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身心之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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傅九雲素來是千杯不倒的體質,時常出門與友人喝酒,只有別人倒在腳下的份兒,也早見慣了喝醉之人荒唐的舉止。

對面這丫頭,喝到三十五杯的時候,全身上下只有兩顆耳墜在抖,其他地方靜如山巒,一根眉毛也不動,儼然是個無底酒桶。飯菜在桌上早已涼透,根本沒人動,他倆只不停地喝酒,喝到月上中天,覃川依然像個木頭人,半分醉意也沒有。

傅九雲不由暗暗叫絕,又替她滿上酒,笑道:「川兒,醉了嗎?」

覃川誠惶誠恐地低頭:「不敢不敢!小的怎敢醉在大人前面?」談吐清楚,反應靈敏,果然是個無底酒桶。

傅九雲嘆一口氣:「可是大人我好像要醉了,睏倦得很,收拾一下,服侍我睡覺吧。」

覃川一直沒抖的手,這次終於狠狠抖了一下,酒液撒了大半。她乾笑著趕緊起身說是,匆匆收了碗筷酒壺放回廚房,回來的時候便見傅九雲斜倚燈下,長發已然散開,披在肩頭,那雙眼有一種迷濛的亮,只管盯著她看,笑得淺淺淡淡。

她脆弱的小心臟又開始狂蹦亂跳,怯生生地走過去,低聲問:「大人,要梳洗一下嗎?」

「不用。」他搖晃著起身,攬住她的雙肩,酒氣撲面而來,「替我……鋪床。再從那邊櫥子里取一床出來,你以後要睡這裡,沒被子可不行。」

覃川只恨不得拔腿就跑,偏生跑不得,奮力扶著他來到床邊,先放在椅子上坐一會兒,她飛快地把床鋪整理好,這才轉身:「大人,好了……」

一回頭就差點兒撞在他下巴上,傅九雲不知什麼時候湊那麼近,鼻尖離她的額頭只有不到兩寸。覃川全身都僵了,血液一個勁往頭頂沖,勉強說道:「大、大人……您……您上……上床歇息吧……」

他呵呵低笑,握住她肩膀,問:「你先上去?」

覃川幾乎要跳起來,結結巴巴地抗議:「我……小……小的心裡只有……只有豆豆哥!就……就算是九雲大人,你……你也不能……」

「你的豆豆哥早就不要你了。」傅九雲緩緩將她的髮帶解開,用手指輕輕梳理,「再說了,豆豆哥有九雲大人好嗎?」

「豆……豆豆哥是世上最……最好的!」她竭力找理由。

傅九雲不耐煩與她辯,把她一推,覃川站立不穩,朝後摔在床上。她死死抓住領口,欲哭無淚,色厲內荏:「九雲大人……你……你就算是得到了我……我的身體,也永遠得不到我的心!我的心,永遠是……是豆豆哥的!」

傅九雲跨坐在床邊,放下帳子,手指在她下巴上一抬,渾不在意:「大人要你的心做什麼?大人要的就是你這個人。」

覃川真的哭了,撲上去抱住他的胳膊:「那……那我還是把心給你吧!身體就別要了,好不好?」

傅九雲靜靜看著她,目光溫柔,大有不舍之意,喃喃道:「真的?從此後對大人我一心一意、忠貞不二,眼裡除了我就沒別人?」

覃川一個勁點頭,十萬分地真誠。

傅九雲放開她,甚是可惜:「這麼不願意替我把被子焐熱?大人我本來只想讓你先暖個床,等被子不涼了再進去。」

一口氣,憋在胸腔里,覃川有種要吐血的衝動。傅九雲!她渾身發抖,無聲地仰天長嘯。

「那你自去取被子,就睡在床下吧,有個床板可以抽出,鋪在上面就行。」

傅九雲自己脫了外衣,倒在床上,沒一會兒就見周公去了。

覃川恨恨看他一眼,萬般悔恨地取了被子鋪好,吹滅了燭火,在床板上翻來覆去,牙咬得差點兒碎掉。

懷裡有一個硬硬的東西硌著,她掏出來放在手裡摩挲,卻是那只失而復得的鵝黃色囊包。

覃川輕輕把銅鏡從裡面拿出來,窗外月色逼人,滿室雪亮。銅鏡里映出少女的臉,細眉細眼,薄唇塌鼻,怎麼也找不到好看的地方。只有她知道,這張並不出眾的臉,曾經笑起來是多麼溫暖。臉的主人把所有的愛和關懷都給了她,她卻什麼都沒來得及回報。

傅九雲已經睡熟了,鼻息微沉,彷彿還在喃喃著什麼夢話。覃川卻一直無法入睡,那空空的月色、空空的蒼穹、空空的屋子,令她感到茫然與疲憊。只有在這樣安靜無聲的夜裡,借著微微的酒意,她才敢想起,世上愛她的人都已經去了,這麼廣闊的世界,縱然心如飛鳥,也只是孤單一人。

她每一刻都在恐懼,她怕,可是她要繼續。

胸口彷彿有什麼久違的東西在沸騰,今晚到底還是喝多了些,覃川緊緊閉上眼睛,把銅鏡塞回囊包,小心收入懷內。

腦海里依稀響起一個慈祥的聲音:「傻孩子,女孩兒大了都要嫁人的,你成日說不想嫁,成什麼樣子?」

她那時候的聲音還很稚嫩,很歡快:「我只願陪在父皇母后身邊,嫁人了會被欺負,也沒人護著我了。」

「呵呵,就算你一輩子留在母后身邊,父皇母后也有老去死去的一天,一樣沒人護著你呀。那時候被欺負了,可怎麼辦?」

「我……我陪著你們一起去!」

……

覃川翻個身,眼淚從睫毛下面掉了出來,將被子打濕一大片。

傅九雲突然呢喃一聲,啪一下,胳膊掉在她身上,沿著肩膀向上攀升,撫在她頭頂,曖昧挑逗地說著夢話:「嗯……青青……」

那只手亂摸,摸到她臉上,指尖觸到了一片潮濕。他忽然停了。

覃川抱住那只手,貼在臉上,號啕大哭:「豆豆哥!你為什麼要走?」

那只手僵了半天,在她臉上狠狠捏了一下,卻沒離開,有些粗魯地把眼淚擦乾淨。

「小騙子……」

他好像又說了句模糊的夢話,手掌安靜地放在她臉頰上,掌心的暖意覆蓋她冰冷的肌膚,依稀驅散了這孤寂之夜的寒意。覃川終於撐不住,緩緩睡去。

她是突然醒來的,醒了之後還被嚇了好大一跳——不曉得什麼時候,她居然被人抱上了床,身上蓋著兩床被子,熱得要流汗。只是那些汗馬上就變成了驚嚇後的冷汗。

傅九雲披衣坐在窗前,把小米頂在指尖上,喂那只饞嘴八哥。它已經學會說話了,吃一口罵一句:「騙子!壞蛋!」逗得他忍俊不禁,連聲誇獎:「聰明!真聰明!」

覃川有些哭笑不得,略動了動手腳,衣服都在身上,也並無什麼不妥,這才放下心,一把推開被子跳下床,小心賠笑:「小的該死了……居然起得比大人還遲……還不小心霸佔了您的床。」

傅九雲對她笑了笑,那笑容居然溫柔萬端,聲音也膩得起油:「你既然以忠貞不二待大人我,大人自然也不會小氣,何必說這麼見外的話?」

覃川猛然想起昨天被他狠狠耍了一把的事情,窘得幾乎要把銀牙咬碎,乾笑兩聲:「應該的,應該的……」

因見傅九雲頭髮披著,衣服也沒穿整齊,顯見梳洗服侍的任務是輪到她來做,趕緊去廚房燒了熱水,替他洗臉更衣。傅九雲平日裡頭發束得相當隨便,斜斜一根簪子,弄起來非常方便,覃川拿著梳子將他的頭髮梳通,正要綰個髻,卻聽他吩咐:「全部盤上去,配青木冠。」

覃川愣了一下,青木冠是山主男弟子正式場合下才會佩戴的飾物,女子則是佩戴青木額環,山主不喜金銀珠寶飾品,故正式場合只能佩青木。從抽屜里取出青木冠,小心翼翼束在他盤好的髮髻上,再換上青黑赤褐雙色外罩禮服,傅九雲平日里風流放蕩的氣質頓時收斂了不少,看上去終於有一點兒正經修仙弟子的風骨了。

「今日先隨我去披香殿,給山主上香。他今日出關。」傅九雲嫌她帶子系得不好看,只得對著鏡子自己重系。

覃川心中一動:「出關?山主也會閉關?」

「山主每年冬季三月都會閉關三次,這次提早出關大約是為了白河龍王來做客的事。」

帶子終於系好,傅九雲見覃川依舊蓬頭垢面,獃獃地不知在想什麼心事,便催了一聲:「快收拾!上香不可遲了。」

覃川猶豫了一下:「小的……小的不配去披香殿,您還是自己去吧。」

傅九雲把窗戶一推,笑得嘲諷:「不想去?那也隨你。」

窗外有人影一閃,卻是有人趴在牆頭朝裡面張望,雖然躲得很快,覃川到底還是看清了,那是跟在玄珠身邊的幾個婢女。她心裡暗暗苦笑,傅九雲砸碎人家府邸的兩尊瑞獸,解氣是解氣,玄珠能放過他倆才有鬼。

「去不去?」傅九雲慢吞吞地又問了一句。

覃川立即換好衣服,笑得春風滿面:「小的怎敢不去?去去!一定去!」

披香殿在仙山福地的中心,寬敞的白石台階節節壘上去,大殿金碧輝煌,祥雲五彩,有一種與人間帝王家截然不同的氣派。殿前四尊青銅大鼎,青煙裊裊,香氣幽而清遠,若有若無,是俗世中千金難買的仙家檀香。

殿前平台已經來了許多弟子,男的個個身姿挺拔,器宇軒昂;女的人人姿色俏麗,雪膚花貌。覃川見到這種氣派,也不由得在心底感慨,這個山主真會享福,就是人間帝王家,俗稱後宮佳麗三千,又哪裡能見到這麼多標緻少年人?美人聚集在一起,委實賞心悅目之極。

傅九雲儼然是裡面最受歡迎的一個,剛來就被一群鶯鶯燕燕的小女子團團圍住,又是笑又是說。覃川被擠到老遠的地方,險些摔了一跤,趕緊扶牆站直。

風流浪蕩子……她在心底狠狠罵了一句,第一次在內里遇到他的時候,好像也是這麼個情形。眼看他在一大群鶯鶯燕燕中,容光煥發,談笑自若,分明是見慣了這種場面的,此人某些方面的品格,實在有待商酌。

「九雲哥哥,好幾天都不來找我們玩啦!是不是嫌我們煩了?」一個嬌滴滴地問。

「九雲哥哥……人家學會怎麼做細點了,你下次一定要來嘗嘗呀!」一個柔膩膩地說。

「九雲哥哥」四個字此起彼伏,覃川摸摸胳膊,上面起了一層雞皮疙瘩,悄悄走遠點,只恨自己不是隱形人。

「九雲!」青青姑娘的聲音赫然響起,覃川正蹲在角落裡把自己當作影子,見她來了,到底忍不住抬頭望過去。不知道為什麼,竟想起昨晚傅九雲睡夢中叫著青青的名字,當時他撫過來的手掌,溫柔得令人心動。

青青恍若一只黑色鳳蝶,輕巧巧地突破人群,挽住了傅九雲的胳膊,笑靨如花。覃川感到一陣突如其來的茫然,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臉,不太明白是怎麼回事。

「《東風桃花曲》排演得如何?」傅九雲哪壺不開提哪壺。

青青的臉色瞬間就沉了下去,半晌才冷道:「還能如何?既然咱們有個公主殿下事事喜歡搶先,我等荒野小民豈敢不讓道?」言下之意那領舞已經不是她,換成了玄珠,畢竟人家比她跳得好是事實。

傅九雲淡淡一笑:「是嗎?我倒覺著你跳得比她好。」

雖然一聽就知道是敷衍的安慰,青青還是高興地笑了,得意揚揚:「你太客氣了,我哪裡敢與公主殿下相提並論?人家就算國家亡了,好歹以前也是個金枝玉葉呢!公主架子端得比誰都十足。」

話音剛落,便聽身後玄珠介面道:「青姐說笑了,小妹豈敢?」

平台上的弟子們嗡一下散開,默然看著玄珠挽著左紫辰的胳膊,攀上最後一級台階。

覃川趕緊把身體藏在陰影里,只露一雙眼睛出來看熱鬧。

青青雖然說話刻薄了些,倒也是個直脾氣的姑娘,喜歡誰不喜歡誰,臉上直接表現出來。很容易就能看出,她討厭玄珠,所以說話也分外不客氣:「應該是我不敢才對,公主殿下。」

這次有左紫辰在身邊,玄珠並不發作,只淺淺笑了笑,聲音溫婉:「國已不在,青姐何必總以公主稱呼小妹?」

「哦?原來有人心裡也清楚自己不是公主了,可是架子還是不小呢。」

玄珠終於被她刺得沉下臉:「青姐,你何苦總是言語攻擊?小妹自認並未得罪過你。」

青青哼哼冷笑:「攻擊?我以為我是在說大實話!」

兩個女人終於憋不住火氣在殿前冷嘲熱諷起來,傅九雲抱著胳膊在旁邊看得饒有趣味,兩眼亮晶晶的,此人顯然有著絕頂的惡趣味。

覃川眼見眾人都被爭吵吸引過去,趕忙手腳並用地爬啊爬,打算離開披香殿,找個安全安靜的地方躲上一躲。

「覃川。」頭頂有個低沉的聲音突然喚她。

她一下僵住,慢慢抬頭,左紫辰的臉出現在視界里。為什麼?每次遇見他,她都是在爬?

「小……小的見過紫辰大人!」她急忙跳起,憨笑連連。

以為他又會像上次一樣緊緊抓住胳膊不放,她警戒地退了一步,以便應付突發情況。誰知他卻轉過身,輕輕俯在殿後白石欄杆上,淡道:「今日天氣很好,風很舒服。」

他頭頂戴著青木冠,兩道與禮服同色的長帶垂在耳邊,隨風舞動,滿面寧靜祥和之色。這樣的神情,就是在以前,覃川也很少見到。左紫辰總是面無表情的,要不就是皺著眉,滿腹心事的模樣。

她站在他身後,不敢出聲,也不敢離開,只好低頭看著自己的鞋尖。

「昨天,我知道玄珠要責罰你的事,抱歉,沒能來得及阻止。幸好九雲救了你。」左紫辰像是在說家常,異常溫和輕鬆,「玄珠她脾氣素來如此,國破家亡,對她的打擊也很大。只是她心地並不壞。我已與她談過,她也答應以後再不責罰你。只管放心便是。」

覃川默然片刻,點了點頭:「紫辰大人言重了,小的受不起。」

左紫辰忽然轉頭,緊閉的雙目對準了她的視線:「現在說說你吧,覃川。你是不是認識我?」

覃川乾笑道:「紫辰大人天人之資,香取山裡又有誰會不認識您?小的自然也認識……」

「不要撒謊。」他語氣平淡,「我看得見。」

她一下子哽住,什麼也說不出來。風聲穿梭在兩人之間,平台前的爭執聲彷彿離開了好遠,過了好久好久,她還是什麼也說不出。

左紫辰低聲道:「我有很多事都記不清,心底覺得應當認識你,偏偏想不起來。但,如果你不想說,我也不逼你。忘掉的過去或許並不是什麼有趣的事情,現在這樣挺好的。」

忘了?忘了!他居然說他記不清!覃川眨了眨眼睛,隔了半天才道:「您說得對,記不得的事情未必很有趣,能忘記也是種福氣。不過,我以前確實不認識您,您大約是認錯人了。」

他點點頭,微微一笑:「覃川,和你說話很舒服。」

覃川臉紅了,含羞帶怯:「多謝紫辰大人誇獎!其實小的心底一直期盼可以服侍紫辰大人,這才是人家心裡真正的想法。」

左紫辰失笑,居然說了句玩笑話:「那玄珠真要把你凍成冰柱子了。」

覃川試探著問:「玄珠大人……是您的愛侶?」

他微微一愣,想了片刻,方道:「玄珠是我的恩人,一直陪著我、照顧我……我,喜歡她。」說到這裡,突然皺了皺眉頭,神情恢復冷漠,「因與你說話,覺得分外親切。不過這些事以後不要再說。」

說罷,轉身離開。覃川若有所思地看著他的背影,平台上的玄珠和青青二人不知何時早就停止了爭執,玄珠遠遠地站在後面等著他,扶住了他的手,回頭冷冷看她一眼。

那一眼,令人不寒而慄。

覃川不由苦笑,左紫辰,你不但記性不好,腦子也不好使了,玄珠要是能被你說動,還能叫玄珠嗎?幸好現在有傅九雲擋在前面……嗯,說到傅九雲,他人呢?

她伸長了脖子四處打量,到處也不見他人,冷不防頭頂被人敲了個栗暴,傅九雲略帶嘲諷的聲音響起:「你方才說要服侍誰?蠻好聽的,再說一遍啊?」

覃川端著明媚的笑臉轉身,一口否定:「您在說什麼呀?小的對您忠心不二,悠悠我心,可昭日月……」

「那豆豆哥呢?」傅九雲笑眯眯地問她。

覃川差點兒被嗆死,急忙辯白:「豆……豆豆哥不一樣!」

傅九雲摸著下巴,嘆了一口氣:「女子果然水性楊花居多,前一刻與豆豆哥山盟海誓,後一刻便向大人我表白忠貞不二,還沒轉身呢,她又跑去和另一個男人說要做他奴才服侍他。」

你還不是一樣!覃川在肚子里破口大罵。

傅九雲握住她單薄的雙肩,語重心長:「小川兒,大人我喜歡忠貞女子,你傷了大人的心,今天罰你不許吃飯,不許靠近本大人一丈內。」

只許州官放火,不許百姓點燈啊!覃川嘟囔個是,畢恭畢敬倒退著走到他一丈外的距離。剛巧這時殿內銅鐘轟然鳴響,山主出關了!弟子們立即神情肅穆,依長次排好列隊,魚貫而入披香殿。

覃川身為外圍雜役,沒資格進去,只能孤零零地等在殿外,弟子們全部進入披香殿後,殿門轟然合攏,內里銅鐘清脆地響了三下,再無聲息。

覃川從懷裡取出一沓白紙,隨手撕了一小條,咬破指尖滴血其上,那條白紙瞬間就化作一只灰撲撲的蟲子,背後長滿了針孔大小的眼睛。

四處看看,確定沒人看守,她對著蟲子吹了一口氣,默念:進去看看!

小蟲子被一陣風輕飄飄吹起,沒重量似的,硬是從緊閉的門縫裡擠了進去。覃川食指點在額上,正要將神識貼著蟲子一起進去,忽聽台階處傳來一陣腳步聲,她立即把手放下,轉過身去。

玄珠的四個貼身婢女正冷笑著朝她走過來,前後左右一下子就把她圍住了。

覃川賠笑道:「姐姐們找小的,有什麼事嗎?」

婢女們也不理她,只將她推著下了台階,徑自往玄珠的府邸去了。

一路上覃川想了很多應策,卻找不到什麼可以順利脫身的好法子,思前想後,忽然開口道:「姐姐們,小的……」

話還未說完,那幾個婢女便冷道:「這奴才狡詐異常,將她按住!」

四個人將她團團圍住,按倒在地。覃川正要叫嚷,冷不防對方用布條把嘴封住,並著手腳也捆了起來,她心中一涼,索性也不掙扎了,任由她們把自己抬著,丟進廚房裡。

一個婢女留在外面看門,剩下的三人把裡面的門閂插上,回頭冷冰冰地說道:「你膽大包天,得罪玄珠大人,唆使山主弟子間不和,更兼狐媚賣弄,妄圖勾引紫辰大人。這些罪名,要在外面,足夠讓你死幾十次,可如今是在仙山,公主不忍取你性命,命我等略施懲罰,好教你這奴才明白自己的身份。」

覃川始終低頭默然不語,也不掙扎,像是已經嚇得蔫了。

三個婢女互相使了個眼色,一人從袖中取出一副漆黑的竹夾,共五根粗竹篾,以麻繩穿過,先往她左手上套去,道:「拶指,斷其八指,驅逐出山——這是玄珠大人的吩咐。你莫要怪我們,要怪就怪自己命苦吧。」

兩個婢女緊緊攥住麻繩,左右猛然拉開,覃川背上冷汗頓時涔涔而下。

披香殿內,弟子們正依次取了長香,在琉璃燭台上點燃,伏地跪拜重重幔帳後的山主。山主這次出關提早了一個月,大約是有些精神不濟,不像平日大大方方地亮相。

幔帳合得極緊,他蒼老的聲音從裡面傳出來,顯得空曠虛軟:「本座閉關這些時日,有勞諸位賢徒恪守規矩,維護香取山一方凈土。下月白河龍王前來做客,自然要辦得體面些……那白河龍王最是喜好賣弄,本座與他五十年未見,此次勢必要與本座炫富。九雲,寶庫中各類寶物向來由你記載登錄,本座命你挑選幾個可靠之人,挑選精緻寶物,於下月初三安置在東首真蘭宮萬寶閣之上。」

傅九雲叩首於地,應道:「弟子遵命。」

山主忽又喚道:「玄珠可在?」

玄珠自站在殿角,她入山之日便因公主身份享有特權,雖與山主有師徒名分,見了卻不需跪拜,此刻聞喚,立即躬身答道:「弟子在此,師尊有何吩咐?」

山主的聲音虛軟中帶了一絲不耐:「本座雖然閉關多日,但並非不問山中事。大燕國被滅,萬千生靈同悲,本座敬你是公主,收你入山,是希望你收斂哀痛,就此修身養性,也不至於金枝玉葉之體在外顛沛流離。你能體味本座的意思嗎?」

玄珠臉色瞬間變得極難看,隔了半晌才低聲道:「……弟子明白。」

「你來我山中也有數年,昔日公主之尊也不必再念。今日起,望你與其他弟子一般,潛心修行,待人寬容些。今早在大殿前爭執一事,本座這次便不追究了。另,本座聽聞你身邊至今仍有婢女服侍,更甚者欺辱外圍雜役,趾高氣揚,你這便回去將她們遣走吧。修仙者寬容逍遙,心無羈絆,更不該存有高低之見。本座時常想起從前待你過於放縱,心中悔恨,你莫要讓本座再次後悔曾將你帶入香取山。」

玄珠咬牙答應了,臉色已然鐵青,恨恨地看了一眼傅九雲,他卻裝沒事人,笑吟吟地轉頭和青青說話。

山主又吩咐了一些話,應允了幾對情投意合的弟子的大婚請求——香取山修仙弟子倘若有情投意合的,便可以在山主前請求允婚,婚後便可住在一處,除卻不能生子,其餘都與人間夫婦一般。

「真暢快!你看她的臉!」青青趁山主在說話,瞅著玄珠使勁偷笑。

傅九雲只是淺笑,輕道:「打落水狗最沒趣味,青青卻有這嗜好?」

「哼,我就是痛快了!管她什麼落水狗!」

傅九雲百無聊賴,忍不住回頭望向殿門處——覃川一個人留在外面,小丫頭性子鬼得很,指不定要到處亂跑,只盼她別去什麼不該去的地方。

膝下蒲團處彷彿有什麼東西在蠕動,依稀是一只灰撲撲的小蟲子,纖細的腳正艱難地抱住他的衣服,試圖往上爬。傅九雲輕輕吹了一口氣,小蟲子滾在地上,瞬間卻化作一張細細的白紙。

這是白紙通靈之術,極罕見的仙法。傅九雲心中暗驚,不動聲色地捏住那張紙條,不到片刻,那紙條漸漸在他掌中化成灰。下術的人手法極高明,一旦靈物打回白紙原形,便自動成灰,教人找不到半點線索。

他攤開手掌,掌心只剩細細一層余灰,再過一會兒,那麼一點兒灰都消失了。

傅九雲不由若有所思,又朝殿門處望了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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