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夏花不覺秋意濃,相思心如地下河 (1)

所屬書籍:南風知我意2

我總是在黃昏時分想念你,幻想你是天邊最後的那抹光線,正拼盡余生熱情將我凝望。

凌天集團,頂層會議室里。

開了足足兩個小時的高層會議,終于在如雷的掌聲中結束。

坐在桌首的凌天董事長傅凌天面帶微笑地走向左側的小孫子傅西洲,拍了拍他的肩膀︰“不錯,薔薇系列產品的後期全面開發你一定要親自盯著,不能出一點差池!”

傅西洲肅容點頭︰“是。”

“哦,對了,晚上我約了阮董一起吃飯,你叫上他們家那小丫頭,一起來吧。”

“好的。”

坐在他對面的姜淑寧神色難看極了,“唰”地站起身,椅子都差一點被她帶倒,大動靜惹得傅凌天不悅地朝她瞪了眼。

姜淑寧推起身邊傅雲深的輪椅,快速離開了會議室。

“真是氣死我了!老頭子可從來沒有當著眾股東的面夸過你一句!”回到自己的辦公室,姜淑寧將門甩得啪啪響。

傅雲深滑動著輪椅,走到茶幾邊倒了一杯水,喝了一大口,才淡淡說︰“凌天是做產品的,他研發出期待值極高的新系列,老爺子自然高興。”

“兒子,你怎麼一點也不著急?”姜淑寧皺眉,不滿他雲淡風輕的語氣。

“急有用?”他瞥她一眼,依舊是不慌不忙的語氣。

“哼!老頭子竟然還當著眾人的面約他一起吃飯,還說起了阮董,只怕這口風一漏,公司里那些牆頭草般的股東們,心又要動搖了!”

傅凌天年紀大了,近來身體也不太好,小毛病頻出,所以凌天下一代繼承人之爭暗中早已波濤洶涌。

“雲深。”姜淑寧蹲下身,握住兒子的手,“周家的實力,並不比阮家差,如果你跟知知……”

“媽!”他掙脫她的手,臉上現出冷然之色。

“你怎麼……”她惱怒,正打算繼續說服他,敲門聲忽然響起來,她不耐煩地說了句“進來”,隨即站起身。

姜淑寧的秘書拿著一個文件夾走進來,恭敬地遞給她,然後又默默退了出去。

姜淑寧急忙打開文件袋,抽出里面的資料,看著看著,哈哈大笑出聲。

“兒子啊,真是車到山前必有路啊!”她歡喜地將手中資料中最上面那張打印紙遞給他,“你看。”

傅雲深接過一看,臉上浮起震驚的神色,這震驚倒不是因為紙上所寫的內容,而是,這樣機密的文件,姜淑寧竟然也能搞到手!

他抬眼看了眼母親,她臉上之前的憤恨不平早就沒有了,取而代之的是欣喜與得意,正低頭翻看著手上一沓沓照片與資料,臉上的笑意越來越濃,眼中卻浮起一絲狠戾。

這兩種迥然的表情,令她此刻看起來有一點人。

姜淑寧拿過他手中那份文件,說︰“這東西可是我花了大價錢好不容易才得到的,我得去多復印幾份,免得弄丟了!”

她將手中那沓照片與另一些資料塞到他懷里,轉身去復印了。

傅雲深一張張翻閱照片,都是些合影,照片上的男人都是同一個人︰傅西洲。而與他合影的女人,卻有三個。其中一個他曾見過照片,是阮家的外孫女顧阮阮。還有兩個女人,一個年齡也不大,另一個,穿著病號服,眼神微微有點……呆滯。他將照片湊近點看,仔細辨認著那女人身上穿著的病號服上的字樣,寫著︰蓮城精神病院。

姜淑寧走過來,指著照片上穿著病號服的女人,神色略帶鄙夷︰“這女人叫喬嘉琪,跟傅西洲那野種從小一塊長大,因為他才瘋的。哼,跟他那個瘋子媽媽一樣!”

她又指著另一個女人說︰“這個女人叫喬嘉樂,是喬嘉琪的親妹妹,據我所知,因為她姐姐,她對傅西洲一直心懷怨恨。她在蓮大學設計,馬上快畢業了,雲深,我們設計部不是在招人嗎?我看這女人就挺合適,你說是不是?”

傅雲深的目光從那些照片上一一掠過,他是多麼了解自己的母親,不用細問,他也知道,母親在打什麼主意。

他抬頭,喊道︰“媽。”

他這一聲叫得無比輕柔,又似乎帶了一絲哀傷,令姜淑寧微微一愣,思維還沒來得及從那種爾虞我詐的陰謀設計中抽離,她“啊”了聲,才說︰“怎麼?”

他凝視著母親,這些年來,他第一次如此認真地端詳這個女人,按說她應當是這個世界上他最親密的人。她其實才五十出頭,在同樣生活環境里的與她同齡的女人們,遠比她看起來年輕,遠比她過得輕松自在。而她,卻因為一輩子的心傷,一輩子爭強好勝,一輩子算計,表面上看起來再怎麼光鮮亮麗,她眼楮里的寂寥是怎麼也藏不住的。

她的快樂,從得知他的父親外遇有子的那一刻起,就永遠地失去了。

“媽,得到凌天的經營權,是你的心願,是嗎?”他問。

姜淑寧幾乎脫口而出︰“當然!”

“我知道了。”他點點頭,垂眼又看了眼那張打印紙的內容,他說︰“你的心願,我幫你實現。”

趁我還有時間,趁我還有精力。他想。

“真的嗎?”姜淑寧欣喜道,“雲深,你能這麼想就太好了,只要我們母子齊心,還怕斗不過那個野種嗎?你別忘了,你才是傅家名正言順的繼承人。當年若不是你需要他的血,他壓根兒就沒有機會回來……”她想起什麼,看了眼傅雲深,噤聲沒再說下去。

傅雲深離開姜淑寧的房間,回到自己的辦公室,拿起桌子上的座機,撥內線去前台。

“有我的信嗎?”他問。

前台小姐“啊”了聲︰“有一封,傅總!”

“不是跟你講過嗎,一旦有我的信件,立即送過來!”

“對不起,對不起,傅總,信件是上午剛剛送來的,我實在太忙了,所以就……給忘記了……”前台小姐聲音弱下去,全公司上下的人都知道,太子爺傅雲深雖然見人是一張笑臉,看似溫和,但其實跟整日里冷著個臉的二爺傅西洲並沒有什麼區別,都是個手段冷酷的主。

掛掉電話,她拿著那封信,以生平最快的速度沖進電梯里。

多久了?

整整三十五天,他記得很清楚,距離他收到她那封告別信,已經過去了三十五天。她說過,會給他寫信,所以他一直在等,從第二天開始,每天上午、下午兩通電話打給前台,詢問是否有他的信。

也許是期待太久,忽然成真,他拆信的動作反而變得緩慢,他首先看了眼信封上的郵戳,來自敘利亞的國際信件。

敘利亞?他皺眉,這個國家,此刻不正被戰火籠罩嗎?

他心一凜,趕緊抽出信紙,是那種最簡單樸素的白色信紙,信不是很長,兩頁紙。

雲深︰

見信如晤。

“人間若有天堂,大馬士革必在其中,天堂若在天空,大馬士革必與其同高。”在一本阿拉伯古書中,這樣形容敘利亞的首都大馬士革。

這是一座有著4000多年歷史的美麗古城,我曾在同學的相機里,看過她來這座城市旅行時的照片,夕陽下安靜的巷子里,人們悠閑地走過。商店里五顏六色的香料看起來真迷人,花園里的玫瑰似乎比別的地方都要嬌艷幾分……然而我眼前看到的這座城市,人們不再擁有平靜安寧的生活,天空下濃煙四起,槍炮聲與爆炸聲如深夜里的鬼魅,眾多高樓倒塌,頃刻間變成廢墟……

危險、暴力、傷害、恐懼、死亡的陰影,籠罩著整個城市,不,是籠罩著敘利亞整個國度。

我與團隊幾經周轉,終于抵達了敘利亞北部地區靠近土耳其邊境的一個城鎮,無國界醫生在這里運營三所臨時醫院,其中我服務的醫院很小,只有十幾張床位,醫院設施也極為簡陋,但每天前來就診的人卻很多,病人都是武裝沖突下的新傷,炸傷或者槍傷。爆炸與沖突主要發生在晚上,所以黃昏到翌日清晨,往往是醫院最忙的時候,病人接踵而來,工作人員應接不暇,我每天都要做十幾台大大小小的手術,哪怕當年在非洲內亂與疾病肆虐的地區進行醫療救援,也沒有這麼高強度地工作過,睡覺成為奢侈。然而身體上的疲憊,比之在醫院里時常會听到從附近傳來的槍擊聲,真的不算什麼,工作人員與病人都過得提心吊膽。

我害怕嗎?我當然怕。但比之害怕,我心里更大的感覺,是覺得悲傷與無力。比之見到病人身體上的創傷,我更害怕听到他們的疑問,戰爭什麼時候才能結束?平靜的生活何時才能歸來?

不過你不用太為我擔心,我的好朋友季司朗與我在同一所醫院服務,這讓我在這樣混亂、危險的環境里稍顯安心。雖然我們每天都很忙,但只要閑下來,就會一起喝一杯,這里沒有什麼別的娛樂活動,喝酒、看書、寫信,成為空閑時我最愛做的事情。不過這里買不到什麼好酒,我們喝一種當地的啤酒,味道不太好,但聊勝于無,酒令人平靜。我似乎跟司朗一樣,快要變成一個酒鬼了呢。

我一切都好,勿擔心。

想念你。

祝好。

朱舊

他把信件反反復復看了幾遍,然後深深呼吸,手指緩緩握緊。她果然如他所猜想的那樣,去那個正發生著內亂的國度醫療服務了。他回想著信件上的那一字一句,微微閉眼,仿佛看見了那片天空下,濃煙四起,爆炸聲與槍擊聲打破寧靜的夜。

他取過手機,也不管時差,立即撥Leo的電話。

Leo正在睡覺,聲音里是濃重的被打擾的起床氣︰“我剛剛結束一台大手術,才睡下一個小時,你最好有天大的事啊,傅雲深!”

他說︰“朱舊去了敘利亞,你知道嗎?她跟你聯系過嗎?有留電話給你嗎?”

“我知道,她去之前給我發了封郵件,之後就再也沒有聯系。估計那邊網絡使用也不是很方便。”

他握著手機,一邊再次前後檢閱信封信紙,確定她真的沒有留下地址。

“你能幫我聯系到她嗎?”

“傅雲深,我可記得,是你警告我,不準我再插手你們之間的事。”Leo半真半假地說道。

他沒有心思跟他開玩笑,說︰“我只是想確定她是否安全,她寫給我的信,是二十天之前發出的。”

Leo說︰“我試試聯系下她吧。”

過了幾天,Leo要到了她所在的醫院的電話,他撥過去,卻怎麼也撥不通。線路是忙的。

Leo說過,電話是比較難打進去,但讓他放心,朱舊平安。

他忐忑擔憂好多天的心,稍稍放下一點。只要她平安無事,通不通話,並不那麼重要。他知道她的志向所在,他雖然會為她擔憂,但不會勸她離開那片危險的土地。

一個多月後,他收到了她第二封信。這一次比第一封信件送達的時間要短一點,半個月就到了。

雲深︰

見信如晤。

十天前,醫院的營養中心來了一個叫阿默德的小男孩,我第一眼看到他的時候,真的嚇了一大跳。他被父親抱在懷里,用毛毯與紗布裹著,露出兩只大眼楮。他的父親把他輕輕地放在長椅上(病床已經被佔用完了),掀開毛毯,讓我為他檢查。他枯瘦如柴,皮膚破損,渾身長滿了水泡。這是典型的惡性營養不良,由于人體血液中缺乏蛋白質,液體積聚在組織里,令患者身體腫脹,皮膚因受壓破裂,全身皮膚都出現裂痕。

阿默德的父親說,他們一家因為戰亂,同成千上萬的人一樣被迫逃離家園,安身在邊境的難民營里。我去過他說的那個難民營,一頂頂緊挨的帳篷,就建在漫漫黃土地上,夏日里忍受暴烈的陽光,冬日要承受寒風凜冽。晴天時,風一吹,或者車子經過,就會揚起漫天的灰塵。一旦下雨,整個片區濘泥不堪。而每個簡陋的帳篷里,都擠滿了人,等待著被派發壓根無法果腹的微薄食物。難民營的衛生條件非常差,時有蠍子蟲蟻出沒,因為人多,空氣流通很不好,有人生著病,得不到最基本的醫療保障,就用髒破的被子裹著身體,奄奄一息地等待奇跡或者死亡。

阿默德在醫院里住下後,他的父親日夜陪伴,他以前有三個孩子,現在只剩下這唯一的一個。當護士替阿默德包扎傷口時,當他叫痛,他的父親總是在旁邊輕聲安慰他,又常常耐心地哄他喝營養奶。有個晚上我路過病房,听到有輕輕的歌聲響起,是阿默德的父親在為他唱安眠曲,他用的是阿拉伯語,我听不懂,但那歌聲,卻令我無比感動。

阿默德是個乖巧又很有禮貌的孩子,雖然每次換紗布、換藥的時候他很痛苦,但他總會用土語對我說謝謝,然後對我笑。我很喜歡他。

有一天,我們為他換了藥,他忽然用土話喃喃說著什麼話,太長太快,我不太听得明白,我的本地同事翻譯給我听︰他想回學校去上課,他想念他的老師與同學。

如果是別的心願,也許我還能有機會幫他實現,可听到他這樣說,我久久說不出話來。在這里,千千萬萬個“阿默德”被迫背井離鄉,遠離自己的故鄉,離開學校,沒有人能告訴他們,何時能重返家園,何時能重回課堂。

在第二天上午,我剛到醫院,同事就跑來告訴我︰昨天晚上,阿默德去世了。我一下子就懵了,很久沒有反應過來。我走到停尸間,卻沒有看到阿默德,同事告訴我,他的父親一大早就帶他離開了。

我從停尸間慢慢走回辦公室,我的眼淚一下子沒忍住,洶涌而出。

雲深,那一刻,我真的太難過、太難過了。

直至此刻,想起那個小男孩的臉,我都無法平靜地握住筆。那麼,就此擱筆罷。

想念你。

祝好。

朱舊

他握著潔白的信紙,眉頭微蹙,神色里有一絲悲傷,仿佛正感知到她心里的那種難過。

“咚咚”的敲門聲響起,他抬頭,便看見周知知站在門口。

“你怎麼來了?”他訝異地問,她極少來他工作的地方。

周知知走進來,說︰“你怎麼樣?陳秘書說你最近都坐輪椅上下班,既然身體不舒服,為什麼不好好在家休養?”

“沒有什麼事,只是最近工作忙,時常加班,假肢戴久了不舒服。”

她松口氣,“那就好。咦,你在看信?這年頭誰還手寫信?”她微微訝異地看著他手中拿著的信封信紙。

“總有人喜歡。”他將信紙疊好,塞進信封里,輕輕壓平。

周知知忽然便明白了過來,能讓他這樣珍重對待的信件,她知道只可能來自一個人,朱舊。

就算那個人離開了他的生活,她依舊無處不在。

她斂了斂神,說︰“一起吃晚飯,好不好?我有事情跟你講。”

他看了下腕表,快到下班時間了,他點頭。

周知知開心地說︰“也別走太遠了,我看你們公司二樓就有個餐廳。”

二樓原先是家大型健身會所,最近改成了一個西餐廳,裝修得很有氣氛,細節處處用心,一看就是女孩們喜歡的約會場地。周知知四處看看,忍不住贊賞道︰“這地方真不錯。”

傅雲深並不喜歡西餐,以前他倒是無所謂,後來為朱舊做了三年的中餐,也就隨她一樣,對西餐踫都不踫。

周知知卻非常熱愛西餐,餐前、正餐、餐後甜點,她點齊了全套,而傅雲深只要了一份意面。

他問︰“知知,你要跟我講什麼?”

“雲深,我們也認識這麼多年了,非要有事情才能跟你一起吃個飯嗎?”她半真半假的傷心語氣。

他笑笑,喝水不說話。

周知知說︰“我听說,你最近老是加班,是因為你遇到了些問題。雲深,你明明知道自己的身體不能太操勞,需要好好休養,偏這麼拼命。你遇到的難題,讓我幫你,好不好?我可以幫到你的。”

他原本溫和的神色瞬間就變冷了,他說︰“听說?听誰說的?听我媽說的吧!周知知,你要我說多少次你才明白,別把心思與時間浪費在我身上。”

她搖頭︰“我並不覺得這是浪費。”

他說︰“我媽告訴你我的繼承人地位遭到威脅,那麼她有沒有告訴你,我即將再次接受一次手術,能不能活還不一定?”

不用她回答,她驚訝的神色已經給出了他答案,顯然,姜淑寧是不會將這種信息透露給周家的。

周知知說︰“雲深,我確實不知道,但是我現在知道了,我不介意。不管你還要接受幾次手術,有多大風險,不管你心里有誰,我都不介意。我只是想盡我自己的心,陪在你身邊。”

她堅定的語氣令他深深無力,他說︰“我介意。知知,你別犯傻了,沒有愛情的婚姻就是一場慘劇,你看看我媽,她這輩子最大的痛苦,就是嫁給了一個心不在她身上的人。你還想重蹈覆轍嗎?”

很多時候他自認並不是個善心的人,在商場這幾年,也沒少做過心狠手辣之事,但他的底線是︰絕不在沒有感情基礎時商業聯姻。這個原則,跟他心里有沒有人無關,早在遇見朱舊之前,在他十幾歲的時候,親眼目睹母親瘋狂地想要殺死父親時,就在心里種下了這個對自己的承諾。毫無感情的婚姻的苦果,他是最直接的承受者,他痛恨極了。

他坐在窗邊,目光再一次投向姜淑寧復印給他的那份文件上,那是傅西洲與阮家老爺子,也就是顧阮阮的外公阮榮升簽訂的一份協議,上面明明白白地寫著,只有當傅西洲與顧阮阮有了孩子,阮家才會真正幫他。他眸色漸漸變深,浮現出毫不掩飾的厭惡。

這份協議,想必那位阮家小公主並不知情吧?他緩緩握拳,既然如此,那就毀了吧!

他撥內線叫了陳秘書進來,將一張照片與一張寫著電話號碼的便簽遞給他︰“你先去全面地了解下這位喬小姐,適當的時候,讓她來見我。”

她的第三封信到來時,深冬的蓮城終于下起了第一場雪。

他坐在書房里,泡了一壺毛尖,屋內茶香裊裊,落地窗外大雪紛飛,他在台燈暖黃的光線下展開那份牽念。

雲深︰

見信如晤。

寒冬來臨了,很多地區開始下起了雪,意味著這片土地上的人們將面臨著更為艱難的日子。

難民營里很多人長期被饑餓與疾病困擾,因為得不到最基本的醫療保障,所以免疫力變得低下,身體無法抵抗住寒冬,就這樣離去。(這邊的醫療系統很多都已被摧毀,醫療問題十分嚴峻,僅僅我們提供的國際醫療援助遠遠不夠,所以很多時候,醫生們只能無奈地選擇優先為武裝沖突下受傷的人保命,病人就醫變得格外困難。)

入冬後,醫院里涌來更多的病人,老人與小孩佔百分之七十。他們滿懷希望地來,以為進了醫院便會得到痊愈,可很多人,卻沒有機會再走出醫院。

我在這里短短幾月所目睹的死亡,比我這一生所見都多。很多個夜晚,我從醫院走回宿舍的路上,走著走著眼淚就流出來了,自己完全都沒感知到,伸手一摸,才察覺到自己在哭。

雲深,在這里,生命的脆弱與無力,被放大了無數倍。

我似乎每次都在跟你說一些難過悲痛的事,我知道這樣的情緒也會讓你心里難受,對不起,請原諒我必須有所宣泄,除了你,我不知還能跟誰說。

好了,還是說點開心的事情吧。

前幾天營地送來一個即將分娩的孕婦,情況緊急,可我們這里並沒有設婦產科,也缺乏安全保障的生產環境。大家都很著急,最後決定由我來為她剖腹,這個決定實在有點瘋狂,我做過很多大手術,可從未為孕婦接生過。但我們別無選擇,那是兩條人命啊!

手術其實並不是多復雜,但說真的,比我以往做過的任何復雜大型手術都更讓我膽戰心驚。還好,最終手術順利,母女平安。

當我親手抱出那個小小的身體,當我听到她第一聲啼哭時,我心中涌起無法言說的喜悅。

新生是喜悅的,然而她將來的生活呢?我不敢想下去,只希望,這個小小的嶄新的生命,將來能夠在平靜、祥和,沒有轟炸,沒有槍聲的天空下成長。

雲深,夜已深,我要去睡了,明天,又將是無比忙碌的一天。

想念你。

祝好。

朱舊

我也,很想念你。

他望向窗外,思念如同夜空中正在飛揚的片片雪花,源源不絕。

他此刻才真正體會到她之前在心中所說,因為心有想念,隔著萬水千山,也不訴離殤。

他動過讓Leo幫忙尋找她的地址的念頭,想要寫信給她,可想了想,到底作罷。他每天所生活的世界,充滿了算計、廝殺、爾虞我詐,另一個部分,就是身體的病痛,這些東西,他不想分享給她,她承受的已經夠多了。

而在這個不喜歡卻不得不為的世界里,收到她的來信,是他最大的快樂。

立春那天,她的第五封信如春風,如約而至。

雲深︰

見信如晤。

我換了營地,從敘利亞的北部邊境地區來到了約旦東北部城市藍慕沙。我收到了Leo的電郵,他說你很為我擔心,這里尚且安全,組織在開展工作時,會盡最大力量保護工作人員與病人的安全,請勿擔心。

今天想同你分享一件開心的事情。

是這樣的,為我們營地開救護車的年輕司機馬利克在苦苦尋找了五個月之久後,終于找到了與他在逃難時走失的未婚妻。

馬利克與未婚妻伊曼青梅竹馬,一起在一個小鎮長大,兩人原本預計在去年冬天結婚的,哪知戰事蔓延到他們的家鄉。他帶著父母與女友一家,混在大部隊里穿越邊境,往鄰國約旦逃亡。他們需要長途跋涉,穿過無盡的山林與沙漠,除了忍受饑餓與寒冷,還要時刻警惕夜晚的轟炸。

馬利克說,那個深夜,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情他始終不清楚,精疲力竭在樹底下睡覺的逃亡人群忽然騷動起來,發出恐慌的驚叫聲,然後四散亂跑,漆黑的夜色里,什麼也看不清楚。他被騷亂的人群驅使著往前,走了很遠,才發現自己與女友一家失散了。

之後他四處打探,尋找了很久,可想在慌亂中自顧不暇的逃難人群里找到一個人,真的如大海撈針,他最後與父母先一步來到了約旦。他以前是一名貨車司機,會講一些英語,因此應聘成為了我們營地的司機。我的同事講,他特意向組織提出一個請求,就是希望我們的巡診車穿梭在各個難民營時,能幫他打探一下未婚妻的下落。

我看過他未婚妻的照片,一個瘦瘦黑黑卻有著明朗笑容的女孩,她站在他的大卡車邊,手中提著飯盒。他每天都把這張照片揣在身上,見到人便問,你見過這個女孩嗎?她叫伊曼,是我的未婚妻。

雲深,每次見到他這樣問人時的場景。總是讓我想起那一年,我們在新西蘭蒂卡波看過的那部電影,我想你一定也還記得,電影中的女孩莫名失蹤,她的愛人之後就踏上了尋找她的旅途。我問過你,如果有一天我失蹤了,你會不會也不顧一切地去找我?這個答案,當我看到你出現在撒哈拉沙漠的照片時,就已得到明確的答案。

人生而孤獨,是獨立存在的個體,我們與世界的聯系,不是別的外物,而是我們身邊的人。這個世界上每天都有意外、災難在發生,生命是如此脆弱,一個不留神,就消失不見。那個時候,能證明我們在這世間存在過的唯一證據,是記憶,是身邊人對我們的記憶。

我覺得伊曼真幸運,我覺得我自己也是多麼的幸運。

因為被人惦念,被人記得。

後來伊曼是在一個很遠的難民營被找到的,她患了痢疾,很嚴重,她被我們的巡診醫生帶回了醫院。馬利克見到她的時候,一個那麼高大的男人,眼淚“嘩”地就掉了下來,上前緊緊擁抱住伊曼。

馬利克說,不管伊曼是健康還是身患疾病,他都想要跟她在一起,就像過去二十多年的歲月一樣。

這樣赤誠純粹的愛,令我深深動容。

雲深,我一切都好,只是此刻,特別、特別地,想念你。

祝好。

朱舊

他的辦公桌對面,坐在椅子上的喬嘉樂微微皺眉,臉上有一絲等待的不耐煩,她看見面前的男人,忽然微微笑了,神色非常非常溫柔。

三分鐘前,自己與他的對話忽然被敲門聲打斷,有個女孩子將一封信送到他手上。他竟然終止了談話,當著她的面就拆開了那封信,低頭認真地看起來。他看信時的表情跟之前呈現在她面前的冷峻完全不一樣。

“傅總。”她忍不住出聲打斷他,“你找我來,到底有什麼事情?”

在此之前,因為傅西洲的關系,她是知道傅雲深的。傅家名正言順的嫡孫,與傅西洲水火不容。但這些,跟她有什麼關系?她痛恨傅西洲,也討厭傅家的任何人,就是因為這些豪門恩怨,因為他們心中的欲望、爭斗,姐姐才會遭受那麼悲慘的事。

傅雲深將那封信仔細地疊好,放在抽屜里,抬頭對她說︰“我們繼續。”

他將桌子上的一封請柬推到喬嘉樂的面前︰“喬小姐,想必你對這個感興趣。”

她打開,是一封結婚請柬,當她看到新郎的名字時,臉色猛地就變了。

傅雲深嘴角浮起一抹果然如此的笑。

“看來喬小姐並不知情啊,按說,你的西洲哥應該給你發了請柬才對。”

喬嘉樂並不笨,在最初的驚訝後,思緒一轉,便明白了自己此刻為什麼會被傅雲深請到這里來。

她手指緩緩握成拳,冷笑著說︰“傅總,我這個人性子直,也說不來彎彎繞繞的話,你找我有什麼意圖我明白,你想讓我做什麼,我也明白。”

傅雲深說︰“喬小姐是學產品設計的吧,有沒有興趣來凌天工作?我看過喬小姐在學校的成績,非常出色,正是我們需要的人才,假以時日,設計總監也是做得的。”

喬嘉樂站起來,朝他伸出手︰“成交。”

傅雲深嘴角的笑意擴大︰“喬小姐真是個聰明人,我就喜歡跟聰明人做生意。”他握住她的手︰“希望我們合作愉快!”

喬嘉樂離開時,走到門邊又站住,她轉身,說︰“傅總,我之所以跟你合作,是因為我姐姐,別以為一份工作就可以收買我。”

傅雲深但笑不語,見她臉上驕傲的神色,他倒是真的有點欣賞這個女孩了。

有喬嘉樂的幫忙,壓根就用不到他出面,他太明白她心里的那種恨,那是世界上最厲害的殺傷性武器。

之後,傅西洲與顧阮阮的婚禮,鬧出了很大的紕漏與笑話,典禮時間,新郎卻消失了。阮老氣得暈倒住院,堅決反對這樁婚事。

姜淑寧高興得拎著瓶紅酒去找傅雲深慶祝,她說︰“兒子,你不出手則已,出手就是最狠一擊!”

她之前一直怨他眼見著傅阮兩家婚禮臨近,卻始終沒有動作,原來是留在了最關鍵的時刻。這下好了,婚禮搞砸了,阮老爺子怒極住院,傅凌天朝傅西洲發了好大的脾氣,听說還動手了。

“媽,你就這麼開心?”他望著母親,見她臉上笑容滿面,眼角眉梢都舒展開來。他很久很久沒有見她這樣開心了。

“當然!”她喝了一大口酒,“實在是太痛快了!”

“你開心就好。”他低頭慢慢飲一口酒。

“難道你不開心嗎?”姜淑寧說著,又有點感嘆,“雲深,自從你進入公司,這麼些年來,我知道你其實並沒有百分百盡心,你是處處跟傅西洲爭,但頂多用了七分力。我也知道,你有好多次都想退出公司。但是兒子,人活一口氣,你以為我真的多麼在意傅家的家財?我們姜家雖然不如傅家家大業大,但我從小也是被捧在手心里長大,好東西見多了去。”她端著酒杯的手指緩緩握緊,咬牙道︰“我只是不甘心,不甘心被這麼踐踏!”

因為心有不甘,所以滋生出欲望,因為心懷過多欲望,而滋生出更多的不甘,為這些買單的,是陰謀、算計、勾心斗角,如果一個人的生活中數十年如一日被這些東西充斥著,痛苦便如影隨形,也漸漸被這些東西淹沒,不知道到底什麼才是最重要的。

一瓶酒的三分之二進了她的胃里,她大概喝多了,第一次在他面前如此剖析內心所想。

她說︰“所以,兒子,你別怪我心狠,逼迫你做你不願意的事,誰叫你生在傅家呢!誰叫你是我的兒子呢!媽媽除了你,別無依靠。”

傅雲深奪過母親手中的紅酒杯︰“別再喝了,你醉了,去休息吧。”

姜淑寧微晃著身體站起來,臨走時還不忘吩咐他︰“兒子,你可別掉以輕心,我听說了,阮家那小丫頭可真是痴心啊,婚禮上丟了這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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