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草莓娃娃(6)

作者: 婁霄鵬

所屬書籍:塵封十三載(黯夜之光)

6

陸行知敲打了曲振祥之後的第二天,郭勝利身體稍有恢復,感覺下地利索了,就央求著24小時陪護他的趙正明出了醫院。趙正明自從聽了郭勝利的傳奇事迹,對他頗有好感,沒請示陸行知就同他出了門。他們找了一家工商銀行,郭勝利在門外的ATM機上取錢。銀行不大,在一條小街上。郭勝利取了錢,小心地裝進一個小布包,掛在胸前。趙正明在一旁等著他弄妥當了,兩人沿著小街人行道走。

天氣晴朗,郭勝利看上去精神不錯,皺紋都舒展開了,像是年輕了幾歲。趙正明說,溜達幾步,還回醫院去吧。郭勝利說,我沒什麼事兒了,今天就想出院。趙正明說,那得聽醫生的。郭勝利說,該回去幹活了,得掙錢。趙正明笑道,您都這歲數了,身體要緊,掙錢著什麼急?郭勝利笑笑,給誰掙錢,他自己有數。

路過一家小飯館,郭勝利站住了。郭勝利叫,趙公安。趙正明說,不是說了嗎,叫我小趙就行了。郭勝利歉意地笑笑,說,小趙,你能不能給衛公安還有陸隊打個電話,我想請他們吃個飯,有事兒拜託他們。趙正明說,他們哪能讓你請,行,我正好跟著蹭一頓。說完他便拿出手機打電話。

陸行知這會兒正在隊里,找法醫老呂問曲振祥的DNA結果出來沒有。老呂瞥了他一眼,說,昨天剛給我,說著抖抖一張紙,得意地賣弄道,我就弄出來了!又沒有比對對象,你幹什麼用?陸行知說,戰略威懾。趙正明電話來了,陸行知接起聽了幾句,就呵斥道,請吃飯?瞎胡鬧,回醫院去!

趙正明挨了一頓罵,又給衛崢嶸打電話。衛崢嶸正開著計程車掃街,手機開著免提,聽說是郭勝利的請求就同意了,問趙正明在哪兒。趙正明看看路牌說,幸福路和經三路交叉口往東二百米,經三路上。衛崢嶸說,知道了,我離得不遠,五分鐘的路。他又問,老陸答應了嗎?趙正明說,罵了我三分鐘後答應了,他以前脾氣沒這麼躁啊。

趙正明打著電話,郭勝利自己慢慢往前踱了十幾米,站住了,抬頭望著藍天白雲,自言自語著,十六歲了,上高中了吧。

趙正明還在跟衛崢嶸訴苦,這時一輛摩托車沿街開了過來,車上兩個人,都戴著頭盔。摩托擦著他開過去,趙正明突然覺得腦後風響,舉胳膊一擋,他聽見骨頭裂開的聲音,接著頭頂挨了一擊,咚的一聲,眼前一黑,嘴裡湧起腥冷的鐵鏽味兒。

摩托眨眼便到了郭勝利身邊。后座的人伸出手,一把抓住郭勝利胸前的小包,扯了一下,沒扯走。郭勝利猛然反應過來,一抬手,掌根擊中了這人的頭盔。當年身經百戰的本能反應他還留了些,然而年老力衰,這一下沒什麼殺傷力。對手晃了晃,突然下車,貼近了往郭勝利身上撞了一下,郭勝利臉色一變,抱著胸,彎下了腰,但布包始終沒撒手。

趙正明丟了電話,拖著一條胳膊,搖搖晃晃跑過去,一邊跑一邊往腰裡摸槍。他傷的是右臂,槍也在右邊,用左手夠起來很困難。

趙正明喊,警察!

那人放棄了搶包,跳上摩托后座。趙正明左手拔出了槍,喊,停下!

摩托沒停,轟然而去。趙正明舉槍瞄準,然而路上有行人,他不敢輕易開火。他低下頭,看見郭勝利倒在地上,胸前鮮血汩汩而出。

衛崢嶸拐上經三路,遠遠看見郭勝利倒在路邊,趙正明正費勁地用左手壓著他的胸口。衛崢嶸急踩油門,風馳電掣般開到他們身邊,跳下車奔過去,替下趙正明。他看見郭勝利胸前有個刀口,他用雙手壓住了,但血立刻就漫上了手背。

衛崢嶸對趙正明大喊,救護車!趙正明滿臉是血,怔怔地說,叫了!他左手也染滿了血,右臂顯然折了,看起來極度緊張,神情有些恍惚了。

郭勝利臉色煞白,看見衛崢嶸來了,居然笑了笑,說,你來了。衛崢嶸說,別說話!郭勝利說,衛大哥……遲疑了一下問,我能叫你衛大哥嗎?衛崢嶸一愣,突然心如刀絞,說,叫吧,你這個兄弟,我認。郭勝利摸了摸一直護著的小包,說,包里有兩千多塊錢,我出來這一年攢的,太少了,你幫我轉交給孩子吧,別說是誰給的……她不用知道我。衛崢嶸知道他不行了,挺不過這道關了,答應說,行,我一定給她。郭勝利輕輕嘆了口氣,說,唉,還想給她再掙幾年錢呢。他說完便不再說話了,呼吸聲變得又慢又長。

救護車接走了郭勝利,衛崢嶸到路邊小飯館去洗手上的血,看著紅色的水從瓷盆流入下水口,好像怎麼洗,水都是紅的。他的襯衣袖口被血浸透了,照照鏡子,胸前也蹭得一片一片的。他不敢回家,今天胡海霞在家休息,只好給兒子打了個電話,讓他避著他媽偷偷找幾件衣服帶來。衛崢嶸把車停在一條僻靜的街道,坐在車裡等,只覺心裡有濃黑的烏雲在到處衝撞,要找個出口。

兒子小衛騎著自行車趕來,看見衛崢嶸的衣服袖口染滿了血跡,也蒙了,忙問怎麼了爸,你沒受傷吧?衛崢嶸搖了搖頭。小衛問,執行什麼任務了?衛崢嶸沒說話,默默地換著衣裳。小衛拿著他爸換下來的襯衣看看,說,這洗不掉吧,扔了算了。衛崢嶸扣著襯衣扣子,眼前都是垂死的郭勝利和頭破血流的趙正明,又看看兒子,終於說了一句,兒子,聽爸的,別考警校了。

得知郭勝利遇襲,陸行知只覺被人心窩踹了一腳。他綳著臉,大步闖入霍局辦公室,霍局卻不在。陸行知有火沒處發,抄起霍局的茶杯摜在牆上。

陸行知去了技偵處,查看經三路的監控。那輛搶包的摩托車經查車牌是假的。大屏幕上調出了數個監控畫面。技偵的小劉說,他們沿著逃跑路線,一直跟到小營橋,然後車就出城了。也就是說,不知道去了哪兒。陸行知很惱火。

這時霍局探頭進來了,叫,老陸,陸行知,來。霍局帶著陸行知回了他的辦公室,關上門。辦公室里還坐著兩位警察,都穿便裝。霍局說,市局老葉,你認識,這是省廳的老翟,見過嗎?老翟跟陸行知

說,老陸,去年表彰會上咱倆見過。老葉、老翟和陸行知握了手。陸行知早猜到了他們的來意,也不廢話,開門見山地說,曲振祥身上還有什麼案子?霍局朝老葉和老翟笑笑,說,瞧,瞞不過他。

老翟說,我們早就想拿下曲振祥了,這是反腐的一招大棋。但是他背景深、眼線廣,不好動。上頭研究了很久,成立了一個秘密專案組,調查都是暗中進行的。有些同志已經卧底幾個月了,掌握了很多證據,近期就會收網。老葉說,你在調查他,雖然跟我們的目標不一樣,就怕打草驚蛇。他這個人非常謹慎,稍有驚動,可能就溜了,我們幾個月的工作就白做了。所以,想請你的調查先緩緩。陸行知帶了點怨氣說,那應該提前跟我打個招呼。霍局打圓場道,秘密調查嘛,知道的人越少越好,本來我的級別都不夠。老霍習慣性地去拿茶杯,拿了個空,說,哎我的杯子呢?

陸行知沉吟片刻,努力忍著火氣說,行,既然你們盯了幾個月了,4月29日曲振祥的動向,你們知道吧,能不能共享一下。老翟和老葉有點兒為難。老翟說,我們的調查不是刑事偵查,這個信息不一定有。就算有……也真的不便共享。陸行知說,命案的優先順序還不夠?老葉說,不是不夠,但現在曲振祥去犯普通命案的可能性較低。陸行知火冒出來了,大聲說,人剛死了一個!霍局問,郭勝利嗎?還不能排除是搶劫殺人吧?陸行知終於大怒,「啪」地一拍桌子,朝著老霍罵上了,搶劫你個……搶包為什麼先打趙正明?你老糊塗了嗎?剛戳了一下曲振祥,當年的知情人郭勝利就出事了!這是偶然事件?搶包一年那麼多起,哪一起上來就要命?郭勝利那個寒酸樣子,像搶包賊的目標嗎?你幹了三十多年警察,搶劫殺人?趕緊退休吧你!

陸行知拂袖而去,老葉和老翟都有點兒尷尬。霍局解嘲地笑笑,說,我們局裡就是這風氣,打是親罵是愛。

楊漫晚上上完了課,從夜校出來。吳嘉追上來,還給她了那本《了不起的蓋茨比》。楊漫說,下次再給你捎一本《月亮與六便士》。但吳嘉想要另一本兒,他拿著一本D.H.勞倫斯的書,是楊漫翻譯的,說想對照原版一起讀。楊漫有些意外,接過書翻看著說,喲,哪兒找到的?早絕版了。吳嘉說,您翻譯得真好。楊漫說,別拍馬屁了。她突然看見了陸行知站在路邊,「哎」了一聲。吳嘉認出了陸行知,突然有些不自然,像見到了情敵。他跟楊漫說,楊老師我先走了,然而走了兩步又站住說,楊老師,你們真是好父母。

楊漫莫名其妙地看著吳嘉走遠,然後走過去問陸行知,找我嗎?陸行知說,陪我喝一杯吧。聽了這話,楊漫沒再多問,他們去了一家小飯館,要了兩碟小菜,一瓶白酒。

楊漫看著陸行知喝了一杯又一杯,喝得面紅耳赤。她看酒瓶里的酒已經下去了一半,伸手把酒瓶拿到自己跟前說,差不多了。陸行知眼神都迷離了,口齒不清地說,再來一杯吧。楊漫柔聲說,不喝了,啊,這幾天安寧挺好的,你別急。

陸行知「嗯嗯」著低下頭,閉上眼睛,好像隨時都會睡過去。楊漫望著這個三十七歲的男人,疲勞憔悴,頭上的短髮星星點點,已經白了許多。

兩天後,陸行知和衛崢嶸又在高架橋下的停車場見了面,陸行知給他看了一份文件,文件抬頭上有「保密」字樣,還蓋了紅章,是調查曲振祥的秘密專案組發過來的,因為郭勝利的事兒,他們還是妥協了。陸行知說,咱們只能看,不能有動作。

衛崢嶸把文件瀏覽一遍,說,4月29號晚上,跟曲振祥說的一樣啊,他在疊翠酒店活動。他接待的這幾個人名怎麼抹掉了?陸行知說,秘密調查,保密級別高。就這都是我大發了一通火,老霍厚著臉皮要,他們才給的。衛崢嶸頓了頓,呼了口氣,勸陸行知說,別那麼大的火兒,聽聽我這個過來人的吧,我那時候是發火專業戶,炮仗一樣,一點就炸,這對破案沒什麼好處。你看,我現在是向當年的你學習,你可別變成當年我那樣。陸行知點點頭。衛崢嶸又問,曲振祥那個12點以後的人證問了嗎?陸行知笑笑說,問是問了,你猜會怎麼說?衛崢嶸當然想得到。

陸行知的手機響了,他接起電話,聽了片刻,臉色頓時就變了。掛了電話,他咬著牙,目光有些嚇人,突然把手機從車窗砸了出去。衛崢嶸猜測著問,曲振祥跑了?陸行知搖了搖頭。衛崢嶸望著陸行知,更加不祥的預感漸漸漫上來。

長江大橋上車來車往,陸行知和衛崢嶸沿著橋邊台階,向大橋下的江岸走去。遠遠的,就看見橋墩旁邊圍著不少人,有警察,有法醫,忙忙碌碌。他們走近了警戒線,一個負責外圍的年輕警察認識陸行知但不認識衛崢嶸,伸手欲攔,陸行知說,自己人。

老朱先看見了他們,快步走上來,喊道,老衛!真是你呀。衛崢嶸笑著跟他摟了摟肩膀,又拍拍後背。老朱說,你真是警察的命,多年不見,一見就是命案現場。

陸行知一路走到橋墩邊上,法醫老呂正蹲在一具屍體前勘驗。老朱喊,老呂,看誰來了!老呂回頭看見了衛崢嶸,眉毛抬了抬。他們互相一點頭,老呂便繼續工作。

被殺的是個年輕女孩,長發如藻,側躺在橋墩旁邊的鵝卵石灘上,撲上岸邊的江水一下一下沖刷著她的身體。衛崢嶸看了幾眼,說,死者好像遭到了毆打,兇手也沒特意擺置屍體,手法不太一樣吧,是他嗎?

陸行知說,是。他定定地看著江邊的女孩,目光像穿過隧道,看到了時光倒流如梭。老呂站起身來,本來他擋住的地方—女孩的胸前,放著一個草莓娃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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