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回 天下掌門人大會(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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酣戰中周隆小腹上又被賜中了一腳,他左手按腹,滿臉痛苦之色,突然之間,右手「金鉤掛玉」,搶進一步,一招「沒遮攔」,結結實實的捶中在敵人胸口。但聽得喀喇一響,歐陽公政斷了幾根肋骨,搖搖晃晃,一口鮮血噴了出來。他知周隆恨己入骨,一招得勝,跟著便再下毒手,這時自己已無力抵禦,當下強忍疼痛,閃身退下,苦笑道:「是你勝了……」周隆待要追擊,湯沛說道:「周老師,勝負已分,不能再動手了。你請坐吧。」周隆聽得是湯沛出言,不敢違逆,抱拳道:「小人不敢爭這玉龍杯!」抽身歸座。眾武師大都瞧不起歐陽公政的為人,見周隆苦戰獲勝,紛紛過來慰問。歐陽公政滿臉慚色,卻不敢離座出府,他自知冤家太多,這時身受重傷,只要一出福大帥府,立時便有人跟出來下手,周隆第一個便要出來,只得取出傷葯和酒吞服,強忍疼痛,坐著不動,對旁人的冷嘲熱諷,只作不聞。胡斐心道:「這周隆看似戇直,其實甚是聰明,憑他的功夫,那玉龍杯是決計奪不到的,一戰得勝,全名而退。『金剛拳』雖不能列名為『玉龍八門』,但在江湖上卻誰也不能小看了。」只聽湯沛說道:「周老師既然志不在杯,有哪一位老師上來坐這椅子?」

這一只空椅是不戰而得,倒是省了一番力氣,早有人瞧出便宜,兩條漢子分從左右搶了過去。眼看兩人和太師椅相距的遠近都是一般,誰的腳下快一步,誰便可以搶到。哪知兩人來勢都急,奔到椅前,雙肩一撞,各自退了兩步。便在此時,呼的一聲,一人從人叢中竄了出來,雙臂一振,如大鳥般飛起,輕輕巧巧的落在椅中。他後發而先至,竟搶在那兩條漢子的前面,這一份輕功可實在耍得漂亮。人叢中轟雷價喝了聲彩。那互相碰撞的兩個漢子見有人搶先坐入椅中,向他一看,齊聲叫道:「啊,是你!」不約而同地向他攻了過去。那人坐在椅中,卻不起身,左足砰的一下踢出,將左邊那漢子踢了個筋斗,右手一長,扭住右邊漢子的後領,一轉一甩,將他摔了一交。他身不離椅,隨手打倒兩人。眾人都是一驚:「這人武功恁地了得!」安提督不識此人,走上兩步,問道:「閣下尊姓大名?是何門何派的掌門人?」那人尚未回答,地下摔倒的兩個漢子已爬起身來,一個哇哇大叫,一個破口亂罵,掄拳又向他打去。從二人大叫大嚷的言語中聽來,似乎這人一路上侮弄戲耍,二人早已很吃了他的苦頭。那人借力引力,左掌在左邊漢子的背心上一推,右足彎轉,啪的一聲,在右邊漢子的屁股上踢了一腳。兩人身不由主的向前一衝。幸好兩人變勢也快,不等相互撞頭,四只手已伸手扭住,只是去勢急了,終於站不住腳,一齊摔倒。左邊那漢子叫道:「齊老二,咱們自己的帳日後再算,今日併肩子上,先料理了這廝再說。」右邊的漢子道:「不錯!」一躍而起,便從腰間抽出了一柄匕首。

胡斐聽得鄰座那老者自言自語:「『鴨形門』的翻江鳧一死,傳下的兩個弟子實在太不成器。」嘆息了一聲,不再往下解釋。胡斐見兩個漢子身法甚是古怪,好奇心起,走過去拱一拱手,說道:「請問前輩,這兩位是『鴨形門』的么?」那老者笑了笑,道:「閣下面生得緊啊。請教尊姓大名?」胡斐還未回答,蔡威已站起身來,說道:「我給兩位引見。這是敝門新任掌門人程靈胡程老師,這位是『先天拳』掌門人郭玉堂郭老師。你們兩位多親近親近。」

郭玉堂識得蔡威,知道華拳門人才輩出,是北方拳家的一大門派,不由得對胡斐肅然起敬,忙起立讓座,說道:「程老師,我這席上只有四人,要不要到這邊坐?」胡斐道:「甚好!」向大聖門的猴形老兒告了罪,和程靈素、姬曉峰、蔡威三人將杯筷挪到郭玉堂席上,坐了下來。「先天拳」一派來歷甚古,創於唐代,但歷代拳師傳技時各自留招,千餘年來又沒出什麼出類拔萃的英傑,因之到得清代,已趨式微。郭玉堂自知武功不足以與別派的名家高手爭勝,也沒起爭奪御杯之意,心安理得的坐在一旁,飲酒觀斗,這時聽胡斐問起,說道:「『鴨形拳』的模樣很不中瞧,但馬步低,下盤穩,水面上的功夫尤其了得。當年翻江鳧在世之日,河套一帶是由他稱霸了。翻江鳧一死,傳下了兩個弟子,這拿匕首的叫做齊伯濤,那拿破甲錐的叫做陳高波。兩人爭做掌門人已爭了十年,誰也不服誰。這次福大帥請各家各派的掌門人赴會,嘿,好家夥,師兄弟倆老了臉皮,可一起來啦!」

只見齊伯濤和陳高波各持一柄短兵刃,左右分進,坐在椅中那人卻仍不站起,罵道:「沒出息的東西,我在蘭州跟你們怎麼說了?叫你們別上北京,卻偏偏要來。」這人頭尖臉小,拿著一根小小旱煙管,呼嚕呼嚕的吸著,留著兩撇黃黃的鼠須,約莫五十來歲年紀。安提督連問他姓名門派,他卻始終不理。胡斐見他手腳甚長,隨隨便便的東劈一掌,西踢一腿,便將齊陳二人的招數化解了去,武功似乎並不甚高,但招數卻極怪異,問郭玉堂道:「郭老師,這位前輩是誰啊?」郭玉堂皺眉道:「這個……這個……」他可也不認識,不由得臉上有些訕訕的,旁人以武功見負自慚,他卻以識不出旁人的來歷為羞。只聽那吸旱煙的老者罵道:「下流胚子,若不是瞧在我那過世的兄弟翻江鳧臉上,我才不理你們的事呢。翻江鳧一世英雄,收的徒弟卻貪圖功名利祿,來趕這趟混水。你們到底回不回去?」陳高波挺錐直戳,喝道:「我師父幾時有你這個臭朋友了?我在師父門下七八年,從來沒見過你這糟老頭子!」那老者罵道:「翻江鳧是我小時玩泥沙、捉蟲蟻的朋友,你這娃娃知道什麼?」突然左手一伸,啪的一下,打了他一個耳括子。這時齊伯濤已攻到他的右側,那老者抬腿一踹,正好踹中他的面門,喝道:「你師父死了,我來代他教訓。」大廳上群雄見三人斗得滑稽,無不失笑。但齊伯濤和陳高波當真是大渾人兩個,誰都早瞧出來他們決不是老者的對手,二人卻還是苦苦糾纏。那老者說道:「福大帥叫你們來,難道當真是安著好心么?他是要挑得你們自相殘殺,為了幾只喝酒嫌小、裝尿不夠的杯子,大家拚個你死我活!」這句話明著是教訓齊陳二人,但聲音響朗,大廳上人人都聽見了。胡斐暗暗點頭,心想:「這位前輩倒是頗有見識,也虧得他有這副膽子,說出這幾句話來。」

果然安提督聽了他這話,再也忍耐不住,喝道:「你到底是誰?在這裡胡說八道的搗亂?」總算他還礙著群雄的面子,當他是邀來的賓客,否則早就一巴掌打過去了。那老者咧嘴一笑,說道:「我自管教我的兩個後輩,又礙著你什麼了?」旱煙管伸出,叮叮兩響,將齊陳手中的匕首和破甲錐打落,將旱煙管往腰帶中一插,右手扭住齊伯濤的左耳,左手扭住陳高波的右耳,揚長而出。說也奇怪,兩人竟是服服帖帖的一聲不作,只是歪嘴閉眼,忍著疼痛,神情極是可笑。原來那老者兩只手大拇指和食指扭住耳朵,另外三指卻分扣兩人腦後的「強間」「風府」兩穴,令他們手足俱軟,反抗不得。胡斐心道:「這位前輩見事明白,武功高強,他日江湖上相逢,倒可和他相交。齊陳二人若能得他調教,將來也不會如此沒出息了。」安提督罵道:「混帳王八羔子,到大帥府來胡鬧,當真是活得不耐煩了……」忽然波的一聲,人叢中飛出一個肉丸,正好送在他的嘴裡。安提督一驚之下,骨碌一下,吞入了肚中,登時目瞪口呆,說不出話來,雖然牙齒間沾到一些肉味,卻不清楚到底吞了什麼怪東西下肚,又不知這物事之中是否有毒,自是更不知這肉丸是何人所擲了。這一下誰也沒瞧明白,只見他張大了口,滿臉驚惶之色,一句話沒罵完,卻沒再罵下去。湯沛向著安提督的背心,沒見到他口吞肉丸,說道:「江湖上山林隱逸之士,所在多有,原也不足為奇。這位前輩很清高,不願跟咱們俗人為伍,那也罷了。這裡有一張椅子空著,卻有哪一位老師上來坐一坐?」

人叢中一人叫道:「我來!」眾人只聞其聲,不見其人,過了好一會,才見人叢中擠出一個矮子來。只見這人不過三尺六七寸高,滿臉虯髯,模樣甚是兇橫。有些年輕武師見他矮得古怪,不禁笑出聲來。那矮子回過頭來,怒目而視,眼光炯炯,自有一股威嚴,眾人竟自不敢笑了。

那矮子走到二郎拳掌門人黃希節身前,向著他從頭至腳的打量。黃希節坐在椅上,猶似一座鐵塔,比那矮子站著還高出半個頭。那矮子對他自上看到下,又自下看到上,卻不說話。黃希節道:「看什麼?要跟我較量一下么!」那矮子哼了一聲,繞到椅子背後,又去打量他的後腦。黃希節恐他在身後突施暗算,跟著轉過頭去,那矮子卻又繞到他正面,仍是側了頭,瞪眼而視。那四品武官說道:「這位老師是陝西地堂拳掌門人,宗雄宗老師!」

黃希節給他瞧得發毛,霍地站起身來,說道:「宗老師,在下領教領教你的地堂拳絕招。」那知宗雄雙足一登,坐進了他身旁空著的椅中。黃希節哈哈一笑,說道:「你不願跟我過招,那也好!」坐回原座。宗雄卻又縱身離座,走到他跟前,將一顆冬瓜般的腦袋,轉到左邊,又轉到右邊,只是瞧他。黃希節怒喝道:「你瞧什麼?」宗雄道:「適才飲酒之時,你幹麼瞧了我一眼,又笑了起來?你笑我身材矮小,是不是?」黃希節笑道:「你身材矮小,跟我有什麼相干?」宗雄大怒,喝道:「你還討我便宜!」黃希節奇道:「咦,我怎地討你便宜了?」宗雄道:「你說我身材矮小,跟你有什麼相干?嘿嘿,我生得矮,那只跟我老子相干,你不是來混充我老子嗎?」此言一出,大廳中登時哄堂大笑。福康安正喝了一口茶,忍不住噴了出來。程靈素伏在桌上,笑得揉著肚子。胡斐卻怕大笑之下,粘著的鬍子落了下來,只得強自忍住。黃希節笑道:「不敢,不敢!我兒子比宗老師的模樣兒俊得多了。」宗雄一言不發,呼的一拳便往他小肚上擊去。黃希節早有提防,他身材雖大,行動卻甚是敏捷,一躍而起,跳在一旁。只聽喀喇一響,宗雄一拳已將一張紫檀木的椅子打得碎裂。這一拳打出,大廳上笑聲立止,眾人見他雖然模樣醜陋,言語可笑,但神力驚人,倒是不可小覷了。宗雄一拳不中,身子後仰,反腳便向黃希節踢去。黃希節左腳縮起,「英雄獨立」,跟著還了一招「打八式跺子腳」。宗雄就地滾倒,使了地堂拳出來,手足齊施,專攻對方的下三路。黃希節連使「掃堂腿」、「退步跨虎勢」、「跳箭步」數招,攻守兼備。但他的「二郎拳」的長處是在拳掌而非腿法,若與常人搏擊,給他使出「二郎擔山掌」、「蓋馬三拳」等絕招來,憑著他拳快力沉,原是不易抵擋,而他所練腿法,也是窩心腿,撩陰腿等用以踢人上盤中盤,這時遇到宗雄在地下滾來滾去,生平所練的功夫盡數變了無用武之地,不但拳頭打人不著,踢腿也無用武處,只是跳躍而避。過不多時,膝彎里已被宗雄接連踢中數腿,又痛又酸之際,宗雄雙腿一絞,黃希節站立不住,摔倒在地。

宗雄縱身撲上,那知黃希節身子跌倒,反而有施展餘地,一拳擊出,正中對方肩頭,將宗雄擊出丈余。宗雄一個打滾,又攻了回來。黃希節跪在地下,瞧准來勢,左掌右拳,同時擊出,宗雄斜身滾開。兩人著地而斗,只聽得砰砰之聲不絕,身上各自不斷中招。但兩人都是皮粗肉厚之輩,很挨得起打擊,你打我一拳,我還你一腳,一時竟分不出勝負,這般搏擊,宗雄已佔不到便宜,驀地里黃希節賣個破綻,讓宗雄滾過身來,拚著胸口重重挨上一拳,雙手齊出,抓住他的脖子,一翻身,將他壓在身下,雙手使力收緊。宗雄伸拳猛擊黃希節脅下,但黃希節好容易抓住敵人要害,如何肯放?宗雄透不過氣來,滿臉脹成紫醬,擊出去的拳頭也漸漸無力了。群雄見二人蠻打爛拚,宛如市井之徒打架一般,那還有絲毫掌門人的身分,都是搖頭竊笑。

眼見宗雄漸漸不支,人叢中忽然跳出一個漢子,擂拳往黃希節背上擊去。安提督喝道:「退下,不得兩個打一個。」但那人拳頭已打到了黃希節背心。黃希節吃痛,手一松,宗雄翻身跳起,人叢中又有一人跳出,長臂掄拳,沒頭沒腦的向那漢子打去。原來這兩人一個是宗雄的大弟子,一個是黃希節的兒子,各自出來助拳,大廳上登時變成兩對兒相毆。旁觀眾人吶喊助威,拍手叫好。一場武林中掌門人的比武較藝,竟變成了耍把戲一般,莊嚴之意,蕩然無存。宗雄吃了一次虧,不敢再僥倖求勝,當下嚴守門戶,和黃希節鬥了個旗鼓相當。黃希節的兒子臨敵經驗不足,接連給對方踢了幾個筋斗。他一怒之下,從靴筒中拔出一柄短刀,便向敵人剁去。宗雄的弟子吃了一驚,他身上沒攜兵刃,搶過湯沛身旁那張空著的太師椅,舞動招架。

這場比武越來越不成模樣。安提督喝道:「這成什麼樣子?四個人通統給我退下。」但宗雄等四人打得興起,全沒聽見他的說話。海蘭弼站起身來,道:「提督大人的話,你們沒聽見么?」黃希節的兒子一刀向對手剁去,卻剁了個空。海蘭弼一伸手,抓住他的胸口,順手向外擲出,跟著回手抓住宗雄的弟子,也擲到了天井之中。眾人一呆之下,但見海蘭弼一手一個,又已抓住宗雄和黃希節,同時擲了出去。四人跌成一團,頭暈腦脹之下,亂扭亂打,直到幾名衛士奔過去拆開,方才罷手,但人人均已目腫鼻青,兀自互相叫罵不休。

海蘭弼這一顯身手,旁觀群雄無不惕然心驚,均想:「這人身列四大掌門,果然有極高的武功,這麼隨手一抓一擲,就將宗黃二人如稻草般拋了出去。」要知宗雄和黃希節雖然斗得狼狽,但兩人確有真實本領,在江湖上也都頗有聲望,實非等閑之輩。海蘭弼擲出四人後,回歸座位。湯沛贊道:「海大人好身手,令人好生佩服。」海蘭弼笑道:「可叫湯大俠見笑了,這幾個家伙可實在鬧得太不成話。」

這時侍僕搬開破椅,換了一張太師椅上來。「崑崙刀」掌門人西靈道人本來一直臉含微笑,待見海蘭弼露了這手功夫,自覺難以和他並列,忝居「玉龍八門」的掌門人之一,不由得有些局促不安起來。那一旁「醉八仙」掌門人千杯居士文醉翁,卻仍是自斟自飲,醉眼模糊,對眼前之事恍若不聞不見。安提督說道:「福大帥請各位來此,乃是較量武功,以定技藝高下,可千萬別像適才這幾位這般亂打一氣,不免貽笑大方。」只聽宗雄在廊下喝道:「什麼貽笑大方?貽哭小方?你懂武功不懂?咱們來較量較量。」安提督只作沒聽見,不去睬他,說道:「這裡還有兩個座位,哪一位真英雄、真好漢上來乘坐?」宗雄大怒,叫道:「你這麼說,是罵我不是真英雄了?難道我是狗熊?」他不理會適才曾被海蘭弼擲跌,當即從廊下縱了出來,向安提督奔去,突然間腳步踉蹌,跌了個筋斗。原來一名衛士伸足一絆,摔了他一交。宗雄大怒,轉過身來找尋暗算之人時,那衛士早已躲開。宗雄喃喃咒罵,不知是誰暗中絆他。這時眾人都望著中間的兩張太師椅,沒誰再去理會宗雄。原來一張空椅上坐著一個穿月白僧袍的和尚,唱名武官報稱是蒙古哈赤大師,另一張空椅上卻擠著坐了兩人。這兩人相貌一模一樣,倒掛眉,鬥雞眼,一對眼珠緊靠在鼻樑之旁,約莫四十來歲年紀,服飾打扮沒半絲分別,顯然是一對孿生兄弟。這兩人容貌也沒什麼特異,但這雙鬥雞眼卻襯得形相甚是詭奇。唱名武官說道:「這兩位是貴州『雙子門』的掌門人倪不大、倪不小倪氏雙雄。」

眾人一聽他倆的名字,登時都樂了,再瞧二人的容貌身形,真的再也沒半分差異,也不知倪不大是哥哥呢,還是倪不小是哥哥。如果一個叫倪大,一個倪小,那自是分了長幼,但「不大」似乎是小,「不小」似乎是大,卻又未必盡然。只見兩人雙手都攏在衣袖之中,好像天氣極冷一般。眾人指指點點的議論,有的更打起賭來,有的說倪不大居長,有的說倪不小為大,但到底哪一個是倪不大,哪一個是倪不小,卻又是誰也弄不清楚。兩兄弟神色木然,四目向前直視,二人都非瘦削,但並排坐在一張椅中,絲毫不見擠迫,想來自幼便這麼坐慣了的。福康安凝目瞧著二人,臉含微笑,也是大感興味。眾人正議論間,忽地眼前一亮,只見人叢中走出一個女子來。這女子身穿淡黃羅衫,下身系著蔥綠裙子,二十一二歲年紀,膚色白嫩,頗有風韻。唱名武官報道:「鳳陽府『五湖門』的掌門人桑飛虹姑娘。」眾武師突然見到一個美貌姑娘出場,都是精神一振。郭玉堂對胡斐道:「五湖門的弟子都是做江湖賣解的營生,世代相傳,掌門人一定是女子。便是有武藝極高、本領極大的男弟子,也不能當掌門人。只是這位桑姑娘年紀這樣輕,恐怕不見得有什麼真實功夫吧?」

只見桑飛虹走到倪氏昆仲面前,雙手叉腰,笑道:「請問兩位倪爺,哪一位是老大?」兩人搖了搖頭,並不回答,桑飛虹笑道:「便是雙生兄弟,也有個早生遲生,老大老二。」倪氏昆仲仍舊搖了搖頭。桑飛虹道:「咦,這可奇啦!」指著左首那人道:「你是老大?」那人搖了搖頭。她又指著右首那人道:「那麼你是老大了?」那人又搖了搖頭。桑飛虹皺眉道:「咱們武林中人,講究說話不打誑語。」右首那人道:「誰打誑了?我不是他哥哥,他也不是我哥哥。」桑飛虹道:「你二位可總是雙生兄弟吧?」兩人同時搖了搖頭。

這幾下搖頭,大廳上登時群情聳動,他二人相貌如此似法,決不能不是雙生兄弟。

桑飛虹哼了一聲道:「這還不是打誑?你們若不是雙生兄弟,殺了我頭也不信。那麼誰是倪不大?」左首那人道:「我是倪不大。」桑飛虹道:「好,是你先出世呢還是他先出世?」倪不大皺眉道:「你這位姑娘纏夾不清,你又不是跟咱兄弟攀親,問這個幹麼!」桑飛虹走慣江湖,對他這句意含輕薄之言也不在意,拍手笑道:「好啦,你自己招認是兄弟啦!」倪不大道:「咱們是兄弟,可不是雙生兄弟。」桑飛虹伸食指點住腮邊,搖頭:「我不信。」倪不大道:「你不信就算了。誰要你相信?」桑飛虹甚是固執,說道:「你們是雙生兄弟,有什麼不好?為什麼不肯相認?」倪不小道:「你一定要知道其中緣由,跟你說了,那也不妨。但咱兄弟有個規矩,知道了我們出身的秘密之後,須得挨咱兄弟三掌,倘若自知挨不起的,便得向咱兄弟磕三個響頭。」桑飛虹實在好奇心起,暗想:「他們要打我三掌,未必便打得到了,我先聽聽這秘密再說。」於是點頭道:「好,你們說罷!」倪氏兄弟忽地站起,兩人這一站,竟無分毫先後遲速之差,真如是一個人一般。桑飛虹得意洋洋的道:「這還不是雙生兄弟?當真騙鬼也不相信!」只見他二人雙手伸出袖筒,眼前金光閃了幾閃,原來二人十根手指上都套著又尖又長的金套,若是向人抓來,倒是不易抵擋的利器。倪氏兄弟身形晃動,伸出手指,便向桑飛虹抓到。

桑飛虹吃了一驚,急忙縱身躍開,喝道:「幹什麼?」倪不大站在東南角,倪不小站西北角上,兩個人手臂伸開,每根手指上加了尖利的金套,都有七八寸長,登時將桑飛虹圍在中間。安提督忙道:「今日會中規矩,只能單打獨鬥,不許倚多為勝。」倪不小那雙鬥雞眼的兩顆眼珠本來聚在鼻樑之旁,忽然橫向左右一分,朝安提督白了一眼,冷冷地道:「安大人,你可知咱哥兒倆是哪一門哪一派啊?」安提督道:「你兩位是貴州『雙子門』吧?」倪不大的眼珠也倏地分開,說道:「咱『雙子門』自來相傳,所收的弟子不是雙生兄弟,便是雙生姊妹,和人動手,從來就沒單打獨鬥的。」

安提督尚未答話,桑飛虹搶著道:「照啊,你們剛才說不是雙生兄弟,這會兒自己又承認了。」倪不小道:「我們不是雙生兄弟!」眾人聽了他二人反反覆復的說話,都覺得這對寶貝兒兄弟有些兒痴呆。桑飛虹格格一笑,道:「不和你們歪纏啦,反正我又不想要這玉龍杯!」說著便要退開。倪不小雙手一攔,說道:「你已問過我們的身世,是受我們三掌呢,還是向咱兄弟磕三個頭?」桑飛虹秀眉微蹙,說道:「你們始終說不明白,又說是兄弟,又說不是雙生兄弟。天下英雄都在此,倒請大家評評這個理看。」倪不大道:「好,你一定要聽,便跟你說了。」倪不小道:「我們兩個一母同胞。」倪不大道:「一母同胞共有三人。」倪不小道:「我兩人是三胞胎中的兩個。」倪不大道:「所以說雖是兄弟,卻不是雙生兄弟。」倪不小道:「大哥哥生下娘胎就一命嗚呼。」倪不大道:「我們二人同時生下,不分先後。」倪不小道:「雙頭並肩,身子相連。」倪不大道:「一位名醫巧施神術,將我兄弟二人用刀剖開。」倪不小道:「因此上我二人分不出誰是哥哥,誰是弟弟。」倪不大道:「我既不大,他也不小。」他二人你一句,我一句,一口氣的說將下來,中間沒分毫停頓,語氣連貫,音調相同,若有人在隔壁聽來,決計不信這是出於二人之口。大廳上眾人只聽得又是詫異,又是好笑,人人均想這事雖然奇妙,卻也並非事理所無,不由得盡皆驚嘆。桑飛虹笑道:「原來如此,這種天下奇聞,我今日還是第一次聽到。」倪不小道:「你磕不磕頭?」桑飛虹道:「頭是不磕的。你要打,便動手吧,我可沒答應你不還手。」倪不大、倪不小兩兄弟互相併不招呼,突然間金光晃動,二十根套著尖利金套的手指疾抓而至。桑飛虹身法靈便,竟從二十根長長的手爪之間閃避了開去。倪氏兄弟自出娘胎以來,從未分開過一個時辰,所學武功也純是分進合擊之術,兩個人和一個人絕無分別,便如是一個四手四足二十根手指的單人一般,兩人出手配合得絲絲入扣,倪不大左手甫伸,倪不小的右手已自側方包抄了過來。桑飛虹身法雖是滑溜之極,但十餘招內,竟是還不得一招,眼見情勢甚是危急,這局面無法長久撐持,只要稍有疏神,終須傷在他兩兄弟的爪下。

廳上旁觀的群雄之中,許多人忍不住呼喝起來:「兩個打一個,算是英雄呢還是狗熊?」「兩個大男人合斗一個年輕姑娘,可真是要臉得緊!」「人家姑娘是空手,這兩位爺們手指上可帶著兵刃呀!」「小兄弟,你上去相助一臂之力,說不定人家大姑娘對你由感生情呢,哈哈!」

正嘈鬧間,倪不大和倪不小突然同時「咦」的一聲呼叫,並肩躍在左首,凝目望向福康安,臉上充滿驚喜的神色。眾人一齊順著他二人目光瞧去,但見福康安笑吟吟的坐在椅中,一手拉著一個孩兒,低聲跟兩人說話。這兩個孩兒生得玉雪可愛,相貌全然相同,顯然也是一對雙生兄弟,但與倪不大、倪不小兄弟相比,二俊二丑,襯托得加倍分明。眾人看了,又均是一樂。胡斐和程靈素卻同時心頭大震,原來這兩個孩兒正是馬春花的兒子,不知又如何給福康安奪了回來?胡程二人跟著便想:「孩兒既給他奪回,那麼我們的行藏也早便給他識破了。」程靈素向胡斐使個眼色,示意須當及早溜走。胡斐點了點頭,心想:「對方若已識破,自然暗中早有布置,此時已走不脫了。只能隨機應變,再作道理。」

倪不大、倪不小兄弟仔細打量那兩個孩兒,如痴如狂,直是神不守舍的模樣。桑飛虹笑道:「這兩個孩兒很好,你們可要收他們做弟子么?」這兩句話,恰正說中了倪氏兄弟的心事。要知武林之中,徒固擇師,師亦擇徒。要遇上一位武學深湛的明師固是不易,但要收一個聰明穎悟、勤勉好學的徒弟,也非有極好的機緣不可。「雙子門」的技藝武功必須兩人同練同使,雖然可收兩個年齡身材、性情資質都差不多的徒兒共學,但總是以雙生兄弟最為佳妙。因雙生兄弟人不但神智身體都一模一樣,同時往往心意隱隱相通,臨敵之時,自然而然能發出令人出乎意料之外的威力。因此「雙子門」的武師要收一對得意弟子,可比常人要難上百倍。這時倪氏兄弟見到福康安這對雙生兒子,看來資質根骨,無一不是上上之選,當真是心癢難搔,說不出的又是歡喜,又是難過。福康安笑嘻嘻的低聲道:「看這兩位師父,他們也是雙生的同胞兄弟。他兩位的相貌,不是完全相同么?你們猜,這二人之中,那一位是哥哥?」原來福康安奪回這對孩子後,心下甚喜,忽然見到倪氏兄弟的模樣,於是叫了孩子倆出來瞧瞧。兩個孩兒凝視著倪氏兄弟,他二人本身是雙生兄弟,另具一種旁人所無的特異感覺,本來極易分辨倪氏兄弟誰大誰小,但這二人同時出世,連體而分,兩個孩兒卻也無法辨別。群雄瞧瞧大的一對,又瞧瞧小的一對,都是笑嘻嘻的低聲談論。突然之間,倪氏兄弟大喝一聲,猛地里分從左右向福康安迎面抓來。福康安大吃一驚,尚未想到閃避,站在身旁的兩名衛士早撲了上去迎敵。那知倪氏兄弟的身法極為怪異,奔到中途,原來站在左首的倪不大轉而向右,右首的倪不小轉而向左,交叉易位,霎眼間便將兩名衛士拋在身後。他二人襲擊福康安只是虛招,一人伸出左腳,一人伸出右腳,雙足齊飛,砰的一響,踢在福康安座椅的椅腳上,座椅向後仰跌,福康安的身子便摔了出去。眾衛士驚叱之下,有的搶上攔截,有的奔過來擋在福康安身前,更有的伸手過去相扶。倪氏兄弟卻一手一個,已將兩個孩子挾在脅下,返身躍出。大廳上登時大亂,只聽得砰砰砰砰,啊喲啊喲的數聲,四名搶過來攔截的衛士已被倪氏兄弟踢翻。眼見他二人挾著一對孩兒正要奔到廳口,忽然間人影一晃,兩個人快步搶到,伸手襲向二人的後心。這二人所出招數迥不相同。海蘭弼一手抓向倪不小的後頸,又快又准,湯沛卻是向倪不大的後腰拍出一掌綿掌。這兩招剛柔有別,卻均是十分厲害的招數,正是攻敵之不得不救。倪氏兄弟聽得背後風聲勁急,急忙回掌招架,啪啪兩聲,倪不小身子一晃,倪不大腳下一個踉蹌,嘴裡噴出一口鮮血,兩人同時放下了手中孩兒。

便這麼緩得一緩,王劍英和周鐵鷦雙雙搶到,抱起了孩兒。王周二人的武功遠在倪氏兄弟之上,這對孩兒一入二人之手,倪氏兄弟再也無法搶到了。

福康安驚魂略定,怒喝:「大膽狂徒,抓下了。」海蘭弼和湯沛搶上兩步,一出擒拿手,一使鎖骨法,分別將倪氏兄弟扣住。倪氏兄弟適才跟他們一交拳掌,均已受了內傷,此時竟是無法抗拒。海湯二人拿住倪氏兄弟,正要轉身,忽見檐頭人影一晃,飄下兩個人來。大廳中蠟燭點得明晃晃地,無異白晝,但眾人一見這兩人,無不背上感到一陣寒意,宛似黑夜獨行,在深山夜墓之中撞到了活鬼一般。

這二人身材極瘦極高,雙眉斜斜垂下,臉頰又瘦又長,正似傳說中勾魂拘魄的無常鬼一般,說也奇怪,二人相貌也是一模一樣,竟然又出現了一對雙生兄弟。

他二人身法如電,一個出掌擊向海蘭弼,另一個擊向湯沛。海湯二人各自出掌相迎。但聽得波波兩聲輕響過去,海蘭弼全身骨節格格亂響,湯沛卻晃了幾晃。

群雄正自萬分錯愕,一直穩坐太師椅中的「醉八仙」掌門人文醉翁猛地一躍而起,尖聲驚叫:「黑無常,白無常!」那雙瘦子手掌和海湯二人相接,目光如電,射到文醉翁臉上,左首一人冷冷地道:「你作惡多端,今日還想逃命么?」猛地里兩人掌力向外一吐,海湯二人各退一步,這對瘦子已搶起倪氏兄弟。右首那人說道:「這二人跟咱兄弟無親無故,瞧在大家都是雙生兄弟份上,救了他們性命。」左首那人抱拳團團一拱手,朗聲道:「紅花會常赫志、常伯志兄弟,向天下英雄問好!」海蘭弼和湯沛跟二人對了一掌,均感胸口氣血翻湧,心下暗暗駭異,微一調息,正欲上前再戰,忽聽到「常赫志、常伯志」兩人的姓名,都不禁「咦」的一聲,停了腳步。常氏兄弟頭一點,抓起倪氏兄弟,上了屋檐,但聽得「啊喲!」「哼!」「哎!」之聲,一路響將過去,終於漸去漸遠,隱沒無聲,那自是守在屋頂的眾衛士一路上給他兄弟驅退,或是摔下屋來。海蘭弼和湯沛都覺手掌上有麻辣辣之感,提起一看,忍不住又都「啊」的一聲,低低驚呼。原來兩人手掌均已紫黑,這才想起西川雙俠「黑無常、白無常」常氏兄弟的黑沙掌天下馳名,聞名已久,今日一會,果然是非同小可。福康安召開這次天下掌門人大會,用意之一,本是在對付紅花會群雄,豈知眾目睽睽之下,常氏兄弟倏來倏去,竟是如入無人之境。他心下極是惱怒,沉著臉一言不發,目光向居中的幾只太師椅一瞥,只見少林寺的大智禪師垂眉低目,不改平時神態;武當派的無青子臉帶惶惑,似有懼色。那文醉翁直挺挺的站著,一動也不動,雙目向前瞪視,常氏兄弟早已去遠,他兀自嚇得魂不附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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