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片冰心在玉壺

第六章 查案二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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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直出了楓橋鎮,行至石板橋心時,寒山寺鐘聲響起,兩人不約而同地慢下腳步……

“你也覺得有蹊蹺?”莫研忍不住開口道。

展昭點點頭,那幾盤棋寧晉只是略略思考,下得飛快,棋風也不似往日平穩,顯是心中有事。

“你從何處看出有蹊蹺?”展昭問道,莫研雖不懂棋局,其他方面的觀察力卻是細致入微。

莫研舔舔嘴唇道:“那蓮子羹是重新熱過的。”

“嗯?”

“蓮子羹是重新熱過的,並非現煮的,這不對。”她重復道,“寧王飲食講究,連喝茶都那麼精細,底下人怎麼會用重新熱過的蓮子羹來糊弄他?”

“蓮子羹是重新熱過的?你怎麼知道?”

“蓮子羹取其蓮子的清香,重新熱過則香氣大泄。”莫研顰眉搖頭,“你也許吃不出來,可是像他這樣的人沒有理由吃不出來。”

“也就是說,蓮子羹在事先早已煮好,但卻不端上來。”展昭陷入沉思,“而寧王明明無心下棋,卻偏偏要下到蓮子羹端上來後才罷手……那麼蓮子羹也許就只是一個信號。”

“什麼信號?”

“也許是告訴寧王可以讓我們離開的信號。”展昭回憶,寧晉就是在那時表示困乏,不想再下棋了。

難怪寧晉就是不讓自己出去!莫研眉頭皺得更緊:寧晉只是將自己和展昭困在寺中,並沒有加害於他們,那麼必定是有什麼事情是不希望他們在場的。

那刻,兩人不約而同轉身往來路急奔回去……

如此只有一個原因,他們趕著回寒山寺聽墻角。

方才的鐘聲是每天清晨召集寺內僧人用飯的鐘聲,幾乎所有的僧人都集中在飯堂,虧得展昭和莫研一路躲躲閃閃,卻幾乎沒有看到什麼人影。

不過片刻功夫,兩人就到了寧晉所住廂房的屋頂上。

老實說,展昭對莫研有些擔心,上次在江邊小鎮,自己就不得不為她解圍。他剛想開口讓她在稍遠的地方等候,就看見莫研已經熟練地悄悄將瓦片挪開一條小縫,伏在空隙處往下看。

展昭習慣性地暗嘆口氣,他發覺自己最近常常嘆氣。

與莫研一起湊到那條小縫上,自然不太妥當,他在屋脊另一面自尋了處妥當地方伏下身子:

吳子楚正在廂房裡垂肩而立,自從帶他們來寒山寺之後他便再沒有露過面,還穿著之前那襲衣衫……展昭微瞇起眼睛,從屋頂這個方向看不清表情,但可以看見吳子楚的靴面上濡濕了一大片,顯是剛辦完事回來。寧晉仍舊坐在榻上,側著頭,思考著什麼,手中無意識地玩弄著幾粒棋子,發出咔嚓咔嚓的摩擦聲。

兩人並沒有交談,或是剛剛談畢。

展昭對自己有些失望,如果能再早些回頭,也許就能聽到他們交談的內容。

另一邊的莫研目光也繞著吳子楚周身打轉,這個方向比展昭略好些,她能看見吳子楚衣袖外側有一小道劃痕,衣角下擺散落著零零星星的泥點……

寧晉沉思了良久,抬起頭來,似乎剛剛意識到吳子楚還站著他面前,遂道:“你也忙了一宿,先下去歇著吧。”

聞言,吳子楚施了禮,正待退出去,卻又被寧晉叫住。

寧晉直直地望進他的眼睛裡:“子楚,說老實話,你是不是不願意做這破差事?”

“……卑職知道殿下也是有苦衷。”

寧晉楞了楞,想說點什麼,張了張口,終還是道:“你下去吧。”

吳子楚依言退出廂房,又替寧晉掩好門,往前走了幾步,然後停住——現在是白日,如果他此時回頭,就可以很清楚地看見莫研。

莫研無聲地直起身子,緊盯著他的背影。她不敢動,因為她無法確定吳子楚是不是已經發覺她在上面;她也不敢逃,因為吳子楚的輕功在她之上。唯一慶幸的是,展昭在另一邊,吳子楚看不見他。

兩人靜靜對峙著。莫研蹲著的腿開始發麻,她開始懷疑吳子楚是不是早就發現她了。

終於,吳子楚還是緩緩回過頭來,帶著三分無奈……當他看見莫研的時候,這三分無奈轉成七分吃驚!

後者一臉認命的模樣,慢吞吞地站起來,站不穩似的晃了晃,幹脆從上面滑摔下來。幾片青瓦隨著她一起掉下來,乒乒乓乓得很是熱鬧。

吳子楚眉毛直打結,不明白自己沒動她一個指頭,怎麼鬧出這麼大的動靜。他原來並不想驚動寧晉,而現在寧晉已經拉開門,不可思議地瞪著院中那個還在若無其事整理衣衫的人。

“你……你怎麼還沒走?!”

再看見她,寧晉幾乎是惱怒。

“逛廟。”莫研嘻嘻地笑,信口胡謅道。

“展昭呢?”

“他回去睡覺了。”

寧晉瞄一眼地上的青瓦碎片:“你在我屋頂上逛?”

“視野開闊,景色怡人,你要不要也上去看看?”莫研對答如流,笑得可惡。

這下寧晉徹底火了:“別以為你是開封府的人,本王就拿你沒辦法!子楚!找根繩子把她捆起來!”

“殿下,這……不太合適吧。”

寧晉瞪他:“你知道她偷聽了多少了?放她回去豈不是要把那只貓招來。”

“她沒聽到什麼,”吳子楚道,“卑職方才聽到動靜的,她剛剛才來。”

“你聽到屋頂有動靜?”寧晉挑眉,言下之意是怎麼沒有向他稟報。

“卑職以為是野貓,就沒驚動殿下。”

聞言,寧晉冷哼了一聲,沒再追究下去,轉身抬腳回屋:“把她帶進來。你再到四周轉轉,看看還有什麼野貓沒有。”

眼見寧晉進去,吳子楚長吐口氣,走到莫研身邊,無奈地打了個“請進”的手勢。

此時的展昭早已在方才寧晉出門之時,悄無聲息地由北面的窗子躍入廂房,藏身在梁上。展昭的修為比莫研要高出許多,呼吸輕柔之極。吳子楚能聽出莫研的呼吸,卻聽不見他的。

方才莫研被吳子楚發現之際,她的一只手隱在身後沖他搖了搖,示意他莫要出來。老實說,在展昭的認知中,這不像是這個小丫頭會做的事情。他覺得她應該飛快地逃開,或是幹脆和對方大打出手。可她居然心甘情願如此大張旗鼓而又狼狽摔下去,他知道她是故意的,為了吸引吳子楚更多的註意力。

展昭無疑認為莫研是為了保護他,才讓自己陷入困窘之中。這種事情在他身上極少發生,通常情況下,他都是充當保護者的角色。

所以,展昭不能不感動。

而在莫研心裡,這件事情簡單非常,無外乎三種情況:她和展昭一起被擒;展昭被擒,她救他;她被擒,展昭來救她。鑒於她與展昭能力高低,她根本想都不用想就挑了第三種。

她毫不懷疑展昭會來救他,但這種信心從何而來,她卻沒想過。

寧晉仍舊坐在榻上,瞧著手腳被捆得結結實實的莫研。後者壓根沒理會他,眼睛瞅著旁邊的椅子,正慢吞吞地挪過去。

如此窘境,還能跟個沒事人一樣,還真是不多見。寧晉耐著性子看她到底能折騰出什麼花樣來。

好容易挪到椅子前,莫研坐下去,背往後一靠,舒服地長噓口氣,不動了。

寧晉盯著她不作聲,已經被她氣到沒脾氣了。

兩人對峙良久,寧晉發覺自己身為寧王的威嚴在這個丫頭面前形同無物,莫研非但沒把他這寧王放在眼裡,而且絲毫沒有一點階下囚的意識。

“展昭在哪?”寧晉開口問道。他不傻,既然這丫頭在這裡,展昭一定在附近。

“現在大概已經到客棧了,你還想找他下棋麼?要不我辛苦一趟,再替你把他叫來。”莫研說得很溜,“那位吳大侍衛已經辛苦了一整晚,還受了傷,還是讓他歇歇吧。”

“你怎麼知道他受了傷?”

寧晉有點奇怪,子楚並沒有告訴他自己受傷,而且從外表上看,他也看不出子楚受了傷。

莫研不答,接著道:“對方不僅是用劍高手,還是他的朋友。殿下,你非逼著他去和自己的朋友動手,這事可不太仁義。”

寧晉面色很難看:“你還知道什麼?”

“其實,”莫研輕嘆口氣,“這江南貪沒案說大可大,說小可小。殿下你也是有苦難言,事情既要做,還得顧忌到開封府——確實不容易。”

她這番話雲山霧罩的,說的含蓄非常,聽得寧晉心裡疑慮重重。臥在梁上的展昭不由微笑,他知道莫研在耍小聰明。

難不成開封府早就知道?寧晉顰起眉頭:這丫頭到底知道多少?

“殿下,你不再吃點別的?”

“……嗯?”

“那些蓮子羹是重新熱過的,肯定不合你的口味,不如再煮點花生甜湯吧。”莫研笑瞇瞇,“記得等花生熟了再放糖,那樣才好吃。”

此時,寧晉看她的眼神像在看一個怪物。

吳子楚在外間輕扣房門。

“進來。”寧晉沒好氣道。

不知是沒聽清還是對寧晉的語氣有些遲疑,吳子楚又輕扣了幾聲。

寧晉不耐煩地拍桌子:“進來進來進來!沒聽見啊你!”

聽出殿下心情糟透,吳子楚低眉順眼地進來:“回稟殿下,四周都查過了,沒有發現那個……那個野貓。”

寧晉從頭到腳打量了他一番,直看得吳子楚渾身起毛,半晌才問道:“你受傷了?”

“一點小傷,不礙事。”

“傷在哪裡?”

“是內傷,不打緊的,我回房運功調息一會就沒事了。”

寧晉盯著他,目光古怪。

“你認得他們,是麼?”

吳子楚楞了一下,想了想才知道寧晉問的是誰,面露難色地點點頭:“以前也曾見過幾面,也是碰巧了,沒料到是他們。”

“他們劍法可好?”

這下吳子楚不由大大地吃驚,寧晉怎麼連他們用劍都曉得:“……都是用劍的行家。”

“行了,你下去歇著吧。”寧晉深吐出口鬱鬱之氣,面色卻愈發難看,“也許是我錯,我不該讓你去辦這件差事。”

“殿下?”吳子楚惶恐,不知自己究竟做錯了什麼。

“下去吧。”

寧晉顯然不願再多說,旁邊的莫研笑得沒心沒肺。吳子楚不明就裡,狐疑地瞥了她一眼,只好依言退出廂房。

廂房內一片死寂,寧晉盯著莫研的模樣,像是在決定要把她在月黑風高時候找個草深林密的無人之地活埋了。

“既然你都知道了,那麼展昭……”

“他當然知道。”莫研快活地晃晃腦袋。

寧晉想當然的認為展昭所知必定比莫研更多。

“都是些什麼破差事!”寧晉低低咒罵了一聲,方無奈道,“這貓兒在我面前裝的還挺像。他人呢?”

展昭看他神情,度之心思,略一沉吟,便翻身躍下。

“展昭參見殿下。”

這下,不僅寧晉吃了一驚,連莫研也是大大嚇了一跳。不過前者是驚怒,後者則是驚喜,她也沒料到展昭居然就在自己頭頂上。

“什麼時候堂堂禦前四品帶刀護衛也變成梁上君子了?”寧晉心神稍定,冷哼道。

“情非得已,展昭魯莽,還請殿下見諒。”

“見諒、見諒……”寧晉本來還想維持寧王的風度,但鬱結於心,終是忍不住大聲怒道:“你讓本王怎麼見諒!一個從我屋頂上掉下來,一個從我梁上掉下來。你們把本王這裡當成什麼了?就算是開封府的人,也不能如此囂張!”

“若不是殿下存心欺瞞,展昭定不會如此。”展昭語氣柔和,波瀾不驚。

“你是說,這還是我的錯了?!”

展昭不答,目光溫和而堅持。

“是,我原是打算瞞著你們。”寧晉被他看得有些泄氣,聲音漸漸回落,“反正你們也都知道,再瞞下去就沒意思。我就明說了吧。”他掃過展昭和莫研,幾分惱怒幾分無奈,“誰讓你們開封府的人都那麼楞呢!以包黑子為首,包括你們下面這些人……辦案就辦案,申冤就申冤,誰不知道開封府是青天衙門,可開封府再鐵面無私,也得給皇上留幾分面子吧?”

展昭沉默不語。

寧晉以為他沒聽懂,又接著道:“上回,二話沒說,把駙馬斬了;再上回,眼也不眨,把國舅爺關牢裡了,還有上上回、上上上回、上上上上回……”莫研聽得撲哧一笑,被寧晉瞪過去,“聖上脾氣再好,這皇家的顏面總是要的。”

“展昭明白。”展昭沉聲道。

覺得他語氣有些怪異,莫研扭頭,看見他默默地咬著牙。

“說到底,大宋的江山是姓趙。皇上希望開封府體察民情、斷案如神,但並不喜歡開封府一而再、再而三……”

展昭已經聽出了由頭,不客氣地打斷道:“難不成皇上已經知道此次江南貪沒案與皇家中人有關?”

“皇上多少也猜出了點,不然本王何苦從嶺南趕到姑蘇來……”寧晉見展昭言語不善,語氣便溫和了許多,帶了些安撫,“當然,你放心,本王絕不會阻礙開封府辦案,不過是替皇家想些法子,讓皇上臉上好看些罷了。”

莫研聽得有些糊塗,再看展昭面無表情,寧晉卻隱隱有些賠著笑臉的意思,倒像是事情翻了個。

“那麼昨夜殿下您引我們來……”展昭微微挑眉。

“我知道有人盯著你們,就讓子楚去看看是不是大內的人,若是就命他們不可亂來,速速回京去。偏偏那也是兩個二楞子,居然還和子楚動起手來。我這多少也算是幫你們的忙吧……”寧晉說到這裡,想想不對,奇道,“你們不是都知道了嗎,還問我做什麼?”

展昭不語,心知寧晉雖然說得冠冕堂皇,但卻是生怕他們牽扯出背後指使之人。

“我們也是剛剛才知道,聽你說的。”莫研笑得燦爛,存心氣死他。

寧晉眨也不眨眼地看著她,一字一句道:“你不知道?”

她分外誠懇地搖了搖頭。

“那你怎麼知道子楚受傷?”

“他說話氣息不穩,顯然是受了內傷。”

“對方使劍,你又是如此知曉?”

“他右邊衣袖外側有一小處劃痕,是劍所劃。”

“何以見得是劍,而不是刀。”

“劍為雙刃,刀為單刃,所劃出來的痕跡當然也不同。兵器上,殿下你是外行。就是刀也分許多種,柳葉刀、彎刀、九環金背砍刀等等,所劃出痕跡傷口都有所不同,說了你也不明白。”

“對方是他朋友,你又如何得知?”

“如果明明可以重傷他,卻劍下留情,點到為止,那只能說明他們彼此間有交情。”

“……還有、還有……”寧晉一時竟不知道該怎麼問她。

“你還是別問了。你把我們引過來,自以為天衣無縫,其實……”莫研同情地看著他。

寧晉堅強地咬著牙,做最後的掙紮,無論如何他不能在這小丫頭面前失了面子:“我也是故意露出些破綻,想看看開封府的辦案能力究竟如何,你們還算湊合。”

“這我倒沒看出來。”莫研扭頭問展昭,“你看出來了麼?”

展昭搖搖頭,半分面子也不給寧晉:“沒看出來。”

寧晉狠狠地望向展昭,後者向來性情寬厚,如今卻……看來真是近朱者赤、近墨者黑。

“殿下,若無他事,展昭告辭。莫姑娘我也一並帶走了。”

“帶走,帶走!……我以後都不想再見到她!”寧晉惱怒道。

莫研絲毫不以為杵,臉上明白地寫著她也正有此意,只沖展昭比劃了一下自己尚被捆綁的手腳。

用劍割開最快捷,但寧晉畢竟是寧王,思及在他面前拔劍終是不太妥當,展昭伏下身子替莫研慢慢解開繩索。

繩索捆得頗緊,吳子楚是武夫只求捆個結實,待展昭解開她手上繩索,赫然看見手腕處一片紫紅,幾乎是立時高高地腫起來。

展昭未說話,接著半蹲下來,替她解開腳上的繩索,眼中不愉之色愈增。

雖然莫研是習武之人,但終究是女孩子,說不疼是假的。她撫著手,齜牙咧嘴地倒吸氣,忽得抬眼見展昭就蹲在自己面前,與她近在咫尺,微垂著頭,眉目清晰如畫,她甚至可以看清他的每一根睫毛……

聽見莫研吸涼氣的動靜,寧晉按下心頭不耐瞥向她,卻發現莫研眼睛眨也不眨地看著展昭,表情古怪之至,專註之極。

寧晉故意用力咳了一聲。

沒人理他。

莫研連眼皮都沒動一下。

展昭依舊在解繩索,已經快解開了。

“好了。”展昭直起身子,看見莫研仍呆呆地盯著他,“怎麼?”

就之如日,望之如雲——這兩句話在莫研腦中迷迷糊糊地繞來繞去。以前,蕭辰讓她背《史記》時,她對這兩句話的意思始終似懂非懂,卻不知怎的在此時突然冒出來,隱約覺得用在面前這個人身上竟是再合適不過。

“莫姑娘,怎麼了?”展昭以為自己有什麼不對。

“嗯?”

莫研恍恍惚惚地隨口應了一聲,臉上卻仍是一副神遊太虛的模樣。

“走吧。”

“哦……”

她想也沒想,徑自站起來就走,殊不料雙腿被捆了太久早已麻木,一步才邁出,就身不由己地往前摔下去。

饒的展昭眼疾手快,伸手拉住她胳膊,才沒讓她一頭栽倒在地,不過兩個膝蓋卻已重重砸到地上。

“哎喲!”莫研痛呼出聲,這下是完全清醒過來了。

“你……沒事吧?”展昭有點無可奈何地看著她。

“沒事。”

她苦著臉站起身來,拍拍膝蓋上的灰塵,即使是看見寧晉那張與身份很不相稱的幸災樂禍的臉,她也沒理會,徑直出門去。

一路往城裡行去,莫研沒精打采的,只想快快回客棧睡覺。昨夜在椅子上蜷了一晚,渾身酸痛,最好還能在熱水裡泡泡才舒服。

好容易回到了紫雲客棧,莫研前腳剛邁進房門,展昭就在她身後道:“換套衣裳,我們還得去趟白府。”

“還要去白府?”莫研不解,看看四周,放低聲音道,“那個……我們不是拿到了麼?怎麼還要去?”

“昨夜我們走後不知如何,還是去看看放心些。”

展昭一面擔心那兩人銷毀其他物件,另一面也擔心吳子楚與他們是在白府動手,不知是否傷及他人。

“你……”

莫研原想說你不用睡覺可我得睡覺,抬頭看見他也是一臉倦容,思及他似乎比自己休息的更少,只好把話再咽回去。

“至少先吃點東西吧?”她就不信他不餓。

展昭沒反對,只是奇怪地看著她:“你還吃得下?”

“那當然。”莫研也很奇怪,除了蓮子羹,自己沒吃什麼東西啊。

兩人大眼瞪小眼。

一盞茶功夫後,兩人已換下夜行衣,仍舊穿著昨日的衣衫,又坐在昨日到過的那個面攤,仍舊是兩碗餛飩面。莫研歡歡喜喜地灑了一把蔥花,吃得很是香甜。展昭看她模樣,微微一笑,暗自嘆服。

剛剛吃完付完帳,就見五六輛滿載的馬車緩緩從街角拐過,向白府而來。車上堆的大箱子雖是金裝紅裹,卻都有些褪色,顯是經過長途跋涉。展昭和莫研對視一眼,心裡都有了數:昨日那丫頭還說司馬家尚未退還庚帖和定禮,看來這些馬車便是了。

莫研倒未想太多,只覺得這樣的人家,不嫁倒是好事。展昭卻心中暗嘆,司馬家本可以將定禮略略遮掩,像如此這般大張旗鼓地退回來,全然沒有顧慮到白府小姐的顏面,未免作得太過了些。白寶震已死,又遭到如此張揚的退婚,白府小姐今後的日子怕是難過。

“東西不少……還都是好東西。”

莫研雙手抱胸靠在距離白府不遠處的墻上,展昭就站在她旁邊,兩人均側耳聽著司馬家來人向白府報禮單,以便白府清點。

“……東海紅珊瑚……幾尺的?”莫研沒聽清楚。

“兩尺三寸。”

展昭隨口答道,他神色鬱鬱,從禮單上看,白寶震所刮取的油水遠遠超出自己的想像。

“雲羅織錦緞二十匹?這緞不是只能進貢的嗎?……”那唱單的人口齒流利,便似報菜牌一般,莫研聽得津津有味,“這些個好東西,司馬家倒一點不在乎,真是辜負了白寶震這番心血。”

看展昭在旁不言不語,她又笑問道:“四品和三品俸祿究竟差多少,怎麼他家底如此殷實,你卻窮成這樣?”

展昭不答,面無表情地看了她一眼。

莫研偏偏不知好歹,還要追問下去:“你的俸祿到底是多少?怎麼天天都是饅頭包子爛面條?就算是捕快,月俸三兩,日子也不至於如此拮據啊。……難不成你欠了一堆債,所以不得不縮衣節食來還債?要不就是你也犯了什麼錯,包大人把你的俸祿也一起扣了。……扣了你幾個月的?說說嘛!是不是比我還慘?”

展昭聽她越說越離譜,哭笑不得,只好解釋道:“包大人沒有扣我的俸祿。只是展某覺得穿衣遮體,吃飯果腹,不用過分講究。”

“原來你是天性吝嗇守財。”

莫研點點頭,得出結論。

知她向來口無遮攔,故聽到如此評論,展昭並不介懷,也不多做辯解。他靜靜看著白府的人將定禮都搬了進去,又等了半日,猜想裡面收拾妥當,方才和莫研上前叩門。

家丁開門見是他們,知道展昭身份,雖然面露難色,但還是將他們引進來。

還未走到大堂,面前的景像就讓二人止了步:方才在門口所看見的定禮大箱子全部都被打開,三位姨太太正指揮下人一件一件的挑揀,或許不能說是挑揀,而用爭搶似乎更妥當些。

展昭皺皺眉,環顧四周,與昨日截然不同,幾乎沒人理會他們二人。再轉頭,莫研不知何時也湊到人堆裡,正興致勃勃地捧著尊玉雕欣賞,全然忘記自己所為何來。

他正欲把她叫回來,卻見屏風後白影晃動,兩名丫環攙扶著白盈玉小姐珊珊出來。

幸而白盈玉與那幾位姨太太不同,一轉出來便看見展昭,她冷冷地瞥了那幾位姨太太一眼,還是上前朝展昭盈盈施禮。

“展大人請到裡面說話。”大堂過於嘈雜,她將展昭往裡讓去。

展昭頷首,喚回莫研。

“府上還真是熱鬧啊!”莫研看見白盈玉,笑道。盡管用“熱鬧”來描述不太準確,不過這倒是她的真心話。

白盈玉面露尷尬:“家門不幸,讓二位笑話了。”

莫研見她一臉淒楚,還想說些什麼安慰她,被展昭用眼神制止,只好一步三回頭地隨他們到內堂,那模樣顯是對那十幾箱子東西戀戀不舍。

在內堂落坐,遠遠地還能聽見外間大堂傳來的嘈雜越來越盛,展昭神色淡然充耳不聞的模樣,莫研則尖著耳朵聽得頗為有趣。

下人奉上茶點,白盈玉皺著眉,飲口茶水,又素帕拭了拭嘴角,才細聲問道:“兩位今日前來,若是還要查看信箋,怕是不能了。”

“怎麼?”

“昨夜書房失了火,待發覺救下,書房十之八九已盡毀。”

“失火!?”

展昭與莫研皆微微吃了一驚,暗自氣惱,如此豈不線索盡失。

“可是有人故意縱火?”莫研問道。

“故意縱火?”白盈玉顰了眉,“我也想不明白,為何要燒毀書房。”

“可有傷及他人?”展昭問道。

白盈玉搖搖頭:“應該沒有,因是夜半,下人也都歇下了,並無人到書房附近。”

“展某想去看看,可否方便?”

“展大人請。”

不過半日光景,白寶震的書房已是斷簷殘壁慘不忍睹,內中尚有幾處淒淒慘慘的餘煙未滅。

“會不會有人被燒死在裡頭?”

池邊,莫研從展昭身後小心翼翼地探頭看出去,聲音輕得讓人毛骨悚然。

本來不覺什麼,被她這麼一說,不僅是白盈玉,連身邊的兩個丫環也有些不自在起來,目光在廢墟中戰戰兢兢地掃了掃,生怕真有什麼殘骸在其中。

“放心吧,沒有。”展昭淡道。

莫研奇道:“你怎麼知道?”

“並無屍體燒焦的氣味。”

“哦……”她放下心來,轉念一想,同情地看著他,“你以前聞過?”

“……嗯。”

展昭漫應,他顯然不想回答這個問題,那並不是什麼美好的回憶。

莫研沒有再追問下去,雖然有些好奇,但終究是膽怯占了上風。她在廢墟中信步而行,偶爾看見些什麼,便揮手讓展昭過去看。

“都拿下來了。”她說。

“嗯,沒找到。”展昭答。

“他們沒理由帶著那個!”她說。

展昭點頭。

“是他?”莫研咬牙。

展昭搖頭:“不會。”

……

兩人之間對話都沒頭沒腦簡單非常,在旁人聽來只能是一頭霧水莫名其妙。白盈玉也順著莫研指的方向看去,可除了一處處的灰燼,別無他物,更別說要看出什麼來。

轉了幾圈,兩人方出來,均眉頭緊鎖:事情已經超出他們的預計。

“小姐,小姐!”一個丫環急匆匆地趕過來,“幾位姨奶奶在前面吵起來了,三姨奶奶嚷著要您過去,說、說……”她望望展昭和莫研,似乎難以啟齒。

“說什麼?”白盈玉淡淡問道,家敗如此,也沒什麼可遮掩的了。

“說那些既然是小姐被人退回來的定禮,也讓小姐出去說句話。”

白盈玉苦笑,這位三姨奶奶素日就壓不過其他二位,想是搶不到東西,索性想一拍兩散。無論如何,不能讓她們在外人面前鬧得太不成樣子。她深吸口氣,向展昭歉然道:“兩位稍候片刻,我去去便來。”

展昭頷首。

大概是前面實在太亂,幾個丫環都跟到了前頭去,偌大的池邊就剩下展昭和莫研兩人。

“怎麼會是她?”莫研搖頭嘆息。

“也許她在怕什麼?”

莫研冷笑:“怕損了她父親的‘清譽’麼?”

展昭不語,望向不遠處白盈玉所住的小樓。

“眼下也只剩下那裡或許還能找到線索。”莫研和他看著同一方向。

秋風掠過,若有似無的雨絲拂上衣襟,展昭收回目光。他突然後知後覺地發現,雖然自己和莫研是截然不同的兩種人,但自己與她之間卻有著驚人的默契。

方才他與莫研查看下來,書房裡裡外外都被潑了上油,不僅如此,從灰燼可看出許多書籍或紙張是被取下摞成再燒,縱火之人顯然是有備而來並且時間充裕,所以不會是昨夜碰到的那倆人。一開始莫研懷疑是吳子楚,但展昭卻認為以子楚的輕功,他並沒有如此充裕的時間。

跟著白盈玉的兩位丫環鞋上也有油斑。開始他們並不在意,認為丫環必定經常出入廚房,有一點油漬是常事。而當那個急匆匆的丫環出現在他們面前時,兩人頓時都明白了。

那個丫環的半舊裙擺上有很大一片油漬,羅裙是石青色,油漬在上面並不顯眼,大概就因為這樣,所以她沒有換下羅裙。她的鞋與前兩位一樣。

巧得是,她們都是白盈玉的丫環。

兩相聯系,最大的可能,白盈玉才是燒毀書房的主使人。

展昭再抬眼時,看見莫研已經抬腳往小樓走去。

“你現在去?”

“反正沒人。”

他無奈舉步:“被人看見怎麼辦?”

“就說避雨。”

莫研笑嘻嘻地望天,幾縷雨絲掛上她的發梢,輕輕柔柔。

“別看雨小,秋日裡的涼意都夾雜在其中,淋了若不在意,寒氣入體,很容易染上風寒。”她煞有介事地補充。

展昭微笑:“說得很是。”

他的反應出乎莫研的意料,冷不丁地聽他這般附和,她倒怔了怔,看他的眼神好像他腦袋壞掉一樣。

“待會若被人發現了,你就這麼說。”他接著道,從她身邊走過去。

“……哦。”

莫研跟在他身後,幾乎快要踩到他的腳後跟。

荷塘的南面便是白盈玉所住的小樓,不過幾步路就到樓跟前,老天眷顧他們一般,兩人剛剛踏入小樓廊內,雨便嘩地一下變大了。

單從外面看,小樓便佈置得十分雅致。窗下種了幾叢芭蕉,雨點打在芭蕉葉上,叮叮咚咚地甚是好聽;窗紗是攏煙翠,水化開般的淡綠,從裡面透出絲絲幽香。

展昭看向莫研。

“是沉星墜。”莫研知道他要問什麼,皺皺鼻子,“味道可有點不太正。挺貴的香,照她這麼個用法,實在有點糟踏。”說罷,她想也不想便掀簾跨進去……展昭在廊上尚有些猶豫,畢竟是姑娘家的閨房,如此擅闖似乎終是不太妥當。

他正遲疑,便聽見莫研在裡面嘆道:“這位白小姐好繡工。展大人……人呢?”

展昭只好硬著頭皮入內。

“這應是她的嫁妝吧?”莫研指著繡架上的一幅紅緞並蒂蓮,目光羨慕,“繡得真好看,不像我只會繡老鼠。”

“老鼠?”展昭愣住。

“嗯,還是韓二哥央我再三,我才替他繡的,沒想到老鼠還挺難繡,比練劍還要難上幾分。可惜後來那件衣裳他沒再穿過,要不你也能看見。”

見她一臉得意地看著他,展昭只好道:“當真可惜。”

莫研頓時很歡喜:“其實你人不壞,下次我若有空,就替你繡只貓如何?”

“這個……”展昭目光閃躲,岔開話題道,“不知樓上是否有線索,我上去看看,你就在樓下仔細找找。”

“好。”她爽快道。

上了半截樓梯,低頭見莫研在底下背著手,晃著腦袋四下溜達,一副很開心的模樣,展昭暗暗松了口氣,唇邊不由泛出笑意。若她當真要給他繡只貓,倒不知該如何拒絕了。

樓上便是白盈玉安寢的地方,入目之處盡是女兒家的東西。他有些後悔,方才該讓莫研上樓來才是。且不說梳妝臺上琳瑯滿目的胭脂水粉,便是去翻檢被衾,或是箱中衣物也極是尷尬。

展昭先檢查了幾處常人藏東西的地方,沒有找到想要的東西,卻找出一本蠅頭小楷,上面細細抄錄了柳耆卿的詩詞。柳耆卿雖是當世出名的白衣卿相,卻也是慣常流連煙花柳巷中的風流才子,在閨閣內的名聲並不好,也難怪白盈玉要偷偷抄錄。

將詩集按原樣放回,只剩下床縟和衣箱,展昭正自躊躇是否要把莫研叫上樓,忽聽見外間傳來人聲,應是有人來了。

前庭通向小樓另有一條小路,與他們來的路要近得多,展昭還未來得及下樓提醒莫研,便聽見樓下傳來一聲尖叫。

“你!竟然擅闖我家小姐閨房!”

兩個丫環攙著白盈玉立於門口,直直地盯著僵立當地的莫研,後者手裡正拿著一幅百年好合的繡品。

“我是來避雨的。”莫研陪笑道,趕忙放下手中的繡品,還把它按原樣鋪平整,示意完好無損。

看見那幅繡品,白盈玉的臉色愈發蒼白。

丫環怒道,“真沒想到,開封府的人竟然是這般無恥淫賊!”

這說話的丫環便是昨日在書房的丫環,昨日她便見莫研目光對小姐不規矩,沒料到今日居然膽大到闖入閨閣。

“淫賊!?”

還是第一次被人冠上此等稱呼,莫研看上去有點呆,待低頭看見自己一襲男裝打扮,方才恍然大悟。

“你還不出去!”

莫研向樓梯掃了一眼,順從地往門口走去。兩名丫環護著白盈玉,躲瘟疫一般避著她走。

“對了,展大人呢?”白盈玉忽然開口叫住她。

“他……”莫研遲疑片刻,“我和他走散了。雨下得太大,所以我們……”她指手畫腳地比劃了一通,“光顧著躲雨,沒留神就到了這裡。”

正說著,展昭自她身後淋著雨信步而來,沉聲道:“原來你到了這裡,讓我好找。”

莫研回身瞪大眼睛看著他,見了鬼一樣。

展昭沒理會她,朝白盈玉道:“不知此處是姑娘閨閣,若有失禮之處,還請姑娘見諒。”

“展大人言重了,怠慢貴客,是盈玉失禮才是。”

“既然府上多有不便,展某告辭。”

“展大人慢走,我請丫環打傘領你們出去,莫再迷了路。”

“多謝。”

聽他二人你來我往的客套,莫研心中暗自發笑,這般酸文假醋的事情,倒是挺適合這貓兒的。

待丫環將兩人送出白府,展昭才輕舒口氣,嘆道:“方才真是好險。”

莫研不以為然道:“橫豎你輕功好,從樓上跳下來就成。倒黴是我,好端端的,倒成了淫賊。”見到展昭從自己身後冒出來雖吃了一驚,不過她轉念就想明白了。

“樓上可有什麼好東西?”她接著問。

展昭搖搖頭:“藏了本柳耆卿的詞集,也看不出有何疑點。”

“柳耆卿的詞集!”莫研喜出望外,“我也有一本,沒料到這位白小姐與我是同好。”

“你喜歡麼?”她仰頭問。

展昭遲疑,他素日公務繁忙,實在沒有太多時間來品味詩詞。記憶中,僅有對其中幾句有模糊的印象。

“歸去一雲無蹤跡,何處是前期?——這可是他的?”展昭不能確定。

“對,”莫研歡喜道,“狎興生疏,酒徒蕭索,不似少年時。——我二哥哥也喜歡這首小令,沒想到你也會喜歡。”

展昭微笑,不知道自己是否應該覺得榮幸。

“樓下有什麼發現麼?”他問。

“除了那些繡品,就都是些日常起居的東西,沒什麼特別之處。”莫研歪頭想了想,“看得出白寶震很疼愛她,屋裡的東西不僅周全而且精致,是花了心思搜羅來的……現在我們怎麼辦?”

“你不是困了麼?”

“是啊!”她伸展下雙臂,倦倦地打了個哈欠,笑道,“你不說我倒忘了。”

“先回客棧休息吧。”展昭也覺得雙目幹澀,“正好看看昨夜拿回來的賬冊,也許會有些線索。”

莫研皺眉:“照目前看來,那賬冊多半是假的。”

展昭不作聲,快步往前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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