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兩百七十一章 一個傾國一個傾城
作者: 烽火戲諸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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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本在離陽祥符二年的初秋,大楚廟堂上的文武百官都恨不得分封天下了,可是短短三個月後,就瀰漫著一股哀鴻遍野的氛圍,如果不是老太師孫希濟始終不悲不喜,曹長卿也依舊未曾沒有從謝西陲手中接過兵權的跡象,恐怕朝堂上早已亂成一鍋粥了。不過對於坐龍椅穿龍袍的女帝姜姒來說,是看著一群紅光滿面的臣子,還是一幫愁眉不展的官員,沒什麼差別,甚至她還有幾分不為人知的譏諷,早先大楚在廣陵江上以弱勝強,打得藩王趙毅的廣陵水師全軍覆沒,之後更是成功偷襲南疆大軍的糧草重地,當時叫囂得最厲害的一種議論,就是類似「國不可無君,君不可無後」的正統腔調,如今大楚皇帝陛下,雖說是女子,但也需要「皇后」才符合禮制不是?於是與謝西陲並稱大楚雙璧的宋茂林,這位和新涼王一起被譽為「北徐南宋」的宋閥嫡長孫,呼聲最高。也許是宋茂林實在太過出彩,以至於連老太師孫希濟都暗示過遠離朝堂的曹長卿,不妨答應這門婚事,不但有利於大楚姜氏社稷的穩固,而且年輕陛下也算不得如何「低就」。

可是隨著南疆頭號大將軍吳重軒與藩王趙炳分道揚鑣,以離陽兵部尚書和征南大將軍雙重身份重返廣陵道,盧升象也終於展露春秋名將該有的獠牙,同樣從太安城走過一遭的宋笠搶過廣陵王趙毅手中的全部兵權,尤其是陳芝豹和蜀地精銳的投入戰場,大楚戰線全面收縮,從捷報頻頻轉入被動守勢,廟堂上那種好似攻入太安城近在咫尺的狂熱,給當頭澆了一盆冷水,大多數公卿貴胄們如同霜打的茄子。就在這種時候,先前有意磨礪大楚年輕將領的曹長卿,終於從廣陵江水師抽身離開,以大楚主帥兼任尚書令的身份返回大楚京城,要知道當時姜姒登基稱帝,曹長卿仍是大楚水師統領的官身,官職甚至要三位老將軍低半階,僅與擔任東線主將的弟子謝西陲相同,不過是從二品。沒有曹長卿坐鎮的神凰城,人心惶惶不可終日,有了曹長卿的神凰城,哪怕他沒有帶一兵一卒,大楚京城的上空頓時烏雲散去,重見天日。

其實所有人都心知肚明,新大楚少了姜姒的確無法復國,但是如果少了曹長卿之前的四處奔走,也許就會是無力更無心復國的可悲局面了。

今日退朝後,沒來得及參加早朝的曹長卿前往皇宮復命,換上一身嶄新朝服,在司禮監太監的領路下穿廊過道,在御書房外安靜等人通稟陛下等待覲見,事事遵循君臣之禮。司禮監老宦官忐忑不安,要是以往,早已得知曹長卿入京的皇帝陛下,別說是在御書房接見,應該在京城外相迎才對。這意味著陛下與以往敬重如自家長輩的尚書令大人之間,極有可能有了心結。這可絕非國之幸事啊。面無表情的曹長卿等在階下,心中苦笑,他當然清楚為何陛下要把自己晾在外頭,生氣了,而且很生氣,因為老太師當時力薦宋茂林,自己沒有答應但也沒有拒絕,她如何能不慪氣?沒拿那柄大涼龍雀劍削他曹長卿,就算很給自己這位棋待詔叔叔面子了。

曹長卿在那名憂心忡忡的年邁宦官彎腰掩門後,沒有出聲,站在原地,大楚皇宮的御書房極為寬敞,雖然許擺設房內的多珍貴重器都給廣陵王趙毅貪墨了去,但是大楚底蘊何其深厚,復國初期,御書房的皇家氣派,就已經不輸當年。曹長卿抬頭望去,只見那名年輕女子身穿正黃龍袍,低頭提筆在貢品宣紙上練字,沒有用那支寓意國祚綿延的御筆「千年青」。曹長卿稍稍挪開視線,看到了那只篆刻有「金甌永固」四字的金漆杯,按照禮制,每年正月初一,大楚皇帝都會在此明窗開筆,用那桿「千年青」在盛滿屠蘇酒的杯中蘸滿,寫下「天下太平」「國壽長春」的吉祥語,贈給文武大臣。在這之前,她曾經對他流露出一些為難忐忑,說她的字寫得不漂亮,悄悄提議要不然就請棋待詔叔叔代筆吧。曹長卿當然沒點頭,只是安慰她寫歸寫,少寫幾幅便是,到時候只送給知根知底的孫老太師寥寥幾人,不丟臉的。她這才勉為其難應承下來,但仍然有些遮掩不住的悶悶不樂,曹長卿聽說登基之後,為了那個新年春節那一天的提筆,今年秋冬她沒少練字,反正肯定比練劍要勤快百倍。據說已經寫滿了一小簍筐的紙箋,也不丟棄,就那麼日積月累著,宮女太監都不許動。

曹長卿看著寬大桌案後,看著那抹略顯纖細瘦弱的亮眼金黃,眼神恍惚,似乎記起了很多年前的一幅模糊場景。曹長卿突然有些心酸,更有些愧疚。

如今已經無人稱呼姜泥的大楚女帝,賭氣地不看曹長卿,氣乎乎說道:「我還在生氣,最起碼還要寫三十個字才能消氣,棋待詔叔叔你等著吧。」

曹長卿哭笑不得,搬了條椅子坐臨窗位置,椅子傾斜相對窗口,既能看到窗外的風景,眼角餘光也能瞥見那個穿了龍袍也不像皇帝的小丫頭。但是就算曹長卿,也想不到如今的姜姒每日朝會坐在龍椅上,接受文武百

官的朝拜,那份越來越濃重的君王氣度,就連孫希濟老太師都暗暗點頭,不僅不失儀,甚至連他這個在兩大王朝廟堂立足接近一甲子光陰的老頭子,拋開女子身份不去計較,也挑不出半點瑕疵。她的君臣奏對,從起

先的略顯拘謹到現在的嫻熟如意,一日千里,簡直就是天生的皇帝。孫希濟私下對世交同僚笑言,陛下練劍境界神,做一國之君也是如此啊。

一絲不苟寫了十幾個字,偷偷瞥了眼正襟危坐的曹長卿,姜姒撇了撇嘴,大概也意識到自己跟棋待詔叔叔較勁不合適,輕輕放下筆,冷哼道:「寫完了!」

曹長卿忍住笑意,輕聲道:「還有十一個字呢,我不急。」

姜姒瞪眼道:「棋待詔叔叔!」

曹長卿微笑道:「好啦,我知道宋茂林的事情惹陛下生氣了,我這趟入京,就是給陛下當出氣筒的,畢竟老太師上了歲數,陛下總不能跟他一般見識。」

姜姒示威地重新抓起毛筆,點了點,「要不是當這個皇帝,我就偷偷摸摸把那個姓宋的家伙揍成豬頭。」

曹長卿忍俊不禁道:「學誰不好,那個北涼王在太安城拔掉了晉蘭亭的鬍子,害得那位禮部侍郎隔了大半個月才敢去衙門點卯。」

姜姒重重把筆擱在筆架上。

曹長卿猶豫了一下,還是嘆息道:「清涼山必須在大勝之後有個北涼王妃,在這件事情上,不能怪他。」

姜姒一拳輕輕敲在桌案上,怒目相向,然後皺了皺鼻子,冷哼道:「怪我咯?!」

曹長卿笑著連忙擺手:「不敢不敢。」

他算是明白了,那個宋茂林根本不算什麼,北涼王娶妃才是咱們大楚皇帝生氣的重點。所以他曹長卿這回其實給那個姓徐的小子殃及池魚了。

曹長卿笑臉溫柔。

男女在各自年輕的時候,他喜歡她,她也喜歡他,沒有誰不喜歡誰,真好。

世間男兒皆有願,願得一人心,白不相離。

可是比起怕那親見美人白頭,更怕紅顏薄命無白頭。

曹長卿有些黯然,第一次質疑自己,是不是錯了?

自己已經錯過了,為何如今讓他們也錯過?

皈依佛法的劉松濤以生死相勸,儒家衍聖公以情理相勸,甚至整座中原的硝煙四起,都沒有勸服他大楚曹長卿「放下」。

姜姒小心翼翼問道:「棋待詔叔叔,你生氣啦?」

曹長卿收斂了思緒,搖頭柔聲道:「棋待詔叔叔就算跟整個天下人都生氣,甚至跟大楚生氣,唯獨不會跟陛下生氣。」

姜姒老氣橫秋地唉了一聲,「雖然這麼說有些對不起我爹娘,但我覺得吧,娘親如果能早些認識棋待詔叔叔的話……」

曹長卿,被譽為「天下一石風流獨佔八斗」、「大楚最得意」、「青衣早出,大楚不亡」的他,三過離陽皇宮如過廊的曹官子,破天荒老臉一紅,咳嗽幾聲,趕緊打斷姜姒接下去要說的話,然後佯怒道:「陛下!」

姜姒促狹笑道:「我娘可不能早些遇到棋待詔叔叔,否則就沒有我姜泥了嘛。」

不知為何,她自稱姜泥,而不是無論復國成敗都會註定載入史冊的「姜姒」。

曹長卿黑著臉惱羞成怒道:「陛下,小心我故意忘記一句話!這句話可是在太安城某人讓我帶給陛下的!」

姜姒趕緊端正坐姿,一本正經道:「棋待詔叔叔,國事要緊,你說!」

曹長卿板著臉道:「陛下,微臣有些口渴。」

這位西楚女帝以驚人的度站起身,一溜煙跑到門口,也不顧忌是否失去君王威儀,親自打開門吩咐道:「給尚書令大人端壺春神湖貢茶來。」

沒過多久,老神在在的曹長卿一手端茶碗,一手用茶蓋扇動茶香。

曹長卿閉上眼睛,聞著沁人心脾的清香,好似全然忘記了那件「正經事」。

曹長卿根本不用睜眼看,都曉得那位皇帝陛下正在故意板著臉,卻豎起了耳朵。

曹長卿嘴角翹起,喝了口茶後,「陛下,騙你的。微臣在太安城只是打了一架,沒聽到什麼話。」

姜姒哦了一聲,假裝不在意。

看著桌案上那張宣紙的字,怒氣沖沖,殺氣騰騰。

密密麻麻的宣紙上,其實翻來覆去只有三個字。

曹長卿突然問道:「陛下,聽說現在有人建言三策,上策是我西楚大軍應該主力南下?不惜和燕敕王趙炳與虎謀皮,聯手與離陽劃江而治?中策是向西開拓疆土,下策才是與盧升象大軍死戰?」

姜姒心不在焉地嗯了一聲。

曹長卿冷笑道:「迂腐書生的紙上談兵!」

姜姒抬起頭,看著曹長卿,輕聲問道:「棋待詔叔叔,當年我們一起去北莽,除了春秋遺民的南朝豪閥家主,最後見面的那個色迷迷老頭,是不是就是如今的北莽東線主帥王遂?」

曹長卿點了點頭。

姜姒猶豫了很久,終於沉聲問道:「那麼棋待詔叔叔是不是也暗中聯繫過顧劍棠?!」

曹長卿沉默不語,卻笑了。

我大楚皇帝陛下,比起離陽新帝趙篆,絕不遜色。

姜姒低下頭,咬著嘴唇道:「野心勃勃的燕敕王趙炳不是什麼好人,可是王遂顧劍棠這些人,也好不到哪裡去啊。」

曹長卿站起身,走到窗口,緩緩道:「文人治國,所以大楚有數百年盛世,成為中原正統。但是時逢亂世,想要書生救國,何其艱辛。這個道理,我大楚讀書人想不通,我曹長卿也是個讀書人,不能親口去說這個道

理。但是不管如何,我能做到一件事,就是讓離陽三任皇帝都明白,沒了徐驍,你趙家一樣書生救國而不得!」

曹長卿放低聲音,「可我曹長卿真想要跟這個天下說的道理,仍然不是這個。」

許久過後,曹長卿轉過身,望向她,笑道:「早年春秋動蕩,有無數蠱惑人心的讖語歌謠流傳世間,其中就有說你娘……也就是我們大楚皇后……所以棋待詔叔叔知道,你當時願意離開北涼,是怕……」

姜姒撇過頭,惡狠狠道:「不是的!」

御書房內寂靜無聲。

姜姒猛然現棋待詔叔叔不知何時站在了桌案那邊,趕忙伸出雙手遮掩那摞宣紙,漲紅著臉道:「不許看不許看!」

曹長卿故意伸長脖子一探究竟,好奇問道:「似乎瞧著不像是王八蛋三個字嘛。」

姜姒脫口而出道:「當然不是,誰願意寫他是王八蛋!我罵都懶得罵!」

曹長卿笑著不說話。

一身龍袍的年輕女帝就那麼堅持擋住曹長卿的視線。

曹長卿笑眯眯問道:「『刺死你』,御書房內就棋待詔叔叔一個人,陛下,這讓微臣如履薄冰啊。」

姜姒乾脆彎腰趴在桌案宣紙上,抬起腦袋,「看錯了看錯了,棋待詔叔叔你眼神不好使了呀,以後少挑燈讀書!」

曹長卿蓋上茶杯,身體前傾,餘下空閑的那只手揉了揉這個傻閨女的腦袋,「棋待詔叔叔老了,不光眼神不好,記憶也不行嘍,現在總算記起那句話,那個人在太安城的時候說了,大致意思就是說很快他就會親自帶著北涼鐵騎來廣陵道,接你回去,如果你不答應,那他就搶,把你塞麻袋裡扛回去。離陽西楚天下什麼的,他徐鳳年才懶得管。」

她目瞪口呆,只是眨了眨眼眸。

曹長卿笑道:「這次沒騙你,是真的,千真萬確。」

她還是眨眼睛。

曹長卿好像喃喃自語,假裝有些惱火,「不管我如何看待,既然在太安城和鄧太阿兩個打他一個,都沒能打贏,那就明擺著是攔不住的嘛,我這個棋待詔叔叔又不是真的神仙,能怎麼辦?嗯,有句話怎麼說來著?」

姜姒笑著的時候就有兩個酒窩,一個傾國,一個傾城。她下意識笑著回答道:「黃瓜涼拌,才好吃!」

曹長卿輕聲道:「先帝是個有道明君,卻不是個好丈夫。我曹長卿更不如,是個讀書讀傻了的孬種罷了。但是北涼那個年輕人,比我們都要好。陛下,到時候意思意思給一劍就行了,可千萬別真的刺死他啊,會後悔傷心的。」

死心看似遠比傷心更重,但其實傷心遠不如死心輕鬆。

姜姒泫然欲泣。

如聞至親長輩臨終遺言。

曹長卿動作輕柔地放下茶杯。

放下了。

————

兩國之戰,像先前大楚與離陽,有西壘壁的大軍對峙,如今北涼與北莽,一樣有三十萬鐵騎對峙百萬大軍。

但是不久後的一天,離陽的祥符三年,西楚的神璽二年。

那時候,顧劍棠獨自站在帳內,一宿沉默,最後只有自言自語一句話:曹長卿誤我二十年。

而北莽邊境上的王遂,獨自痛飲,哈哈大笑:「解氣解氣!這才算我輩痴情種的真風流!」

那一日,太安城外。

有西楚曹長卿。

一人攻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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