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片冰心在玉壺

第六章 血染斜陽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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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下來的日子過得甚快,除了偶爾被耶律洪基邀請赴宴,公主每日裡都老老實實地待在館中,事實上如果可以,她連宴席都不想去。遼人酗酒成性,每每到了宴席最後,大部分人皆爛醉如泥醜態百出,實在有礙觀禮。

莫研亦老實了許多,展昭認為她閑著也是閑著,太閑還容易生事,而習武強身健體,還能以備將來不時之需,有百利而無一害。故而她每日被他逼著雞鳴時分起床練功,練過功才能用早食,待用過早食,便得接著再練,輕功、內功、劍法輪番上陣,一天下來累人只想著吃飯睡覺,決計生不出別的花花心思。

這日,趙渝在廊下乘涼,百般同情地看著正在烈日中揮汗如雨辛苦練劍的莫研,不禁搖頭嘆氣。惹火了展昭,確實不是什麼好事情。

好不容易莫研收了劍,回到廊下稍作休息,抹抹汗,又連喝了幾杯茶水,方才氣息稍平。

“展昭又不在這裡,你不用這麼拼命。”

莫研一臉無奈:“不拼命不行,明日早起,若我接不住他十招,那估計連飯都吃不上了。”

“展昭也太狠了吧。”趙渝實實在在地同情她。

“誰說……不是呢。”

莫研懊惱地撓撓耳根,之前也沒想到展昭不僅說到做到,而且變本加厲,大有要將她練成一代宗師的架勢。

“他這麼對你,你還想著給他做衣裳麼?”趙渝搖頭問道。

“那當然了。”莫研仰仰頭,“衣裳自然還是要做。”

正說著,有人通報,說有人正在館外求見趙渝。

這個人就是蕭信,莫研雖沒見過他,可他帶來的邀請當即讓莫研對此人產生了好感。

他是來邀請趙渝同往伏虎林狩獵。

原是讓侍女先在大堂招待蕭信,卻不料蕭信是個性急之人,居然就大大咧咧地隨著侍女進了內院,直接便到了趙渝面前。若非周遭侍衛甚眾,趙渝還真是要被他驚著。

待他說明來意,趙渝理所當然地反應就是拒絕。

“我對狩獵……一點都不懂,而且近來身體也不是太好……”趙渝裝模作樣地咳了兩聲,她顯然不想去,和蕭氏一族的人同去狩獵,除非她是個傻子。

“可是,是皇上和殿下都去。”

“都去?”趙渝有點微微吃驚,“那中京豈非無人了。”

蕭信不在意道:“對,這是常事。皇上和殿下一年四季都幾乎在外,呆在中京的日子很少。”契丹人一直以來都以狩獵為生,故而遼朝建立之後,遼國皇帝依然離不開漁獵。春日,在鴨子河起牙帳,鑿冰釣魚,直到冰凍化解;夏日,多在吐兒山,與北、南臣僚議國事,暇日遊獵;秋日,於伏虎林納涼處起牙帳,入山射鹿及虎;冬日,與廣平淀,會議國事,時出校獵、講武。故而便是一年四季不回中京,亦是常事。

趙渝與莫研對視片刻,皆覺得與大宋比起來,遼國皇帝可謂甚是逍遙自在。

蕭信只當趙渝是膽子小,滿心只想著鼓動她:“到時候公主若害怕,只管跟著我,狩獵我可是出了名的好手,包你大開眼界。”

見蕭信對自己莫名其妙的熱情,趙渝著實有些吃不消,卻又不得不敷衍他,只得道:“多謝琪親王。”

聽她謝自己,蕭信十分歡喜,又興致勃勃地說起一大堆關於狩獵的事情,莫研雖聽得頗有滋味,而趙渝卻是不堪其擾。聽到最後終於還是忍不住打斷他,有禮道:“我近來身體不太好,吹不得風,有些頭疼,恐怕得回屋去,還請琪親王見諒。”

“啊……”蕭信呆了呆,忙起身道,“你早說啊,走走走,咱們進屋去說!”

如此沒眼力的人趙渝還是頭遭碰到,輕扶著額頭,隱隱覺得頭還真的疼起來,只得細聲細氣道:“可是,我想上床歇息。”

“啊……哦……”蕭信失望之意表露無疑,“那好吧,我改日再來就是。”

正在此時,前院又有人來報,睿祥郡主來訪。

“妹妹也來了!”蕭信奇道。

她來做什麼?——趙渝心裡直打鼓,面上仍舊若無其事,吩咐侍女招待蕭觀音到內堂稍候。

蕭觀音正是剛從耶律洪基那裡過來。原本耶律洪基要親自過來告之趙渝下月將至伏虎林狩鹿打虎,請她做好出行準備,但恰好耶律宗真召他有事,蕭觀音在旁主動承了下來,替他跑這趟。

沒料到居然在此處看見看見蕭信,她與趙渝互相見過禮,便轉向蕭信,亦是奇道:“哥,你怎麼會來這裡?”

“下月我們不是要去伏虎林狩獵麼,我來邀公主一同前往。”蕭信倒是坦蕩蕩。

“……”

若在別處,她一定直斥哥哥多事,但礙於趙渝在場,只好暫且忍住,淡淡笑道:“這麼巧,查刺哥哥也是讓我來告訴公主,下月往伏虎林狩獵,請公主做好準備。”

她的口氣已非相商的口吻,而是告之,且又是代耶律洪基而來。趙渝已無思量餘地,只能點頭。

蕭信聽罷,樂道:“原來殿下早有安排,我白跑了。”他沒長什麼心眼,凡事只求歡喜好玩,自然也不會想太多,只要趙渝去就行了。

“多謝郡主,天氣炎熱,還特地勞煩郡主跑這趟。”趙渝轉頭喚侍女端上冰鎮酸梅湯給兩位。

“不算什麼,查刺哥哥的事就是我的事。”蕭觀音笑道,一語雙關,語氣間絲毫不把趙渝這個差半步就是太子妃的人放在眼中。

面對蕭觀音如此態度,趙渝絲毫不放在心上,此時的她對於自己與耶律洪基這段姻緣已完全看成是父皇所交代的任務,她只需本本分分地在遼國活下去就行,至於耶律洪基喜歡誰親近誰偏袒誰,她是半分也不在意。

此時的蕭觀音自是將她看作與自己爭搶耶律洪基的人,卻不知她早已無意於此,這些日子閑來思量,倒覺得若能與蕭氏和睦共處,一來減少自己的危險,二來自己遠嫁只為兩國和睦,意義也會更大些。

故而當下她僅是微微一笑,平靜道:“郡主與殿下青梅竹馬,感情篤深,令人羨慕。”

這話聽得蕭觀音一怔,以為趙渝是故意譏諷,待抬眼望去,只見趙渝毫不避諱地與自己目光相接,眼神真摯而不帶絲毫敵意……

堂中靜默片刻。

蕭信三口兩口喝完了自己那碗冰鎮酸梅湯,剛放下碗便看見趙渝微垂著頭,靜靜不語,忙道:“公主若是頭疼得厲害,回去休息便是,我同妹妹改日再來。”

“公主頭疼?”蕭觀音奇道。

趙渝微笑以對:“大概是方才在日頭下曬久了,所以有些眼暈,應該不妨事的。”

“日頭下曬久了……”蕭觀音輕輕一笑,“查刺哥哥平日最愛騎馬狩獵,公主身子如此嬌弱,可怎麼辦才好?”

“我本來不會狩獵,就算是去也不過是應景罷了。聽說郡主箭法不錯,而且殿下狩獵郡主向來隨行,有郡主陪著殿下,不是更好麼。”

“……”蕭觀音怎麼也想不到她竟然會如此說,話中之意無異於將耶律洪基拱手相讓。

蕭信卻已在旁哈哈笑道:“我妹妹的箭法也就唬唬你們這些不懂的人,真到了狩獵的時候,她能射中一只兩只野雞野鴨也就不錯了。”

“哥!”見蕭信絲毫不顧場合說話,蕭觀音有些惱怒,偏偏蕭信是個石頭腦袋,油鹽不進,怎麼教也沒用,她只好厭厭道:“既然公主欠安,讓咱們走吧。”

兩人正欲起身,前院卻又有人急急來報,南院副使大人已在前堂等候。

副使大人,耶律菩薩奴——趙渝暗自嘆口氣:回頭得去查查皇歷,今兒究竟是什麼日子,怎麼一個接一個,全湊到這裡來了。

到了前堂,耶律菩薩奴已是滿臉不耐,其實從侍衛通報到趙渝迎出來,總共還不到半炷香,可瞧他的模樣倒像是已經等了大半個時辰一般。

見到蕭氏兄妹二人也在此地,他似乎沒有料到,草草與他二位見過禮,方才朝趙渝道:“我是奉南院大王之命而來,素聞展昭展護衛武功高強,在中原頗有名氣,故而想請展護衛來我南院大王手下的鐵騎營,指點指點,不知公主可否願意放人?”

趙渝怎麼也沒想到他竟然是來借人的,別人倒也罷了,偏偏是展昭,她自然是不願意,當即道:“曾聽聞鐵騎營驍勇善戰,馬上功夫更是出神入化,”天曉得鐵騎營是怎生回事,她只得顧名思義,隨口胡謅,“展護衛雖說功夫還過得去,可畢竟都是中原的粗淺拳腳功夫,我想於騎兵,大概沒有太多益處。”

耶律菩薩奴冷冷一笑,連句多餘話都不說,直接問道:“公主的意思是,不肯?”

直接說個不字,對於歷來習慣了委婉說話的趙渝著實有些難度,心中雖暗罵此人怎得如此不識相,可口中還得笑道:“自然不是。只是……不知需要展護衛去多久呢?”

“不會太久,也就個把月吧。”

趙渝心中思量一下,自己下月便得隨耶律洪基往伏虎林,此時已是下旬,若展昭去鐵騎營個把月,便無法隨自己前去狩獵。

“此事恐有不便,方才郡主才告之,下月我們將往伏虎林狩獵,展護衛若了鐵騎營,這個…”她作為難狀,相信下面的話不用自己多解釋,耶律菩薩奴也能明白。

耶律菩薩奴淡淡道:“這有何難,我調十名身強力壯的勇士過來,個個都是狩獵好手,公主就不必為護衛之事犯難。”

“……”

趙渝被他說得語塞,雖想拒絕,一時卻也想不出話來。心想要是莫研在就好了,依她維護展昭之心,說不定能想出什麼好借口來回絕,只可惜此時莫研仍在後院為了溫飽而刻苦練劍,絲毫不知道前堂發生的事情。

目光冷冷掃過,將趙渝的不豫之色盡收眼底,耶律菩薩奴復開口道:“難道公主是覺得我大遼的勇士比不上你們宋人?”

“怎麼會呢。”被他堵到這般田地,趙渝也只好道:“大人盡可將展昭借去,也不必調人過來如此麻煩,我身邊的侍衛還夠用。”

耶律菩薩奴沒有絲毫客氣,僅僅道:“多謝公主。”再不多說一句,向眾人略略行禮,轉身大步離去。

他背影還未消失,趙渝便聽見蕭信懶洋洋道:“不過就是耶律重光身旁的一條狗,有什麼好囂張的!”

聞言,耶律菩薩奴腳步一滯,身形微頓,顯然是聽到了。

“哥……”蕭觀音輕聲制止哥哥。

“怕他做什麼!”蕭信天生一副找麻煩的性子,見樹還要踢三腳,豈聽得進妹妹的勸,當下聲音揚得更高,“有種到了獵場上較個高低!”

耶律菩薩奴也不回身,一徑往前走去,遙遙傳來他的聲音:“自當奉陪!”語音未落,人影已消失。

“哥!你惹他做什麼,他可是耶律重光手下的第一勇士,在咱們大遼也是數一數二的,你和他治什麼氣。”蕭觀音不禁有些惱怒,她因心儀耶律洪基,連帶著對耶律重光也不滿起來,但也知道這耶律菩薩奴不是好惹的人物。

蕭信冷哼:“什麼第一勇士,我看不過爾爾。待到了獵場,公主,你看我怎麼給你出氣!”

“……”

趙渝哭笑不得,心中只盼他千萬消停些,便是要惹禍也別打著為自己出氣的旗號。

蕭觀音看自己這個傻哥哥居然是為了趙渝出氣,又好氣又好笑,起身拉了蕭信道:“走吧走吧,公主不是說頭疼麼,我們趕緊走,讓她歇著吧。”

蕭信一面被妹妹扯著走,一面還朝趙渝回首笑道:“我改日再來看你!”

直至兩人身影轉出門去,擺脫蕭信這個麻煩,趙渝才長松口氣。隨侍在她身邊的侍女亦撐不住笑出聲來,被趙渝白了一眼,方才斂容屏氣。

趙渝回到後院時,烈日炎炎,她心中亦是煩熱難當,侍女端上的冰鎮酸梅湯她三口兩口就喝下一碗,卻仍然覺得暑氣未消,連聲喚她們再端上來。

“哪個郡主是不是來找麻煩的?”瞧她煩躁的模樣,莫研抹抹汗,湊上去好奇道。

趙渝不耐煩地搖頭,斜瞥她:“剛才又來了個人,要把展昭借走。”

“借展大哥?借去做什麼?”

“說是給南院的鐵騎營指點指點,大概要個把月。”

莫研倒是一點都不急,輕松笑道:“這些遼人倒也有眼光,知道大哥功夫了得,就巴巴地求上門來。”

“你還笑得出來!”趙渝沒好氣道,“下月我就得去伏虎林,展昭若去了鐵騎營,便無法同行,那該如何是好。”

“說得也是。”莫研撓撓耳根,“要不咱們就別理那個什麼親王,伏虎林還是別去了。”

“伏虎林不能不去,方才蕭觀音就是來替耶律洪基傳話的,讓我先做好準備,下月出發。”

“那……讓展大哥裝病,別去鐵騎營。”

“你覺得展昭肯麼?”

“應該肯吧,讓公主您自己去狩獵,展大哥肯定放心不下。”莫研對這點很確定。

趙渝嘆口氣:“裝病也不是什麼好法子,那人、那人……罷了,等展昭回來再與他商量吧。”

不多時,展昭歸來,跨入後院,恭敬向公主行禮。

趙渝忙將事情告之他,問道:“展護衛可有良策?”

“展昭願往鐵騎營。”

展昭一開口,趙渝就愣住了。旁邊莫研正小心翼翼如履薄冰地端了碗滿得快要溢出來的酸梅湯要遞給展昭,聞言,亦定在當地。

“那我去伏虎林怎麼辦?”呆了一瞬之後,趙渝幾乎跳起來。

“副使大人不是說會派十名勇士來護衛公主麼,想來不會有問題的。”

趙渝是真的惱了:“展昭!你……”

展昭仍平心靜氣道:“公主,此事亦非展昭所願,但既然耶律重光開了這個口,若是我們回絕他,只怕為日後生隙埋下禍根。”

“可無論如何,我去伏虎林,身邊總不能連個靠得住的人都沒有。”趙渝煩躁道,“難道就沒有兩全其美之策麼?”

聽她話中意思,顯然是沒把自己看成靠得住的人,莫研皺皺眉,無意識的先飲了一大口酸梅湯,轉而意識到這碗是要端給展昭的,忙遞給他。

“不如我去鐵騎營吧,讓大哥陪你去伏虎林,好歹我學的也是中原功夫,說不定也能指點指點他們。”她出主意道。

展昭和趙渝不約而同地看向她,目光中的含義驚人地相似——你去,人家要麼?

莫研只好聳聳肩:“那就算了,其實我也不想去。”

“公主放心,展昭雖然不在,但自會安排妥當,保證公主無憂。”

展昭微笑,轉頭看見莫研滿頭是汗,便將未飲的酸梅湯復遞給她,方才起身告退。

望著展昭離去,趙渝深覺無力:“他就這麼樂意去鐵騎營?”

“大哥……好像有點奇怪。”

莫研也有些不解,展昭向來以公主安危為首位,孰輕孰重,他沒道理撇下公主而去鐵騎營。

夜晚的涼意還未散去,四周彌漫著薄薄的晨霧。

“六、七、八……十!”

莫研擋開展昭的最後一劍,精疲力竭地站在原地,呼呼地喘著氣。

不待她氣喘勻,展昭便道:“還算勉強,你力道不足,就需得在速度上彌補,七日後試試能否接我十二招。”

“……哦……”

這十幾天下來,莫研已經學會了不和展昭討價還價,他雖然看上去很和氣,但腦筋絕對是玄鐵制成,他若說十二招,那便是實打實的十二招,便是過招間盼他能手下留情一些她也想都不要想。

“怎麼眼睛這麼紅?昨夜裡沒睡好麼?”

瞧她沒精打采的模樣,展昭奇道。

莫研倦倦打了個呵欠,提溜著劍就想回房:“沒事,大概是天太熱了,老是犯困,我再去睡會兒。”她自然不能說自己是為了做衣裳折騰到三更。

“你不用早食了麼?”

“不……”莫研剛走了幾步,突然想到一事,困意頓消,急急轉身折回來:“大哥,有件事我不太懂。”

“何事?”

“你為何非得去鐵騎營呢?是不是有什麼苦衷?”

展昭微笑著搖搖頭,將劍擦拭好,收回鞘中。

莫研看他不說話,滿頭霧水,撓撓耳根問道:“可公主去了伏虎林,你當真放心?”

“不是還有你麼?”展昭笑道。

“……”莫研愣了一下,恍然大悟道:“難怪大哥你最近拼命逼我練功,原來是為了這個……不對啊,你怎麼可能那麼早就猜到你得去鐵騎營。”

見展昭往屋裡走,她滴溜溜地跟在他身後,滿腦子疑問,卻是拿展昭一點辦法也沒有。

“大哥,你有什麼事非得瞞著我?”

展昭自顧取了面巾浸在水中,轉頭看見莫研亦是汗水漣漣,便擰幹遞給她,示意她擦擦。

莫研接過,胡亂擦了擦又遞還回去,還是堅持問道:“大哥,究竟是什麼事?你就不能告訴我麼?”

伸手替她細細抹去額頭、鬢角的汗水,展昭收回手,笑道:“你記得照顧好公主,我回來之後自然會尋個恰當的時候告訴你。”

“恰當的時候?”莫研狐疑地盯著他,顯然不太相信他的話。

展昭不答,只笑問道:“你不是困麼?怎麼現在又精神起來了?”

“是挺困的,可我一想到你這事……”

“快去睡會兒吧。”

莫研看他顧左而言他,急起來道:“你不說,我就不走!”

“那你就在這裡睡會也行,正好我得出去。”

展昭絲毫不以為忤,一面說著,一面披上外袍,居然就真的走了。

“……”

莫研呆呆地看著他掩門而去,愣了好一會,先是有些氣惱,轉而忽又想到可以在展昭房中休息,唇角的笑意就忍也忍不住地綻開。

屋外的展昭直到轉過假山,確定莫研不會追上來,才暗松了口氣。莫研的心情他很是明白,所以一點都不會怪她,只是此事太過兇險,她又是心思縝密之人,露出一星半點的痕跡都有可能讓她推斷出真相。故而不管她怎麼問,他都只會三緘其口。

他也不知道伏虎林之行會發生些什麼事情,但既然那人答應過會保證公主周全,孰輕孰重,他也別無選擇了。

“展昭什麼都沒說?”

趙渝甚是失望道,看向莫研的表情卻是一副我早就料到你套不出他的話來。

莫研笑嘻嘻地挺挺胸:“大哥說,還有我在!”

“是啊,”趙渝嘆氣,如實道,“你是在,可有你沒你,和有展昭沒展昭,區別還是很大。”

“公主……”

莫研被她說得有些懊喪,但拿自己和大哥相比,幾斤幾兩她還是有數得很,所以很識相地不去反駁。

兩人正相對默然,有侍女來報:耶律洪基遣人送來良駒若幹只,展大人請公主前去試騎。

馬廄內,趙渝緩緩掃了遍十幾匹馬,最後走向一匹通體雪白的馬兒,它體型健碩,皮毛光亮,看著就讓人喜歡。

莫研興致勃勃地撫摸著身旁的一匹黑馬,笑著對展昭道:“大哥,都說關外沒有中原好,倒也不盡然,這真正的好馬可都在關外,中原的馬再好也比不上。”

展昭笑而不答。

聽了莫研的話,趙渝也不由點頭贊同,這樣的馬兒在大宋可是千金難求啊。

旁邊的馬夫見趙渝挑中,忙備好鞍,請趙渝上馬。莫研與展昭各自挑了馬匹,自備好鞍,等候趙渝。

趙渝卻不急著上馬,朝展昭慢吞吞道:“展護衛,上哪裡遛馬想必你也有主意了,還是請你在前面帶路吧,我可不敢輕率行事。”輕率二字,被她咬得特別重。

“公主言重,展昭豈敢。”展昭道,莫研在旁偷笑。

懶得再說,趙渝用手點點,示意他領路,遂才翻身上馬。

三人並六七名侍衛一道策馬出中京北門,翻過一座小山坡,眾人勒馬,面前赫然是一大片綠茵茵的草原,直直地延伸到天邊。正值夏日,草長鶯飛,小花朵朵點綴其間,蝴蝶追逐嬉戲,熱熱鬧鬧,美不勝收。

莫研最先嘆道:“看來著關外的好處,也不僅僅是馬。中原有中原的景致,可關外的景致竟是一點都不差。大哥,咱們尋到這麼一處終老之地,倒是好得很。”

聽她又在說傻話,展昭只是微笑,道:“你喜歡就好。”

趙渝聽罷,長長嘆了口氣,策韁奔出,驚起幾處鴉雀亂飛。此處視野開闊,展昭知道趙渝心情不暢,故而並未親身跟上,只示意幾名侍衛遠遠跟隨。他自己下馬來,隨意在草地上坐下,由著馬兒在旁閑散踱步。

莫研溜了幾圈馬,盡了興,便復回到展昭身邊,挨著他坐下。

“這馬,可還好?”展昭問她。

“簡直好得不得了。”她笑道,“跑起來象飛,大哥,你怎麼不去試試。”

展昭笑了笑:“看著,就知道是好馬。”

忽然有人從背後冷冷淡淡道:“殿下出手,自然都是好馬。”

被嚇了一跳,莫研騰地起身回頭,便看見耶律菩薩奴正站在他們身後不到五步的地方,怒瞪了他一眼。

展昭並不回頭,淡淡地溫和笑道:“想不到副使大人也有空來此處賞景。”

耶律菩薩奴沒理莫研的眼神,緩步上前直到展昭身旁才停住,極目遠眺,望著草地深處猶在奔馳的趙渝,半晌搖頭道:“這哪裡是在遛馬,我看根本就是馬在遛人。你們中原人騎馬,還真是令人不敢恭維。”

“那沒法子,架不住我們中原人命好,成日裡轎子坐著,馬車乘著,犯不上非在馬背上折騰。”莫研本就看耶律菩薩奴不順眼,想都不用想就頂了回去。

耶律菩薩奴仍舊沒理她,連看都沒看她一眼,那付姿態顯而易見:你一個小丫頭片子,還不配與我說話。

遇上個不吭聲的主,莫研無法,忿忿地依舊坐下,自拔了根野草叼在口中,也不吭氣了。

遠處的趙渝緩下速度,似乎正側頭往這裡看來。耶律菩薩奴雙手環胸,面無表情,立在當地,兩人遙遙相對,彼此其實都看不清對方神情……不知為何,趙渝的心裡卻被他弄得無端地有些慌亂起來,韁繩在手中不知不覺繞了幾道,調轉了馬頭,朝這裡馳來。

待到了近前,趙渝翻身下馬,眼睛卻故意不看耶律菩薩奴,只對展昭道:“展護衛,我瞧這馬還不錯,你覺得如何?”

“是匹好馬。”展昭微笑道。

趙渝點點頭:“那我就挑這匹了。”她目光越過耶律菩薩奴又看向莫研,“你那匹馬如何?”

“好得……”莫研剛開口,忽想起方才耶律菩薩奴的話,轉而慢條斯理道,“勉強還可以騎吧。”

並不知道之前的對話,趙渝奇怪地多瞧了她兩眼,方才分明還看她在馬背上興奮得很,怎得轉瞬就一副好像看不上眼的模樣。

耶律菩薩奴此時方才冷冷插口道:“若然瞧不上眼,不如還送給我鐵騎營的弟兄們,也不算糟蹋了這些馬。”

聞言,趙渝暗中銀牙緊咬:要了展昭還不夠,居然連馬都想要走。心中雖惱,但面子上卻還得死撐,她淡淡笑道:“副使大人喜歡,本來也無不可。只是這馬是殿下所贈,若轉贈他人未免辜負了殿下的一番好意,所以還請副使大人見諒。”

耶律菩薩奴冷哼一聲:“不是我想奪人所好,只是說起來有個誤會。殿下送來的這十六匹馬,都是從於丹馬場所挑選,而這其中原有六匹是南院大王早先就定下的,今日去取馬,才知道這馬被送到公主這裡來了。”

“你的意思是?你是來要馬的?”趙渝語氣已帶上惱意。

莫研騰地跳起來,摟住馬脖子,急道:“我這匹可不行。”趙渝轉頭白她一眼。

此時展昭方才開口,不急不緩地問道:“既然是南院大王預先就定下的,我們自然不便奪人所好。只是不知此事,副使大人是否已告之殿下?”

“等我回去之後,自然會告之殿下。”

展昭微笑道:“這,只怕欠妥吧?”

耶律菩薩奴絲毫不讓:“我是奉南院大王之命而來。”他的言語間,倒有幾分若不給就只能生搶的意思。

“那就該讓你們南院大王先和殿下說明白,”莫研怒道,“你一句話就把馬牽了走,回頭我們公主如何向殿下解釋?”

“我只負責將馬帶走,其餘事與我無關。”

“你……”

莫研很想往那張棺材臉上踹上兩腳,展昭瞥了她一眼,微不可見地搖了搖頭,示意她少安毋躁。

“那請副使大人在此稍候片刻,我去去就來。”展昭很快做了決定,此事是耶律重光與耶律洪基之間的矛盾,公主沒理由傻乎乎地當炮灰,讓耶律洪基來處理此事顯然更為妥當。

“怎麼?想去告狀?”耶律菩薩奴微微挑眉,不待展昭開口,即道,“盡管去便是,南院大王是殿下的叔叔,難不成叔叔向侄子要幾匹馬,還有不給的道理。”

展昭不欲與他作口舌之爭,向公主略一拱手:“也請公主稍候,展昭即刻便回。”

趙渝頷首。

“大哥,我……”莫研急急開口。

“你留下來。”

不必等她說完,展昭便打斷她,翻身上馬,朝城內疾馳而去。

莫研扁扁嘴,奇道:“大哥怎麼知道我也想去?”

“這有何奇怪的,你連遼國都跟來了,但凡展昭去的地方你還有不想去麼?”趙渝搖搖頭。

莫研似乎半點也沒聽出趙渝是在取笑她,嘆口氣道:“可惜鐵騎營我去不了。”轉而想到耶律菩薩奴就在旁邊,頓時把方才對他的惱意都拋到了九霄雲外,滿臉堆笑地問道:“其實我的功夫雖然比展大哥略差些,可在中原也是數一數二,不如你也讓南院大王將我請了去鐵騎營吧。”

望著這個沒骨氣的家夥,趙渝氣得說不出話來,手暗暗伸到莫研的後腰處,用力一擰。莫研齜牙咧嘴地痛叫出聲,轉頭見趙渝橫眉立目地瞪著自己,自知有些不夠義氣,只好又朝耶律菩薩奴訕訕改口道:“算了算了,我忙得很,估計也沒空去,還是別讓你們家大王請我了。”

這話說畢,她後腰處的那只手才收了回去,莫研暗吐口氣,估計腰上已是青紫。

“莫姑娘的功夫,在中原數一數二?”

耶律菩薩奴直到此時才開口,語氣平板,卻怎麼聽都透著古怪的味道。

“當然。”

顯然,莫研是想蒙遼國這些沒到過中原的人,趙渝在旁翻白眼。

聽她答得幹脆利落,耶律菩薩奴平靜地點了點頭,道:“難怪聽聞大宋無人,看來果真如此。”

“你……”

莫研沒料到他在此處等著,氣得咬牙切齒,還想說話,耶律菩薩奴卻已邁步向前,去挑選馬匹,沒再理會她。

“公主,這口氣我得討回來,要不然,他不是連展大哥都一起罵嗎?”她氣呼呼地朝拉住自己的趙渝道。

雖說趙渝也惱,不過倒還算冷靜:“作這些口舌之爭有何用,你消停會吧,打又打不過,說又說不過,這個人就是比你高一個段數,你不忍還能怎麼樣?”

莫研耷拉下腦袋,委屈道:“公主,您何故要長他人志氣滅自己威風呢?”

“別傻了,咱們哪裡還有什麼威風,就剩下和風了。”

“和風?”莫研不解。

“和和睦睦,一團和氣,和氣生財,懂不懂?”趙渝突然很想敲她腦袋,“這些日子,我算是想明白了。咱們要在這裡長長久久的待下去,就只能守,不能攻,能平平安安地過下去才是正道。”

莫研似懂非懂:“哦,您的意思就是裝孫子?”

趙渝不滿地瞪她:“以後這種大白話還是別說出口。”

在前面距離她們幾十步遠的耶律菩薩奴背對著她們,正撫摸著馬背,莫名其妙的,唇角不知不覺地泛出一絲不易察覺的笑。

“公主,他要是看上你這匹馬,你給不給?”

莫研眼看著耶律菩薩奴一匹一匹地挑過去,已選出三、四匹馬出來。

“不給!”趙渝想都不想道。

莫研扭頭看她,奇道:“您方才不是還說得以和為貴麼?”

趙渝遲疑了片刻,微微沮喪道:“他應該看不上我那匹馬吧?”

“我看難說得很,他好像又過來了……”莫研壓低聲音,戒備地盯著復走回來的耶律菩薩奴。

他筆直地朝著趙渝挑中的白馬而來,趙渝狠狠地把馬韁攥緊,挪了幾步,與馬貼得更近些。

“我記得公主方才就誇這馬不錯。”耶律菩薩奴已走到馬跟前,掰開馬嘴看它的牙,一付公事公辦的姿態。

趙渝恨不能咬掉自己舌頭:“我不過是隨口說說,其實也一般。”

“哦?”聲音低低沉沉,卻不像是問句,倒更像是戲謔。

耶律菩薩奴將臉轉向趙渝,目光毫無顧忌地直落在她臉上。此時兩人僅僅隔半個馬身不到的距離,趙渝被他看得一怔,猛地想起那日他抱住自己的情形,雙頰赫然飛紅,不由退了幾步……為了避遠些,她索性連馬韁都松開了,信步行到一旁,佯作欣賞花花草草的模樣。

見她臉紅,耶律菩薩奴不明原因,不禁也有些奇怪,頓了頓才將目光轉移到馬匹上。

莫研在旁,一樣不明趙渝心事,只暗自搖頭道:“公主也不用這樣吧,讓人看著也實在太窩囊了。”同時拉這自己的馬退後兩步,暗自希望他可不要看上自己這匹馬。展大哥還未回來,此人若硬是要牽了走,名正言順的,還真是拿他沒辦法。

好在,在耶律菩薩奴盯上她的馬之前,展昭回來了,隨行而來的還有耶律洪基。

“此等小事居然還勞煩殿下親跑一趟,我真是過意不去。若不是怕辜負了殿下的好意,我絕不會讓展護衛去打擾殿下。”趙渝盈盈上前,朝耶律洪基溫柔笑道。

耶律洪基忙道:“是我的疏忽,公主多包涵才是。”

他抬眼望向耶律菩薩奴。

“殿下。”耶律菩薩奴按規矩上前行禮。

“幾匹馬的事情,叔叔居然還讓你親自出馬,看來這幾匹馬當真是叔叔的心頭肉啊。”耶律洪基朝他笑道。

耶律菩薩奴靜靜而立,不笑亦不答。

旁邊,莫研閑閑地靠在展昭邊上,欣賞此兩人狗咬狗。

“只是這幾匹馬我已經送與公主,此番確實是得對不住叔叔。你就且先回去吧,將我的話轉告叔叔便是。”

耶律菩薩奴紋絲不動,平平道:“卑職奉命而來,空手而回,只怕難以復命。”

“那你就把我的馬牽了去吧。”耶律洪基笑道,笑容已毫無溫度。

“卑職不敢。”仍舊是平平的語氣。

耶律洪基又是一笑,上前拍拍耶律菩薩奴的肩膀,笑道:“我也知道你的難處,罷了,也不為難你。改日我定將再去挑選幾匹好馬,親自送到叔叔府中,給他賠罪。另外,我有一柄上好的烏木弓,一直找不到主人,想來想去良弓配英雄,在你手上最合適不過。今晚我就派人送去。”

“多謝殿下,卑職先行告退。”

耶律菩薩奴躬身略行一禮,轉身上馬離去。仿佛送瘟神一般,旁邊眾人皆松了口氣。

直到見他身影遠去,趙渝朝耶律洪基歉疚道:“為了送我這幾匹馬,還害殿下與叔叔起了隔閡,這如何是好?”

“公主言重,這不過是場誤會。”耶律洪基笑道,朝耶律菩薩奴的背影努努嘴,“像這等小人,給他點好處,也就能打發了。”

老實說,見耶律菩薩奴如此幹脆利落地走了,絲毫沒有再糾纏,莫研還真是有些奇怪。這人平常看上去冷漠得很,像是什麼都打動不了的樣子,卻沒想到耶律洪基只是許了好處,他居然就真的應允了。

趙渝心中所想與莫研一樣,雖然面上不動聲色,可不知怎得,總有股說不出的悵然若失在心頭緩緩彌漫開來。

不知何時,耶律洪基已將白馬牽了過來,朝趙渝笑道:“這匹馬公主可喜歡,這可是我看中的第一匹馬,連一絲雜色都沒有。”

趙渝笑道:“多謝殿下,方才我已騎過,確實是匹好馬。”

聞言,耶律洪基似乎非常歡喜:“公主喜歡就好。待到了伏虎林,圍獵射鹿,公主騎著這匹馬定能收獲不少。”

趙渝笑顏相對。

展昭和莫研已在他二人不知不覺之中退開,莫研尚能隱約聽見耶律洪基的話,心道:這人嘴可真甜,要是大哥什麼時候也這麼絮絮叨叨地說上一大堆好聽話,那該多好啊。想到此處,不由抬頭偷眼看向展昭,正好展昭也低頭看她,兩人相視一笑……莫研抿著笑,復低下頭來,頓時轉念道:耶律洪基的嘴便是再甜上十倍,也及不上大哥的一個笑容;大哥便是不笑,只要他輕輕看一眼,便也勝過那耶律洪基百倍了。

這邊莫研一徑地胡思亂想,那邊趙渝為了保持微笑,幾乎弄得臉都發僵了。

耶律洪基猶在喋喋不休地說著客套話:“來了遼國這些日子,也不知公主可還習慣?因皇祖母去世,宮中事務繁忙,對公主照顧不周之處,還請公主多多見諒才是。”

“殿下說的哪裡話,大同館中東西一應俱全,再是周到不過。”

“對了,前日我特地遣人送去的駝肉,公主可愛吃?”

“多謝殿下,味道很好。”而實際上當日趙渝聽到個“駝”字,立刻想到之前喝的駝血,幾乎立刻嘔出來,駝肉連看都沒看一眼,就命侍女撤下去了。

耶律洪基笑得愈發開懷:“公主喜歡就好……”話鋒一轉,他突然道,“有一事,我一直躊躇不知該如何向公主開口才好?說了又生怕公主不快。”

“殿下有何事但說無妨。”

“我皇祖母去世,按制應守孝三年,可是我與公主原定在下月舉行大禮,如此一來……唉,此事實在是兩難啊。”耶律洪基嘆氣道。

“殿下不必為難,百行孝為先,自然是應按制守孝,將大禮推遲便是。”

耶律洪基聞言,頓時朝趙渝施禮道:“多謝公主顧全孝義。我還有個不請之請,請公主親筆書信,向您父皇解釋此事,不知可否?”

“殿下放心,我自當向父皇解釋此事。”

“多謝公主。”

“殿下不必客氣。”

見趙渝答應地爽快,耶律洪基了卻心中一事,暗松口氣,又東拉西扯地說了些風土人情,方才借口尚有公事處理,離去回城。

展昭與莫研復上前,見趙渝方才滿臉的溫柔笑意卻已換成了冷笑。

“我說怎麼突然好心好意送這些馬來,原來就是要推遲婚期,又怕我父皇生氣,減了歲貢,所以特地來討好我。”趙渝冷冷道。

“推遲多久?”展昭問道。

“三年。”

眾人皆默然,半晌莫研才聳聳肩:“反正婚期也是要推遲,這些馬不收白不收。”

“說不定此時在他眼中,我也是個小人,給點好處就能打發了。”趙渝輕咬貝齒,突然發現自己越發討厭耶律洪基起來。

展昭凝眉,面沉如水:“公主如此輕易就應允推遲大禮,似乎不妥。”相對於尋常而言,面對公主,他這話說的有點重。

接下來的三年蒼蒼茫茫地撲面而來,多少未知的和已知的危險潛在其中,趙渝又何嘗不懂,故而她只是不答,返身走到馬匹旁,上馬策韁,箭一般的射出去。

見狀,展昭低低嘆了口氣。

“大哥,公主不喜歡耶律洪基,自然盼著越遲越好,莫說是守孝三年,便是十年,只怕公主也會答應的。”莫研輕輕挽住他的手,安慰他道,“……她著實可憐得很,你莫要怪她。”

“不行大禮,始終是名分未定,將來的日子只怕是不好過。”

“怕什麼,總歸有我們陪著她,怎麼樣也不能讓她叫別人欺負去便是。”

展昭聞言,微微一笑,事已至此,再擔憂亦是徒勞,唯有走一步看一步了。

“你說得對。”他道。

莫研嘻嘻一笑,忽然又想起一事,笑容褪去,些許緊張地拉住展昭,正色道:“大哥,那咱們的親事呢?你不會也要等上三年吧?”

展昭怔了怔……

莫研瞧他神色,頓時懊喪道:“你當真也要等三年後才肯和我成親麼?”

展昭不忍見她失望,笑道:“不用等那麼久,待我從鐵騎營回來,咱們就成親,可好?”

“當真?”莫研喜道。

“自然當真。……只是我們身在異邦,親朋好友皆無法到場,親事也難免簡陋些,你可會怪我?”

莫研不在意地揮揮手:“這有何妨,以前我二哥哥見人家成親敲鑼打鼓大宴賓客,他就搖頭說,成親本就兩個人自己的事情,就要兩人安安靜靜地守在一起才好,弄得吵吵嚷嚷不堪其煩的都是些傻子。”

展昭微微一笑:“你二哥哥說話雖有偏頗之處,不過細細想來,卻也不是全無道理。”

“那當然,我二哥哥很是聰明,說出來的話自然是很有道理。”莫研點頭道,又歡喜道,“到時候我托人送信給他們,他們若知道我與你成了親,定然歡喜得很。”

“是我們。”

“嗯?”

展昭微笑道:“應該是‘我們’托人送信才對。”

莫研怔了一怔,轉而燦爛笑開,笑容中難得地帶上了幾分羞澀之意。

深夜,莫研仍在燈下認認真真地一針一線地縫制著袍子。

日間展昭的話猶在耳邊,鬧得她時不時就忍不住歡喜得想笑,睡也睡不著,便索性也不睡了,全心全意縫制袍子。

大概是人歡喜的緣故,平日艱難的針線也分外聽話起來,原以為還要縫上兩三晚的活計,竟在不知不覺間已近完工。

縫好最後一針,打結,湊到唇邊咬斷線,她喜滋滋地展開袍子欣賞,心中十分滿意:針腳雖然有些粗糙,但只要不看細處,猛地打量上去倒也發覺不出什麼毛病來。

“不知道大哥喜不喜歡?”

她摟著袍子想著,又開窗探頭望去,此時月將西移,想是已過了三更天了。

“不如我偷偷將袍子放到他床邊,明日他起來時一眼便可看見,豈不是好!”她越想越覺得是個好主意,特別是想到展昭看見袍子的神情,便禁不住要笑出聲來。遂疊好袍子抱在懷中,又熄了燈,悄悄出了屋,往後廂房的展昭屋中溜去。

負責巡視的侍衛自然都認得她,況且她並非往公主處去,故而並不上前詢問,只含蓄笑笑便讓她過去了。

展昭屋內黑漆漆的,顯然是已經睡了。

莫研暗自一喜,摸到門邊,自懷中掏出銀簪子想去撥門閂,一撥兩撥三撥,皆撥了個空。她心中奇怪,手輕輕一推,方才發覺門根本就沒有栓,而是僅僅虛掩著。

“咦?大半夜的,大哥不在麼?”

她滿肚疑惑,悄然閃身進門,打量屋內,內裡床幔半垂,隱約可以看見展昭的身影在上面。

莫研抿嘴一笑,暗道:“原來大哥是忘了閂門。”她躡手躡腳走到床邊,可看見展昭雙目合攏,呼吸淺淺,顯然睡夢正沉。在窗外微弱皎潔的月光下,愈發襯得他眉目如畫,清秀俊朗,她偏著頭,伸出手指沿著他的眉眼虛描。因生怕吵醒他,故而不敢久呆,她笑盈盈地看了一會兒,便悄悄將新制的袍子放到他枕邊,這才復掩好門離去。

聽見她腳步聲離去,原本應是熟睡的展昭才睜開雙目,緩緩坐起身來,伸手拿過枕邊的袍子……

另一人由梁上翻下,身法翩然如燕,無聲無息地坐到桌旁,笑道:“你這小媳婦倒有意思,大半夜地還跑來瞧你,多半是想你想得睡不著覺。”

之前他二人正在商議事情,突然聽見莫研的腳步聲,海冬青來不及離開便直接翻到梁上躲起,而展昭則裝睡。因海冬青內功深厚,呼吸聲極輕,故而莫研絲毫未曾察覺屋內居然還有第三個人。

面對海東青的打趣,展昭只淡淡一笑,手摩挲過新袍子,接縫處針腳粗糙的觸感從指腹擦過,他忍不住微笑……莫研不善針線,為了做這袍子定然費了不少心思,難怪總是見她睡不夠的模樣,這段時間自己日日逼她練功,她大概只有夜裡才能得空來做衣裳。

“唉!真好,還有小媳婦給你做衣裳。”海東青酸酸道,“可憐我孤家寡人一個,也不知道我媳婦出娘胎了沒有。……這麼好的小媳婦,你準備什麼時候與她成親?”

“我答應過她,等我從鐵騎營回來便成親。”

海東青點點頭,半晌道:“路上一定要小心,我交代你的那些事情千萬註意,我還等著喝你的喜酒呢。”

展昭微笑著點點頭。

“我也有一事要請大哥幫忙。”

“說。”

“此事我一直沒有告訴她,所以若是此番我回不來,請大哥替我……”

他話未說完,海東青便連連擺手:“別找我,別找我!報喪這種事情我可不幹,小媳婦眼淚一掉,你讓我拿她怎麼辦?”

“大哥……”

“你最好還是自己回來和她說吧。”

“……”展昭沒法子,想了想道:“這樣吧,我先寫好一封信,若然當真回不了,你什麼都不用說,替我把信交給她就成。”

饒得他如此說,海東青還是猶豫了半天,才不情不願道:“行行行,不過你還是回來得好。”

展昭笑道:“不過是為了以備萬一,大哥交代得如此詳盡,我自會當心。”

“你知道就好,”海東青長籲口氣,“此次任務能成功查出那人的話,我這條腿也算廢得不冤枉。”

展昭隔日就去了鐵騎營,走時並無太多話交代,莫研小聲地問他袍子合不合身,他也只是微笑,輕撫了下她的臉,轉身上馬離去。

馬馳,風起,袍角翻飛……

莫研眼尖地瞥見他外袍下一方熟悉的衣角,展顏笑開,轉而又撓撓耳根:大哥怎麼想的?穿就穿了,偏偏還穿在裡頭。

展昭走後沒多久,莫研便陪著趙渝一起去了伏虎林。

伏虎林的西北面人聲鼎沸,馬嘶駝鳴,安營紮寨,忙個不停。因為來的人實在太多,又皆是遼國皇家貴族,牙帳直綿延了幾裡。

待一切安置妥當,莫研靠在帳外觀賞落日時,不禁要搖頭:這遼國皇帝,日子過得真逍遙,想住哪裡就住哪裡,也沒聽說朝中有誰又攔又勸的。要是仁宗也想這麼折騰小半年,包拯的唾沫星子不知道又得噴多少到他臉上。

“咳!”

猛然有人在她旁邊用力咳嗽了一聲,把出神的她嚇了一跳,抬頭望去,耶律菩薩奴正冷漠地盯著她,身後不遠處還立著十名遼國彪形大漢。

如此陣仗,不管是何事,起碼氣勢上絕不能示弱,莫研聲音騰地頓時比平時提高一倍:“副使大人,你帶這麼多人來有何事?”

“嚷什麼嚷什麼……”耶律菩薩奴不耐煩地喝住她,朝後微一招手,那十名大漢齊刷刷地上前一步,“這是我答應過展昭的事,從鐵騎營挑了十個人過來。騎馬射獵,他們樣樣精通,你們就看著使吧。”

原來如此,莫研眼睛一亮:“你是說這些人隨便怎麼使都行?”

“他們只負責護衛一職。”

“……哦。”莫研的聲音透著明顯的遺憾,敷衍地點點頭,“我會回稟公主的。”

“那就好。”

耶律菩薩奴冷冷盯了她一眼,又朝她身後公主的牙帳望了望,什麼都沒說,轉身走了,留下十名大漢與莫研立在當地,彼此大眼瞪小眼。

莫研撓撓耳根,一時也不知道該讓他們去做些什麼,只能朝他們道:“你們且等等,我向公主回稟此事,看她有何吩咐。”

那十人皆不吭聲,漠然地看著她,神情簡直與耶律菩薩奴如出一轍。

莫研無法,勉強笑了笑,閃身進了趙渝的牙帳。

“公主……”

她剛開口,趙渝便已打斷她:“我在帳內都聽見了,是那人又來了吧?”

“那人……”莫研愣了愣,隨即明白,“嗯,不過又走了,留個十名鐵騎營的人來護衛公主,聽說個個是狩獵好手。他們現在就在帳外,不知公主做何安排?”

趙渝倦倦道:“先讓他們歇著去吧。雖說是來當護衛,但畢竟是遼人,咱們也不能當真差使他們。”

“就這麼供著,也太便宜他們了。”莫研撇嘴,“展大哥現在為了教那些人,一定辛苦得很。”

“那也是展昭自己願意。”

趙渝至今還對展昭撇下自己去鐵騎營而心中忿忿。

莫研輕輕嘆口氣,低聲道:“大哥也是為了大局著想,我想他心裡未嘗願意。”

趙渝瞥了她一眼,本想說什麼,卻終是沒有開口。

她們卻都沒有想到,此時的展昭已借口前往伏虎林與公主會合而離開了鐵騎營,他悄悄尾隨著繡莊方氏,一路往邊境而去……

一直以來,去鐵騎營都不過是個障眼法,只是為了讓展昭可抽出身來跟蹤方氏。以展昭的輕功,去邊境往返不過三五日既可,到時再回伏虎林,神不知鬼不覺。便是略遲些,也可說是人生地不熟,多走了些冤枉路,亦是情有可原。

“若是十日後,我未回來,”展昭淡淡一笑,“只怕以後就幫不上大哥的忙了。”

“你可不能不回來,老哥我的腿已然如此,你若不回來,我這些年可就白挨了。”海冬青大力拍拍他肩膀:“千萬記住,那女子的毒針十分厲害,特別是她手中的玄色針筒,內中玄機可堪比當年江湖上頗負盛名的暴雨梨花針,萬不得已,切莫於她交手。”

——可堪比暴雨梨花針!

海東青的話猶在他耳畔,他的腿就是中了毒針。而據展昭所知,暴雨梨花針所用並非毒針,因為針筒發射時,對手已避無可避。而那女子針上施毒,只能說明,針筒仍有破綻。

邊塞小鎮,名副其實的小鎮,人卻多且雜。

遼人和宋人在鎮上皆可見到,吵吵嚷嚷地討價還價,彼此交換著物品。皮毛、綢緞、大豆、野味……在他們臟兮兮的手上遞來遞去。在這裡因一言不合而打架鬥毆是常有的事,官府的官差挎著樸刀逛來逛去,卻從來不管。

日近西沉,又有一人進鎮來。是個臟兮兮灰蒙蒙的遼人,留著絡腮胡子,牽著一匹瘦馬,馬背上托了大量的皮貨。

這個賣皮貨的遼人進了小鎮僅有的客棧,要了房間,卻不急著上去,坐在大堂又要過酒肉,大口大口的吃喝起來。

一整盤牛肉見底,那人抹抹嘴上的油,大聲又叫了一盤,自顧自又倒了碗酒喝。大部分遼人皆嗜酒,如此情景在此地隨處可見,一點都不足為奇。

方夫人進門的時候,正好店小二正給那遼人端上牛肉,見到她來,忙將油膩膩的手在衣衫上使勁蹭了下,笑著迎上前去:“方夫人,天字上房正好空著,您是先上去歇歇還是先用飯?”

方夫人每年都要來此地幾番,因人生得斯文秀氣,對小二又極客氣有禮,打賞的銀子也比尋常客人多,故而店小二對她印象極好。

“要間房歇息,再勞煩小二哥把飯菜熱水送到我房中。”

“好勒!您隨我來,走好……小心臺階。”

店小二忙殷勤引著方夫人往樓上去,還伸手欲接過她手中的包袱。可惜此舉有些殷勤過頭,方夫人略側了身躲過,仍將包袱牢牢摟在手中,店小二訕訕笑了笑,只得繼續抬腳往前。

底下,正大塊吃肉的遼人目中寒光閃過,將此幕盡收眼底。

在伏虎林駐紮下來的眾人,稍事休息了兩三日,各路人馬便開始陸續進山狩獵。

耶律宗真雖是遼國皇帝,對狩獵卻是極感興趣,迫不及待地率先進了山。耶律洪基不僅長相與其父十分相似,性子愛好也差不多,見父皇進了山,也準備著次日就進山去。

整個營中,對狩獵最無興趣地大概就是趙渝了。

如果可以選擇的話,趙渝哪裡也不想去,只想留在牙帳中休息。只可惜耶律洪基已派人來邀她入山,且還有蕭信也來過幾次,她心知推托不過,只得答應明日一早隨他們同行。

進山狩獵不比其他,不僅隨身所帶物品有限,便是趙渝隨身所帶的人也有一定的限制。畢竟身份不比耶律洪基,耶律洪基隨身侍從可逾百人,且皆是狩獵好手,而趙渝身旁除了那十名遼人外,只可再帶數人。她從大宋帶來的侍女皆不會騎射,故而全都留下,只有莫研還能隨在身側,另外再帶數名宋人侍衛隨行。待出發時,她不留痕跡地掃過眾人,並未看見耶律菩薩奴,暗松了口氣,再望向遠處,忽然看見那人正好從帳中出來,忙收回目光,定定心神,隨大隊前行。

耶律宗真往北面狩獵,遂耶律洪基決定往東南面而去。

前一日便有人提早進了山,知殿下將至,在山中敲鑼打鼓,將鹿群攆了出來。一行人剛拐過山坳,便看見遠處大隊鹿群奔湧而下,於密林間穿梭,粗粗瞧去足有上千頭。

莫研是頭一遭看見這麼多鹿,興奮不已,恨不得立時立刻就能靠近鹿群,開始狩獵。她旁邊的趙渝亦是頭遭見到如此壯觀的景象,勒韁立馬,屏氣而觀。

耶律洪基卻似乎頗不滿意,皺眉問身旁的侍衛:“怎麼又是這套,回回都這樣,獵鹿還有什麼意思。你去讓他們撤了,別來添亂。”

侍衛策馬飛奔而去,不一會兒,果然鑼鼓聲停,鹿群也漸漸緩下速度。

蕭信輕策韁繩,踱到耶律洪基身旁,笑道:“還是跟著殿下狩獵有意思,我也最不愛他們來添亂。上回我好不容易找到一頭吊睛白額虎,跟了大半日,就快得手的時候偏偏讓他們給嚇跑了,你說氣不氣人?”

耶律洪基淡笑,一扯韁繩:“咱們這趟就打只老虎回去!”

蕭信面露喜色:“殿下好興致,那咱們就得往深裡去,被他們這麼一鬧騰,估計這些個畜牲都貓起來了。”

“走!”

耶律洪基顯然興致極高,率先騎馬奔出,就是往深山裡去的方向。他手下人雖然心知以世子之尊,進深山涉險著實不妥,但他嗜好狩獵無人不曉,便是勸也無用,只得打疊起精神,加倍小心。

蕭觀音狠狠瞪了眼哥哥的背影,暗怪他煽風點火,弄得查刺哥哥要往深山裡去。她自己並非喜歡狩獵,雖做出極有興趣的模樣,不過是為了陪著耶律洪基罷了,當真去深山中狩虎獵熊,她亦是心存忌憚。

“公主,是獵虎,我們要去獵虎!”莫研激動地聲音都有些發顫,她玩心頗重,聽聞能去狩獵老虎自然興奮不已。見趙渝淡淡的,她轉而一想,不禁又有些失落:“可惜大哥不在這裡,不然他一定也喜歡。”

趙渝始終都是淡淡的,因為她對此事一點都無所謂。

反正都出來了,獵鹿還是獵虎對她而言毫無區別,終歸都得等耶律洪基溜達夠了才能回去,所以去哪裡都一樣。

一行人輕裝策馬,往密林深處而去。

蕭觀音自然跟在耶律洪基左右,趙渝本就不欲與她爭搶,此時自然更不會計較,只與莫研默默行在隊伍末梢。

蕭信回頭時瞧見趙渝等人落在後面,以為趙渝是心中膽卻,便回馬至她旁邊:“公主,你不用害怕,山裡頭我常來,熟得很。除了虎熊,就是狼,咱們人這麼多,也沒什麼可怕的。”

聞言,趙渝臉上雖然報以微笑,心中還是不由有些擔心起來。他說的這三種畜牲,活生生的她還一次都未見過。

“還有熊?!”莫研興奮異常,“多不多?這次能碰見麼?”

“熊自然是有,不過可不容易遇見,我進山那麼多次,也才碰見過一次而已。那東西狡猾得很,生性又兇殘,便是四五個人,也未必對付得了。”

趙渝暗嘆口氣:不容易遇見就好,最好是什麼都別碰見,轉一圈就早早回去。

愈往密林深處,便愈發陰涼起來,迎面吹來的風都帶著森冷的濕意,眾人行在其中,話也愈發得少,似乎覺得任何一點響聲都會驚動什麼。

鳥叫,蟬鳴,偶爾還有馬噴著響鼻的聲音。

耶律洪基似乎發現了什麼東西,翻身下馬,身後眾人不知何事,也紛紛下馬。只見他往左側走了兩步,蹲下身子,專註地在一棵樺樹的樹幹上查看……

“蕭信,你來看。”他聲音壓得低低的,朝蕭信招招手。

蕭信快步上前,亦蹲下身子細看,又起身往四周張望了下,朝西北面跨出幾步,俯身笑道:“殿下,沒錯,瞧這腳印還新鮮著,這兩日內這虎肯定經過這裡,往西北面去了。”

聽他如此一說,莫研明白是發現虎的蹤跡了,上前也看了虎留下腳印和爪痕。她本就擅長追蹤術,雖然老虎她未曾見過,但看了腳印和爪痕,也能大致猜出此虎的大小。

“這可是個大家夥,逮到了可了不得。”她悄悄朝趙渝道。

趙渝倒抽口氣,終於覺得有點害怕了:“真是虎?”

“腳印象貓,不過比貓大多了,應該就是虎。何況他們都說是,肯定就是了。”莫研搖頭晃腦,手上捻著一小撮不知是她從哪裡撿來的毛,“公主,你看這個,像不像虎毛?”

趙渝嫌惡地躲開:“快拿開,這麼臟的東西。”

“這虎掉毛這麼厲害,看來年紀也大了。”莫研縮回手,把那撮毛湊到眼前端詳,搖頭嘆氣。

“它年紀大不大,和我們有什麼關系?”

“年紀大的畜牲走起來就慢,而且也會懶一些,咱們要追它也就容易些。”

“容易就好……”趙渝一心就只想著早些回去。

莫研接下來又道:“不過也不一定,越老就越狡猾,說不定它聰明得很,反而很難獵到。”

“……”

“若是它以前被人獵過,想必還會更難些……”莫研還在說,身旁趙渝悶悶地牽著馬越過她,“……公主,你等等我。”

趙渝頭都不回,遙遙道:“你先把那撮毛扔了。”

“哦。”

莫研抖抖手,把毛扔掉,見自己已經是掉在了隊伍最後,忙追上前去。

邊塞小鎮,破舊的客棧。

那位賣皮貨的遼人已在此地呆了三、四日,來時他手中的皮貨皆已賣得差不多了,又買了些米面準備帶回去,此時正在向店家退房。

方夫人坐在桌邊,有一口沒一口地喝著茶,比起往日,此番來與她接頭的人已是遲了兩日,她不免心中有些焦切,不時往門口張望著什麼。

遼人退了房,復回到桌邊坐下,米袋面袋就放在腳邊上。他踮踮錢袋,顯然頗重,遂又換來店小二上酒上肉,吃飽了再上路。

正吃著,門口匆匆路過一位身穿粗佈袍子且用黑巾蒙了頭臉的女子,塞外風沙大,在此地用巾蒙面倒也不算什麼稀罕事,故而店內並無人在意。只有方夫人,一見那女子走過,不動聲色地起身出門,往那女子行的方向信步而去。

見她身影轉出,那遼人猛地把碗中酒一飲而盡,拋了碎銀在桌上,將米袋面袋扛上肩膀,大步出了客棧。

街上人來人往,十分熱鬧,那遼人在距離方夫人約七八丈遠的地方不緊不慢地走著,間或著還低頭瞅瞅路兩旁的貨品。塞外的風頗大,且夾雜沙塵,那遼人雖然亂發遮面,但抬手拂去塵土時,俊朗面容隱約可見,正是展昭。

展昭在客棧時所住房間便在方夫人隔壁,這些日子來他幾乎沒有好好睡過,特別是之前尾隨方夫人身後,謹慎萬分,不能遠不能近,亦不能露出絲毫馬腳。在斷定方夫人確實是朝小鎮而來,他又繞路搶先到了此處客棧,如此這般才不至於讓她疑心自己。在客棧時一直留意著方夫人的動靜,想探知與她接頭的究竟是何人。直等到今日,皮貨都已賣完,再不離開恐要露出馬腳來,他才逼不得已退房,欲蟄伏在暗中繼續探查,卻未曾想到終於在離開前等到了來人。

更未想到的是,來人竟然也是名女子。展昭遠遠地望著前方一黑一白兩個身影,絕不敢有絲毫小看她們。連海東青那般武功,遇上方夫人都不慎身中毒針,他自知功夫及不上海冬青,故而更需加倍小心謹慎。

人煙漸少,展昭放緩腳步,不敢跟得太近。那蒙面女子一直走到處看似無人居住的破舊房屋,顧盼左右,乘著無人註意之際,閃身入內。方夫人緊走幾步,亦進了那屋子。

遠處,展昭雖看得分明,卻不欲入內。一來屋內情況不明,且地方狹小,對方是又高手,極易被發覺。據海冬青所說,他當時便是仗著藝高人膽大,欲偷聽她們的談話,不想被察覺,與方夫人纏鬥間,海東青雖占了上風,但卻空間局限,方夫人發射針筒時令他施展不開,所以中了毒針,以至於功虧一簣;二來,自己此行是為了查出接頭人究竟是誰,也就是查出蒙面女子的身份,以及她背後的主使。為免另生枝節,穩妥起見,他遂決定只留在外間等候。

眼角一掃,他挑了棵附近最高的樹,神不知鬼不覺地躍上樹,隱在枝葉間,由高至低將那屋子收在眼底。如此一來,便是待會蒙面女子從屋子後院或是躍墻而出,他都能看得清清楚楚。

足足過了將近兩個時辰,看見方夫人自屋中出來,依舊從方才的門離去,四處張望了下,才款款自原路往回走。

再過得一會兒,那蒙面女子也自屋中出來,果然未走前面,而是從後院的門離開。展昭瞥見方夫人的背影消失在街角,應該未發覺自己,這才悄然躍下樹來,遙遙地跟上蒙面女子。

跟了段路,展昭心中不禁疑惑,那蒙面女子似乎身上並無功夫,走路且有弱柳扶風之姿,若不是身穿粗佈出現在這塞外荒涼之地,看上去倒像是大戶人家的小姐一般。

那蒙面女子走到了鎮外荒涼之處,一輛平平無奇的馬車靜靜地棲息在半人高草叢中,車夫見她歸來,忙躬身掀開車簾,請她上車。

展昭低伏在草叢間,看著馬車從身側不遠馳過,所行之路,繞過小鎮,正是往雁門關而去。他施展輕功,一路追蹤馬車……

小鎮口的城樓上,一抹纖細身影立在上面,遙遙望著馬車卷起塵囂,目中滿是不舍之色。馬車裡有她的恩人,相公的大仇得報,全因有恩人相助,此恩此德她今生都難以回報。

馬車漸遠,她正欲收回目光,突然瞥見一人影於草叢中若隱若現,輕功卓絕,她目光一凜,也顧不上是否會暴露自己的身份,只知道恩人的身份是千萬不能讓人看見。眾目睽睽之下,她從城樓上一躍而下,搶了路人的馬,風馳電掣般朝馬車追去。

展昭萬沒料到方夫人居然還會立在城頭上目送此人,只聽見身後馬蹄聲急,不似尋常路人,回首望去,方夫人已距離他不到十丈遠。

“糟了,她如何會追來?”

行蹤顯露,展昭暗暗叫苦,只是眼下情形也來不及再讓他多想,唯有加快腳步,先追上馬車方是正事。

提氣疾行,幾縱幾落,他落到馬車之上,正欲掀開車簾,身後勁風來襲,他不得不側身避開。

方夫人已追至馬車後,口中呼喊:“夫人小心,有人跟蹤!”手上也不停,一邊策馬,一邊素手微揚,幾枚毒針直奔向展昭門面。因怕誤傷恩人,她出手謹慎,亦不敢用上針筒。

躲開幾枚毒針,對展昭而言並非難事,但卻阻得他無法探身入車內。

車夫有些慌亂,駕著馬車偏離正道,車輪連著磕在好幾塊石頭上,整輛馬車彈跳了不已,車內傳來女人的驚呼聲……

生怕恩人受傷,方夫人心中焦急,大聲喊道:“夫人莫怕,我在這裡!”

話音未落,車輪狠狠地撞上了塊大石,馬車幾乎飛到空中,再落下時,不僅車夫被顛到一旁,頭正敲到石頭,暈了過去。車內的女子也被骨碌碌地顛了出來,摔在旁邊的草叢中。

“夫人!”馬匹還未勒住,方夫人便已躍下馬來,擔心恩人受傷。

展昭亦搶上前,欲伸手扯開那女子的蒙面黑巾。

“快殺了他!”那女子在地上連連後退,朝方夫人厲聲喝道。

“夫人快走,此處有我。”

方夫人劈向展昭後頸,被他低頭閃過,反手以小擒拿手抓她手腕,亦被躲過。方夫人功夫雖略遜展昭,但因她掌中挾針,展昭忌憚幾分,兩人纏鬥不休,一時間分不出高下。

見久戰不下,方夫人便欲伺機掏出針筒,展昭見她探手入懷,便知她要取針筒,連連攻出幾招,逼得她不得不格擋。

針筒拿了一半,被展昭一逼,不慎掉落在地。

那女子眼尖,趁著他二人打鬥,都無暇分出手來,飛快得將針筒拾到手中,對準展昭。

針筒的機括被撥開,極細微的“咔噠”聲。

“夫人……”

方夫人只來得及說出這兩個字,眼瞳內只能看見迅速放大的細針。

展昭倒了下去,一切突然歸於平靜。

一陣風穿林而過,莫研只覺得後頸涼颼颼的,忍不住打了個寒戰。

“怎麼了?”趙渝見她神色不對,出言詢問。

莫研撓撓耳根,朝四周望了望,皺眉道:“不知道,就是覺得有點怪。”

趙渝奇怪地瞥了她一眼,沒再問下去,在密林中行了許久,她的心裡也不禁有些膽卻。

而天色,已漸漸暗沉下來。

“殿下,日頭沉下去,咱們找個地方過夜吧。”蕭信策馬上前,向耶律洪基提議道。

耶律洪基沉吟片刻,依他性格,其實還想再走一段,但回首時將同行的幾名女子皆面露倦乏,只好點頭贊同。

蕭信笑道:“殿下不必擔心,我瞧腳印,那畜牲定然就在附近,不會太遠了,說不定明日便可追上。”

他的話,只說對了一半。

那畜牲就在附近倒是沒錯,可到了次日他們也未追獵到它。這只年紀頗大的老虎正如莫研所說,非常非常狡猾,幾乎成了精,它在深山密林中與這群人兜起了圈子。

直折騰了三日,他們永遠只能找到它的腳印,和些許虎毛,甚至還有他啃剩下的鹿骨頭,可始終沒能逮住它。

莫研所習的追蹤術遇到如此高手,雖然是只畜牲,可她反倒愈加興奮,連著幾日的風餐露宿,她也毫不介懷。只是趙渝又累又乏,只盼著能早日回到營地,好好沐浴一番。

這夜,眾人圍坐在火堆旁歇息。

莫研串了只不知名的鳥,鳥肚子鼓鼓的,在火堆上翻來覆去地烤,待烤得金黃,香氣溢出,才拿下來吹了吹,撕了只翅膀遞向趙渝。

趙渝搖搖頭,示意自己沒胃口。

“公主,你嘗嘗,我塞了些果子在鳥肚子裡,所以肉裡有果汁的香味,一點不膩。”莫研好言相勸,展大哥可交代過她要照顧好公主的。而趙渝這兩日吃得甚少,她看在眼中,也有些著急,生怕公主餓出病來。

猶豫片刻,趙渝才接過來,吃了幾口,發覺味道甘美細嫩,確實好吃。

“好吃吧!”莫研笑盈盈道,幹脆把整只鳥都遞了給她。

“都給我,那你吃什麼?”趙渝問道。

莫研無所謂道:“我再烤一只。”

蕭觀音坐在火堆另一頭,見趙渝吃得香甜,微微擰眉側過頭,靠在樹幹上閉目養神。她雖是契丹人,可自小也是錦衣玉食,這幾日亦是被折騰得夠嗆。

稍遠,耶律洪基與蕭信兩人低低說話。前者拿了根樹枝在地上劃來劃去,劃出這幾日來他們所走過的路,狠狠地咬牙道:“這該死的畜牲,拿我們當猴耍呢!”

蕭信也氣道:“就這麼個老東西,我就不信逮不住它。”

耶律洪基沉吟片刻,樹枝在地上點了點,道:“明日,咱們分三路走,由三面合圍。”

“分三路?”

“嗯。”

耶律洪基有力地點頭,他心中已厭煩同行的女人,雖然面上未曾表露,但總是認為若不是為了遷就她們,他早就能逮住那只畜牲。此時此刻,蕭觀音與趙渝便是生得再傾國傾城,對他而言也是徒勞無用。

“怎麼分?”

“你我分兩路,再讓經驗老到的侍衛另帶一路人。”

“那妹妹,還有……”

“她們都跟你走。”耶律洪基理所當然道,說罷才發覺蕭信有些發愣,又解釋道:“觀音兒是你妹妹,自然是跟著你方便些。至於公主……讓她們女兒家在一起也好有個照應。”

聽上去似乎挺有道理,雖然也嫌帶著女人是個累贅,可蕭信提不出異議。

“那就這樣。”

耶律洪基招手換來侍衛,與他商量分配人手的事宜。而蕭信轉到妹妹身邊,將明日分道之事告訴她。

“哥,我要跟查刺哥哥在一起。”剛聽罷,蕭觀音立時急道。

蕭信聳肩:“這是殿下的安排。”

“可是……”蕭觀音一聽說是耶律洪基的安排,聲音便小了些,目光瞟向趙渝,“那,那位宋國公主呢?”

“她也同我們一起走。”

聽哥哥如此說,蕭觀音方才稍稍寬心,至少查刺哥哥並非撇下自己而帶上那位宋女。

蕭信又繞過火堆,向趙渝告之此事。

聽罷,趙渝只是溫順地頷首,微笑道:“只要能早點找到那畜牲,怎麼樣都好,我自然聽從殿下的安排,只恨自己幫不上更多的忙。”這話倒也不算全是假話,她確是恨不得耶律洪基快些逮到老虎,好不用再陪著他在這山裡頭轉悠,只是換了種方式說出來罷了。蕭信聽罷頓時覺得還是宋朝姑娘溫婉可人、善解人意、懂得替人著想。

莫研探頭過來:“分三路可妥當?那虎可狡猾得很。”

沒料到一個小丫頭會質疑殿下的安排,蕭信瞥了她一眼,見她其貌不揚,便不願再多看,隨口道:“狩獵你們不懂,跟著我就行了。”

莫研聳聳肩,與趙渝對視一眼,未再多言。

次日清晨,莫研趙渝便隨著蕭信單走一路,從西南面包抄過去。

分三路後,人更少了,加上連日勞頓,未有收獲,人人都有些煩悶,亦無心情閑聊說話。

唯獨蕭信一人,在趙渝旁邊喋喋不休,連莫研都不堪其擾,避在一旁而行。蕭觀音拿哥哥無法,遠遠走在前頭。

蕭信從自己兒時第一次狩獵說起,然後是第一次獵鹿,第一次獵狼,第一次獵鷹……直聽得趙渝頭昏腦漲,巴不得能那虎能快快出現,把旁邊這人虜了去,給她份清凈才好。

一陣風過,似乎帶著某種危險的訊息,馬匹似有所感,隊伍最後的幾匹馬立身長嘶,貌似受了驚嚇。

蕭信乍然住了口,回首環顧,他們身後不遠處的草叢輕微晃動了一下,復歸於平靜。此時已無人敢說話,經驗老到的侍衛緩緩抽箭搭弓,做好隨時出箭的準備,然而半晌過去,四周仍是靜得出奇,甚至能聽見身旁人的呼吸聲……

“畜牲!”蕭信狠狠罵了句,放下手中的弓箭。

幾乎是在同時,一個龐然大物從他身側的草叢猛然撲出,蕭信來不及反應,一只巨大的虎爪已重重拍上他的腦袋,足有千斤之力。他只覺得腦袋嗡得一聲巨響,眼前天旋地轉一般,身子已砰然從馬背上摔下。

“哥!哥!……”是蕭觀音聲嘶力竭的尖叫聲。

事發突然,猛虎陡然出現,使馬匹受了巨大的驚嚇,四下逃散,一時間眾人亂成一團。侍衛們又要控制住馬,又要去救蕭信,還有不少人被馬顛下馬背,摔在地上。

莫研的馬受驚不小,徑直載著她狂奔了出老遠,山路崎嶇,莫研被它又顛又甩,好不容易才穩住它。她心裡記掛著趙渝,趕緊就想策馬回來,偏偏那馬被嚇怕了,憑她生拉硬拽,怎麼都不肯回去。無奈之下,她只好丟下馬,獨自疾步趕回去。

遠遠尚能聽見呼喝的人聲,虎嘯隱隱,她心中愈發焦急,生怕趙渝遇上不測。

待回到當地,老虎已不見蹤影,蕭觀音跪坐在蕭信身旁急切地想喚醒她,周遭圍了一圈的侍衛,皆緊張地看著蕭信,不知他是否有性命之危;另有一些侍衛仍在四處警戒,提防那只老虎再次來襲;受了傷的人正相互包紮傷口……

莫研的目光在眾人中搜尋了一圈又一圈,卻始終沒有發現趙渝的身影。

“公主呢?公主了?”她上前揪起一個宋人侍衛問道。那人被受驚的馬甩下來,傷了胳膊,正被莫研拽住受傷的那只胳膊,疼得齜牙咧嘴。

那侍衛先格開莫研,才吃力道:“公主的馬受了驚……他們已經出去找她。”

“往哪個方向去了?”莫研急問。

那侍衛沉著臉地搖搖頭,“當時太亂,根本沒人看清楚。”

“……那……那你說他們已經出去找她,是往哪個方向找?”

侍衛指了指東西方向:“東面和西面都有人去。”

“不夠不夠,萬一公主去了別的方向……這深山老林裡,她又不熟悉。”莫研咬咬嘴唇,轉向蕭觀音那邊,恭敬施禮道:“郡主,公主下落不明,可否借我幾人往林中尋找?”

蕭觀音只焦切註視著蕭信,對她的話根本置若罔聞。

“郡主!”

莫研提高嗓門,雖然知道不合時宜,可眼下也是形勢所迫。近身的幾名遼國侍衛惡狠狠地瞪她,她裝著沒看見,這些人她差遣不動,只能請蕭觀音開口。

“郡主!郡主!”她一聲比一聲高。

蕭觀音抬起頭來,怒瞪她:“你究竟有何事?難道比我哥哥性命還重要麼?”

“公主下落不明!我需要人手到四處尋找。”莫研飛快道,“郡主可否派幾名侍衛……”

“你……”

蕭觀音雖然不喜歡趙渝,但也知若宋國公主突然出事,耶律洪基定然無法向宋國交代;何況趙渝是與他們同行,到時候諸般猜疑定都會落到自己身上,自己豈非百口難辨。只在電光火石間,她就想了許多,隨即朝旁邊道:“阿拓,你帶幾個人隨她去。”

莫研一喜,瞥了眼地上的蕭信,朝後退了幾步,低低道:“他還活著吧?”

“當然活著。”蕭觀音怒答道。

莫研陪著笑退開,口中叨叨著:“……吉人天相,大富大貴……”待人走遠還能聽見她了一句:“……百子千孫!”

蕭觀音在心裡低低咒罵了一句,低頭繼續觀察哥哥的神色。此時蕭信雖然尚有氣息,可卻一直沒有轉醒的跡象,看來繼續等下去也不是辦法。

“得把哥哥送回大營。”她心裡亂得像麻一樣,“可查刺哥哥那邊怎麼辦?還得派人去告訴查刺哥哥才對。公主能找回來麼?找不回來怎麼辦?”陡然間這些事情全部落到了她頭上,在這亂七八糟的局面裡,逼得她無所適從起來。

地上,平躺著的蕭信低低地呻吟了一聲。

眾人皆是一喜,蕭觀音急忙俯下身去,喚道:“哥!哥!你聽得見我說話麼?”

之前的重擊之下,蕭信兩眼充血腫脹,幾乎睜不開,勉強撐開一條小縫,看見蕭觀音雙目含淚,奇道:“你哭什麼?”他雙手撐地,就想坐起來。

旁邊的侍衛忙七手八腳地把他扶起,半坐在地上。

蕭信四下環顧,最後目光落在蕭觀音身上,迷茫道:“我這是在什麼地方?妹妹你怎麼在這裡?”

“哥,你怎麼忘了,我們在伏虎林,是出來狩獵啊。”

“狩獵?”蕭信奇怪道,“狩獵我怎麼會帶著你?”

蕭觀音摸摸他的頭,擔憂道:“哥,你是不是把頭摔壞了?咱們是跟著查刺哥哥一起出來的,你忘了麼?”

蕭信搖頭:“我就記得殿下剛送了我一把鑲嵌貓眼的匕首,還送了你簪子,怎麼突然就來了伏虎林了?”

聞言,蕭觀音欲哭無淚:“哥,那都是前年的事了。你不會是當真摔傻了吧?”

“去年的事?”蕭信茫茫然。

蕭觀音長吐一口氣,搖頭急道:“這樣不行,你快起來,咱們得趕緊回大營去,找禦醫瞧瞧。”她示意侍衛扶起蕭信,蕭信搖搖晃晃地站不穩,只得將他架上馬背,與一名侍衛共騎。這樣他也可以半靠在侍衛身上歇息。

另外她又派兩人去告之查刺哥哥,另外留下兩人在原地等候趙渝及那些去尋找趙渝的人。安排妥當之後,她便護著哥哥往大營處而去。

並不知道他們已折返大營,莫研仍在密林中尋找著趙渝的蹤跡,地上的馬蹄印交錯紛沓,且無明確方向,很難分辨出到底趙渝究竟被馬匹帶往了何處。

“千萬別出事,千萬別出事!”莫研在心裡反復默念,懊惱當時馬受了驚,自己就應該不管不顧地躍下馬背,不應被它帶出老遠。

天一點一點地暗下去,仍舊沒有發現任何一絲趙渝的蹤跡。她只好復回到原地去,先前幾路往另外方向尋找的人也陸續回來了,皆無所獲,又聽說蕭觀音等人已撇下他們先回了大營。雖然口中不說,但宋人侍衛的神色都有些不好看。

最後一路回來的四人,是鐵騎營的遼人,他們亦是一無所獲。

日光逐漸微弱,然後從樹縫中消逝,沉沉的夜幕重重地向眾人壓了下來。

“還是應先回大營稟報。”有人提議。在此間的人,身份地位都差不多,況且如此大的事情,誰也不敢說自己說了算。

莫研當即反對:“郡主已經回去,我們沒必要再跑這趟。再說皇上和殿下都不在大營,只怕就是回去也作用不大。我們還是應該繼續在附近尋找。”

“可現在天都黑了!在這深山之中想找人本就是難事,何況是在夜間。”開口是之前蕭觀音派他隨莫研一同尋找趙渝的阿拓。

莫研冷眼看他:“夜間可以點火把。”

“姑娘休要說此等大話。”阿拓冷笑道,“這山裡,豺狼虎豹伏潛其中,就是三十年的好獵手也絕不敢說能在夜間穿行於林中,何況你我,弄不好人找不到,還把命搭上去。”

阿拓是遼人,對伏虎林來過好幾遭,聽他此話,其他遼人也有意無意地點著頭,附和著他的話。旁邊的宋人侍衛聽了,心裡也不免有些沒底。

莫研怒道:“所以公主現在的處境非常危險,我們更要盡快找到她。”

“連她在什麼地方都不知道,怎麼找?”

“就是不知道,所以要找!”莫研怒極,“若今日是你們郡主失蹤,又或是你們殿下失蹤,我就不信你們還會站著這裡說這般話。”

“姑娘此言差矣!”阿拓嗓門也高起來,“我們都是侍衛,原就該聽上頭的安排,此時情況不明,連郡主也不在此地,我們豈可自行做主。”

“你……”

莫研咬咬牙,話說到這份上,論起身份官階,自己都指使不動他們,便不欲再與他們多言。

“回大營確是慢了些,來回耽擱太久,”另一名遼人道,“我們還是應先找到殿下,聽候殿下安排。”

聞言,宋人侍衛都不說話,各自相看幾眼,便在近旁砍下粗枝,佈條上澆上火油纏繞到粗枝上,燃起火來。

莫研默默地接過其中一人遞過的火把。大家簡單分配了一下方向,因為人太少,只有六人,幾乎沒有什麼可考慮的餘地,兩人一隊,莫研自告奮勇獨行,遂眾人往四個方向而去。

尚在原地的遼人見宋人沉默離去,均面面相覷,似乎未曾想到這些平日裡斯斯文文的人竟然如此無畏。半晌,阿拓也跨上馬:“走吧,我們找殿下去。”

由鐵騎營過來的四名遼人卻不動,相商片刻,朝阿拓道:“我們奉命保護宋國公主,如今公主失蹤,我們亦有責任。你們去尋殿下稟報此事,我們幾人還是決定繼續尋找宋國公主。”

“如此也好。”阿拓點點頭,“你們自己小心便是。”說罷,兩路人馬分道揚鑣,各自隱入夜色之中。

獨自在密林中走了一段路,回首時再也看不見其他人的火光,莫研心中才隱隱有些怕起來。雖說在家時成日裡在山中跑,可頂多碰見野雞野鴨,不像這裡,豺狼虎豹樣樣俱全。方才太逞強,只說多一路人便多一分找到公主的機會,卻完全沒想到若是連自身難保,哪裡又談得上去找人。

遠遠地傳來幾聲狼嘯,嚇得她拿火把的手軟了軟,慌忙復緊緊握住。其實之前幾夜也都曾聽見過狼嘯,不過那時人多,且又燃著篝火,所以也不覺得害怕,此時孤身行走在林中。

“公主……公主……你在的話應我一聲。”莫研瞪大眼睛,極力想從黑暗中看出什麼來。

一片寂然。

生怕趙渝暈了過去,聽不見自己的聲音,莫研下馬慢行,繼續往前走,同時不忘用火把照亮四周。

火把再亮,在如此暗黑的林中也十分有限,走了一陣子,她仍然沒有發現趙渝的蹤跡。直走到一處山坳,馬匹不適地打著響鼻,前蹄煩躁不安地踢踏,似乎不願再往前走,憑莫研生拉硬拽,就是不肯再挪動。

“乖,天亮後我就找好吃的給你,咱們再往前走走,說不定馬上就要找到公主了。”拽不動它,莫研好言相勸。

馬兒顯然不為所動,反而愈發退得厲害,直把莫研往後拖去。又要拿著火把,又要拽著馬匹,莫研手忙腳亂。正在這刻,原本好端端的火光突然飛快地黯淡下來,在她還未反應過來之際,騰地滅了。

一陣細小的陰風卷著林中濕氣掠過,莫研似被駭住,在突如其來的詭異黑暗中呆若木雞,除了眼珠子,身體其他部位連動都不敢動一下。

過了好一會,沒有任何狀況出現,她才長吐口氣,松開韁繩,從懷中掏出火石,“咔咔咔”地打火。也不知為什麼,連打了幾次都未點燃,倒弄得她愈發緊張。

老也打不著火,她正有些不耐煩,突然聽見前面黑暗中的枝葉似乎被什麼東西晃動了下,她來不及多想,迅速抽出腰間銀劍……

“拿那麼一把破銅爛鐵,你以為能擋得住什麼。”冷冷的嘲諷的聲音從黑暗深處傳來。

是人,而且還是活的。

確定了這兩點,莫研就松了口氣,壓根沒去理會他說得是什麼。

一個人緩緩從暗黑之中顯出來,她借著樹縫間落下的微弱月光看清了他的臉——耶律菩薩奴。

“你怎麼會在這裡?”她奇道。

“這話該我來問。”耶律菩薩奴冷漠道,“你不是那位宋國公主的侍女麼?怎麼會闖到這裡來?知不知道再往前走有什麼?”

“我家公主不見了,我正找她呢。”莫研如實道,隨口又問,“你見著她了麼?”

耶律菩薩奴眼睛閃過一道異色:“公主不是和殿下在一起麼?怎麼會走失?”

“說來話長,不過簡單說就是老虎把馬驚了,馬馱著公主跑了,所以公主就丟了,”找到現在,莫研也有些垂頭喪氣,“找到現在都沒找到,也不知道公主是不是掉下山去了。”

耶律菩薩奴沉默了片刻,退後幾步消失無蹤,大概過了一炷香功夫,他復回來,手中拿著一個不知道從什麼地方撿來的殘破馬鞍,遞給莫研。

“是她的馬鞍麼?”

莫研心中一緊,忙接在手中,雖然已有殘缺,但馬鞍上的皮革花紋她還記得,赫然就是趙渝所用的馬鞍。

“公、公……公主……”摸得出馬鞍上殘破之處是野獸所啃咬,她結結巴巴地說不出話來。

他的聲音千年不變的陰冷,在此時卻顯得分外平靜:“馬已經死了,就在前面。”

“死了……”

想當然得以為趙渝也已經遭遇不幸,莫研呆愣片刻,淚唰地淌下來,嘩啦啦直流:“都是我不好,公主,公主……”她越哭越大聲,聽得耶律菩薩奴直皺眉頭。

“死了一匹馬,你至於哭成這樣麼?”實在聽不下去,他開口喝住她的眼淚。

“……你不是說公主、公主她……”莫研已經泣不成聲了。

“我是說公主的馬已經死了!”

耶律菩薩奴不耐煩地又重復了一遍。

莫研抹抹眼淚,瞪大眼睛:“唔?那……公主沒事?”

“我怎麼知道,我又沒看見她。”

雖然如此,莫研還是看到了一星希望,直接便要往前闖去:“那就是說公主很可能就在這附近?”

耶律菩薩奴拉住她:“她不會在前面,我剛從那邊過來。馬屍周圍也沒有人的腳印,恐怕她早就被馬甩下來了。”

聽到一個“屍”字,莫研臉色就有些發白,但還是硬道:“我得去看看,說不定有什麼線索。”

耶律菩薩奴沒有異議,稍稍側身一讓,示意她過去,但他自己卻站著不動。

“你,不去看看?”莫研賠笑道。

“馬屍有什麼好看的。”他冷冷道。

“那你略等等,我馬上就回來……幫我看著馬。”

見耶律菩薩奴不吭聲,她就當他是答應了,快步往前走去,身後傳來他的聲音:

“東南方向,十五步。”

莫研頭探回來:“你有火麼?”

耶律菩薩奴不回答,索性連臉都轉開,半仰著頭看枝縫間的夜空。見狀,莫研悻悻地閉上嘴,摸黑朝東南方向而去。

過了半盞茶功夫,她踉踉蹌蹌地回來,臉皺成一團,泫然欲吐。那馬已然讓野獸分撕,血腥撲鼻,甚是可怖,她勉強探身查看,看殘骸之中並未有任何人肢或是衣衫碎片,才放下心來。看來在這馬遇上野獸之前,趙渝已經與它分開,只是究竟是被馬甩落或是自行下馬就不得而知了。

“找到線索了?”看到她的模樣,耶律菩薩奴冷冷問道。

莫研暗中橫了他一眼,才道:“我想公主應該在之前就落馬了。”

她所說的似乎耶律菩薩奴早就知道了,只是淡淡地哼了一聲,抬腿往北而行。

“你……去哪裡?”

“馬蹄是自北而來,北面山路崎嶇,且有多處斷崖。”

“你是說……公主可能掉崖了?”莫研倒吸氣。

耶律菩薩奴仍舊很平靜:“我可沒說,是你說的。”

“……”

被他說得心中愈發擔憂,一想到趙渝現在可能就躺在山崖下面,也許缺胳膊斷腿,也許氣息全無,莫研就直發慌,無心多言,扯了韁繩便走。

他二人沿著北面山路蜿蜒而上,路不熟且甚是難走,加上沒有火把,莫研幾乎是亦步亦趨地跟在耶律菩薩奴身後。

沒有火光,以莫研的目力,根本看不了多遠,她只能一路邊喊邊走,怕把野獸招來,聲音也不敢太大。

耶律菩薩奴仍舊如平日一般,靜靜而走,只是一雙眼睛精光四射,要較尋常犀利許多,狀似隨意地。

他們走得很慢,直至月上中天,耶律菩薩奴陡然停了停,然後大步朝左側走去。因是夏季,各種各樣不知名的樹木野草長得極茂盛,陡峭的坡直延展下去。

莫研目力及不上他,並未看出異端來,待小心翼翼走近時才看見有些雜草有被折斷的跡象,伏下細看,還有一部分草倒伏在地,明顯是被重物壓過。

耶律菩薩奴卻已經沿坡而下,斷斷續續拉著身側的樹木減緩沖力——坡底,一個纖細的人影一動不動地軟伏在雜草間,氣息微弱。

“公主!”

莫研本是跟在他身後,見到伏地人影的穿戴忍不住驚呼出聲,手顧不上拉住兩旁的樹木,飛快地直沖下去,直奔到趙渝旁邊。“千萬不要死!千萬!千萬!”她在心裡叨叨地默念著,同時伸出手將趙渝翻過身來,手探向鼻息處……

鼻息淺淺。

“公主還活著!”她欣喜若狂,轉頭朝耶律菩薩奴喊道。

他表情仍舊很冷淡,慢慢地走下來,似乎趙渝是死是活,他壓根就沒放在心上。

莫研輕輕拍拍趙渝的臉,喚道:“公主,公主……醒醒,醒醒……”

仿佛聽見她的聲音,趙渝皺緊眉頭哼了兩聲,面色煞白,似乎很痛苦,卻始終沒有睜開眼睛。

“是不是哪裡受傷了?”趙渝的衣衫是石青掐線,加上深夜,就是有血跡也看不清楚。莫研能聞見絲絲血腥味,卻找不到傷口在何處,幹脆托起趙渝,抱著她腦袋一通亂摸,沒發現傷口也沒發現腫塊,松了口氣,轉而又開始檢查身體其他部位。

見她解開趙渝外衫,盡管坡底甚是昏暗,一直靜靜立在旁邊的耶律菩薩奴還是背轉過身去。

前胸後背,肩膀胳膊,莫研一路檢查下去,禁不住連連倒吸氣,趙渝胸前似乎是肋骨骨折,而且裙下的右小腿硬硬地頂出一塊來,黏稠的血順著一直流到鞋上,大概也是斷了。

奇怪的是,血流得並不多,而且已經止住了。莫非有人比他們先來過,莫研心中疑惑,張望下四周,目光所及,除了自己和耶律菩薩奴外,並無多餘的腳印。

應該是不可能,否則來人沒道理替她止了血卻把她扔在這裡不管不顧。趙渝本來就會些功夫,莫研只能想她是自己點了止血的穴道,然後因為傷勢過重體力不支而昏倒。

“公主胸前斷了兩根骨頭,小腿骨也斷了。”莫研緊張地回頭朝耶律菩薩奴道。

他似乎又哼了一聲,聲音輕得讓人聽不清。

“你會接斷骨麼?我只會接脫臼,斷骨可不會,怎麼辦?”

這下耶律菩薩奴轉過身來了,幾乎是惡狠狠地盯著她:“你好歹也是習武之人,怎麼會連接骨都不會!”

莫研小聲道:“習武又不是學醫,再說師父也沒教這個。”

被她一氣,耶律菩薩奴原地不動,也不作聲,臉上難得見到的陰晴變化不定,良久之後才道:“我可以替她接,只是事後你只能對她說是你接的,而且今後對任何人都不能說出實情。”

“這是為何?”

“男女有別,何況公主與殿下尚未舉行大禮……”他說到一半,突又猛地收住,冷冷看著莫研,顯然不願過多解釋。

不需他說完,莫研已經笑道:“看不出你還是個好人。”

“哼!”趙渝傷重,他不欲多言,便直截了當朝莫研道:“你先把她衣衫脫下來。”

雖然知道此舉不妥,可在眼下這種情況,實在也沒有別的辦法,莫研讓趙渝靠在自己身上,生怕碰到她傷口,盡量輕手輕腳。在她替趙渝解衣衫的時候,耶律菩薩奴仍是背過身去,直到她出聲示意他時才復轉身走過來。

淡淡月光下,少女的胸脯乳酪般潔白無瑕,他不敢直視,手在半空頓了頓,薄唇緊抿……

“喂!我可在這裡看著,你不可對公主有輕薄之意!否則、否則……”莫研一時也想不出什麼法子來。

耶律菩薩奴橫了她一眼,不理會她,亦不再遲疑,手伸向趙渝,摸到胸前斷骨,喀嚓兩下,隨即飛快用衣衫掩上,再往下接好她的小腿骨,他的手法極快,莫研還未看清楚,他已將三處斷骨解好。

隨即他又用匕首將自己的披風割成佈條,遞給莫研,讓她替趙渝將胸部的傷包紮起來。接著他又尋來結實的粗樹枝,一分為二,夾緊趙渝的小腿,傷口上灑上金創藥,再用佈條密密實實地紮緊。

“行了。”

他站起身,狠狠長吐口氣,如果此時莫研仔細看的話,還能看見他額頭冒出細碎的汗珠,連與展昭比箭時他都未如此緊張過。

“她還未醒,不會有事吧?”莫研擔憂道。

“得盡快送她回大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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