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兩百七十九章 鐵騎風雪下江南(二)
作者: 烽火戲諸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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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人叫王林泉,早年老涼王身邊名副其實的馬前卒,甚至和林斗房這撥人都很熟悉,所以這次他的女兒沒能坐上北涼正妃,還兼著拒北城副監造一職的老人就告病在家。

此時王林泉正和獨生女王初冬在聽潮湖邊散步,看著那個仍然無憂無慮的女兒,老人既是寬心也有憂慮,寬心的是女兒應該不曾在這裡受氣,憂慮的是以後身份終究變了,天底下再好相處的婆家,日子久了,難免沒有意想不到的磕磕碰碰,自己女兒這般單純,如何能夠跟人勾心鬥角,如何做那爭寵的事情?何況王林泉對那個同出青州的6姓女子向來不喜,而且很早就對清談名士6東疆之流更是嗤之以鼻,說實話,王林泉的確從未對在北涼怨聲載道的6家有過半點落井下石,但王林泉也知道其實那個女婿,希望自己能夠跟6家融洽相處,甚至是在有些事情上幫扶6家一把,可王林泉他自認從來不是什麼聖賢完人,不做壞人,也做不來幫對手就等於坑自己的善舉,所幸年輕藩王想歸想,從未開口強求他王林泉做什麼,所以王林泉也就樂得裝傻,冷眼旁觀那6家丟人現眼的瞎蹦達。

王林泉停下腳步,眼角餘光迅打量了一下四周,這才輕聲說道:「閨女啊,很快就嫁人了,爹娘不想你受了委屈就跑回娘家,離娘家再近也不行的,只不過……不過如果真的受了很大的委屈,還是要跟爹娘說一聲的,嫁出去的閨女潑出去的水,那是混賬話,別當真。」

聽著爹自相矛盾的言語,王初冬咧嘴笑了。

王林泉趕忙提醒道:「我的親閨女呦,你娘跟說過多少次了,要笑不露齒呀。」

王初冬做了個活潑俏皮的鬼臉。

王林泉無奈道:「總是長不大,爹娘如何能放心你嫁人。」

王初冬笑眯眯道:「爹捨不得,那我就不嫁人了。」

王林泉抬起手作勢要打,可他這個當年在青州就出了名寵溺女兒的父親,哪裡真捨得,別說打了,說句重話都不捨得。

王初冬雙手扭在身後,抬頭柔聲道:「爹,其實我知道,就算6姐姐不做正妃,也輪不到我,應該是西楚那個姓姜的女子,王爺真正最放不下的女子是她,只不過她不適合做北涼王妃罷了。所以6姐姐也很不容易。爹,我知道你是怕我生氣,其實我不生氣,也沒有不開心,王爺每次回到清涼山,都會抽空跟女兒問那本《頭場雪》裡頭的種種伏線呢,還說以後等他真正空閑下來,一定親自盯著我寫一本有關他三次遊歷江湖的演義小說,說怎麼大俠怎麼寫,我就跟王爺說,把他寫得俠義心腸和蕩氣迴腸都沒問題,但是他喜歡的江湖女俠一定要姓王,而且一定要國色天香,王爺也答應了。」

王林泉無言以對。

現在的年輕人啊,真是不懂了。

王初冬眯眼笑成月牙兒,「爹,有空就跟那位6先生多喝酒喝茶唄,爹你以前不是最愛附庸風雅嗎,跟享譽文林的6擘窠同席而坐,傳出去多有面子,是吧?」

王林泉板著臉道:「人家的門檻多高,你爹上了年紀,跨不過去。」

王初冬搖晃著王林泉的手臂。

王林泉臉色有些沉重,「是王爺跟你授意的?要我主動跟6家示好?」

王初冬搖了搖頭,認真道:「爹,不是。」

王林泉看著女兒的眼睛,凝視片刻,終於點頭道:「我相信自己的閨女,也相信大將軍的兒子。」

王初冬皺著鼻子道:「錯啦錯啦,相信咱們北涼的王爺,當然也是相信你的女婿!」

王林泉哭笑不得,無可奈何道:「爹聽你的便是。」

王初冬突然小心翼翼說道:「爹,以後真的能跟6家當作親戚相處嗎?不遠不近的那種,稍稍錦上添花的那種?」

王林泉嘆息一聲,揉著自己女兒的腦袋,「知道了,爹會上心的,嘿,爹怕就怕自己好心好意,那位6擘窠不領情不說,還誤以為爹居心叵測啊。罷了罷了,其實爹也知道跟6家交好,歸根結底,還是讓自己閨女在

這裡更好做人一些,只是以前總覺得心窩裡堵著一口氣,是爹小心眼了。」

王初冬低下頭,「爹,是女兒讓你受委屈了才對。」

王林泉開心笑道:「傻閨女,除非是那些當真半點不懂事的女子,否則天底下就沒有讓爹受氣的女兒。誰說閨女長大後都是胳膊肘往外拐的?咱家就不是嘛!爹很高興,真的!」

王初冬笑臉燦爛。

王林泉低聲道:「閨女,你娘說得對,女子之間,不爭便是大爭。」

王初冬笑著,像極了一只在深山野林中剛剛修鍊成精的小狐狸,「爹,你說啥,女兒沒聽到哦。」

王林泉哈哈大笑,沒有再說什麼。

————

張燈結綵的6府,迎來一位屬於情理之中但絕對是意料之外的稀客。

輕車簡從的6丞燕,板上釘釘的未來北涼正妃。

府上外姓下人對於這位女子跟6家那種幾乎北涼官場路人皆知的淡漠關係,諱莫如深,便是那些眼高於頂的6姓子弟,如今也不將這個心狠手辣的女子視為自家人了,一個個既怕且怨,心情複雜。

祥符元年,6家在北涼還算風光,祥符二年就比較難熬了,只不過入秋後就有了轉機,到了今年才開春,就有件天大的喜事臨門。

對於6丞燕的省親一般的重返家門,如今腰桿比去年硬了許多的6家人,其實都有些陰陽怪氣的碎言碎語,呦,你不是揚言再不管咱們6家死活了嘛,怎麼,剛聽說你爹馬上就要成為涼州刺史了,這就想起還有這麼個娘家啦?也不知害臊,正月初就屁顛屁顛趕來給你爹拜年了?難道說是你在清涼山,其實遠沒有外界所謂的那麼如魚得水?6丞燕徑直在卑躬屈膝的6家老管事帶領下,直奔6東疆的小院。

這個時分,6東疆果然正在院中以掃帚蘸水寫大字。

春風得意的6氏當代家主看到女兒出現在院門口,並沒有立即放下那把特製的掃帚,等到剩下小水桶徹底見底,這才將掃帚遞給一名身段婀娜的年輕丫鬟,然後接過手巾擦了擦手,悠悠然轉身,微笑道:「丞燕,來了啊。」

6東疆對這個被6氏老供奉器重的女兒,其實心思比起尋常6氏子弟還要複雜。

這個從小就不跟他這個父親如何親近的女兒,身上有著太多老家主6費墀的烙印。

甚至之前很多人都相信,如果6丞燕不是女兒身,6氏家主的座位根本輪不到6東疆來坐。

6東疆知道這絕非荒誕言語,那一夜在青州家門口,如果6丞燕不是女兒,而是他的兒子,那麼自己也就絕對接不過老祖宗手中那只不起眼的竹編燈籠。

6東疆比誰都希望6家能夠在北涼飛黃騰達,比誰都希望老祖宗若是泉下有知,會慶幸當初是將燈籠交到自己的手上!

6丞燕面無表情道:「知道為何6家能出一位刺史大人嗎?」

6東疆愣了一下,冷笑道:「就算有萬般理由,至少肯定不會是丞燕你吹枕頭風的緣故。」

6丞燕扯了扯嘴角,「遍觀當下的北涼道刺史別駕,流州楊光斗,陳錫亮。陵州常遂,宋岩。至於幽州,別駕一職空懸已兩年,唯有刺史胡魁。」

6東疆胸有成竹地接話笑道:「如今相比其餘三州品秩高出一階的涼州,別駕同樣空懸已久,而涼州刺史田培芳也好,副經略使宋洞明也罷,都和你爹關係不錯,雖無任何觥籌交錯,但君子之交淡如水……」

6丞燕盯著這個自己已經很久沒有喊一聲爹的男人,眼神晦暗,深藏著悲哀,問道:「6家知不知道,有了一個官至從二品的涼州刺史以後,一退再退的徐家,就要開始跟6家講道理,而不再是處處念人情了?那麼你知不知道,你此舉等於是一人獨佔了6家整整兩代人的氣數?」

6東疆怒道:「6丞燕,別忘了我是你爹!」

6丞燕凄涼苦笑道:「6東疆,如果我真忘了,我來這裡做什麼?你難道一點都想不到,我之所以與6家不惜絕交,擺出老死不相往來的架勢,只是為了讓他心裡對6家多一份愧疚嗎?你又以為他不清楚我6丞燕的這點私心嗎?不是他不知道,而是他假裝不知道啊!你難道真的以為田培芳那只老狐狸,宋洞明那樣足以支撐一國朝政的棟樑大才,會因為你6東疆寫得一手擘窠大字,就把你當成是經世濟民之人?是你傻還是他們傻啊?偌大一個6家,就沒有一個不是睜眼瞎的人物嗎?」

不知是怒,還是怕,或是悔。

6東疆顫顫巍巍伸出一根手指,指著這個愈陌生的女子,「6丞燕,你混賬!你給我滾出6家!」

6丞燕竟然笑了,「你放心,我會滾的,只不過在這之前,我要從祠堂拿走老祖宗的掛像,我怕他老人家每天看著這麼個家,會死不瞑目。」

6東疆瞪眼怒極,「你敢?!」

6丞燕眯起眼,冷淡道:「6東疆,從我6丞燕今天決定來這裡,就已經不再把自己當作6家人了,就只是徐家的媳婦了,所以你如果還想當涼州刺史,就給我閉嘴!」

6丞燕重複道:「給我閉嘴,聽到了嗎?」

6東疆臉色鐵青,只是不知為何,始終說不出一個字的狠話。

小院中,這對父女不遠處那個6東疆從胭脂郡新納而得的俏麗丫鬟,已經嚇得半死了,恨不得閉上眼睛捂住耳朵蹲在地上。

這一天,當臉色平靜的6丞燕捧著一卷畫軸離開6家,無人相送。

當6丞燕坐入車廂,死死抱住老祖宗的畫像,低下頭,嘴巴咬住手臂,不讓自己哭出聲,不願讓那個真實身份是王府大管事宋漁的馬夫聽到。

突然,馬車非但沒有立即駛向清涼山,在6丞燕出門前像是偶然相遇,又像是臨時起意要為未來王妃充當馬夫的大管事,輕輕敲了敲車簾。

6丞燕壓抑住抽泣聲,輕聲問道:「宋管事,怎麼了?」

宋漁隔著車簾,說道:「王爺在離家之前,叮囑過小人,在王妃回娘家又返回清涼山的時候,就交給王妃一只小錦囊。」

車簾輕輕掀起一角,宋漁遞過一只小心珍藏的精緻錦囊。

6丞燕滿頭霧水地打開錦囊,裡頭只有一頁紙,寫有一句話。

6丞燕嚎啕大哭。

這個依循八字據說與年輕藩王是「天作之合」的幸運女子,這個曾經悄然點燃換命燈以她命換他命的傻女人,這個在老祖宗死後獨力支承擔家族命運的堅強女人,這個能夠親口讓親爹閉嘴的瘋女人,生平第一次哭得如此無所顧忌。

那張紙上,字跡熟悉,一絲不苟,寫著「別哭,這輩子都是一家人。」

————

這一天,才過完年的太安城文武百官,參加新年第一次早朝的路途中,人人愁眉不展。

就連燕國公高適之和淮陽侯宋道寧在下車後都顯得臉色凝重。

其實在昨天,兩人就已經連夜入宮覲見過皇帝陛下,不光是他們,三省六部的顯赫公卿都已經聚頭碰面,雖然年輕天子看似神色平靜,只說北涼有一萬鐵騎打著靖難廣陵的旗號,擅自闖入了河州,雲淡風輕的語氣,但是皇帝那股死死壓抑住的震怒,在座各位都一清二楚。到最後,並未有太多實質性的對策。其中禮部侍郎晉蘭亭建言兵部侍郎許拱從兩遼邊關抽身,率領京畿精銳前往廣陵道增援南征主帥盧升象,皇帝陛下沒有答應也沒有拒絕,兵部侍郎唐鐵霜隨後建言朝廷命薊州將軍袁庭山南下廣陵,與侍郎許拱所部兩線齊頭並進。有位上了年紀的戶部老侍郎,不知道是哪根筋搭錯了,要不然就是生怕那一萬北涼鐵騎不是前往廣陵道平亂,而是掉轉矛頭直奔太安城,所以跟皇帝陛下建議不妨讓那位蜀王從轄境多抽調出一萬兵馬,當時年輕天子就微微變了臉色,所幸坦坦翁亡羊補牢,迅增補了一句,說是那一萬兵馬可以暫時「借給」兵部的許侍郎。

高適之看著身邊這個因為寒冷而臉色白的小,輕聲問道:「怎麼不換件厚實些的裘子?」

宋道寧苦澀道:「昨夜根本就是一宿沒睡,書房內暖和,當時隨手就拿了這麼件。我的脾氣你又不是不知道,出門的時候估計臉色不太好看,府上下人哪敢湊到身邊自討苦吃。」

高適之二話不說摘下自己身上的裘子,跟宋道寧換過了裘子,像個淮陽侯府邸的下人,是親手幫著眼前這位侯爺更換。

宋道寧輕聲道:「老高,你說萬一有天太安城也能見著硝煙了,咱們也要去城頭挽弓射殺敵人,是你先死還是我先死?」

高適之呸呸了幾聲,怒道:「大過年的,能不能不說晦氣話?!」

宋道寧打哈哈道:「就當童言無忌,童言無忌,哈哈。」

高適之壓低嗓音,說道:「別的不敢保證,退一萬步說,就算是兩遼顧劍棠造反,北涼徐鳳年也不會打到太安城。」

宋道寧好奇道:「難道真如街談巷議,那徐鳳年當真只是去救一個西楚女子?我原本是打死不信的,只當是個笑話。」

高適之呲牙道:「那家伙,什麼事情做不出來?尋常人,能單挑鄧太阿和曹長卿?一般人,敢去欽天監殺進殺出?」

宋道寧停下腳步,沉聲問道:「女子的身份,難道也是如荒誕傳聞那般,正是西楚女帝?」

高適之搖頭道:「這就不好說了,真真假假,天曉得。」

宋道寧刨根問底道:「高適之,北涼徐家當年私藏大楚亡國公主一事,你可知道是何時在太安城傳開的?」

高適之頭疼道:「其實這種傳言很早就有了啊,好多年的陳芝麻爛穀子,只不過那會兒流傳得不廣,始終掀不起大波瀾,但是去年入冬,突然開始在城裡沸沸揚揚,一不可收拾。你的侯爺府規矩森嚴,所以你啊,

才聽不到這種難登大雅之堂的流言蜚語。」

宋道寧陷入沉思。

高適之笑道:「這有啥好想的,要我看啊,肯定就是那個不再蓄鬚的晉蘭亭在興風作浪,高亭樹吳從先這幾個幫閑跑腿,也逃不掉。我就納悶了,怎麼這個北涼人,反倒比咱們這些地地道道的京城人還要恨北涼?」

宋道寧輕聲感慨道:「鄉野百姓要同村爭水,官場同僚一屋爭椅,都是一樣的道理,反正有些讀書人不講道理起來,你都沒法說啥。」

高適之納悶道:「你不就是讀書人嗎?」

宋道寧瞪眼道:「大過年的,罵人作甚?」

高適之頓時無語。

你娘的,咱哥倆身邊那可都是離陽最拔尖的讀書人啊,任你是淮陽侯,這話若是傳出去,看你不給人用唾沫活活淹死。

高適之與宋道寧並肩而行,「道寧,你說徐家那小子不會真反了吧?」

宋道寧笑問道:「怕了?」

高適之嘟囔道:「西線北涼騎軍,北邊北莽蠻子,南邊西楚曹長卿,如果真是這樣的局面,你不怕?」

宋道寧玩味道:「是誰剛才說北涼肯定不會來太安城打秋風的?」

高適之苦著臉道:「世事難料啊,萬一姓徐的年輕人,真是那種不要江山要美人的痴情種,那就懸了。」

宋道寧臉色也好看不到哪裡去,「說實話,你在怕什麼?」

高適之漲紅了臉,低聲道:「北莽西楚怕個鳥,老子是怕北涼撂挑子不守國門。」

高適之本以為這話說出口後,會被好兄弟笑話,不曾想淮陽侯輕聲道:「我也怕北涼鐵騎啊。你以為當今廟堂上,有誰真的不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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