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兩百八十一章 鐵騎風雪下江南(四)
作者: 烽火戲諸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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東海武帝城,自從那個姓江的年輕人也不在此打潮砥礪體魄後,這裡就徹底沒有了主心骨,迅從人人嚮往的江湖聖地變成了一座最尋常不過的城池,沒有了睥睨天下的白衣老匹夫王仙芝,沒有了獨坐高樓觀戰的曹長卿,沒有倒騎毛驢拎桃枝的鄧太阿,沒有了一劍懸城緩緩入的隋斜谷,沒有了於新郎林鴉等人,更沒有了當年端碗走上城頭的北涼王,沒有了武帝的武帝城,平庸而乏味。雖然至今仍未有官軍入駐武帝城,但是城中人都明白,這是早晚的事情,所以早年那些被官府通緝而隱居於此的魔頭那些躲避仇家而棲身於此的武夫那些金盆洗手不願理會紛爭的名宿,紛紛離開這座東海之城。

打潮的城頭,一道修長身影突然現身於城頭。

不遠處大潮如千軍萬馬翻湧而至,猛然間拍打城頭,瞬間遮蔽了這個身影。

下一刻,身影不見,興許是已被浪頭捲走。

但是等到潮水退去,城頭又出現了一抹身影,不同於來去匆匆的前者,這名男子並沒有立即消失,只見他衣衫樸素,相貌平平,滿臉胡茬子,靴子也有些破損。

只是這位不起眼中年大叔的身前,懸停了一柄三尺劍,細微顫鳴如蚊蠅振翅。

風塵僕僕的男人停劍四顧,眼神凌厲,本身就如同世間最鋒芒畢露的一把劍。

一百里一飛劍,從太安城欽天監到遼東雪山,再從遼東至遼西,又從遼西折回京畿之地,一路南下,直到此地。

男人伸手揉了揉下巴,「謝觀應,你跑路的本事真是天下第一,不過有本事你就一口氣跑到南海。」

約莫一炷香燃燒了寸余高度後,男人冷笑道:「找到你了!」

那柄懸停通靈飛劍如聞敕令,先於主人,一閃而逝。

在這之前沒多久,因為過了吃飯的點,一間生意慢慢冷清下來的包子鋪前,被某個綠袍女孩取了個狗不理綽號的孩子,在跟一個兩鬢霜白的窮酸讀書人大眼瞪小眼,真名叫苟有方的孩子,抬頭看了眼那個囊中羞澀的窮光蛋,低頭看了眼那最後一籠沒能賣出去換成銅錢的小籠包子,孩子的視線在兩者之間來來回回,身邊阿爺已經在收拾桌上的碗筷了,老人到底是武帝城討生活了大半輩子的,對此不聞不問,說實話在武帝城,怪事怪人見多了,以至於碰上個正常的,反而讓人驚奇。老人見過太多古怪的客人,嫌包子肉太多不願付錢的,也有嫌包子為啥不是甜的,有兜里幾文錢都沒有的,就把寶劍寶刀摔在桌上揚長而去的,也有吃著值不了幾文錢的小籠包,嘴裡嚷嚷自己當年嘗過多少種山珍海味,還有裝模作樣從懷裡掏出本破秘笈來換一籠包子的,更有自稱是曹長卿是鄧太阿是誰誰誰所以不樂意掏錢結賬的,實在太多了。

孩子問道:「想吃小籠包?」

那名衣衫破敗卻乾淨的窮酸文士面無表情。

孩子又問:「沒錢?」

文士只是盯著孩子。

孩子倒也不是那種落井下石的人,雖然自幼沒爹沒娘跟著阿爺過著拮据日子,但家教極好,因此哪怕眼前窮酸文士明擺著是想吃白食,可孩子還是沒有惡言惡語,只是猶豫著是不是把小籠包送給他,畢竟送一籠包子算不得什麼大事,可就怕那個家伙吃過了包子後就賴上自己和阿爺,記得那個叫江斧丁的家伙,以前還住在城裡常來這裡光顧的時候,有次說過一個升米恩斗米仇的道理。就在孩子打算還是白送一籠包子的時候,那個窮酸文士突然開口,沙啞問道:「你姓什麼叫什麼?」

孩子頓時有些膩味,唉,自打他給阿爺幫忙打雜以來,那些口口聲聲自己根骨清奇是練武奇才的江湖食客,沒有十個也有八個了,所以孩子下意識就沒好氣道:「這籠包子可以送你,但我不習武。」

孩子突然想起眼前這個上了年紀的家伙,不像那打打殺殺的武林中人,更像教書先生,於是孩子很快就補充了一句,「我也不上私塾。」

窮酸外鄉人面無表情地重複問道:「姓什麼叫什麼?」

孩子下意識後退兩步,有些自心底的驚懼敬畏。

站在孩子身前的中年文士皺了皺眉頭,抬起手後,孩子看到此人手中捏著小半只破碗,當著孩子的面掰扯下指甲片大小的碎片,丟入嘴中,就那麼咀嚼起來。

孩子目瞪口呆,這漢子飢餓得失心瘋了不成?

當孩子好不容易回過神後,突然嚇得臉色蒼白,只見自己附近,阿爺好像給仙人施展了定身符,始終保持著彎腰擦拭桌面的姿勢,不光是阿爺,街道上的行人也都靜止不動,有人抬腳前行,但是那一步就是踩不下去,離著地面還有半尺高度,有人覺著倒春寒實在難熬,想用蹦躂跺腳來驅寒,因此整個人就懸浮在空中,有人在和並肩而行的朋友插科打諢,轉過頭一張燦爛笑臉,就那麼凝固……這一切都出了孩子的想像極限,雙手顫抖,一下子就沒拿住那一籠包子,但是等到小竹籠墜地後,頓時就是一幅天搖地晃的場景,在孩子視線中,阿爺,桌子,行人,街道,都在劇烈晃動,看得孩子一陣頭暈目眩。

中年文士上前幾步,彎腰撿起那籠包子,跟孩子肩並肩站在一起,孩子這才看到天地寂靜中,唯有一劍緩緩而來。

男人沙啞道:「我叫謝觀應,以後你就是我唯一的弟子了。」

男人從懷中掏出另外半只破碗,相對完整許多,放入孩子手中,然後一只手突然按在孩子腦袋上,淡然道:「洪洗象不願替天行道,做厭勝徐鳳年之人,我呢,是想做卻做不來。」

男人抬頭望著天空,按在孩子頭頂的那只手微微加重力道,頓時霧氣升騰,仙氣繚繞,最終在約莫三尺處凝聚成形,是一幅氣象萬千的山河形勢圖,又有蛟龍隱沒于山川大河之中。

舉頭三尺有神明。

落魄男人收回視線,望著那柄掙脫開天道束縛的飛劍,遺憾道:「原來千年長生,比呂祖百尺竿頭更進一步,到頭來只是個笑話。收你做徒弟,是不得已而為之。罷了罷了,這世間廟堂文人都有了各自定數,也該輪到江湖武人有個結局了,我會是第一個,曹長卿是第二個,至於誰是最後一個,我希望是你。記住,以後遇到一個叫餘地龍的人,不要手下留情。只是將來證道飛升就不要去想了,退而求其次,不妨盡量讓自己名垂青史吧。」

說完這句話,男人消失不見。

臉色紅潤的孩子茫然四顧,阿爺開始繼續擦拭桌面了,路上行人繼續前行了,天地之間繼續熱鬧了起來。

而那柄飛劍也一樣隨之失蹤。

孩子低頭望去,唯有手中的半只破白碗明確無誤告訴自己,方才的遭遇不是白日做夢,這個孩子呢喃道:「我叫苟有方。」

聽到喂一聲。

孩子猛然抬頭,看到一個相貌普通的中年大叔,後者笑問道:「鋪子還有吃的嗎?」

苟有方趕緊轉身把破碗藏入懷中,「這位客官,咱們鋪子招牌的小籠包已經沒了,餛飩拌面都還有。」

貌不驚人的中年大叔似乎完全沒對一個孩子和半只破碗上心,只是咧嘴笑道:「那就來碗餛飩,再添碟辣油,怎麼辣怎麼來。」

孩子笑著應酬道:「好嘞,咱家的辣油那可是連蜀地客人也吃不消的,就怕客官到時候跟我們要涼水。」

大叔突然臉色尷尬起來,「小二。」

伶俐孩子率先搶過話頭,「記在賬上就行!」

大叔仍是有些為難,「能記賬是最好,可是我急著趕路,幾年內未必能回到這裡,這就麻煩了。」

孩子笑道:「不打緊,咱家鋪子從阿爺起,在城裡做了三十年的生意嘍,只要客官有心,別說晚幾年,晚十年也沒事,當然,客官真要忘了便忘了,一碗餛飩而已。」

孩子原本不是這麼窮大方的人,只不過莫名其妙遇上一個自稱謝觀應的怪人,又鬼使神差當了那人的徒弟,孩子畢竟年少,性情再穩重,也有些開心。

大叔瞥了幾眼孩子,又突然伸手在孩子肩頭手臂捏了幾下,咦了一聲,嘖嘖道:「姓謝的的確有些運道,難道是迴光返照?這也能撿漏?若非如此,連我鄧太阿也要打眼了去。」

大叔眯起眼嘿嘿道:「小兄弟,我觀你根骨清奇……」

孩子嘴角抽搐了一下,無奈道:「客官,我真不練武,就別收我做徒弟了吧,一碗餛飩而已……阿爺,這位客官要一碗餛飩!」

那邊阿爺應了一聲就忙活去了。

大叔擺擺手道:「放心,我有徒弟了,那小子是喜歡吃醋的脾氣,如果被他知道,少不了被他白眼,不過我也沒吃人白食的習慣,姓謝的用半只碗換你一籠包子,那我鄧太阿就用一匣新劍換你一碗餛飩。」

說完這些,大叔不由分說掏出一只小木匣,尋常的白木質地,一看就不是珍貴玩意兒,裡頭的物件值錢與否,就更顯而易見了。

中年人顯然有些臉色尷尬,當年贈送給那位世子殿下的劍匣,那可是從吳家劍冢順手牽羊的上等紫檀,等到他自己浪蕩江湖,上哪兒去賺錢?

只不過劍匣有天壤之別,匣中所藏的那幾柄袖珍飛劍,可絕對沒有跟著掉價兒。

鄧太阿把木匣拋給孩子,「小兄弟,你的『氣力』其實足夠了,小匣里的東西,有空就多把玩把玩,其中的門道,想必很快就能琢磨出來。」

飛劍何其鋒銳,而且鄧太阿稍稍動了小手腳,會開匣而動,必然第一時間飲血認主。一般武夫,沒有孩子蘊藏的那股得天獨厚的「氣力」,便是全身鮮血都澆築劍身也使喚不動。

鄧太阿沒有著急追殺謝觀應,而是悠哉游哉坐在桌邊等著那碗餛飩。

端來餛飩的時候,孩子鼓起勇氣小心翼翼問道:「前輩,我剛才想了想,覺得你其實就是桃花劍神,對不對?」

鄧太阿沒有絲毫驚奇,點頭道:「姓謝的折騰出那麼大動靜,想必你也看到我那柄入城飛劍了,故而有此問,對不對?」

孩子撓撓頭道:「剛才劍神前輩不是自己報出名字了嘛。」

無言以對的鄧太阿低頭吃餛飩。

吃著吃著就更不願抬頭了,剛才一不小心把辣油全倒入餛飩,這會兒滿頭大汗,有點扛不住啊。可要鄧太阿運用氣機來掩飾窘態又太為難桃花劍神了,往大了說,就是不合本心,不合劍意。往小了說,其實就是鄧太阿從來無所謂高人風範。

鄧太阿好不容易對付完那一大碗餛飩,這才如釋重負,抬頭一本正經說道:「小兄弟,如果以後提了劍又練了劍,決定要在劍道一途走下去,那就要記住一點,劍不是刀,哪怕已經退出了沙場,讓位給了刀,甚至以後在廟堂上,官員也開始喜歡佩刀作為裝飾,但不論世事變遷,劍仍是劍,劍有雙鋒,所以提劍對敵,除了一鋒殺人傷人,還有一鋒作為自省之用……」

說到這裡,鄧太阿神色微變,「不說了,有事要忙,以後有緣再見。還有,那些長輩恩怨,你們晚輩不用當真。該怎麼活就怎麼活。混江湖,不管其他武人怎麼個活法,我們用劍之人,都不可有太多戾氣,否則任你修為通神,也算不得真仙人。」

鄧太阿站起轉身,趕緊呼氣,這辣油真是厲害啊。

這位桃花劍神之所以不繼續嘮叨下去,辣油是一回事,還有就是他真的不曉得怎麼跟人說道理了。

鄧太阿伸手一點,南方空中浮現出一把飛劍,下一刻他便站到了飛劍之上,一人一劍轉瞬即逝。

整座武帝城,只有那個叫苟有方的孩子察覺到這一幕。

前百年,有李淳罡,王仙芝,徐鳳年,軒轅青鋒。

如同春秋之戰,群雄並起。

後百年,便唯有兩人。

又如新朝,中原草原之上的兩國對峙。

那兩人在名動天下後,各自被視為天下第一人後,在隨後的一甲子之中,十年為約,交手六場,勝負持平。

且每次都是某人獲勝一場後,就會在下一場被另外一人扳回局面。

餘地龍不是真無敵,世間猶有苟有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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