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回 天下掌門人大會(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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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一幕胡斐瞧得清清楚楚,他聽到「紅花會」三字,已是心中怦怦而跳,待見常氏兄弟說來便來,說去便去,將滿廳武師視如無物,更是心神俱醉,心中只是想著一個念頭:「這才是英雄豪傑!」桑飛虹一直在旁瞧著熱鬧,見了這當日文醉翁還是嚇成這個模樣,她少年好事,伸手在他臂上輕輕一推,笑道:「坐下吧,一對無常鬼早去啦!」那知她這麼一推,文醉翁應手而倒,再不起來。桑飛虹大吃一驚,俯身一看,但見他滿臉青紫之色,早已膽裂而死,忙叫道:「死啦,死啦,這人嚇死啦!」大廳上群雄一陣騷動,這文醉翁先前坐在太師椅中自斟自飲,將誰都不瞧在眼裡,大有「老子天下第一」之概,想不到常氏兄弟一到,只一句話,竟爾活生生的將他嚇死。郭玉堂嘆道:「死有餘辜,死有餘辜!」胡斐道:「郭前輩,這姓文的生平品行不佳么?」郭玉堂搖頭道:「豈單是品行不佳而已,奸淫擄掠,無所不為。我本不該說死人的壞話,但事實俱在,也不必諱言。我早料到他決計不得善終,只是竟會給黑白無常一下子嚇死,可誰也意想不到。」另一人插口道:「想是常氏兄弟曾尋他多時,今日冤家狹路,重又撞見。」郭玉堂道:「以前這姓文的一定曾給常氏兄弟逮住過,說不定還發下過什麼重誓。」那人搖頭道:「自作孽,不可活。」郭玉堂道:「這叫作是非只為多開口,煩惱皆因強出頭。他若是稍有自知之明,不去想得什麼玉龍御杯,躲在人群之中,西川雙俠也不會見到他啊。」說話之際,人叢中走出一個老者來,腰間插著一根黑黝黝的大煙袋,走到文醉翁屍身之旁,哭道:「文二弟,想不到你今日命喪鼠輩之手。」胡斐聽得他罵「西川雙俠」為鼠輩,心下大怒,低聲道:「郭前輩,這老兒是誰?」郭玉堂道:「這是開封府『玄指門』的掌門人,複姓上官,叫作上官鐵生,自己封了個外號,叫什麼『煙霞散人』。他和文醉翁一鼻孔出氣,自稱『煙酒二仙』!」胡斐見他一件大褂上光滑晶亮,滿是煙油,腰間的煙筒甚是奇特,裝煙的窩兒幾乎有拳頭大小,想是他煙癮奇重,哼了一聲道:「這種煙鬼,還稱得上是個『仙』字?」上官鐵生抱著文醉翁的屍身乾號了幾聲,站起身來,瞪著桑飛虹怒道:「你幹麼毛手毛腳,將我文二弟推死了?」桑飛虹大出意外,道:「他明明是嚇死的,怎地是我推死的?」上官鐵生道:「嘿嘿,好端端一個人,怎麼會嚇死?定是你暗下陰毒手段,害了我文二弟性命。」

原來他見文醉翁一嚇而死,江湖上傳揚開來,聲名大是不好,「醉八仙」這一門,只怕從此再無抬頭之日,因此硬派是桑飛虹暗下毒手。須知武林人物被人害死,那是尋常之事,不致於聲名有累。桑飛虹年歲尚輕,不懂對方嫁禍於己的用意,驚怒之下,辯道:「我跟他素不相識,何必害他?這裡千百對眼睛都瞧見了,他明明是嚇死的。」

坐在太師椅中的蒙古哈赤大師一直楞頭楞腦的默不作聲,這時突然插口道:「這位姑娘沒下毒手,我是瞧得清清楚楚的。那兩個惡鬼一來,這位文爺便嚇死了。我聽得他叫道:『黑無常、白無常!』」他聲音宏大,說到「黑無常、白無常」這六個字時,學著文醉翁的語調,更是十分古怪。眾人一愣之下,哄堂大笑起來。哈赤卻不知眾人因何而笑,大聲道:「難道我說錯了么?這兩個無常鬼生得這般醜惡,怪模怪樣的,嚇死人也不稀奇。你可別錯怪了這位姑娘。」

桑飛虹道:「是么?這位大師也這麼說。他自是嚇死的,關我什麼事了?」上官鐵生從腰間拔出旱煙筒,裝上一大袋煙絲,打火點著了,吸了兩口,斗然間一股白煙迎面向她噴去,喝道:「賤婢,你明明是殺人兇手,卻還要賴?」

桑飛虹見白煙噴到,急忙閃避,但為時不及,鼻中已吸了一些白煙進去,頭腦中微微發暈,聽他出口傷人,再也忍耐不住,回罵道:「纏夾不清的老鬼,難道我怕了你嗎?你說是我殺的,連你一起殺了,便又怎麼樣?」左掌虛拍,右足便往他腰間里踢去。那哈赤和尚大聲道:「老頭兒,你別冤枉好人,我親眼目睹,這文爺明明是給那兩個惡鬼嚇死的……」胡斐見這和尚傻裡傻氣,性子倒是正直,只是他開口「惡鬼」,閉口「惡鬼」,聽來極不順耳,不由得心中有氣,要待想個法兒,給他一點小小苦頭吃吃,忽見西首廳中走出一個青年書生來,筆直向哈赤和尚走去。這人約莫二十五六歲年紀,身材瘦小,打扮得頗為俊雅,右手搖著一柄摺扇,走到哈赤跟前,說道:「大和尚,你有一句話說錯了,得改一改口。」哈赤瞪目道:「什麼話說錯了?」

那書生道:「那兩位不是『惡鬼』,乃是赫赫有名的『西川雙俠』常氏昆仲,相貌雖生得特異,但武功高強,行俠仗義,江湖之上,人人欽仰。」這幾句話只把胡斐聽得心中大悅,心道:「這位書生相公能說得出這樣幾句來,人品大是不凡,倒要跟他結交結交。」哈赤道:「那文爺不是叫他們『黑無常、白無常』嗎?黑無常、白無常怎麼不是惡鬼?」那書生道:「他二位姓常,名字之中,又是一位有個『赫』字,一位有個『伯』字,因此前輩的朋友們,開玩笑叫他二位為黑無常、白無常。這外號兒若非有身分的前輩名宿,卻也不是隨便稱呼得的。」他二人一個瞪著眼睛大呼小叫,一個斯斯文文的給他解說,那一邊上官鐵生和桑飛虹卻已動上了手。莫看桑飛虹適才給倪氏兄弟逼得只有招架閃避,全無還手之力,實在「雙子門」的武功兩人合使,太過怪異,這時她一對一的和上官鐵生過招,竟是絲毫不落下風。那上官鐵生看似空手,其實手中那支旱煙管乃鑌鐵打就,竟當作了點穴橛使。他「玄指門」原擅打人身三十六大穴,只是桑飛虹身法過於滑溜,始終打不到她的穴道,有幾次過於託大,險些還被她飛足踢中。但聽得他嗤溜溜的不停吸煙,吞煙吐霧,那根煙管竟被他吸得漸漸的由黑轉紅,原來那大煙斗之中藏著許多精炭,他一吸一吹,將鑌鐵煙斗漸漸燒紅。這麼一來,一根尋常煙管變成了一件極厲害的利器,打得稍近,桑飛虹便感手燙麵熱,衣帶裙角更給煙斗炙焦了。她心中一慌,手腳稍慢,驀地里上官鐵生一口白煙直噴到她臉上,桑飛虹只感頭腦一陣暈眩,登時天旋地轉,站立不定,身子一晃,摔倒在地。原來上官鐵生所吸的煙草之中,混有極猛烈的迷藥,他一來平時吸慣,二來口鼻之中另有解藥。那書生站在一旁跟哈赤和尚說話,沒理會身旁的打鬥,忽然間鼻中聞到一股異香,其中竟混有黑道中所使的迷香在內,不由得大怒。一瞥眼間,只見上官鐵生的煙管已點向桑飛虹膝彎穴道,嗤的一聲響,煙焰飛揚,焦氣觸鼻,她裙子已燒穿了一個洞,桑飛虹受傷,大叫一聲,上官鐵生第二下又打向她的腰間。那書生怒喝:「住手!」上官鐵生一怔之間,那書生一彎腰,已除下哈赤和尚的一對鞋子,返身向上官鐵生燒紅了的煙鬥上挾去。那書生這幾下手腳當真是如風似電,哈赤和尚一怔之下,大叫:「你……你脫了我鞋子幹麼?」他喊叫聲中,那書生已用兩只鞋子的鞋底挾住了那燒得通紅的鑌鐵煙斗,一掙一扭,繞到上官鐵生身後。嗤嗤幾聲響,上官鐵生衣袖燒焦,他右臂吃痛,只得撒手。那書生連鞋帶煙管往外一抖,摔了出去,搶步去看桑飛虹,只見她雙目緊閉,昏迷不醒。啪啪兩響,哈赤的一對鞋子跌在酒席之上,湯水四濺,那煙管卻對準了郭玉堂飛去,力勁勢急。郭玉堂叫聲:「啊喲!」急欲閃避,只是那煙管來得太快,又是出其不意,一時不及躲讓,眼見那通紅炙熱的鐵煙斗便要撞到他的面門。胡斐伸手抓起一雙筷子,力透筷端,半空中將煙管挾住了。這幾下兔起鶻落,變化莫測,大廳上群豪呆了一呆,這才齊聲喝彩。那書生向胡斐點頭一笑,謝他相助,免致無意傷人,轉過頭來,皺了眉望著桑飛虹,不知如何解救,一頓之下,向上官鐵生喝道:「這裡大伙兒比武較藝,你怎地用起迷藥來啦?快取解藥出來!」

上官鐵生被他奪去煙管,知道這書生出手敏捷,自己又沒了兵刃,不敢再硬,只陰陰地道:「誰用迷藥啦?這丫頭定力太差,轉了幾個圈子便暈倒了,又怪得誰來?」旁觀眾人不明真相,倒也不便編派誰的不是。

卻見西廳席上走出一個腰彎弓背的中年婦人,手中拿著一只酒杯,含了一口酒,便往桑飛虹臉上噴去。那書生道:「啊,這……這是解藥么?」那婦人不答,又噴了一口酒,噴到第三口時,桑飛虹睜開眼來,一時不明所以。上官鐵生道:「哈,這丫頭可不是自己醒了?怎地胡說八道,說我使迷藥?堂堂福大帥府中,說話可得檢點些。」那書生反手一記耳光,喝道:「先打你這下三爛的奸徒。」上官鐵生一低頭,這一掌居然並沒打中。那書生打得巧妙,這「煙霞散人」卻也躲得靈動。桑飛虹伸手揉了揉眼睛,已然醒悟,一躍而起,左掌探出,拍向上官鐵生胸口,罵道:「你用毒煙噴人!」上官鐵生斜身閃開,向那中年婦人瞪了一眼,心中又驚又怒:「此人怎能解我的獨門迷藥?我跟你無冤無仇,何以來多管閑事?」桑飛虹向那書生點了點頭,道:「多謝相公援手。」那書生指著那婦人道:「是這位女俠救醒你的。」

那婦人冷冷的道:「我不會救人。」轉身接過胡斐手中的筷子,挾著那根鐵煙管,交在上官鐵生手裡,仍是嘶啞著嗓子道:「這次可得拿穩了。」

這一來,那書生、桑飛虹、上官鐵生全都胡塗了,不知這婦人是何路道,她救醒了桑飛虹,卻又將煙管還給上官鐵生,難道她是個濫好人,不分是非的專做好事么?只見她頭髮花白,臉色蠟黃,體質極是衰弱,不似身有武功,待要仔細打量時,那婦人已轉過身子,回歸席上。這婦人正是程靈素所喬裝改扮。要知若不是毒手藥王的高徒,也決不能在頃刻之間,便解了上官鐵生所使的獨門迷藥。

哈赤一直不停口的大叫:「還我鞋子來,還我鞋子來!」但各人心有旁騖,誰也沒有理他。哈赤大惱,伸手往那書生背心扭去,喝道:「還我鞋子不還?」那書生身子一側,讓了開去,笑道:「大和尚,鞋子燒焦啦?」哈赤足下無鞋,甚是狼狽,奔到酒席上去撿起,只是一對鞋子酒水淋漓,里里外外都是油膩,怎能再穿?可是不穿又不成,只得勉強套在腳上,轉頭去找那書生的晦氣時,卻已尋不到他的蹤影。但見上官鐵生和桑飛虹又已斗在一起。哈赤轉了幾個圈子,不見書生,只得回去坐在太師椅中,喃喃道:「直娘賊,今日也真晦氣,撞見了一對無常鬼,又遇上了一個秀才鬼。」口中千賊萬賊地罵個不停。

他罵了一陣,見上官鐵生和桑飛虹越斗越快,一時也分不出高下,無聊起來,更住口不罵了,卻覺腳上油膩膩的十分難受,忍不住又破口罵了出來。

突然間只聽得眾人哈哈大笑,哈赤瞪目而視,不見有何可笑之處,卻見眾人的目光一齊望著自己,哈赤摸了摸臉,低頭瞧瞧身上衣服,除了一雙鞋子之外,並無什麼特異,怒道:「笑什麼?有什麼好笑?」眾人卻笑得更加厲害了。哈赤心道:「好吧,龜兒子,你們笑你們的,老子可不來理會。」一本正經的坐在椅中,只道自己見怪不怪,其怪自敗,眾人瞎笑一陣,自會止歇,豈知大廳中笑聲越來越響。桑飛虹雖在惡鬥,但偶一回頭之際,卻也忍不住抿嘴嫣然。

哈赤目瞪口呆,心慌意亂,實不知眾人笑些什麼,東張西望,情狀更是滑稽。桑飛虹終於耐不得了,笑道:「大和尚,你背後是什麼啊?」哈赤一躍離椅,回過頭來,只見那書生穩穩的坐在他椅背之上,指手劃腳,做著啞劇,逗引眾人發笑。原來他在椅背上已坐了甚久,默不作聲的做出各種怪模怪樣。哈赤大怒,喝道:「秀才鬼,你幹麼作弄我?」那書生聳聳肩頭,做個手勢,意謂:「我沒作弄你啊。」哈赤喝道:「那你幹麼坐在這裡?」那書生指指茶几上的八只玉龍杯,做個取而藏之懷內的手勢,意思說:「我想取這玉龍杯。」哈赤又道:「你要爭奪御杯?」那書生點了點頭。哈赤道:「這裡還有空著的座位,幹麼不坐?」那書生指指廳上的群豪,左手連揚,右手握拳虛擊己頭,跟著縮肩抱頭,作極度害怕狀。眾人轟笑聲中,哈赤道:「你怕人打,不敢坐,又為什麼坐在我的椅背上?」那書生虛踢一腳,雙手虛擊拍掌,身子滑下,坐在椅中,這意思十分明顯:「我將你一腳踢開,佔了你的椅子。」他身子一滑下,登時笑聲鬨堂。

福康安、安提督等見這場比武鬧得怪態百出,與原意大相徑庭,心中都感不快,但見這書生刁鑽古怪,哈赤和尚偏又忠厚老實,兩人竟似事先串通了來演一出雙簧戲一般,也禁不住微笑。這時那對雙生孩兒已由王劍英、王劍傑兄弟護送到了後院,若是尚在大廳,孩子們喜歡熱鬧,更要哈哈大笑了。程靈素低聲對胡斐道:「這人的輕功巧妙之極。」胡斐道:「是啊,他身法奇靈,另成一派,我生平還沒見過。」程靈素道:「似乎存心搗蛋來著。」胡斐緩緩點頭,不再說話。這時會中有識之士也都已看出,這書生明著是跟哈赤玩鬧,實則是在攪擾福康安這天下掌門人大會,要令他一個莊嚴肅穆的英豪聚會,變成百戲雜陳的胡鬧之場。只見那書生從懷中取出一柄摺扇指著哈赤,說道:「哈赤和尚,你不可對我無禮。此扇之中,藏著你的老祖宗。」哈赤側過了頭,瞧瞧摺扇,不見其中有何異狀,搖頭道:「不信你的瞎說!」那書生突然打開摺扇,向著他一揚,一本正經的道:「你不信?那就清清楚楚的瞧一瞧。」

眾人一看他的摺扇,無不笑得打跌,原來白紙扇面上畫著一只極大的烏龜。這只烏龜肚皮朝天,伸出長長的頭頸,努力要翻轉身來,但看樣子偏又翻不轉,神情極是滑稽。胡斐忍住笑望程靈素一眼,兩人更加確定無疑,這書生乃是有備而來,存心搗亂。不由得對他都暗自佩服,須知在這龍潭虎穴之中,天下英豪之前,這般攪局,實具過人膽識。哈赤大怒,吼聲如雷,喝道:「你罵我是烏龜?臭秀才當真活得不耐煩了!」那書生不動聲色,說道:「做烏龜有什麼不好?龜鶴延齡,我說你長命百歲啊。」哈赤道:「呸,烏龜是罵人的話。老婆偷漢子,那便是做烏龜了。」那書生道:「失敬,失敬!原來大和尚還娶得有老婆!不知娶了幾個?」湯沛見福康安的臉色越來越是不善,正要出來干預,突見哈赤怒吼一聲,伸手便往那書生背心抓去。這一次那書生竟是沒能避開,被他提起身子,重重的往地下一摔。原來哈赤是蒙古的摔交高手,蒙古摔交之技,共分大抓、中抓、小抓三門,各有厲害絕技。哈赤是中抓門的掌門人,最擅長腰腿之勁,抓人胸背,百發百中。

那書生被他一抓一摔,眼看要吃個小虧,那知明明見到他是背脊向下,落地時卻是雙腳先著。他腿上如同裝上機括,一著地立刻彈起,笑嘻嘻的站著,說道:「你摔我不倒。」哈赤道:「再來!」那書生道:「好,再來!」走近身去,突然伸出雙手,扭住他的胸口。眾人都是大為奇怪,哈赤魁梧奇偉,那書生卻瘦瘦小小,何況哈赤擅於摔交,人人親見,那書生和他相鬥,若不施展輕功,便當以巧妙拳招取勝,怎地竟是以己之短,攻敵之長?哈赤當即伸手抓書生肩頭,出腳橫掃。那書生向前一跌,摟住了哈赤粗大的脖子,雙足足尖同時往哈赤膝蓋里踢去。哈赤雙腿一軟,向前跪倒。但他雖敗不亂,反手抓住那書生的背心,將他扭過來壓在身下。那書生大叫:「不得了,不得了!」從他腋窩底下探頭出來,伸伸舌頭,裝個鬼臉。此時胡斐、湯沛、海蘭弼等高手心下都已雪亮,這書生精於點穴打穴,哈赤絕不是他的對手,而且這書生於摔交相撲之術也甚嫻熟,雖然膂力不及哈赤,可是手腳滑溜,扭斗時每每從絕境中脫困而出。他所以不將哈赤打倒,顯是對他不存敵意,只是借著他玩鬧笑樂,要令福康安和四大掌門人臉上無光。另一邊桑飛虹展開小巧功夫,和上官鐵生游斗不休。她鳳陽府五湖門最擅長的武功乃是「鐵蓮功」,鞋尖上包以尖鐵,若是踢中要害,立可取人性命。上官鐵生浪蕩江湖數十年,如何不省得她的厲害?每見她鞋尖踢來,急忙引身閃避。他是江湖上的成名人物,和這年輕姑娘鬥了近百招,竟然絲毫不佔上風,眼見她鴛鴦腿、拐子腿、圈彈腿、鉤掃腿、穿心腿、撞心腿、單飛腿、雙飛腿,層出不窮,越來越快,心下焦躁起來,看來若要取勝,須得重施故技,於是老氣橫秋地哈哈一笑,說道:「橫踢豎踢,有什麼用?」裝作漫不在乎,湊口到煙管上去深深吸了一下。

桑飛虹見他吸煙,已自提防,急忙搶到上風,防他噴煙。上官鐵生吸了這口煙後,又拆得數招,漸漸雙目圓瞪,向前直視,眼中露出瘋狗般的凶光,突然「胡胡」大叫,向桑飛虹撲了過去。桑飛虹見了這神情,心中害怕,不敢正面與斗,閃身避在一旁。上官鐵生足不停步的向前直衝,「胡」的一聲大叫,卻向福康安撲了過去。

站在福康安身邊最近的衛士是魔爪雁行門的曾鐵鷗,忽見上官鐵生犯上作亂,急忙搶上勾住他手腕,向外一甩。上官鐵生一個踉蹌,跌了出去,眼睛發直,向東首席上沖了過去,亂抓亂打,竟是瘋了。

胡斐斜眼瞧著程靈素,見她似笑非笑,方始明白她適才將煙管還給上官鐵生的用意,原來她於頃刻之間,在煙斗之中裝上了另一種厲害迷藥,即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令這一生以迷藥害人的上官鐵生,在自己的煙管中吸進迷藥。這迷藥入腦,登時神智迷亂,如癲如狂,他原來口中所含的解藥全不管用。東首席上的好手見他衝到,自即出手將他趕開。上官鐵生在地下打了個滾,忽然抱住一張桌子的桌腿,張口亂啃亂咬。眾人見了這等情景,都是暗暗驚怖,誰也笑不出來,不知他何以會突然如此。眾人一時默不作聲,大廳之上,只聽得哈赤在「小畜生、賊秀才」的罵不絕口。那書生道:「我勸你別罵了吧。」哈赤怒道:「我罵你便怎樣?賊秀才!」那書生道:「諒你也不敢罵福大帥,你有種的,便罵一聲賊大帥。」

哈赤氣惱頭上,不加考慮,隨口便大聲罵道:「賊大帥!」話一出口,才知不妙,但已經收不迴轉,急得只道:「我……我不是罵他,是……是……罵你!」那書生笑道:「我又不做大帥,你罵我賊大帥幹麼?」

哈赤上了這個當,生怕福康安見責,只急得額頭青筋暴現,滿臉通紅,和身撲了下來,那書生乘他心神恍惚,側身一讓,揪著他右臂借力一送,哈赤一個肥大的身軀飛了出去。上官鐵生正抱住桌腿狂咬,哈赤摔將下來,騰的一響,恰好壓在他背上。上官鐵生「胡胡」大叫,抱牢他雙臂,一口往他的光頭大腦袋上咬落。哈赤吃痛,振臂欲將他摔開。那知一個人神智胡塗之後,竟會生出平素所無的巨力出來,哈赤的膂力本來比他強得多,這時卻脫不出他的摟抱,只給他咬得滿頭鮮血淋漓,直痛得哇哇急叫。

那書生哈哈大笑,叫道:「妙極,妙極!」他一面鼓掌,一面慢慢退向放著八只玉龍杯的茶几,突然間衣袖一拂,抓起兩只玉龍杯,對桑飛虹道:「御杯已得,咱們走吧!」桑飛虹一怔,她和這書生素不相識,但見他對自己一直甚是親切,不自禁的點了點頭,隨著他飛奔出外。福康安身旁的六七名衛士大呼:「捉奸細!捉奸細!」「拿住了!」「拿住偷御杯的賊!」一齊蜂擁著追了出來。群豪見這少年書生在眾目睽睽之下,竟爾大膽取杯欲行,無不驚駭,早有人跟著眾衛士喝了起來:「放下玉杯!」「什麼人,這般胡鬧?」「是哪一家哪一派的混帳東西?」適才常赫志、常伯志兄弟從屋頂上沖入,救去了貴州雙子門倪氏兄弟,福康安府中衛士在大門外又增添人員,這時聽見大廳中一片吆喝之聲,門外的衛士立時將門堵住。安提督一聲令下,數十名衛士將那少年書生和桑飛虹前後圍住。那書生笑道:「誰敢上來,我就將玉杯一摔,瞧它碎是不碎。」眾衛士倒也不敢貿然上前,生怕他當真豁出了性命胡來,將御賜的玉杯摔破了。各人手執兵刃,將二人包圍了個密不通風。桑飛虹受邀來參與這掌門人大會,只是來趕一個熱鬧,並無別意,突然間闖出這個大禍來,只嚇得臉色慘白,一顆心幾乎要跳出了腔子。胡斐對程靈素對望一眼,程靈素緩緩的搖了搖頭。兩人雖對那少年書生甚有好感,但這時身陷重圍之中,如果出手相救,只不過白饒上兩條性命,於事無補。眼看這局勢無法長久僵持,海蘭弼正大踏步走將過去,他一出手,那書生和桑飛虹定然抵擋不住。那書生高舉玉杯,笑吟吟的道:「桑姑娘,這一次咱們可得改個主意啦,你若是將玉杯往地下摔去,說不定還沒碰到地上,已有快手快腳的家伙搶著接了去。咱們不如這樣吧,你聽我叫一二三,叫到『三』字,喀喇一響,就在手中捏碎了。」桑飛虹不由自主的點了點頭,心中卻在暗罵自己,為什麼跟他素不相識,卻事事聽他指使。

海蘭弼走上前去,原是打算在他摔出玉杯時快手接過,聽他這幾句話一說,登時停住了腳步。

湯沛哈哈一笑,走到書生跟前,說道:「小兄弟,你貴姓大名啊?今日在天下英雄之前大大的露了一下臉,當真是聳動武林。你不留下個名兒,那怎麼成?」那書生笑道:「在下一不為名,二不為利,只覺這玉杯兒好玩,想拿回家去玩玩,玩得厭了,便即奉還。」湯沛笑道:「小兄弟,你的武功很特異,老哥哥用心瞧了半天,也瞧不出一個門道來。尊師是哪一位啊?說起來或許大家都有交情。年輕人開個小玩笑,也沒什麼大不了,沖著老哥哥這點小面子,福大帥也不能怪罪,還是入席再喝酒吧。」說著側頭向眾衛士道:「大伙兒退開些!這位兄弟是好朋友,他開個玩笑,卻來這麼興師動眾的,不讓人家笑話咱們太過小氣么?」眾衛士聽他這麼說,都退開了兩步。那書生笑道:「姓湯的,我可不入你這笑面老虎的圈套。你再走近一步,我便把玉杯捏碎了。你若是真有擔當,便讓我把玉杯借回家去,把玩三天。三日之後,一準奉還。」

眾人心想:「你拿了玉杯一出大門,卻到哪裡再去找你?什麼三日之後一定奉還,誰來信你?」各人的目光一齊望著湯沛,瞧他如何回答。只見他又是哈哈一笑,說道:「那又有什麼打緊?小兄弟,你手裡這只玉杯嘛,主兒的名份還沒定。老哥哥卻蒙福大帥的恩典先賞了一只。這樣吧,我自己的那只借給你,你愛玩到幾時便幾時,什麼時候玩得厭了,帶個信來,我再來取回就是了。」說著走到放玉杯的幾前,先取過一塊鋪在桌上的大錦緞,兜在左手之上,然後取過一只玉龍杯,放在錦緞上,鄭而重之的走到那書生跟前,說道:「你拿去吧!」這一著大出人人的意料之外。眾人只道他嘴裡說得漂亮,實則是在想乘機奪回書生手中的玉杯,哪知他借杯之言並非虛話,反而又送一只玉杯過去。

那書生也是頗為詫異,笑道:「你外號兒叫做『甘霖惠七省』,果然是慷慨得緊。兩只玉杯一模一樣,也不用掉了。桑姑娘的玉杯,就算是向這位海大人借的。湯大俠,煩你作個中保。海大人,請你放心,三日之後桑姑娘若是不交還玉杯,你唯湯大俠是問。」湯沛笑道:「好吧!把事兒都攬在我身上,姓湯的一力承當。桑姑娘,你總不該叫我為難罷?」說著向桑飛虹走近了一步。桑飛虹囁嚅著道:「我……我……」眼望那少年書生,不知如何回答才是。湯沛左肘突然一抖,一個肘錐,撞在她右腕腕底。桑飛虹「啊」的一聲驚呼,玉杯脫手向上飛出,便在此時,湯沛右手抓起錦緞上玉杯,左手錦緞揮出,已將那少年上身裹住。右手食指連動,隔著錦緞點中了他「雲門」、「曲池」、「合谷」三處穴道,跟著伸手接住空中落下的玉杯,左足飛出,踢倒了桑飛虹,足尖順勢在她膝彎里一點。那「雲門穴」是在肩頭,「曲池穴」在肘彎,「合谷穴」在大拇指與食指之間,三穴被點,那書生自肩至指,一條肩膀軟癱無力,再也不能捏碎玉杯了。這幾下兔起鶻落,直如變戲法一般,眾人還沒有看清楚怎地,湯沛已打倒二人,手捧三只玉龍杯,放回几上。待他笑吟吟的,坐回太師椅中,大廳上這才彩聲雷動。郭玉堂摸著鬍鬚,不住價連聲讚歎:「這一瞬之間打倒兩人,已是極為不易,更難的是三個人手裡都有一只玉杯,只要分寸拿捏差了厘毫,任誰一只玉杯都會損傷,那麼這一次大會便不免美中不足,更難得的是這一副膽識。程老弟,你說是不是?」胡斐點頭道:「難得,難得。」他見了適才猶如雷轟電閃般的一幕,不由得雄心頓起,暗想:「這姓湯的果是藝業不凡,若有機緣,倒要跟他較量較量。」又想:「那少年書生和桑姑娘失手被擒,就算保得性命,也要受盡折磨,怎生想個法兒相救才好。」這時眾衛士已取過繩索,將那書生和桑飛虹綁了,推到福康安跟前,聽由發落。福康安將手一揮,說道:「押在一旁,慢慢再問,休得阻了各位英雄的興頭。安提督,你讓大家比下去吧!」安提督道:「是!」當即傳下號令,命群豪繼續比試。胡斐見這些人鬥來鬥去,並無傑出的本領,念著馬春花的兩個兒子不知如何重被奪回,馬春花不知是否又遭危難,也無心緒去看各人爭鬥。來來去去比試了十多人,忽聽得門外衛士大聲叫道:「聖旨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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