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片冰心在玉壺

第八章 莫問緣起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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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晨,展昭醒了來時,莫研已不在身畔。雨不知何時已經停歇,他隱隱能聽見她在灶間忙碌的聲音,然後又聽見她在院中咕咕地喂鴿子,他突然有種恍若在夢中的感覺。

想起昨夜的言語,他不由得苦笑,如此稀裡糊塗地,兩人便算是成了親,這種事也只有莫研才做得出來。自己與她同榻而眠一夜,雖無夫妻之實,但自己又如何能夠再次拒絕她。

只要自己的傷能好,成親大概也不是什麼壞事,展昭自我安慰道。

“大哥,你醒了!”

莫研笑盈盈地端了碗冒著熱氣的白粥進屋來,口中抱怨道:“我本想熬碗雞粥給你吃,可耶律大人說你傷口未愈,不能吃雞,所以只好作罷。吃了幾日的清粥小菜,你該餓壞了吧?”

展昭微笑著搖搖頭:“有粥就很好。”

“大哥……”她本想說什麼,喚出聲來又頓了頓,轉而道:“我現在該喚你什麼才好,叫夫君、相公、還是官人?”說罷,她撓撓耳根,顰眉自言自語道:“這些稱呼聽著可都別扭得很。”

“你喜歡怎麼喚我便怎麼喚我就是。”展昭笑道,“我們成親都未拘泥形式,又何必計較如何稱呼呢。”

莫研聞言,歡喜笑道:“說的是,我還是喜歡叫你大哥,你說好不好?”

“你喜歡,自然就好。”

莫研微笑,又想起方才要說的話:“我還不會梳鬢,只得編了辮子盤起來,你瞧是不是很奇怪?”

她側頭讓展昭瞧她腦後,窗外透入的陽光散落半身,臉龐和秀發罩在一層朦朧的光芒之中,令人微微眩目。展昭望著她一徑出神,笑意含在唇邊。

“大哥?”

“……我也不懂,不過你這樣梳好看得很。”

莫研心滿意足地笑了笑。

接下來的日子過得甚快,展昭因與莫研成了親,心中便想著無論如何不能拖累她,一定須得治好傷才行。加上耶律菩薩奴日日為他運功凝毒,不過短短數日,他四肢處的紫黑皆已褪盡,毒已然凝成,接下來便是須得將毒逼出體外。

趙渝的傷也好了許多,有時竟還能與莫研說說笑笑,與前些天日日憂愁的模樣大相徑庭。

這日,莫研買了菜回來,蹲在院中地上擇菜。

耶律菩薩奴替展昭運過功出來,瞧她擇菜時,菜葉菜梗全都混丟在一處,便知她心不在焉。

“喂,展夫人,就算這菜你家展大人不吃,你也不能這樣糟蹋吧。”他用腳踢踢籃子。

莫研被他一打岔,方回過神來,才發覺全都弄混了,忙快手快腳地重新擇好。對於耶律菩薩奴,她感激他替展昭療傷還來不及呢,自然不會生氣。

“對了,耶律大人,咱們現在住的這個小鎮是在你們遼國境內麼?”她仰頭問道,對於遼國的地界,她也不是很明白。

耶律菩薩奴不置可否地點了點頭,像看白癡一樣看著她。

“哦……”莫研若有所思地復低下頭去,卻什麼都不再說。

“怎麼了?”他只好問道。

莫研撓撓耳根,才道:“我今日在街上看到一些人,覺得有些奇怪。”

“什麼人?”

“我覺得應該是宋人。”

耶律菩薩奴皺眉:“什麼叫做你覺得。”

“因為那些人都穿著遼人的衣裳,好像是想裝扮成販賣皮貨的遼人。”

“你怎麼看出來的?”

“看他們臉上和手上的膚色就不像常年在山中打獵的人,加上他們雖然換了衣裳,可沒給馬換行頭,馬匹所用的馬鞍明顯是宋國之物。”

耶律菩薩奴雖然已是心中大疑,口中仍淡淡道:“也許是在宋境買的馬鞍,這不算稀奇。”

莫研搖搖頭:“我曾觀察過你們遼人系韁繩的繩扣,與我們宋人習慣的系法不同,那些人若是遼人,不會連繩扣系法都不一樣的。”

“他們有多少人?”

“人倒不多,我所看見的大概就五六人而已。”

“往何處去了?”

“好像是往北邊去了。”

耶律菩薩奴沉思一瞬,抬腳往門外走去:“我去去就來。”話音剛落,他人已經不見。

展昭在屋內,將他們的對話聽得一清二楚,對於莫研的性情他再了解不過,聽她言語間似乎保留,猜她是有所顧忌,當下即喚她進屋來,詢問此事。

“大哥,那些人像是官府中人。”這是方才莫研不敢對耶律菩薩奴說的事,畢竟兩國局勢微妙,宋朝官兵擅自入遼境,這可是會引發兩國交戰的大事。

展昭心中一緊:“竟然是官府中人。”對於莫研的觀察能力,他全然不疑,不會去問她是如何看出。

“你說官府派人喬裝打扮到這裡來做什麼?”莫研想不明白。

展昭不答反問:“你瞧那些人功夫如何?”

“功夫倒尋常,看腳步身形,並無高手。”

展昭腦中急速運轉著:官府中人,人不多,五六人而已,尋常功夫,扮成遼人,往北邊去。五六人,尋常功夫,不足以成大事,所以不會是暗殺行刺之事。若是打探消息,則人嫌太多,若說是尋人尋物,倒是有此可能。

官府中人,會是哪個官府的手下?距離遼境最近的便是河間府,會是河間府尹李奇高派來的人嗎?

若是尋人,會是找誰?

若是尋物,又會是在找什麼物件?

一時間腦中千頭萬緒,他無從著手,也理不出一條線索來。

“大哥,你傷還未好,莫要傷神。”

看到他眉頭越顰越緊,莫研頓時後悔自己將此消息告訴他。

“我不要緊。”展昭拍拍她的手背安慰她,目光卻透過窗子盯著院門,自己雖然憂心忡忡,卻苦於有心無力,也許等到海東青回來,就會有個答案。

他們等了莫約一盞茶功夫,便看見耶律菩薩奴閃身進來。

“收拾東西,我已雇好馬車在外面,我們走。”他一面走進來,一面匆匆道,手指向正欲張口詢問的莫研,“你,什麼都別問,快去替公主收拾好東西。”

“可是……”不明不白的,莫研遲疑。

展昭沖她點點頭:“小七,快去。”

連展昭神色都很凝重,莫研點點頭,一溜煙跑出去。

此時展昭方才轉向耶律菩薩奴,低聲問道:“大哥,究竟出了何事?”

“我太大意了,”耶律菩薩奴眉毛打了個結,“我們應該早點回大營,而不該在這小鎮上住這麼久。我猜,這些人極有可能是來找你的,他們沒找到你的屍首,生怕你還活著,所以開始到處找你。”

“他們是來找我的!?”展昭一驚,忙道,“小七說他們是官府中人。”

“官府中人。”

兩人對視,心中所想皆是一樣:若這些人真是為了尋展昭而來,只要查出這些人的來歷,便可知道那幕後之人究竟是誰了。

“出什麼事了?”

趙渝望著身畔忙碌收拾的莫研,有些緊張道。

莫研手中不停,口中道:“我也不是太明白,不過鎮上來了些奇怪的人,耶律大人出去轉了轉,就說他已雇好了馬車,要我們趕緊走。”

“是些什麼人。”

莫研遲疑了一下:“好像是喬裝打扮過的大宋的官兵。”

趙渝奇怪道:“大宋的官兵怎會出現在此地?”她的第一反應便是父皇聽聞到自己失蹤之事,派兵前來尋找,轉而又覺不對,便是遼國有人快馬送信回京城,時間上也絕對來不及。

莫研用力紮緊包袱,牢牢地打了個結,才搖搖頭:“我也不知道。”

“我們雖然落難於此,但我好歹是大宋公主。他們既然是大宋官兵,我們為何要逃?”

莫研還是搖頭,示意不知。

瞧她一問三不知的模樣,趙渝微惱:“什麼都不知道,難道他叫我們走我們就得走麼?我再不濟也是大宋公主,他們既然是宋人,有何可怕的。”

“可是,展大哥也是這個意思。”莫研道。

趙渝心中愈發狐疑,見莫研手腳不停,沉聲吩咐道,“你去把耶律大人叫來。”

“哦。”

莫研正抱著兩個包袱想送到門外馬車上,順口應了,快步出門去。

片刻之後,耶律菩薩奴疾步進來,看屋內莫研都收拾地差不多了,壓根連聽都沒聽趙渝一連串急促的問話,俯身抱起她就往外走。

“你、你把我放下來。”

“公主傷口未痊愈,最好別亂動,否則再接一次骨頭,你麻煩我也麻煩。”耶律菩薩奴此時心中存著事情,只盼她快快安靜下來,莫要再添事端。

“你……”

趙渝還未來得及反應,已被他放入馬車中的軟褥之上,他摔下車簾,將她獨自留在車內。她愈發氣惱,突又想起他方才的話“……否則再接一次骨頭,你麻煩我也麻煩。”,呆了一瞬,頓時又羞又惱起來。

又過得一會,莫研扶著展昭進車來,讓他半靠著車壁坐下,復欲返身出去駕車,卻被趙渝叫住。

“小七,你說實話,我的傷……究竟是不是你替我接的骨頭?”趙渝緊緊盯住她。

“公主,這個,誰接的不都一樣麼,反正把骨頭接好是最重要的。”莫研陪著笑臉,不等她再問,嗖地一下就溜了出去。

其實不用再問,趙渝也明白了,除了小腿,自己胸前尚有一處骨折,竟也是那人所接起。想到接骨之時,身子被他看了去,她臉上紅一陣白一陣,忙強迫自己忘記此事,不敢再深想下去。

外間耶律菩薩奴低聲交待莫研:“出了小鎮,大營就在西北方向,你往那邊直走就行了。若認不得路,就繞著山腳走,不會錯的。”

“哦。”

“還有,”他聲音壓得更低,“展昭體內的毒已經聚在一處,你萬不可讓他運氣動武,否則毒入心脈……”

莫研聞言一凜:“我明白。”

耶律菩薩奴復望了馬車,盡管車內盡是他放心不下的人,但眼前的事關系更為重大,由不得他再遲疑,他朝莫研點點頭,示意她快走。

隨著莫研一聲輕叱,馬車緩緩駛動,因為車內有傷者,她駕車非常小心,亦不敢揚鞭催促,馬車只是徐徐而行。

趙渝本以為那人會上車來,等了許久,直到車輪頻頻碰到石子微微顛簸,知道已經到了鎮外,卻始終沒有見他上車來。她在心中按耐了又按耐,極力要自己壓制住想詢問的欲望,終還是忍不住朝展昭開口問道:“耶律大人呢,怎麼不見他?”

耶律菩薩奴的另一身份不便對趙渝明說,自然他去追蹤那些宋朝官兵亦不能說,展昭只道:“耶律大人覺得與我們一起同回大營,多有不便,故而他已先行一步。”

“他走了……”

趙渝微微訝異,黯然垂下雙目,心中說不清是失落還是惱怒:他竟連說都未與自己說一聲就這麼走了。

展昭見趙渝模樣,以為她心中不滿,解釋道:“南院大王耶律重光本命他守住北面熊窟,而耶律大人為我們耽擱數日之久,還請公主體諒他才是。”

“那……為何鎮上來了大宋官兵,他就要我們趕緊走呢?”

對於她此一問,展昭早有對策,對答如流道:“那些人喬裝打扮,來遼境不知所為何事,若是生事,讓人知道公主恰好在鎮上,只怕難逃幹系。耶律大人也是為了公主著想。”

趙渝雖然覺得他所說有理,但卻似乎還是難以說服她,想了片刻,還欲再問,卻見展昭咳了幾聲,盤膝閉目調息,她也只得不再問了。

馬車直行了一天一夜,因莫研不敢讓馬車疾馳,但又想早些到達大營,好讓大哥和公主妥善休息,故而連夜裡她也不休息,一直在趕路。

天初初亮時,她才停下來休息,借著曙光,大家各自吃了些水和幹糧。

“還有多久才能到大營?”

趙渝讓莫研扶起她,朝車簾外望去。清晨的薄霧飄來散去,朦朧中隱約能看見遠遠的伏虎林西側山壁上的玄色巨石,在一片鬱鬱蔥蔥的密林中份外顯眼。

“我記得那塊石頭,”莫研想起,“我們來時我就曾看見,應該不遠了,大概再行半日便能到達大營。”

趙渝輕舒口氣:總算快到了,雖然是遼國大營,但不管怎麼說,大營內起碼有大宋的侍女侍衛,能見到他們,對於此時的她來說也是份安慰。還有一點是她不禁要去想的,那人是不是早已回到了大營。

莫研飲下一大口水,隨意抹了抹嘴,便預備到外面繼續駕車,卻被展昭喚住。他遞過件外袍,柔聲道:“清晨霧氣潮濕,你先籠在身上,待日頭出來再脫也不遲。”

“好。”莫研接過穿上,朝他一笑,才掀簾出去。

趙渝將這一幕收在眼底,忽又想起自己在京城時見他倆的情形,當時她就覺展昭對莫研十分親密,此時他倆果真成婚,她想來不由有幾分悵然。她自己經歷了這許多,生生死死也過來了,深知身份權貴的脆弱和兩情相守的可貴。

“展護衛,”她輕聲道,“若是早知你與小七如此情深,我就不該硬要你隨我來遼國。”

“公主……”展昭不知她怎得突然說起這話,一時也不知該如何回答。

“我回去後會修書與父皇,讓你仍回開封府供職。待你傷好了之後,就帶著小七一起回去吧。”趙渝淡淡笑道。

“公主何出此言,”展昭忙道,“展昭護衛公主終身,絕無後悔之意。”

“我知道,我也是為小七考慮。”趙渝微微一笑,“你們現在成了親,將來還會有娃娃,難道你讓孩子也在遼國長大麼。”

展昭一怔:“是不是內子說了什麼?”

趙渝搖頭道:“小七怎麼會說這些,我瞧她只要能和你在一起就歡喜得很,她那裡還會在乎其他的。”

展昭垂目澀然苦笑,只聽見趙渝幽幽地嘆了口氣,兩人都未再說話了。

行至日頭漸烈,草尖上的露珠也消失無蹤,莫研坐在車轅上,望著遠處山頂的玄色巨石愈來愈近,心情也愈加輕松起來。她心中想,大哥中毒,身體定然損傷甚巨,要多給他補補身子才是。耶律宗真此行定然帶了不少珍稀藥材,待回了大營,想法子或偷或騙,弄一些出來才好。

晨霧散盡,一行遼人騎著馬正迎著他們過來,莫研定睛望去,瞧見為首的遼人正是之前受了傷的蕭信。

原來,蕭信被送回大營診治,因他傷在腦部,遼國太醫瞧了半天,不出個所以然來。他自己倒是生龍活虎地吃吃喝喝,除了對近兩年的事記得不太明白外,並看不出有任何異常。太醫僅能猜測,他腦袋被虎爪重擊後,腦內可能存有瘀血,故而暫時失憶,假以時日瘀血化盡,他自然而然便能記起。

蕭觀音見哥哥並無大礙,便留他在營中休息,再三叮囑他不可再上山去,她自己卻帶了些侍衛沿著原地去尋耶律洪基。只是這蕭信豈是閑呆得住的人,雖不上山去,便自行帶了一行人,在四周溜達著,追追野兔他也開心。

“你們是何人?”

眼見莫研他們馬車駛過來,蕭信立馬攔在車前,斜睇她問道。他雖然不認得這些人,但這些日子大營無人,他閑得發慌,見他們似乎是往大營而去,看上去又不是貴族,幹脆先攔下來為難為難再說。

為免引人側目,莫研他們一行人此時所穿衣衫都是在小鎮上所買的尋常遼人粗佈衣袍,莫說蕭信此時根本記不得她,便是記得,只怕乍看之下也認不出來。而蕭信所帶的這些侍衛都是剛從親王府中調來,皆與莫研等人素未謀面。

“琪親王!”莫研跳下馬車,“我們是護送公主回來的。”

見這個其貌不揚的契丹平民丫頭居然認得自己,蕭信狐疑地側頭看她:“你說……什麼公主?”

“大宋公主,公主跌下山,受了重傷,就在車裡頭躺著。”

“大宋公主……”蕭信聽蕭觀音抱怨了不止一次,他遇虎襲時,趙渝在山中失蹤。他想想不對,若是公主受傷也應該從山中出來,而眼前這人衣著嶄新,顯然不像是從山中而來。

“把車簾掀開給我瞧瞧。”蕭信疑心大起。

莫研無法,只得掀開車簾一角,讓他看到裡面的展昭和趙渝。趙渝臥在軟褥上無法起身,見蕭信探頭進來張望,惱他無禮,故而裝作閉目休息。

“那男的是誰?”蕭信奇道。

展昭聞言,暗嘆口氣,忍住胸前傷口的疼痛掀簾下馬車來,莫研欲要上前扶住他,卻被他以目光制止。

“展昭參見琪親王。”他從容施禮。

蕭信一怔:“展昭?展昭又是誰?”他側頭問身側侍衛,侍衛忙上前附耳稟報,他漸漸瞇起雙眼,目光不善地盯住展昭。

“你說你是展昭?可是,你可知道,真正的展昭此時應該在鐵騎營。”蕭信冷笑。“你們究竟是何人,有何企圖,還不快老實招來。”

此時展昭與莫研心下皆是奇怪之極,他二人都曾與蕭信見過面,就算蕭信不記得他們,也該認得車內的趙渝,可蕭信完全是一副與他們素不相識的模樣。他們自然都想不到蕭信會有失憶一事,還以為這當中又發生了什麼蹊蹺之事。

雖然心中疑慮重重,展昭還是有禮道:“展某已從鐵騎營回來,現護衛公主回大營。”

蕭信冷哼一聲:“你說什麼我就信什麼,你當我是傻子麼。”

車內的趙渝聽到此處,忍不住低聲喚了莫研進去,命她將自己扶起,再將車簾掀開。

“琪親王,展護衛確已從鐵騎營歸來,與我們在途中相遇。”趙渝看著蕭信,緩緩道。

蕭信狐疑地瞇起眼睛:“你……當真是大宋公主?有何證據?”

趙渝愣住,一時語塞,以為蕭信是故意為之,半晌咬牙道:“你的意思是,我試圖假冒公主?”

蕭信捋著韁繩,往近處走了幾步。趙渝一臉病容,身上穿得又是尋常百姓衣袍,縱然是個美人,此時望去也只讓人覺得憔悴不堪,全無半分公主風姿。蕭信皺眉,遂道:“我如何能僅聽你片面之詞,你須得拿出證據來才行。”

莫研在旁不禁奇道:“琪親王,你當真不認得公主了?我們前幾日還一起在山中狩獵,怎麼轉眼你就好像不認得我們了?”

若要說出自己失憶之事,蕭信覺得太丟臉,也不許手下侍衛插口,硬是仰頭道:“誰說我不認得了,只是公主是在山中失蹤,而你們卻是自大路而來,誰知道會不會是有人趁機喬裝易容,企圖扮成大宋公主,混入大營之中。”

趙渝以為他存心刁難自己,怒氣漸升,喚莫研道:“小七,把我那對同心玉佩給他看,那是宋朝皇家之物,斷然假冒不得。”

莫研依言自包袱中取出玉佩,遞與蕭信,蕭信拿在手中,他平日只專心於騎馬射獵,這玉佩究竟是不是皇家之物他也不懂,把玩片刻,仍舊還了回去。

“營內還有隨我們自大宋而來的侍女侍衛數人,待他們與我們相見,自然可辨真偽。”展昭溫和朝蕭信道,他看著莫研忿忿將玉佩放回包袱,輕按了下她的手,示意她莫要動氣。

蕭信略略遲疑,饒他也想不出其他法子,只得點點頭:“我跟著你們去,莫要想耍花招。”

莫研聞言,翻了個白眼,仍扶趙渝躺好。展昭卻不入車內,他不欲讓這些人看出自己受傷,隨莫研坐在車轅上。莫研留神看了下他扶在車上的手,指節微微泛白,知他定是因車轅顛簸而導致胸前傷口疼痛,心中疼惜,卻又無法,唯能將馬車行得慢之又慢。

蕭信等人便緊隨在馬車後,見馬車行得如此之慢,不禁心中生疑。旁邊一侍衛附耳來言:“聽聞展昭在宋朝又被譽為南俠,武藝超群,依屬下愚見,您……不妨試他一試。”

聞言,蕭信心中一動,他本身好玩好武,加上素日性情便是見樹還要踢三腳、無風也起三層浪,這侍衛所言正中他下懷,也想不了太多,他立時低低吩咐:“你們分兩邊抄上去,試試他功夫,那個小丫頭似乎也懂些拳腳,車裡頭的人可千萬別動,萬一真的是什麼公主就不好了。”

“是。”

領了蕭信的命,低下的遼人侍衛莫不摩拳擦掌,他們久聞展昭之名,只道是中原人誇大其詞,甚想煞煞其威風,一直苦無機會,今日倒真是天賜良機。

聽見後面馬蹄聲猛地急促起來,展昭心中一緊,已有不好的預感,正欲與莫研說話,便聽見莫研一手緊緊拽住他的胳膊,口中急急道:

“大哥,待會不管何事,你千萬不可運氣。”

展昭還未來得及回答,馬車左右兩側越上前來的遼人侍衛突地同時發難,拔出腰間佩刀朝他二人砍來。銀光一閃,莫研不知何時已抽出腰間,替他擋開一刀,順勢俯身躲過砍向自己的那刀。

“好不要臉!”待遼人一緩,莫研口中怒罵道,手中不停,揮鞭策馬,馬車騰地竄了出去。

趁著遼人拍馬追趕之際,莫研快手快腳地推展昭入馬車內去:“大哥,你且進去,我自有法子對付他們!”

“小七!當心!”展昭雖不放心,但知道自己此時在外,反而礙手礙腳,引她分心,遂入馬車之中,但手緊緊撩著車簾,若莫研遇險,好隨時躍出。

馬車自是比馬匹累贅得多,不過片刻,那些遼人便已追了上來,兩邊各有五六人,揮著明晃晃的刀就攻過來。莫研暗自咬牙切齒,這些遼人雖然功夫不算是上乘,若是以一敵一,倒也無人是她對手,只是眼下她需得一手駕車,一手持劍,要迎戰兩邊遼人,甚是吃力。

方才對展昭說她自有法子,不過是句大話罷了,眼下這情形當真是難對付得很。莫研腦筋急速轉動,猛然想到懷中一物,心中大喜,立時收劍,將那物掏摸出來……

嗖、嗖、嗖……數十支繡花針自她手中揚出,紛紛打在遼人身上。

“針上有毒!”她勒馬朗聲道。這使針作為暗器的手法,她不甚懂,揚出去的繡花針雖多,勁道卻小,更別提打穴位了。大多數針都是碰到人身上便掉落在地,刺破點皮,蚊子咬般的疼痛,若不說有毒,斷斷是唬不住人的。

聽見個“毒”字,那些遼人果然被嚇住,原不過是想試試展昭功夫,賠上一條命可不劃算,已有人停馬,拔下尚釘在衣衫的繡花針細看。

莫研見他們神色,忙接著道:“這毒無色無味,中後人也不會覺得疼痛。只不過三日之後便會渾身起紅疹,再三日後出膿水,再再三日後全身潰爛,直至人斷氣為止。所以這毒便叫桃花三日。”

信口胡謅本是莫研的拿手好戲,毒性毒名她張口就來,連想都用不著想。那些遼人見她說得極順口,自然不疑有他,當下便信以為真,忙各自下馬來,朝莫研抱拳急急道:“姑娘千萬手下留情,把解藥給我們,此事根本是一場誤會。”

“你們偷襲我們,刀刀砍來,還敢說是誤會!”莫研怒道。

後面的蕭信也趕上前來,侍衛忙告之他此事,他方知自己是搬了石頭砸自己的腳。

此時他們已距離大營不遠,營內有侍衛看見這裡的騷動,部分侍衛趕了過來。莫研一眼瞥見其中一人正是隨他們從大宋而來的侍衛,忙高聲喚道:“公主受了傷,快去喚人來!”

那人也認出了莫研,又瞥見車內的展昭和趙渝,再無遲疑,連忙回身去叫人來,不會兒功夫,被趙渝留在營中的侍女侍衛便都趕來了。

“琪親王,這些人都是原本在營中的,你且問問他們,究竟認不認得我們是誰?”莫研仍以為蕭信存心為難他們,不依不饒道。

被這麼個小丫頭質問,蕭信原想端出親王的架勢來壓壓她,但手下數名侍衛都身中巨毒,由不得他不理,只好道:“我也是謹慎起見,聽說展昭功夫了得,想試試他以辨真假,並無傷人之意。”

見他毫無悔意,莫研怒目而視,好在大哥並未出手,否則毒入心脈,回天乏術,到時難道他還能以命相抵不成。

“小七,想來確是場誤會,我們也莫再追究,先送公主回營休息要緊。”展昭知她心中忿忿,從車內探出頭來低低道。

莫研回首看見他臉色煞白,額上汗珠滾滾而下,心中一緊,知道定是方才馬車疾馳觸動了他的傷口,頓時顧不上其他,急步回身,便欲送他回營內去。

“……姑娘,我等的解藥……”

莫研眼睛只望著展昭,頭都懶得回:“急什麼,待回了大營,我自會調制給你們。”

聽她如此說,那些遼人侍衛都暗自松了口氣,既然有解藥,早些晚些他們也能忍了,橫豎莫研就在大營裡跑不了。

在侍女請來了遼國太醫為趙渝診治時,莫研正在另一頂牙帳內替展昭小心翼翼地重新包紮傷口。

方才已經有人告之了他們蕭信失憶之事,兩人聽後,又是好氣又是好笑,原本對蕭信的疑心也頓時煙消雲散了。

“我說他被老虎拍了一爪子怎得一點事都沒有,原來是失憶了。”莫研細心紮好佈條,替展昭披起衣袍來,笑道:“要是被拍成個傻子,我們可就拿他沒法子。”

展昭半靠著軟墊上,挽了她的一只手,微笑問道:“對了,你怎得帶了那麼多針。”

“你身上的毒不就是被毒針打的麼,我看好像很厲害的樣子,在鎮上買東西時就順便買了幾包繡花針,想閑的時候也練練,可一直也不得空。”她嘻嘻一笑,“沒想到第一次使,就有這麼大用處。”

“倒真是湊巧了。”

“可不是麼,若當真讓他們得逞,逼得你動手,豈非糟糕之極。”莫研想起仍然心有餘悸,長長地舒了口氣,“總算是有驚無險。”

展昭輕輕掠過她的發絲,笑道:“對了,你信口胡謅的毒,打算怎麼給他們調制解藥?莫要再捉弄他們就是了。”

莫研原就存了心要好好捉弄下那些人,現聽展昭如此說,只好笑道:“那我隨便給他們喝點薑湯水,你看可好?”

展昭笑著點點頭:“這法子好得很。”

兩人說說笑笑,剛經歷過一番驚險,此時回到大營,身心皆放松了許多。莫研駕車一夜未眠,不知不覺間倦乏湧上,連連打了幾個哈欠,索性縮上軟榻,挨著展昭淺淺睡去。展昭本就虛弱,遂取過身畔薄毯替她蓋上,自己也躺下合目休息。

小睡了約一個多時辰,莫研隱隱聽見帳外有人說話,睜眼側耳聽去,不由皺緊眉頭:原來又是蕭信手下的那些侍衛,大概是等不及了,前來討要解藥,所以宋人侍衛前來通報。

展昭不知何時已醒來,低低笑道:“看來,他們被你嚇得不輕。你還是快些將他們打發了吧,他們這麼一鬧,倒讓別人覺得是你在故意為難他們,於日後不好。”

確是被他們弄的不耐煩,莫研只得起來,回身時看見展昭也隨之坐起,且拿了外袍披上身,奇道:“大哥,你也出去麼?”

“我得去公主帳中走一遭,不然恐怕別人疑心我受了傷。”

莫研撓撓耳根:“讓遼人知道你受傷,有什麼關系麼?”

展昭笑而不答,只道:“他們還是不知道的好。”

莫研輕嘆口氣,沒再問下去,知他抬手時會拉扯到傷口,便取出懷中的小梳子替他將頭發梳理整理,用發帶悉心束好。

“傷口還會疼麼?”她復收好梳子,關切問道。

展昭微笑著搖搖頭,手指輕輕朝帳外的方向點了點。莫研無法,心不甘情不願地掀帳走出去,展昭隨在她身後出帳。

為了方便展昭養傷,他們故意挑了一處最偏僻的牙帳,因地形的關系,與其他牙帳距離較遠,掩在樹林之中。此時已是午後,烈日當頭,雲朵在天空中緩緩地挪動,林風時有時無,四周的蟬叫得鬧哄哄的。莫研一出帳就皺了皺眉,隱隱能聽見那些遼人侍衛就在不遠處喧鬧,不由得愈發心緒煩躁起來。

她朝前走了幾步,不放心,又返身去看展昭。後者步伐略慢,朝她微微一笑。

驟然間,一聲細小如弦絲般的兵刃出鞘之音傳入她耳中,莫研尚未來得及反應,便看見一人影自旁邊樹叢撲出,刀鋒閃出的寒光微微眩目,直取展昭而去。

“大哥,小心!”

她驚呼出聲的瞬間,展昭已側身退開一步,險險避過那一刀。他不能運氣,身法自是大打折扣,這一退雖然避開,卻甚是僥幸。

那人第二刀緊隨而上,卻不料自旁有把銀劍刺出,蛇般繞上刀身,一時竟摔脫不掉。

“你是何人?又是蕭信讓你來的不成?”莫研喝道,看此人一身遼國侍衛打扮,黑巾蒙面,自然而然就又懷疑到蕭信身上去。

那人冷冷一哼,莫研只覺一股勁道自劍身上傳來,排山倒海般,虎口被震得發麻,竟連劍也握不住,脫手而出。她頓時心中大駭,此人功夫遠在她之上,絕不是之前那些不入流的侍衛可比。

“小七!”展昭見她劍被震飛,恐她受傷,便欲急切地搶上前來。

“大哥,快走!”

莫研雖手中無劍,也明知自己不是那人對手,但為了護住展昭周全,也顧不得許多。拳腳呼呼,搶上前直取那人要穴,她連著幾招都是攻勢,只求拖住此人,門戶卻是破綻甚多,顧不及護住。

那人的目標是展昭,見莫研礙事,心中甚急,刀勢愈發凌厲,殺招接連而至,莫研功夫本就遠遠不及他,被逼得手忙腳亂,狼狽避讓……刀光陰寒,由刺轉劈,莫研右臂眼看就要被砍下,突有一人從旁伸手,以指扣刀,刀身巨震,幾乎飛了出去。

同時莫研被人拉開,她腳步踉蹌,雙目盯住拉開她的人,緊緊地,幾乎要滴出血來……

因為拉開她的人正是展昭。

那人本以為展昭受傷定然功力大損,本想要他性命,豈料在幾招之後便發覺自己仍舊不是展昭對手,不欲戀戰,卻因展昭逼得甚緊而脫不開身。展昭素來寬厚,此時卻不知為何,招招取他要害,顯然是欲將其斃於掌下。

那人見一時占不了上風,又恐附近侍衛趕來,更加走不脫,心下焦急,餘光瞥見莫研呆呆愣愣地立在樹旁恍若神遊太虛,立時心生一計,也不躲展昭的攻勢,重重一掌朝莫研拍去。

展昭果然中計,折身來救,他趁機脫出困境,飛身躍入近旁樹叢,幾個騰挪之後便消失無蹤。

眼見那人身影遁去,展昭卻再無力追趕,方才的一番打鬥引得胸前傷口迸裂,絲絲血跡滲出衣袍。他斜靠在帳上,微微喘息著,眼睛只瞧著莫研。

附近侍衛此時方趕來,見除了展昭莫研,此處並無他人,奇道:“方才好像看見有人在此打鬥?”

“是我在和內子切磋武藝,驚擾各位,甚是抱歉。”展昭勉強淡淡笑道。

“哦,是這樣。”

那些侍衛笑了笑,原還想打趣一番,但見莫研失魂落魄的樣子,終是沒說出口,隨意客套了幾句便走了。

侍衛的腳步聲消失後,除了蟬聲,四周靜得出奇。

風從林梢輕掠而過。

雲緩緩地撕裂再聚攏。

他二人相隔不到一丈,卻如相隔千山萬水一般癡癡相望,仿佛塵世的喧囂都已離他們而去。

莫研眼中無淚,透著比傷心更甚的悲慟。

她試著張了張口,卻發不出聲音來,只覺胸中氣血翻滾,這些日子來的愁苦歡喜齊齊湧上,“哇”地嘔出一口血來,身子搖搖欲墜。

“小七,你……”展昭見狀,搶上前扶住她,不舍地用衣袖擦拭她唇邊血跡,卻不知道該說什麼來安慰她。

莫研的頭深埋在他懷中,身子顫抖不停,展昭緊緊摟住她,想到二人成親不過短短幾日,自己卻傷她至深,黯然神傷,竟不由自主地滴下淚來。

之前來催解藥的侍衛又過來,見二人模樣不解,輕咳了兩聲才問道:“琪親王的屬下又來催問,莫姑娘何時能將解藥調制給他們?”

莫研本來在展昭懷中一動不動,聽到琪親王三字卻驟然抬頭,目中殺氣凌厲,知她如展昭,隨即低低在她耳邊道:“不是他,不會是他。”

她迅速轉頭,緊緊盯住他:“那會是誰?”

展昭靜默了一瞬,搖搖頭:“我也不知道。”

“大哥!你一定知道!”莫研恨展昭竟然到了此時此刻都要瞞著自己。

“不,我不知道。”

在那人出手時,展昭便已認出他所使得是中原功夫,心中已猜出此人極有可能是蒙面女子在遼國內的細作,故而他招招取要穴,就是希望能殺了這個人,不至於讓他再給海東青添麻煩。

此事卻不能告訴莫研,他不能讓她為了替自己復仇而卷入。

這日夜間,趙渝本已睡下,確又聽說展昭在帳外求見,不得不又起身,命侍女傳他進來。

“展昭冒昧,還請公主恕罪。”展昭近前施禮道。

趙渝知他素來持重,此時求見必有要事,微微笑道:“你又何必多禮,究竟有何事,但說無妨。”

展昭卻不語,抬眼看了看左右侍女。趙渝明白他的意思,遂揮手讓侍女都出去,且無她召喚不得入內。

見她們退下,展昭這才從懷中取出一封書信,呈與趙渝,沉聲低低道:“此信請公主代交副使大人。”

趙渝一怔:“這信是……”

展昭退開一步,單膝跪下,拱手肅容道:“今夜之後,展昭不能再護衛公主左右,望公主恕罪。”

趙渝被他唬地一驚,愈伸手拉他起來,無奈身上有傷,動彈不得,只得急道:“究竟出了何事,你倒是說清楚,你是不是要走?小七呢?”

事到如今,對趙渝已是無法再瞞,展昭便原原本本將事情原委告之與她。“……那細作尚在營中,海東青須得防他。我已將那人身形特點武功路數寫在心中,公主交與他便可。”

聽罷他的話,趙渝尚在震驚中不能恢復,這些日子與耶律菩薩奴相處的點點滴滴浮現在腦中,她知道他雖外表冷漠,但實則對她甚是照顧,可怎麼也想不到他竟然是大宋潛伏在遼國的間人。

“他、他……是宋人?”她遲疑問道。

展昭點頭:“海東青這些年忍辱負重,非常人所能為,公主雖已清楚他的身份,但言語行為間萬不可露出痕跡,否則……”

“我明白。”趙渝打斷他的話,她當然明白自己些許疏忽而可能帶給海東青的危險有多大。對她而言,作為她的救命恩人,他的安危自然是件極要緊的頭等大事。

展昭微微一笑,他看得出趙渝已不再是那個會偷溜出宮玩耍的公主了。

“那你呢?”

“展昭今夜就要走了。”

“這又是為什麼?難道包大人有令讓你回去?”

“展昭身中巨毒,今日與那細作交手,毒入心脈,已是垂死之人。”展昭平靜道,“展昭只有一個請求:請公主放小七回大宋,她一個人留在這裡,我實在放心不下。”失去他,小七定然傷心欲絕,若她回了大宋,那裡繁華熱鬧,又有她的師兄師姐,怎麼說都對她好些。

“你……難道沒有法子解毒嗎?”乍然聽聞展昭如此說,趙渝震驚莫名。

展昭淡淡一笑,搖搖頭:“毒入心脈,無法可救。”

“怎麼會這樣……小七怎麼辦?她怎麼辦才好?”趙渝眼眶立濕,連聲問道。

展昭垂目不語,半晌方才抬頭艱澀笑道:“小七最怕見到屍首,我不想嚇著她,所以我會離開這裡,遠遠的,到她找不到的地方去。”

“……”趙渝靜默良久,抹去淚水,哽咽道:“你放心,我一定回讓小七回大宋去。”

“多謝公主。”

展昭再施一禮,起身道:“那麼展昭就此別過。”

趙渝深閉下眼,重重地點下頭去,只聽見帳簾輕微地掀動一下,再抬頭時,他早已不見了。帳中燭火無風而搖,各種擺設巨大的影子在帳壁上晃動著,趙渝的目光長久地盯在帳簾上,良久良久……

驟然間,她猛地揚聲喚道:“來人!快來人!”

侍女匆匆忙忙進來:“公主有何吩咐?”

“快去把莫姑娘叫來!”趙渝急道。

出了大營,展昭騎了一陣子馬,終是體力不支撐,不得已下馬來步行。此時的他也不知道自己究竟該往何處而去,只是信步而行,走到哪裡躺了下來便算到哪裡罷了。

蒼穹間,星光閃耀,那般明亮,讓人的心會驟然地軟下來。

他忍不住會想起些舊事,想起家鄉夏夜裡的螢火蟲,想起哥哥的軟語責備,想起包大人書房的燭火……

風從身側掠過,他踉蹌了一下,緊攥住韁繩才沒有摔倒,胸口的傷口一陣一陣的疼痛湧上來,他沒去管它,接著往前走去。

他咬著牙不讓自己回頭去,因為似乎總有一雙眼睛、一雙燦若晨星的眼睛在背後望著他。

那個人,那是他在這世間唯一的牽掛。

也是唯一的歉疚。

不知道是由於風愈來愈大,還是夜愈來愈涼,他的身體開始無法自持地發起抖來,似乎連血液都開始變冷。他仍舊堅持在往前走,腿卻已經站不穩了,斜斜地軟下去,他幾乎要整個人撲倒在草地上。

急促的馬蹄聲自他身後傳來,轉瞬即到了身側,馬未停穩,便有人翻身下馬,一把扶起他,聲音微微顫抖著:

“大哥,大哥……”

展昭視線已有些模糊,看不清她的模樣,心中又喜又愁:“你又追來做什麼?也不讓人陪著你,待會嚇著了怎麼辦?”

聽他如此說,莫研帶著隱忍的哭腔惱道:“除了你,我才不要別人陪著。你就是死了,我也陪著你一起死。”

“又胡說了。”展昭勉力站直,艱澀笑了笑,打趣道,“你當我是這蠻荒之地的人麼,死了還要找人陪葬。”

莫研緊緊抱著他不撒手,臉埋在他懷中,甕甕道:“總之你去哪裡,我就去哪裡,一步不離。”

展昭摸了摸她的頭發,長嘆口氣,半晌才問道:“我不是點了你的睡穴麼,你怎麼會追來?”

“是公主,公主找人解了我的穴道,告訴我你居然撇下我一個人走了。”莫研氣呼呼地抬頭看他,突又想起一事,忙松了手,自懷中掏摸出一個小瓷盒,“公主說這是她父皇在來時給她的九轉清心丸,說是珍奇得很,能治好多病,說不定也能解毒。大哥,你服下試試。”

毒入心脈,任憑再服下任何藥物,也如隔靴搔癢,展昭心裡自是知道這個道理,可是怕傷莫研的心,並不說什麼,順從地服下。

莫研的心裡也沒底,幹脆把所有藥丸都倒了出來,兜在展昭手中:“大哥,一氣全吃了吧,說不定效果會更好。”

展昭微微一笑,依言全部服下。

把小瓷盒往旁邊隨手一丟,莫研怔怔地瞧著展昭,不知道接下來自己還能做什麼。

“走吧。”展昭朝她柔聲道。

“去哪裡?”

展昭想了想:“向西走吧,西邊有大漠,聽人說大漠落日極美,我也想去瞧瞧。”

“好,我們就向西去。”

莫研點頭,將展昭扶上馬背,她在前牽著韁繩緩緩而行。

“大哥,以後你都不許點我的睡穴。”

“好。”

莫研側頭望了望他,又接著回過頭來烤兔子。他二人就在這荒野之中慢吞吞地向西而行,並不拘什麼,累了就坐下來歇歇,餓了便抓只野兔或是逮了野鳥來吃。

夜風微涼,展昭倦倦地半靠在石上,看著漫天星光,聞著烤肉的香味,低低笑道:“小時候,我和哥哥偷了別人田裡的地瓜,烤了吃,現在想起來,那味道真是香得很。”

莫研回眸一笑,伸手來刮他的臉:“原來南俠也會偷東西,而且還是偷吃的東西,沒羞,沒羞!”

展昭握了她的手,直起身子來,微笑道:“那你小時候偷過什麼?”一問出口即後悔,生怕引她想起不快之事,又改口問道:“對了,你師父究竟是何人?我瞧你二哥哥的功夫很好,那你師父的功夫肯定更了不得。”

莫研搖頭道:“師父平常懶得很,從來不練功。他除了陪師娘,就是喜歡到處逛,他功夫好不好我也不怎麼清楚。”

“原來你還有師娘,怎麼從未聽你提起過?”

“師娘我也沒見過。”莫研將烤好的兔子撕下一條腿來遞給給展昭,“我們住的地方,後面有片很安靜的樹林,我記得小時候裡頭有一間小竹屋,師父常常去那裡煮茶聽雨,說師娘就在裡面,可不管我們什麼時候去都從來沒有見過她。”

展昭先是聽得有些糊塗,接而一想,問道:“想來,是你師娘早已登仙境。”

“大哥,你怎麼知道?真是聰明。”莫研笑道,“我以前一直以為師娘定是武功登峰造極,來無影去無蹤,一點痕跡都未留下。有一次我足足在林子裡守了三天,就想看一眼師娘的模樣。後來二哥哥罵我笨,說師娘在很早很早以前就死了,除非我能看見鬼。”

說到“鬼”字時,她不由自主地縮了一下,展昭瞧在眼中,心中暗嘆口氣。

莫研接著又道:“原來,師娘曾經在那間竹屋裡住過,所以師父舍不得離開,就在旁邊又另外修了房子住了下來。後來竹屋禁不住風吹日曬,有些爛了,我們又常常在屋子裡嬉鬧,師父怕屋子突然倒下來傷了我們,索性就把竹屋拆了。那時,我以為拆了竹屋,師父一定會很傷心,可是他卻一點都沒有傷心的模樣,還笑瞇瞇地到林中彈琴唱歌,說是在陪師娘。”

展昭聽到此處,點頭嘆道:“因為你師娘就在他心裡,竹屋在不在又有什麼關系。”

莫研奇道:“大哥,你怎麼會知道我師父所想?我二哥哥也是這麼說,還罵我總是被俗物牽絆,愚不可及。”

展昭微微一笑,其實他也不過是將心比心罷了,若是自己,也會將深愛的人深藏在心中,終其一生,亦不會相忘。

“你師娘走了那麼久,你師父還時時念著她,她若地下有知,心裡必定歡喜。”他平平道,似乎在說一件極平常的事情:“若我走了之後,你若也像你師父這般快快活活的,我也會歡喜得很。”

猛然間聽他這麼說,莫研仿佛被大錘重重敲了一記,怔了半天未說一語,良久才道:“大哥,難道你不喜歡我陪著你麼?”

展昭微笑道:“你現在不就陪著我麼?咱們若都活得好好的,我自然喜歡你陪著我,可我不要你陪著我死。”

“我不怕死。”莫研直直地望著他。

“我知道。”展昭柔聲道,“可是你若死了,這世上便沒有人會像你那般想著我,念著我。”

莫研一怔:“還有包大人、公孫先生、王朝馬漢張龍趙虎、公主……”

“他們都不是你。”展昭打斷她,溫言道,“我只想你一個人念著我,就夠了。”

莫研怔怔地望著他,呆愣了許久,眼中滾下淚來。展昭用衣袖替她擦去,強忍住苦澀,口中笑道:“乖,不哭。你以前不是說過麼,人總是要死的,就算活不了多久,那也是多一日便歡喜一日。”

“我現下才知道,這種事輪到了自己身上,原來這麼難受。”莫研哽咽道,“大哥,你服了公主給的藥,不一定會死,對不對?”

展昭又是好笑又是心酸,只能道:“是啊,不一定會死,可也說不準。所以,這些日子咱們才非得快快活活的過。”

莫研眼眶尚紅,抿著唇用力點了點頭。

已是展昭和莫研走後的第三日了,趙渝沒有他們的絲毫消息,也不知道耶律菩薩奴在何處。她因傷未愈,不能出帳,又恐引人懷疑,也不敢派人去打聽耶律菩薩奴是否已回到大營。

這日夜間,趙渝心中甚是煩悶,將侍女都趕了出去,獨自持卷而讀,眼睛卻只盯著燭淚點點滴滴,心思早已不知在何處……

一聲極輕微的撕裂佈帛之聲自身側不遠傳來,她回過神,轉頭望去,只見一黑影自牙帳縫隙飛快穿插進來,正待張口呼救,那人已揭下低低兜在頭上的鬥篷,露出臉來。

“是你!”趙渝極力按捺住心跳,讓語氣顯得平靜。

耶律菩薩奴卻顧不得與她說話,箭步上前吹熄了蠟燭,帳內頓時陷入一片黑暗之中。

若在往日,此時趙渝定要大聲尖叫,將帳外侍衛喚入。可此時她卻仍舊安安靜靜地半靠在榻上,沒有絲毫慌亂,使得耶律菩薩奴捂住她嘴的動作顯得十分多餘。

他訕訕松開手,壓低聲音道:“情非得已,還請公主恕罪。”

“不要緊。”

他手掌的餘溫尚在臉頰上,趙渝臉有些紅,慶幸在暗中他看不見。

“展昭怎麼不在營中,是不是出什麼事了?”他緊接著問道。

趙渝深吸口氣,將事情原原本本告之他,並摸黑自枕下取出展昭的信遞給他。

“這個家夥!怎麼不等我回來。”耶律菩薩奴聽罷,忍不住低低咒罵道。他明白,展昭離開大營,亦是為了怕連累自己。

“展護衛走了已有三日,我不知……”她咬咬嘴唇,“我不知道他此時是否還尚在人間。”

“我得馬上去找他,再遲,恐怕就來不及了。”他草草施了一禮,“這些日子,我礙於身份,對公主多有得罪,還請公主多多包涵。”

“我明白,你……你自己也要小心。”趙渝低聲道,語氣甚是輕柔。

耶律菩薩奴點了點頭,遲疑一瞬又問道:“公主,你的傷可好些了?”

“已經好多了,你不用擔心。”趙渝在黑暗中輕咬著嘴唇,“倒是你,要當心展昭所說的那個細作。”

“嗯。”

帳內安靜地僅能聽見二人的呼吸聲,他在原地立了片刻,終是不知道該說什麼,返身自縫隙中飛快離去了。

帳內,趙渝也不點燈,維持著同一個姿勢,靜靜地靠著。

這是位於大漠邊緣一間極荒涼的客棧,不算上來往在此歇腳的商旅和刀客,整個客棧只有掌櫃兼夥計兼大廚的雷子,加上他年歲已大雙目失明的母親。

展昭和莫研自來到這家客棧,已住了兩日,每日裡打掃整理房間,做飯做菜都是莫研自己在做。最近這段日子,客棧生意冷清,沒有別的客人,雷子也樂得清閑。

午後,莫研煮了茶,又蒸了甜糕,端來與展昭一同坐在窗下。

也許是因為日光有些眩目,展昭微瞇起眼睛看窗外,莫研循著他的目光望去:

窗外是雷子和他娘兩人在井邊剝豆角。雷子年紀不過二十出頭,生得又黑又壯,打著赤膊,剝著小小豆角,看上去倒有幾分滑稽。

“雷子,”莫研喊出去,“廚房裡有我做的一些甜糕,還熱乎著呢,你端些給你娘嘗嘗。”

“成,我待會就去。”雷子轉頭,咧開一口大白牙朝她二人笑了笑。

雷子他娘也笑道:“展夫人,你的手可真巧,什麼都會做。昨兒你燒的牛肉羹湯,又香又爛乎,連我這老婆子都喝了一碗。”

莫研笑了笑,並不接話,昨日的牛肉羹湯做得多了些,便將多出來送於他娘倆吃,倒不是特地為他們做的。她轉頭看向展昭,光影映襯下,他的膚色蒼白得似乎有些透明,眉宇間淡如遠山,沉靜似水。

這些天來他消瘦不少,雖然她做的飯菜他都盡力想多吃些,但卻看得出其實他是無甚胃口的。她一直提心吊膽地怕毒性發作,但幾日來除了氣力不足,展昭一直未顯出其他跡象。

莫研咬咬嘴唇,朝展昭問道:“大哥,今日可有覺得哪裡不舒服?”

“沒有。”展昭收回視線,垂目微微一笑。

“真的,你莫瞞我。”

“真的。”

莫研松了口氣,突又喜道:“肯定是那些九轉清心丸起了效驗,說不定那些藥真有解毒的奇效,能把你身上的毒都解了。”

展昭微笑道:“莫忘了,你答應過我,不管能不能解毒,咱們都得快快活活的過。”

“是啊,我……”莫研忙朝他一笑,“大哥,今兒夜裡咱們到大漠裡去溜達一會再回來,好不好?我聽雷子說,在大漠中看星辰,滿天滿地得落下來,像是伸手就能抓一大把。”

“好啊,那一定得去瞧瞧。”展昭溫和笑道。

莫研替他將茶斟滿,伸手放到他桌前,突又發覺裡頭不知何時掉了只小飛蟲,忙復拿回來,欲將茶水倒掉。這邊,展昭聽見茶杯碰到桌子的聲音,已伸手去拿茶杯,一拿之下發覺拿了個空,心中一緊,忙急急縮回手來,生怕被莫研發覺。

終是遲了些,莫研已然盡將這幕收在眼底,又是吃驚又是悲傷。

“……什麼時候開始的?”她問。

展昭暗嘆口氣,只得如實道:“昨日早間起床,便覺得不太對勁。”他朝她的方向笑了笑,安慰她道:“不要緊,日頭大的時候,還能模模糊糊看見些影子,也挺有趣的,像在看皮影戲一樣。”

莫研一絲一毫也笑不出來:“還有別的地方麼?”

“就是手指頭和腿都有些發麻,別的就沒了,真的。”展昭故作輕松道。

眼盲、四肢發麻,這些都表明毒入心脈,這些經絡已經開始慢慢被毒性侵蝕,莫研僅存的一線希望破滅,呆若木雞地坐在他對面,不經意間已是淚留滿面。

展昭聽不見她說話,亦不再掩飾,起身摸索著走到她身畔,蹲下身子,手撫上她的臉龐,濕意冰涼。

他輕嘆口氣,用自己的臉貼上那片冰涼,親了親她:“乖,就算我不能陪著你看星星,也不用哭啊。”他故意取笑她,心中卻衷心道:終有一日,會有個人陪在你身邊,他會嘗你做的菜,會陪著你看星星,卻不會讓你流淚。

這日到了近黃昏時,來住店的人陡然間多了起來,雷子裡裡外外地跑,忙得腳不沾地。展昭與莫研便回了房中,不喜讓人打擾,故而也一直沒出來。

直到上燈時分,雷子送熱水來房中,展昭才奇怪問道:“今兒怎麼有那麼多人投店,可是出了什麼事?”

“沒事、沒事。”雷子忙道,“只是看天象,今夜裡要起大風,這些人走不了,所以只好全都住下來,等明日沙暴過去再出發。”

“沙暴?”莫研奇道。

“是啊,大漠裡要是起大風,就有沙暴,鋪天蓋地的,可了不得。人和牲畜若是在外頭,就得被活埋了。”

莫研駭了一跳,驚道:“活埋?這麼厲害。”

展昭點頭笑道:“我以前也聽人說過,是挺厲害的。”

雷子放下熱水,又匆匆出去給別的客人送水。莫研忙碌著替展昭擦身換藥,展昭也笑著由她,過了半晌,他突然道:“小七,我想喝點酒,你可願陪我?”

“酒?”莫研愣了愣,立時反對,“你身上有傷,不能喝酒。”

“少喝一點不妨事。”

“不行不行,等你好了再……”莫研說到此處,突然語塞。

展昭裝著不在意,笑道:“我可等不了那麼久。你去找雷子拿倆壇子酒來,再弄些你愛吃的菜,不知真的,想到有酒,我的胃口突然有些好起來了。”

莫研只得道:“那好,你等會,我很快就回來。”

不一會功夫,莫研果然弄了酒菜上來,展昭興致勃勃地拉著她在桌邊坐下,請她給兩人都斟上酒,笑道:“你可還記得,在清韻山莊的時候,你一氣連喝三杯的事。”

“記得。”在此刻想起,恍若隔世一般,莫研嘆口氣,“當初,我以為你只把我當妹妹,自然傷心得很。”

展昭想起她那時的模樣,心中暖暖的,將杯中酒一飲而盡,誠懇歉然道:“那時,是我太糊塗了。”

莫研本就心緒煩愁,便也陪著他一飲而盡,又給他挾了菜,再為兩人各自斟上酒。兩人回憶起以前在京城裡的事情,一斟一酌,說說談談,不知不覺間已是深夜,菜肴冰涼,酒壇空空。

幾日來皆睡不安穩,亦沒有好好休息過,莫研本就不盛酒力,加上此間的酒甚烈,她酒意上湧,口齒已有些含糊,只是為了陪展昭而強撐著不讓自己睡去。

展昭仍在侃侃而談,直至良久聽不見莫研的聲音,才閉口不語,澀然苦笑,起身摸索著將莫研扶至床上休息。

“我答應過你,不再點你的睡穴。”他輕柔地為她蓋上薄被,在心中道,“以後,我都不會再騙你了。”

房內燭火被吹熄。

風漸起,一個人影步履蹣跚地獨自走向大漠深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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