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九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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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見她低垂著頭,靜默許久,陸繹勾頭細察她神情,片刻後問道:“你現下,莫非是在心裡抱怨我早先未說出實情?”

  今夏悶聲道:“卑職不敢。”

  瞧她這般模樣,自然是口不對心,陸繹也不勸解,只道:“既然不是抱怨,那就是懊惱了。先前你以為是你戲耍了我,未料到我早已知情,故而你心有不甘。”

  “卑職怎敢戲耍大人。”

  “你為了放走沙修竹,假意受傷,試圖瞞天過海,說到底,戲弄的人不就是我麼?”陸繹慢條斯理道,“我不與你計較便罷了,沒想到你反倒與我斤斤計較起來。”

  今夏怔了怔,覺得他說得倒也有理,這事確實是自己理虧在先。

  “大人言重了,卑職豈敢與您計較。”

  陸繹頗有風度:“如此,你戲弄了我一次,我也戲弄了你一次,就算扯平了吧。”

  今夏總覺得哪裡不對,但既然陸繹沒打算追究她弄虛作假一事,她也就順坡下驢,點了點頭:“扯平了。”

  “那麼……”陸繹將身子欺近了些,“現下,你可以說昨夜究竟發生了什麼事吧。”

  今夏往後退了退,還是不甚自在,幹脆起身坐到桌旁,先倒了一大杯茶水咕咚咕咚喝下去。

  “其實……也不是什麼大事……就是、就是……”她支支吾吾了半晌,忽然道,“六扇門中人行事一向是扶危救困、救死扶傷,大人您應該有所耳聞吧?”

  “沒聽說過。”陸繹答得很幹脆。

  “沒聽說過也沒事,現下我告訴您,您就知道了。”今夏把杯子拿在手上,不停地摩挲著,腦中似在思量該怎麼說,“昨天您中東洋人鏢上的毒,這事您肯定是知道的,沈夫人想了個療傷的法子,外敷的同時,若發現異常,就得趕緊喂湯藥。當然沈夫人的醫術是沒話說,您看您現在都好了六七成了。”

  “嗯?”陸繹等著她往下說。

  今夏只得接著道:“當時外敷的藥裡頭摻了蛇毒,應該就跟拿刀子剮肉一樣疼,您雖然是條錚錚鐵漢,沒怎麼叫喚,但牙根咬得緊緊的,湯藥怎麼也喂不進去。所以我就讓我叔,嘴對嘴喂你……”

  陸繹皺了皺眉頭:“嗯?”

  “沒想到我叔視貞操重於生命,當然,反正也不是他自己的命,好說歹說他就是不肯。”後面的話,今夏說得飛快,“當時情況危急,稍有差池,大人您就有可能命喪黃泉,於是我想起了我娘說過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又想起我爹爹說過能幫一把是一把;頭兒說見死不救枉自為人、扶危救困、救死扶傷、人人有責……”

  “我都快死了,你還有空想這麼多?”

  “嗯,我就是想讓您知道,我真的不是想冒犯您……”今夏咬著嘴唇看他,“是我給您喂的藥。”

  似乎未料到她這麼痛快就承認了,陸繹望了她半晌,才幽幽道:“你,是用嘴喂我喝藥?”

  “大人您千萬別誤會,真的是形勢所迫,不得已而為之。”今夏犯愁地扶了扶額頭,“……您得想想,我是個姑娘家,論理,我更吃虧些,對吧?”

  陸繹慢吞吞道:“理是這麼個理沒錯……若是你一哭二鬧三上吊,求著我娶你過門,我也可以考慮下。”

  今夏連忙舉手制止:“您千萬別考慮,我壓根就沒想過要高攀您。這事兒,我原本就不打算讓您知道,咱們就當什麼都沒發生。我要是因此逼著您娶我,那這種行為簡直等同於訛詐!”

  極為難得的,陸繹被她說愣住了。

  今夏繼續義正言辭道:“我身為六扇門捕快,出門在外,豈能見死不救,豈能挾恩圖報!對吧,咱們都是公門中人,這點上,您肯定和我是一樣的。”

  “你高看我了……”陸繹斜靠在竹榻上,手撐著頭,“你真不要我負責?”

  “真的不要。當然,這事您也不能訛我,什麼我趁您受傷占便宜之類的話您可不能瞎傳。”今夏不放心地叮囑道,“若傳到我娘耳朵裡,我可就沒好日子過了。”

  陸繹哼了一聲,也不應答,瞥了眼她的嘴唇問道:“你那傷,是我咬的?”

  “是啊,當時疼得我……算了,小事一樁!”

  她擺擺手,不欲再談論下去。

  “昨夜裡,若受傷的人不是我,而是旁人,你也會這麼做?”陸繹最後問道。

  她怔了下,思量片刻,顰眉道:“必須的呀!既然是救人,就不應分高低貴賤親近遠疏……”話未說完,就被陸繹打斷。

  “行了!你出去吧,我想自己歇會兒。”

  今夏歪頭察言觀色,小心翼翼道:“您惱了?所以我不想把這事兒告訴您,徒增煩惱,是不是?其實您沒吃多大虧……”

  “出去!”

  “……那你歇著,想開點……”

  今夏一步三回頭地安慰他。

  直至她完全出了屋子,掩上門,陸繹才忍無可忍地長長呼出口氣。

  竹筍的鮮味滲入咸肉之中,濃鬱的肉汁同樣滲入鮮筍之中,兩者相輔相成,相得益彰,正是最好的搭檔。

  今夏挾了片咸肉,咬一小口,緊接著便扒拉一大口飯,仿佛這樣方才不至於糟蹋著天賜美食。

  “你怎得不給他盛點飯,端過去?”丐叔邊吃邊問道。

  今夏搖搖頭:“我方才問過了,他說沒胃口,不吃。他現下還在氣頭上,還是躲著點得好。”

  “他惱什麼?”丐叔莫名其妙。

  “昨晚的事,他非追著我問,我只好告訴他了。”今夏嘆氣之餘,菜倒是一口都沒少吃,“他果然就不舒服了。”

  丐叔還是不明白:“他占你那麼大一便宜,他該偷著樂才對,為何要惱?”

  “叔,你也不想想他是什麼身份。他肯定覺得我占了他那麼大一便宜,我該偷著樂才對。”今夏唉聲嘆氣。

  沈夫人頗詫異地看著今夏,問丐叔道:“外頭的世道,成這樣了?”

  丐叔連忙道:“不是的,不是的,這丫頭腦子有問題,你別理她……你真偷著樂了?”後一句問得是今夏。

  “怎麼可能,我有什麼可樂的,嘴還被咬成這樣。”今夏面上可疑地浮起兩片紅雲。

  “說實話!”

  今夏又扒了一大口飯,才支支吾吾道:“真沒有,我就是覺得、覺得……我也沒吃什麼虧。”

  聞言,饒得是沈夫人那般端莊持重,也忍俊不禁,輕捂著嘴笑出來。

  “丫頭!這麼想就對了!”丐叔重重一掌拍她的肩上,“那孫子雖然比我差點,可也勉強算是一表人材,你不吃虧。”

  今夏被他拍得差點一頭栽到桌子上,艱難地抬起身來繼續吃飯。

  “姨,我會作豆腐,趕明兒得了空,我來做豆腐給你嘗嘗。”今夏朝沈夫人殷勤道,“我家有獨門秘法,做出來的豆腐可香了。”

  沈夫人並未立刻答話,頓了頓才道:“你不必再來,因為我很快就要離開這裡了。”

  “啊……”

  “……”

  今夏一驚,而丐叔則是大吃一驚。

  “你要去哪裡?”他急急問道。

  沈夫人擱下竹箸,用帕子輕輕抹了抹嘴,看向丐叔道:“我這裡的規矩你是知道的,現下他們來了,又是官家人,將來難保清凈……”

  “不會的,我可以擔保……”今夏連忙道。

  “我不是怪你們,”沈夫人截住她的話頭,不讓她再說下去,“既然陸大哥帶你們來,說明咱們之前有緣分。但我有我自己的規矩,這裡我是不會再住下去了。”

  知道沈夫人的性情,丐叔懊惱不已:“都是我的錯,我實在不該……你要去何處?”

  “許多年都沒回老家,我想是時候該回去了。”沈夫人目光落在今夏身上,似想起無限往事,“這衣衫領上的雲紋還是姐姐繡的呢……”

  丐叔皺眉道:“可是你老家還有人麼?再說這些年那裡都不太平,你一個婦道人家……”

  “陸大哥,你說,哪裡有真正太平的地方,”沈夫人微微一笑,“我反正是一個人,在哪裡都是一樣的。”

  聞言,丐叔一時不知該如何對答,靜默不語,面上滿是焦切。

  今夏在桌子下連踹了他好幾腳,竟像踹在泥塑木像上一般,他絲毫未有反應。

  “吃過這頓飯,你們就走吧,我需要收拾東西了。”沈夫人朝今夏道,“我會再開個方子給你,以後他發燒時,可以煎湯藥給他喝。”

  今夏只好點點頭,想到周遭的蛇,不由擔心道:“您走了,那些蛇怎麼辦?”

  “周遭村民每年定期會趕野獸入林中給它們吃,而且我也會把制蛇藥的方子分發給他們,可以驅蛇,也可以解蛇毒。”

  此事沈夫人已經考慮頗周全,顯然是去意已絕,今夏又不好問她究竟為何一定要走,只得默默低頭吃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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