氣地去御花園散心。

剛好二皇子從宮外回來,見她氣呼呼地一個人坐在涼亭里折白紙,阿滿在後面苦著臉看她,他便笑吟吟地走過去摸摸帝姬的腦袋:「怎麼,被先生罰了?」

帝姬素來最喜歡二哥,她雖有五個哥哥,但老大穩重,老三陰沉,老四老五都是庶出,不敢和她過於親近,唯有這個二哥性子開朗愛玩,從小就愛以「體察民情」為由出宮玩耍,每次回來還給她帶許多有趣的玩意兒。一見到他帝姬眼睛就亮了。

「也沒什麼,就是聽說玄珠要來,心裡煩,怎麼也喚不出仙鶴。」她把折好的白紙撕成許多小條,從指尖的傷口裡擠出一滴血塗在上面,砰一聲,那條白紙變成了獃頭獃腦的烏龜,在桌上爬啊爬。她惱羞成怒,直接把烏龜丟進池塘里。

二皇子哈哈大笑:「少來,拿玄珠當什麼借口。不行就是不行,老實承認吧!」

他見帝姬愁眉不展,不由微微一笑,從懷裡神秘兮兮地取出兩幅畫軸放在桌上:「看你這麼生氣,二哥給你看個好東西。你在外面就算花上一千兩黃金,也未必買得到其中一幅。」

帝姬登時大為好奇,見他這麼神秘,還以為是春宮圖,臉紅心跳地展開來,那畫上卻只是一枝寒梅,花瓣嫣紅,梅枝筆法瀟洒風流且不失勁道。

她撇撇嘴:「畫得是很好,但也不值千兩黃金吧?」

話剛說完,忽覺寒風習習撲面而來,本來春光明媚的涼亭里竟彷彿下起了小雪,一枝紅梅綻放在白雪中,亭亭玉立,傲霜欺雪,居然像真的一樣。

帝姬倒抽一口氣,趕緊揉揉眼睛,那枝紅梅還在,嬌嫩的花瓣甚至隨風瑟瑟搖晃。她忍不住伸手去摸,卻摸了個空——原來是個幻覺。

二皇子得意揚揚地把畫軸捲起,諸般幻象頓時消失。他說:「怎樣?值不值千兩黃金?」

帝姬怔怔點頭,趕緊問:「你在哪裡弄的?誰畫的?」

「前幾天我出宮,在路邊見到個畫攤,周圍圍了許多人大呼小叫,忍不住好奇去看一眼,原來是有人當場作畫。此人名叫公子齊,在民間已是名聲顯赫,只是脾氣古怪,聲稱只作畫不賣畫,這兩幅倒是我磨了好幾天,借來玩賞的。過幾天還得還回去。」

帝姬趕緊展開另一幅畫軸,這次紙上卻沒有花鳥魚蟲,而是畫了一座華美宮殿,殿前有十幾名美艷舞姬懷抱金琵琶舞蹈。漸漸地,那些舞姬彷彿出現在了眼前,身姿輕盈嫵媚,纖腰款擺,反彈琵琶之態妖嬈無比,雖然沒有樂聲難免美中不足,但無論是誰見到這些美妙的動作,都會禁不住讚歎窒息。

二皇子笑道:「此人年紀輕輕,雖有驚世之才,卻狂妄得很。自稱生平得意事,樂律排第一,作畫只是第三,仙術更是排到第四去了。因他作了半闕《東風桃花曲》,感慨天下舞姬皆無天分能跳出來,索性畫在畫里,剩下那半闕至今不肯作,聲稱天下無人值得他作完一闕《東風桃花曲》。這可真是狂妄之極了。」

帝姬看得入神,隨口接道:「樂律第一,作畫第三,那第二得意是什麼?」

二皇子卻有些為難,支吾道:「也沒什麼好說的……一個鄉野狂人罷了。」

原來公子齊的原話是,生平得意有四件事。第一為樂律,能引出鳳凰和歌,白鶴同舞;第三是作畫,尚可以假亂真。第四是仙術,聊以自保而已。那第二卻是風流多情,天下間再冷漠再固執的女子,他也有本事叫她們臉紅心跳再微笑,是個在女人堆里如魚得水的人物。

這種話當然不好讓小帝姬聽見,他只能隨便應付過去。

帝姬也沒在意,只等那些舞姬跳完一曲,才慢慢把畫軸捲起,沉吟半晌,忽然抬頭笑道:「他真說世上無人能跳完一曲《東風桃花曲》?」

二皇子逗她:「怎麼?難不成我的小妹妹想挑戰一番?」

帝姬把下巴揚起,傲然道:「二哥你出宮告訴他,叫他快把《東風桃花曲》作完,馬上就有人能跳了!」

二皇子笑道:「你不是真的要跳吧?萬一出了丑,二哥可不幫你,叫外面的平民笑話你一輩子。」

「我敢說,就肯定敢跳完。」帝姬淺淺一笑,腮邊露出兩個梨渦來。

那邊二皇子再次出宮找公子齊,這邊朝堂上卻發生一件大事。左相做了二十多年的大燕丞相,前幾日突然上了摺子,說自己年老體衰舊病纏綿,不能再報效君王,故而請求辭官。摺子一上,滿朝嘩然。左相為官多年,官場陣營更是盤根錯節,複雜得說也說不清,他一點預兆也沒有突然說辭官,其中牽扯範圍之深之廣,簡直難以想像。

寶安帝勸慰數次未果,也是憂心忡忡。近來大燕國周邊並不平靜,西北大國天原國一直蠢蠢欲動,五年前吞併了西北周邊數個小國,兩年前更是大舉發兵西方四個國力尚算強盛的國家,也不知用了什麼奇兵妙計,短短兩年就滅了四國,疆土納入自己版圖。

天原國最近又頻頻騷擾大燕邊境,雖然還只是小打小鬧,但倘若有朝一日強兵降臨,難免舉國戰亂。這種時候,左相居然要辭官,等於砍了寶安帝一只臂膀,他怎能不煩惱?

朝堂上的事情,帝姬還不懂,她那時候還是個天真爛漫的小姑娘,只是見父皇近來愁眉不展,便想著法子要逗他笑一笑。剛好半月後,二皇子又回來了,這次帶來了完整的《東風桃花曲》曲譜。

「事先說清楚,你要跳不出來,二哥可真沒辦法幫你。」二皇子苦笑,「那公子齊答應得倒是很爽快,不過他說曲子給你了,你能跳出來,他便願意傾盡畢生功力,畫兩幅最好的畫送你。你要是跳不出來,就別怪他在外面幫你宣揚不自量力的壞名聲。」

帝姬低頭仔細研究曲譜,毫不在意地笑:「那就等著他送我兩幅畫吧!」

玄珠和姨母秋華夫人在皇后壽辰前三天來到了大燕皇宮。這位秋華夫人聽說出嫁前還是個溫婉女子,身為大燕望族之長女,滿心以為父母會安排她嫁入後宮,做一國之母。誰想寶安帝一心戀著她妹妹,直接提親到家裡來了。於是妹妹先出嫁做了皇后,這個姐姐只得黯然神傷地嫁入諸侯國,成了個夫人。

自此之後她性格大變,看什麼都不順眼,聽說帝姬要在皇后壽辰的時候獻舞朝陽台,她不陰不陽地說了一句:「不愧是皇族嫡女,與那些小家子氣的作風就是不同,居然要當眾獻舞,外面的百姓們看了不知會說什麼。」

帝姬和討厭玄珠一樣討厭這個姨母,索性隨便找個借口開溜。皇后出於皇家禮儀,非要她帶著玄珠一起說話,其過程簡直苦不堪言。玄珠見她無聊地撕白紙練習通靈之術,又是滿臉不屑:「我還以為大燕嫡親皇族的仙術是什麼厲害的東西,原來不過是小孩子家的玩意兒。」

帝姬不好翻臉,不然皇后晚上就是一頓好罵,她只得乾笑:「確實沒什麼厲害的,玄珠姐姐有什麼更厲害的給我看看嗎?」

玄珠當場拂袖而去,到皇后面前大哭特哭,說她折辱她,欺她是個諸侯的公主。秋華夫人不但不安慰,反而痛罵她一頓,氣得玄珠將自己關在屋裡兩天不出來,讓皇后憂心忡忡,當晚果然還是責備了帝姬一頓。

這母女倆每次來,都是一通烏煙瘴氣。帝姬有氣沒處發,乾脆求了二哥,換裝帶她偷偷溜出宮散心。因聽說公子齊常在環帶河邊飲酒作畫,帝姬有心要見見這位異人,便在環帶河邊等了一早上。

誰曉得此人天天來的,今天偏就不來了。帝姬等得肚子餓,二哥見她板著臉,便笑著勸慰:「你們女孩子家的事我不懂,不過玄珠沒道理,你怎麼也跟著胡鬧?要是讓父皇知道我帶你出來,連我也要被罵,何況出來還是私會一個民間男子。今天先回去就是了,以後有話,讓二哥幫你傳給他。你只是孩子氣,讓別人知道了卻又能說什麼好聽的?」

帝姬只好乖乖回宮,夜來睡到三更,忽然渴醒,一睜眼,發現自己靠窗的書案前站了個人,黑黝黝的身影,像是個男的。

她嚇得蹦了起來,渾身發軟,連叫也叫不出。那人似是發覺她醒了,微微一晃便化作輕煙消散開,只留下一張丁香色小箋,在半空飄啊飄,落在她床前。箋上龍飛鳳舞寫了一行字:卿本佳人,卻扮男裝,難看難看!歌舞之約,勿忘勿忘。公子齊。

帝姬頓時哭笑不得。原來此人白天一直躲在暗處看她,知道她扮成男人。一時為他膽敢深更半夜只身潛入皇宮而感到驚懼,一時又對他這種不敬皇族的狂妄態度感到惱怒,一時還覺得能和這樣一個人打賭,委實是個有趣且得意的事情。

她素來膽大包天,這時恐懼全無,把小箋工整地放在床頭案上,大聲道:「公子齊!我贏定啦!你等著!」

沒人回答她,倒是把阿滿驚醒了,披衣過來服侍。

過了兩日,皇后四十壽辰,朝陽台上宴請群臣,左相依然告病龜縮在家裡,只派了小兒子送上賀禮。

左紫辰登上朝陽台時,台上眾多喧嘩說笑聲霎時間萬籟俱寂。他穿著紫色的長衣,身材修長挺拔,芝蘭一般俊秀的姿容竟讓人有些不敢多看,總覺得他似乎是被籠罩在薄霧晨曦中。

帝姬原本在後面換跳舞穿的衣服,忽見台上沒聲音了,不由探頭去望,剛好與他打個照面。左紫辰微微一愣,點頭算作示意,有禮卻淡漠地繞過去,不卑不亢地跪在帝座前。

因他長得極好,與皇城中諸多貴族男子是截然不同的味道,帝姬不由多看了兩眼,問阿滿:「他是誰?」

阿滿在這些貴族子弟之類的小道消息上向來是最靈通的,當即笑道:「是左相的小兒子,一般都不在皇城裡的,聽說小時候遇到個仙人,說他有仙緣,早早就帶走修仙去了,一年也不過回來一兩次。公主是第一次見吧?」

原來是個修仙的,怪不得那麼仙風道骨的,怎麼看也不像貴族子弟。

左紫辰送上賀禮,便借口擔心左相病情而告退了。帝姬看著他朝這邊走過來,兩眼望見她,像是有些羞赧,垂下眼不敢再看。她本來不想多事,奈何玄珠正坐在席上鉚足了勁瞪自己。原本玄珠一見左紫辰便臉紅了,此刻見帝姬總是探頭張望,不由又氣得臉色發青。

帝姬戲謔之心頓起,朝左紫辰揮了揮手,他果然吃了一驚,用眼神問她何事。她嘻嘻一笑,隨口問道:「你叫什麼名字?」

左紫辰面上隱約透出一層可疑的暈紅。看他清貴的架子端那麼高,想必平時只有被女子們仰望畏懼,不敢靠近的。眼下突然有個女孩子毫不在意地問他叫什麼,居然有些害羞了。

「在下……左紫辰。姑娘是……」他猶豫了一下,還是低聲說出了自己的名字,聲音低沉溫雅,十分好聽。

帝姬點點頭:「左紫辰,你別急著走,我跳舞給你看啊?」

他又臉紅了,看上去挺有氣勢,怎麼這麼容易臉紅?帝姬沖他微微一笑,轉身離開了。

這麼一件雞毛蒜皮的小事,她本來根本沒放心上,甚至換好衣服就給忘了。因她是皇女,又尚未及笄,不好在朝陽台上拋頭露面,叫宮外的平民百姓看到她的容貌,便索性在臉上覆了一層紗,只露出一雙明亮的眼睛。

優伶們統一穿著牙白色的輕紗長裙,獨她一人著紅裙,烏髮纖腰,長袖迤邐,神采飛揚,一上朝陽台,竟比萬丈陽光還要耀眼,霎時間便將所有人的目光都吸引了過去。

其時帝姬朝陽台上一闕《東風桃花曲》,艷驚四座。說到緣故,一來是為了逗帝後開心,二來,不過是為了和傲慢的公子齊打個賭而已。誰想到後來牽扯出許多亂七八糟的事,當真始料不及。

玄珠的臉色從她上台後就沒再好過,等她跳完,一張臉更是可以和青蘿蔔媲美。秋華夫人面無表情,轉頭不知和她說了什麼,她死死咬著唇,眼睛裡頓時充滿了淚水,恥辱地垂下腦袋。

帝姬的好心情一下子就被破壞了,匆匆獻了兩杯酒給父皇母后便飄然退下。一直回到原處,見左紫辰果然還留在那裡,靜靜望著自己。她又是一笑,問一句:「喜歡嗎?」不等他回答,她已被一群優伶簇擁著下了台階。

當晚寶安帝對《東風桃花曲》讚不絕口,連問是誰作的曲子。二皇子笑吟吟地提到了公子齊,只是為了避嫌,沒把帝姬和公子齊那個荒謬的賭約說出來。寶安帝求才若渴,此後好幾次派人四處打探公子齊的消息,卻始終一無所獲。帝姬一曲《東風桃花曲》後,他好像就離開了大燕國,直到國亡,也再沒出現過。

寶安帝為之感慨不已,御筆親書「大燕樂師公子齊」數字,憑空給他加了個頭銜,允許民間樂坊私人傳抄《東風桃花曲》曲譜,自行排演。公子齊這名字自此流傳於大燕民間,成為神秘高人的代稱。

帝姬第二天醒來,發現書案上多了兩卷畫軸,上面又是一張丁香色小箋,寫著:願賭服輸。公子齊。看樣子他昨天晚上又偷偷溜進皇宮了,沒把她吵醒,一定是賭輸了不好意思見她。

她對公子齊的好奇心膨脹到了一個不可忍耐的地步,又扮成男子出宮,想去環帶河邊會會他。誰知上次是二哥帶著,他認識路,帝姬很少出宮,沒走一會兒就迷路了,白白在街上繞了一整天,好不容易找回皇宮,天都黑了。

本想從朝陽台下找個捷徑趕在晚膳前回寢宮,忽見左紫辰一個人孤零零地站在台上,背著雙手,好像是在發獃。帝姬好奇心起,叫了他一聲:「喂,宮門快關啦!你還不出去嗎?」

他渾身一震,飛快轉身,面上神色先是驚喜,在看到她的男人裝扮後卻愣住了。

帝姬走過去,此處地勢高,放眼望去,皇城盡在腳底。漫天大朵大朵的晚霞,染紅城牆,也染紅了眼前少年如玉的臉頰。他一個字也不說,只靜靜看著她,帝姬沒來由地一陣心跳,摸摸頭上的帽子,解釋:「我……我只是偶爾裝扮一下……出去……出去體察民情。」

她把二哥常用的借口拿過來用。

左紫辰微微一笑,見她手裡捏著一截長柳,翠綠柔韌,無風自動,不由笑得更深:「怎麼這樣調皮,把柳樹精的鬍子拔了?」說著將那截長柳接過來,執在手中玩賞。

帝姬臉上有點發燙,囁嚅著說不出話。

左紫辰似乎也感到些許尷尬,別過腦袋輕咳兩聲,說了個無比蹩腳的搭訕借口:「我看姑娘很熟悉,是不是昨天見過?」

帝姬撐不住嗤一聲笑了,面上一層胭脂紅,清靈醉人。她說:「昨天問了你的名字,今天應該還你我的名字。不過我還沒名字,怎麼辦呢?」

他的笑容漸漸變得沉靜,只有貴族的女兒才會在十五歲前都沒有名字。昨天,他曾以為她只是個小小優伶。

帝姬慢慢說:「你可以叫我帝姬,我就住在宮裡。」

左紫辰眼裡的光輝暗淡了下去。

過了很久以後,帝姬想起自己和左紫辰當初走到一起的過程,倒也忍不住莞爾。其經過後來想起,實在是很幼稚,可當初兩人偏偏玩得不亦樂乎。

左紫辰還是個少年的時候,又古板,又固執,一點兒也不像個修仙人,死認著她是帝姬、他是臣子的禮,多一步路不走,多一句話不說。要不是那次她犧牲一只腳,特地穿了不合腳的新鞋,把腳後跟給磨破,只怕到死也聽不見他說一句心裡話。

帝姬很鄙夷他這種古板,傻子都能看出來他喜歡她,偏偏他以為所有人都不知道。有時候不死心的玄珠跑去找他說話,他說著說著又走神了,把玄珠委屈得只能躲在被窩裡哭。

若帝姬當時是十八歲,定然想方設法引誘之、勾搭之,將他手到擒來,可惜她那會兒只是個沒吃過任何苦、天真爛漫的十三歲小姑娘,所以她只能對這種固執暗暗咬牙,悶騷地不肯前進一步,像一朵開了好久的花,等著他摘,他就是不摘,蹉跎一段孤獨的美麗。

人年紀小,心裡裝的事情也少,多了就裝不下。有了個左紫辰,她心裡就成天只裝著他,不是為他昨天說話閃爍其詞而煩惱,就是為今天他來遲了一刻,而且是和玄珠一起來的這些雞毛蒜皮的小事而痛苦。

公子齊早就被她丟到了腦袋後面,只怕如今有人問她公子齊是誰,她也傻傻地說不出來。

二哥是個人精,早早看出了些端倪,小心翼翼地提醒她:「左紫辰雖然是左相的兒子,身份足夠高,但不是長子。你一個皇嫡女,怎麼嫁也嫁不到他頭上,何況人家又是個修仙的?還是趁早把心思收拾收拾吧。」

這簡直是廢話,倒出去的水都沒辦法收回來,感情能說收就收嗎?

帝姬煩惱了好久,眼看人家馬上就要回去繼續修仙了,她到底還是下了個決心。當晚把阿滿忙了個夠嗆,因她挑了一晚上衣服,穿了紅的,覺得綠色清雅;戴了牡丹,又覺得芍藥秀美,對著鏡子把臉蛋用胭脂塗得好似猴屁股,怎麼也不滿意,恨不得大哭一場。

天公偏又不作美,三更就開始下大雨,掛在窗外的吊蘭忘了收進來,早上起來一看,都快淹死了。帝姬悶悶不樂地在窗前坐了一天,阿滿以為她想出去玩,便安慰她:「晚上說不定雨就會停,我陪公主去御花園走走吧?」

可她想去的其實是朝陽台,那裡有一位少年時常孤零零地等著她,風雨無阻。他對她很好,可就是不願靠近她;望著她的眼神那麼溫柔,卻就是不願說喜歡她。十三歲的帝姬不能理解這種行為,趁阿滿不注意,偷偷把傷春悲秋的眼淚抹掉。

到了黃昏時分,大雨漸漸變成了濛濛細雨,帝姬心急如焚,等不得雨停,連傘也沒拿,急匆匆趕到了朝陽台。朝陽台被雨幕包裹,霧靄沉沉。左紫辰不知道在上面等了多久,頭髮和衣服都濕了,手裡捏著一把傘,卻不撐開,紫色的身影顯得孤零零的。

帝姬又忍不住要哭,不知是替自己委屈還是替他委屈。慢慢走過去,他好像早就聽到了腳步聲,含笑轉身,漂亮的眼睛裡有溫潤的、彷彿帶著濕氣的暖暖笑意。

「下雨了,帝姬還要出來玩嗎?」或許是因為朝陽台上只有他們兩個,玄珠難得沒有出來打岔,他的聲音顯得比平日溫柔許多。

帝姬咬咬嘴唇,恨他遲鈍沒眼光,居然看不見自己今天換了新衣裳,一點兒反應都沒有,木頭人!她揪著衣帶,故意冷冷地說:「我就愛出來玩,你管我!你自己不也是總來朝陽台發獃?」

果然堵得他半天不說話,過了一會兒,他把手裡的紫竹傘撐開,罩在她頭頂,低聲道:「小心濕了衣服著涼。」

帝姬忽然覺得一種說不出的委屈。他什麼也不肯說,就這麼莫名其妙對她好,等她上癮了、喜歡了,他又說什麼微臣,躲她遠遠的。世上怎麼會有這麼可惡的人?

她一把甩開他撐傘的那只手,大叫:「左紫辰!你到底喜不喜歡我?」

他愣住了,半天說不出話。

帝姬又大怒:「還是說你喜歡的是玄珠?」

他終於反應過來,臉一下子漲得通紅,解釋:「怎麼會……我對她從來沒有……」

「那你到底喜歡誰?」她簡直把力拔山兮氣蓋世的霸王勁都吼了出來,「我受夠了!左紫辰,我……反正我喜歡你!你要是為難那是你家的事!你要是敢說不,我就……就誅你九族!」

情急之下,她想不出什麼威脅的法子,只好把最狠的那種搬出來嚇唬他。

紫竹傘滾在了地上,漫天細細雨絲灑落在兩人頭上。帝姬眼前一陣陣金星飛舞,埋著頭不肯看他,兩條腿也有些發軟,要不是一口氣撐著,估計馬上就要和麵條似的軟下去了。過了好久好久,他還是不出聲,帝姬卻越來越慌亂,腦子裡一片空白,隱約覺得是自己方才說太過了,顫聲道:「誅九族什麼的……我……我只是說著玩兒……」

他還是不說話,簡直像一尊沉默的雕像豎在對面。帝姬的心漸漸沉了下去,難堪地絞著衣帶,勉強點點頭:「好吧……我知道了……」

她轉身就走,冷不防肩上突然一緊,被一雙溫暖的手緊緊握住。下一刻,她整個人就落進他濕潤的懷中,幾乎要被箍得斷氣。她發出一聲痛楚的呻吟,被淋濕的、還沒有成熟的身體,不顧一切貼近他,抬起胳膊,絲毫不示弱地緊緊摟住他的脖子。

左紫辰按住她的腦袋,不讓她抬頭,聲音裡帶著一絲顫抖:「你不是開玩笑,是說真的?」

帝姬萬般激動之下,居然大哭起來,用力點頭,什麼也說不出。

那天她哭得眼睛都腫了,形象全無,顯然那是她第一次知道,原來人太高興的時候,也會哭得哽咽難言。

那天之後,兩人應該就算在一起了。小兒女初談感情,難免拿肉麻當有趣,奈何左紫辰是個木頭人,全然不懂情趣,要他走他就走,要他停他就停,平日里連個手也不敢碰,雖然夜夜私會,卻總是規規矩矩地坐在椅子上,她一靠過去他就臉紅,讓帝姬深深為自己的如狼似虎感到羞愧。

帝姬記得二哥曾經喜歡過皇后身邊的一個小宮女,長得唇紅齒白,二哥不知從哪裡抄來了一些纏綿的詩詞,還特意寫在粉紅色的紙上,折了朵梅花托帝姬帶給那宮女。

她偷偷翻開看過,上面無非是什麼「窈窕淑女,君子好逑」「相思似海深,斷腸在天涯」之類苦凄凄的語句。只可惜那宮女不識字,漂亮的信紙被她拿去點火盆子了。

那會兒她覺得肉麻,現在卻暗恨左紫辰不夠肉麻,於是時常忍不住要暗示一下。

「看過《詩經》嗎?會背《關雎》嗎?」晚上他來私會的時候,帝姬故作一本正經地問他。

左紫辰一時沒明白過來,很老實地點頭:「看過。怎麼要我背這個?」

帝姬氣得直咬牙,把身子扭成一團麻花:「問什麼?你背嘛!」

他覺得這個小公主越發刁蠻了,但也越發可愛得緊。雖然總是搞不懂她突如其來的異想天開,但他還是沒有拒絕——他從心底就不願拒絕她的任何請求。

「關關雎鳩,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只背了四句,左紫辰腦海里靈光一動,突然就明白了她的意思,不由抿嘴似笑非笑地看著她。

帝姬漲紅了臉,還故意做出「你可不許亂想」的模樣來,佯怒道:「怎麼不背了?」

左紫辰目光溫柔地看著她,握住她的手,低喚:「燕燕。」

帝姬也覺得不好意思,她一個姑娘家,好像也太那啥了,別人家的姑娘是不是也這樣?左紫辰肯定被嚇到了吧?

「我明天要走了。」他突然的一句話,讓沉醉在小女兒夢裡的帝姬猛然驚醒,不可思議地看著他,喃喃:「要走?」

左紫辰攬著她的肩膀,將她摟在懷中,柔聲道:「我要去找師父,想娶你,倒比修仙還困難許多。」

帝姬奇道:「有什麼困難?你師父不讓你成親嗎?」

他不說話,只是淡淡地笑,過了一會兒,又道:「等你及笄。我可以等得,你莫非等不得?」

帝姬的臉又紅了:「誰說我不能等?你去就是了!你要是不來,我就嫁給別人!」

左紫辰的胳膊緊了兩下,將她圈在懷裡,低頭在她額上一吻。嘴唇雖然和以前一樣柔軟,可今天不知為何變得有些熾熱。帝姬懵懵懂懂,抬頭看著他。

左紫辰低聲道:「不許嫁給別人。」

話音未落,那熾熱的唇就輕輕落在了她微張的唇上。

一個吻,輕而且柔,甚至有些生澀。帝姬不曾飲酒,此刻卻已醉了。她從未如此急切地盼望自己快些長大,快些及笄。她是這麼喜歡他,只有他。為他珠翠盈頭,身披嫁衣,此後一生都是幸福。

可是帝姬終於還是沒能等到及笄那天。

帝姬十四歲那一年,發生了許多事。

左紫辰一去不返,無論她寫了多少書信,從開始的思念到最後的質問,他始終杳無音訊;左相叛國通敵,帶著天原國的食人妖魔大軍,攻破皇城,揚言要割了皇族們的腦袋掛城牆上示威;幾位兄長一一戰死在沙場上,皇后因此一病不起,寶安帝在絕望與驚恐中薨了。

在得知叛國的人是左相時,帝姬突然明白過來。這一切,他一定早就知道了。所以他一直不回來,所以他刻意杳無音信。

是什麼樣的男人,可以懷裡擁著你,輕輕吻著你,說著要娶你,卻在背後狠狠捅你一刀?又是怎樣殘忍的心,才能安然坐視國破人亡、妖魔橫行肆虐?為他等到及笄,珠翠盈頭,身披嫁衣——多麼像一個愚蠢的笑話。他會離開,是因為知道這個諾言永遠也不會被實現。她一場懷春夢,不過是他冷眼旁觀的一齣戲。

帝姬狂怒之下只身前往香取山。其實要找到他並不是什麼困難的事,比想像中要簡單得多。只是她一廂情願地愛戀,才寧可將這種漫長的等待化作纏綿相思。她永遠不能忘記自己站在左紫辰面前的時候,他臉上冷淡陌生的表情。失蹤了很久的玄珠就挽著他的胳膊,兩人靠在一處像是一對金童玉女。他說:「姑娘,你是誰?」

帝姬什麼也沒有說,在來之前她整整想了十天十夜,見到他要說什麼、問什麼。可是,現在什麼也不用問了。在玄珠的尖叫聲中,她刺瞎了左紫辰的眼睛,其實當時她瞄準的是脖子,想要將他那顆殘忍的腦袋割下來,因他本能地一擋,只刺瞎了雙眼。

懲罰了國賊,原本是大快人心的事,可她之後很久都不願再回想起來。她覺得自己好像從來也沒了解過左紫辰這個人。他為什麼要對她笑,對她好,對她溫柔?為什麼要臉紅?為什麼永遠一個人孤零零地站在朝陽台上等著她?為什麼翻臉如蛇蠍般狠毒?

她真的不懂。

人心如此詭譎如此善變,比任何天險都要可怕。妖魔們吃的是人身,可人殺的卻是人心。

天原國放火焚燒大燕皇宮時,她帶著阿滿悄悄離開了。兩人都是自小在皇宮中長大的,從未吃過苦,在山林中徘徊逗留了好幾天,由於驚恐與飲食上的不適,阿滿病倒了。她高燒整整有三天三夜不退,幸好遇到了曾經傳授白紙通靈之術的老先生。他有一身本領,卻不可能一個人單槍匹馬對付大批妖魔,故而也是從宮中逃出來的。

老先生仔細檢查過阿滿的情況,搖頭嘆息:「身體已經弱到了極致,加上憂慮恐懼過甚,只怕是好不了了。」

帝姬這一年來飽受打擊,精神早已支撐不住,只恨不得放聲大哭一場才好。可是現在還不能哭,她只有死死忍住,勉強笑道:「我聽先生的語氣,應當還有救?先生只管說,無論多難,我都可以做到。」

老先生看了她一眼,有些為難:「老朽曾聽說,香取山山主年輕時擅長煉製各類靈藥丹丸,其中有一味紫靈丹,可治百病。不過公主與那個左紫辰……只怕……」

帝姬起身便跑了出去,只留下一句話:「先生等我!」

可最後還是沒要到靈藥,她拋卻了所有自尊,在左紫辰房前跪了一天一夜,換到的,只是左紫辰的避而不見。玄珠顯得十分為難,嘆道:「帝姬是要救人,原本應當給你。可你上次來重傷了紫辰,紫靈丹早已給他服用了,山中再也沒有第二顆靈丹。不如帝姬去別處問問吧?你素來交遊廣闊,要找一顆靈丹應當也不是什麼難事。」

帝姬臉色如槁灰死木,第一次低聲下氣地哀求她:「就算沒有紫靈丹,其他類似的也行。玄珠,求你幫一幫我。」

玄珠笑了笑,正要說話,左紫辰忽然在屋中輕輕喚了一聲:「玄珠?你在哪裡?」她急忙轉身進去,過了很久才提著一包葯出來,丟在她面前:「山主只剩這些治跌打損傷的葯了,如果用得上,你就都拿走吧。」

跌打損傷……帝姬慢慢拾起那包葯,再慢慢打開。裡面包的不過是些尋常藥店都能買到的東西,加在一起,也不過是一兩銀子的價。

她怔了很久,玄珠笑眯眯地說:「你看看,不是我不幫你。其實是紫辰恨透了你,他只怕你死得不夠快。」

帝姬將那包葯擲了玄珠滿頭滿臉,拂袖而去。

回到山林里的時候,阿滿已經死了,僵直地躺在簡陋的茅草上,像是睡著了。

她將阿滿的手緊緊貼在臉上,只覺得心跳得極快,身體里像是被刀劍戳了一個又一個洞,疼得厲害,可眼睛裡乾澀無比,流不出一滴淚。

沒有工具,也沒有青磚。阿滿的墓穴是帝姬用手一點點刨出來的,劈了一根木頭,用簪子在上面刻了「阿滿之墓」四個字。帝姬抱著膝蓋獃獃地在墓前坐了好幾天。

老先生勸慰她:「人死不能復生,帝姬莫要太過傷心。你現在還不到灰心的時候。」

帝姬低聲道:「先生,我活不下去了……」一語未了,人已經暈過去。

她在痛楚焦慮中重病一場,幾乎要死過去,彌留的那個瞬間,突然醒悟,人的心可以忍耐的創傷程度是有限的,有些傷痛會記一生,雖然提起來難免隱隱作痛,但也會警示自己以後不可再犯同樣的錯。可是有些傷痛,還是就此忘掉比較好。

朝陽台上一曲「東風桃花」,黃昏中少年醉人的眼波,月光下那幾乎要窒息的生澀的吻——好像是上輩子的事情,帝姬懷疑自己是不是真的愛過一個男人,真的想過要嫁給他,攜手到老。

對了……那個男人叫什麼名字?她似乎已經忘了。

就這樣忘記也挺好的。

這個世上雖然還有很多人,可每一顆人心都是冰冷的。愛從無中生出,恨由愛中而起;天明愛得纏綿悱惻,天黑愛情便已死亡。被許多人看得那樣沉重的愛與恨,到頭來都抵不過冰冷人心的變遷。

一切有因有果,有緣有故,這就是她太過天真的報應。

老先生說,世上有一種叫作魂燈的神器,被香取山山主搜刮而走,藏在寶庫深處。倘若可以拿到那件寶物,國讎可報矣。

病好之後,帝姬跟著先生離開大燕,來到了偏西的一個小國,跟著他從頭開始學習。她有更重要的事情去做,不能讓自己的生命耗費在無邊無際的虛空里。

十五歲及笄,先生為她取名覃川。

大燕國的帝姬,自此以後便真正消逝於世間了。

九月的一天,一直在外為山主尋找稀世珍寶的傅九雲回來了,左紫辰帶著玄珠一起去見他。

玄珠剛成為山主的弟子,別的人可以不見,山主身邊八大弟子卻是一定要認識的,傅九雲正是其中之一。聽說他入門時間極早,實力深不可測,只是為人風流,總喜歡在女人堆里打混,並不和其他弟子來往密切,故而口碑不如其他大弟子好。但山主顯然十分倚重他,最珍貴的寶庫全部交給他來打理,可見其信任。

玄珠挽著左紫辰的胳膊在紅葉紛飛中款款而行,她如今才真正是心滿意足。

記得當時天原國驅使妖魔入侵大燕,最先遭難的便是他們這些諸侯國。寶安帝懦弱且卑鄙,只顧著自保,不管諸侯發了多少請求,求大燕發國師平戰亂,他都不予理會。混亂中,她一個人逃了出來,摸索著走了不知多久,最後暈倒在香取山外。

是左紫辰救了她,只是他當時已經把大燕國的一切都忘了,甚至連帝姬也記不得究竟是誰。這種遺忘的方式極其詭異,彷彿是被人硬生生將一段記憶封印起來。動了手腳的人像是不願他記得自己曾在大燕有過一段纏綿的愛情。

自然,她對這個事實是相當樂見其成的。

他什麼都忘了,從此心底便會只有她一個。他總會明白,這世上只有她待他是最真的,毫無保留,傾盡一切。左家叛國也好,大燕被滅也好,世間的人都死光了,只要他還在,她就什麼都不在乎。

帝姬不可能會這樣愛他。

從小到大,玄珠一直在找可以徹底勝過帝姬的法子,現在她終於找到了。再也沒有一個女人會像她這樣愛左紫辰,在這近乎絕望而恐怖的愛戀上,帝姬總算是敗給她了。

玄珠感到無上的幸福。

終於見到傳說中風流倜儻的傅九雲,倒和想像中的紈絝子弟不大一樣。他看上去並不像少年,可是也不老,叫人猜不出他的年紀。他眼底生著一顆淚痣,笑起來有一種獨特的令人怦然心動的天真,可是不笑的時候看上去卻有些沉鬱,彷彿藏著無窮無盡的心事。

他正獨自倚窗喝酒,腳下已經堆了十幾個酒壺。玄珠嗅到滿屋子的酒氣,不由皺了皺眉頭。

傅九雲沒有回頭,他正望著東方的天空,怔怔地出著神。玄珠稍稍動了一下,有些不耐煩,下一刻他便突然轉過頭來,目光如電,瞬間就將她從頭到腳打量了個遍。玄珠甚至有種自己在他面前沒穿衣服的錯覺,登時漲紅了臉。

傅九雲只看了她一眼,便轉過去看左紫辰,見到他緊閉的雙眼,不由微微一愣:「眼睛怎麼了?」

左紫辰不想回答這個問題,因他自己也說不清、記不得。走過去接過酒壺,為自己斟了一杯酒,因見傅九雲悶悶不樂,不像以前有說有笑,便溫言:「你出門這些日子,看來似乎過得不好。」

傅九雲嘲諷地一笑,又朝玄珠那裡看了一眼,說:「姑且不說我,我知道你過得很好。丟了舊的,抱著新的。」

左紫辰不解:「什麼意思?」

傅九雲沒有回答,只是慢慢將杯中酒喝乾,雙眼一直不離東方那片天空。那裡雲卷如絲,一片澄澈,涼風撲面而來,讓他的雙眼微微眯起。

他想起那天,雨一直斷斷續續下著,晶瑩剔透的水珠從柳樹的葉子上滾下來,每滾一顆他便在心底數一個數。他以畫做誘餌,盼著她上鉤,她是他放在心海的一條小魚兒,游來游去,不知何時咬住那只餌。又有些怕她來,她年紀還小,一派天真,要怎樣才會懂?

他在環帶河畔,看著細雨變作晚霞,看著柳葉被洗得新綠嬌嫩,看著許多許多的人來來往往,心底喜悅並且焦急,因等的人是獨一無二的她而喜悅,因她遲遲不來而焦急。

他還想起被滅的大燕,曾經精美絕倫的皇宮燒毀於炎上,只留漆黑頹廢的斷壁殘垣。高而壯麗的朝陽台遺迹猶在,坍塌了一大截,留下一截黑焦的白石欄杆,她曾在上面跳過一曲《東風桃花曲》,火一般紅的衣裙拂過其上。

如今,她與大燕一起,隕滅在變幻萬千的人世。

他一直在等一個人,可是他知道,她永遠也不會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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