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殤陽血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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蘭亭驛,下唐軍輜重營。

  「看了離公才覺得自己始終還是小孩,我這樣子的人,也不過是在北陸當一個牧羊人的材料,」呂歸塵坐在姬野的床邊,有些獃獃地看著蠟燭的火光,「可是沒辦法,哥哥們還是覺得我也是個威脅吧,因為我是阿爸的孩子。我有時候就想,人生下來,路不是自己選的。我們再努力,也不過是一個人,可是其他人,很多的人,他們都推著你去那條你不想走的路上。就算想逃,也是沒有用的。」

  「我不知道,我也不去想這些。我就知道我不要這樣默默無聞,被人看不起,被人欺負……管他多少人要推我擠我,我不想走的路,我絕不會走!將軍說我會摘下嬴無翳那種亂世霸主的人頭,阿蘇勒,我相信的。我比雷雲正柯,比方起召彭連雲,比昌夜……我比他們所有人都強,為什麼最後的贏的人不該是我?」姬野平躺著,眼睛眨也不眨的看著軍帳的頂蓬。

  「其實我也想啊,以前特別想和阿爸那樣,變成個人人都敬畏的男子漢。可是,上了戰場,看到那些死人,心裡忽然就很難過。」呂歸塵搖頭,「將軍也說過的,一將功成萬骨枯。也許你哪天變得很強,打敗了無數的敵人,連離公也被你一槍殺了,和將軍那樣傳名千里。可那又有什麼意思呢?」

  他低低地嘆了一口氣:「有時候看著將軍,覺得將軍也是一個很孤單的人啊。」

  姬野默默地看著他的朋友,隔了很久,他低聲問:「阿蘇勒,你覺得什麼是敵人?」

  呂歸塵愣了一下,搖了搖頭:「又有誰跟誰是真正的敵人呢?」

  「方起召、彭連雲他們算不算?」

  呂歸塵又是愣了一下,不知該如何回答。方起召、彭連雲、雷雲正柯,還有那個永遠被作為秘密埋在了地宮中的幽隱,此時像幾個幽靈般在他心頭浮動,但是呂歸塵不知道這些人是不是他的敵人,雖然這些人在南淮城裡就像他們命里的冤家一樣,任何一刻都可能跳出來面目猙獰的找他們的麻煩,可是呂歸塵還是不覺得他們是那種你死我活的敵人,如果過馬一刀讓他殺了他最討厭的方起召,他可能還是下不去手。可如果這些不是他們的敵人,那麼戰場上那些被姬野殺死的人更不是敵人,他們甚至只是見了第一面,僅僅因為是在戰場上相遇,就要拼個你死我活。

  姬野拉動嘴角笑了笑,笑得驕傲又冷酷。他用儘力氣扭過頭去看他的朋友,抬起那條未斷的右手指著自己的臉,一個字一個字地說得分外清晰:「我覺得他們就是我的敵人,因為我不對付他們,他們就會踩我的臉。」

  面對那雙黑得生寒的眼睛,呂歸塵渾身上下打了一個寒噤。他記得自己和姬野的第二次相遇,那是在東宮裡無人知曉的巷子里,月色昏晦,咆哮聲被壓在喉嚨里,孩子們撲殺對手像是野獸一樣。那些人抬起腳對著姬野的臉狠狠踩下去,一腳接著一腳。可是黑眼睛的孩子卻不求饒,他始終瞪大眼睛,目光從者群中透出來,燃燒著沒有溫度的火,燒得呂歸塵心中一片徹寒。

  「我不想管那麼多,」姬野低聲說,「他們該死不該死,跟我無關,我不想讓人踩在我的臉上,所以他們就是我的敵人。上了戰場,也就是這樣,不管我們面對的是好人還是壞人,你不忍心,他們就衝上來殺了你。」

  呂歸塵低著頭,他的心裡糾結著難過。他能夠體會到自己朋友心裡的憤怒和孤獨,像是一頭年幼的狼在月光照不到的黑暗裡獨自舔著潰爛的傷口,狼毛四乍起來,它在發誓再也不要受這樣的屈辱和傷痛。這種深藏的憤怒讓呂歸塵覺得不安,可是他卻不能承認姬野說的都沒錯。如果那個夜裡東宮的搏殺不是以姬野的勝出為結束,幽隱和他的兄弟們會不會打斷姬野的肋骨、砸碎他的膝蓋骨、甚至搗爛他的眼睛?呂歸塵能夠體會到方起召他們對於姬野的兇惡,這樣的事情在別人看不到的時候,方起召他們未必做不出來。他們既然可以猥褻的要求帶羽然走,那麼廢掉他們最討厭的姬野,也不是什麼不可思議的事情。

  呂歸塵想到這裡惡狠狠的打了一個哆嗦,他忽然覺得坐立不安,他無法忍受他最好的朋友被人打斷肋骨砸碎膝蓋和搗爛眼睛,他可以想到如果看見這樣的姬野躺在他面前,他也會憤怒的衝出去,急欲報復。只是一瞬間,他心裡的不安消失,一股堅決壓過了一切。

  「我不想死人的,」呂歸塵緩緩的說,「不過我們是好朋友,只要呂歸塵?阿蘇勒?帕蘇爾還有一口氣,我就不會讓他們踩你的臉!」

  看著呂歸塵認真的樣子,姬野呆了一下,忽然有點想笑。這個軟弱卻又善良的朋友,也會說這種大包大攬的話,他連自己青陽世子的位置都保不住,被送到遠離家鄉的地方,成了身不由己的人質。就算呂歸塵真的想,他又能幫自己多少?

  不過姬野卻沒有笑,他點了點頭,說:「那就一言為定!」

  呂歸塵從鋪上起身,默默的走到帳門口,面對著軍帳青灰色的毛氈門帘。遠處地獄殺場的聲音依然沒有斷絕,聽得久了,就有一種錯覺,覺得那不是在五里外,而是在很遠很遠的天邊。戰場上金鐵交擊的聲音、馬嘶的聲音、慘叫的聲音,被風卷著直上青天,又被風帶到自己的耳邊。

  他不敢想這一戰到底要死多少人,他也不願掀起那扇門帘,厚實的毛氈帘子像是他僅剩的一層保護。呂歸塵抬起手,手指有些顫抖。他輕輕觸摸著帘子的內側,像是可以感覺到對面沙場上有形有質的肅殺之氣和悲哀絕望。

  馬蹄聲由遠及近,速度極快。呂歸塵愣了一下,此時的輜重營中僅剩下不堪上陣的馱馬,可是這蹄聲如雷,是絕頂神駿的烈馬。

  他沒有來得及做任何事,青灰色的毛氈帘子整片的脫落,像是一面倒塌的牆壁,壓向他的頭頂,幾乎是同時呂歸塵抬起了頭,看見了鐵青色的戰刀。

  鐵青色的刀光裹在門帘里,對著呂歸塵的頂門全力劈落,一匹赤紅色的戰馬雙蹄踩在懸空的門帘上,它背上的赤甲武士渾身都是血漬,彷彿忽然由虛空中化為真實的惡鬼。

  「是雷騎!」姬野的咆哮還沒有結束,外面已經響起了輜重營軍士的凄厲哀嚎。

  「雷騎!雷騎!」外面也不知道誰在大喊,喊聲卻被猛地掐死在喉嚨里。

  呂歸塵全無準備,他的身體全力一擰,本來要將他從中劈為兩半的一刀只從他肩膀邊上擦過。他沒有披配重鎧,隨身的裘革軟甲的護肩連著一片血肉被削落。劇痛令他血管里的那股怪力瞬間爆發出來,他一拳擊在戰馬脖子的側面上。沛莫能御的力道連雷騎兵跑瘋了的駿馬也無法承受,被他的拳勁生生平推出去一尺後,駿馬狂嘶一聲,口吐白沫摔到在地。呂歸塵跟上一記膝擊,立刻震昏了衰落的雷騎兵。

  他回頭看向帳外,零星的雷騎從遠處本來,踏入毫無守備的輜重營,而後密度越來越大。這些精悍的雷騎兵胯下一色火紅的駿馬,全身上下無處不是斑斑的血跡,多數都帶著箭傷,但是依舊以刀背振擊馬臀,大吼著疾馳,遇見逃跑的下唐軍士,矮身就是一刀,而後也不回看一眼,踏過兵營向著南方逃離。

  有傳令的雷騎目不斜視地賓士過去,在馬背上用力吹動牛角軍號。

  「我軍……敗了?!」呂歸塵渾身戰慄。

  他想殤陽關下已經徹底敗了,白毅息衍的絕殺之陣未能攔住離軍,如今離軍的戰線已經肆無忌憚的突破到了五里外的蘭亭驛。

  可時間不容他戰慄,幾名雷騎已經發現了他所在的帳篷,他裝束和所有唐軍都不同,立刻引起了雷騎的注意。那幾騎一齊帶轉戰馬,撲向了呂歸塵所在的方向。

  他沒有古月衣面對雷騎時的冷靜犀利,他也沒有轉身逃走的機會,撲近的幾名雷騎以一個接近半圓的陣形堵住了他逃走的一切可能。呂歸塵退了幾步,幾乎絕望,最後一瞬間,他腦子裡電光火石般一閃。他猛地躍起,扯住軍帳頂篷,狠狠的一拉。整個軍帳徹底崩潰,落下的頂蓬像是一張巨大的青色幕布,遮住了呂歸塵的身影。

  雷騎們猛提韁繩,戰馬騰躍起來,在倒塌的帳篷上躍過,馬刀紛紛斬向腳下的帳篷。一刀刀光幾乎是貼著呂歸塵的鼻尖劈下,砍裂了帳篷。刀的寒氣像是留在了鼻尖,呂歸塵縮在帳篷下面不敢動彈,手卻猛地一抖。

  他感覺到手裡有一件東西,恰好是一件武器——那柄不祥的長刀「影月」——傳說它只在殺人瞬間光如滿月。握刀的手心滿是冷汗。

  馬蹄聲亂了,剛剛衝過去的幾匹戰馬似乎是調轉了方向,又奔了回來。雷騎並未準備輕易放過這個身份與眾不同的年輕人,迴轉來只要馬蹄踐踏,便不難踩死藏身在下面的人。

  釘了鐵掌的蹄子在周圍發瘋一樣地踩踏著,踩到身上任何一處,骨頭立刻會斷裂。呂歸塵覺得心跳得快要突出胸口了,他死死的抓著泥土將身體貼近地面,怕自己忍不住跳起來,就會暴露了位置。

  「殺了!」雷騎中為首的什長忽然下令。

  「殺了?」呂歸塵怔住了,他想自己已經被發現。

  他呆了一瞬,忽然明白了那名什長的意思,他一直忘了一件事——這個帳篷里還有一個人!

  不能動彈的姬野。

  呂歸塵哆嗦了一下,憋在身體里的冷汗像是打開了閘口,瞬間都排了出去。他猛躍起來,站在月光下,正看見一匹紅馬高揚起前蹄,就要踩下去。而鐵蹄下的臉,就是那個瞳子漆黑的少年!

  如此的相似,根本就像是那一次在東宮的窄巷中相遇,那一幕重新上演。姬野的眼睛裡燒著寒冷的火,呂歸塵覺得自己被封凍起來。

  「這就是敵人了?」呂歸塵問自己。

  「這就是敵人了!」他聽見自己的心裡有一個聲音在吼叫。

  他還記得僅僅片刻之前自己的諾言,那個諾言像是在他心裡被某個人放聲朗誦,聲如洪鐘:「不過我們是好朋友,只要呂歸塵?阿蘇勒?帕蘇爾還有一口氣,我就不會讓他們踩你的臉!」

  他覺得自己胸膛里沉重的心跳忽地輕快起來,與此同時血氣帶著漆黑的甜意從背脊竄入頭腦中。

  他不由自主的往前衝去。

  他衝鋒!拔刀!咆哮!可是他自己甚至聽不見自己震耳欲聾的嘯聲!

  雷騎什長首先是被一聲「嗡」的震鳴驚動,他敏銳的感覺到那是一柄武器在出鞘,而後是可怕的吼叫從腦後傳來。他正要看著敵人腦漿迸濺,戰馬卻被吼聲驚動,在空中彈動雙蹄沒有踩下去。什長大驚回頭,仰天望去,看著天空中一輪明月,在幾乎是圓滿的月輪中,一個影子大鷹一般撲落。

  那人手中的武器泛著隱隱青輝,光如滿月!

  「人怎麼能跳那麼高?」這個念頭在什長的腦海中只是一閃,他的人頭就已經和身體脫開了,連帶著的是那顆巨大的馬頭。

  戰馬和人的屍體沉重的栽倒在姬野的身邊,濺得他滿身是血。他仰面正好可以看見提刀而立的呂歸塵,那雙褐色的眸子中一片空白。

  滾熱的血粘在手上,好像全身都是粘粘的。那顆人頭還在他腳下,眼睛沒有閉上。呂歸塵狠狠地打了一個寒噤,緩緩地看向手中的長刀,蒙著一層滾燙的血,這柄邪異的武器似乎真的泛起可怕的月光。

  「這麼簡單……就殺了一個人……」他跌跌撞撞地退了幾步。

  不是畏懼也不是歡喜,他只覺得自己已經無力再想,沿著漆黑的深淵落了下去,永遠也不能到底。

  「阿蘇勒,背後!」姬野大喝。

  呂歸塵猛地驚醒。五年的修習,青陽的大辟之刀、息衍的雙手刀劍之術、帘子後那位老師的切玉勁,凌厲的殺人之術早已深種在心裡,彷彿漸漸成長的妖魔,一旦破了這層障礙,就再也沒什麼可以阻止它們。呂歸塵旋身揮刀,一記平斬,長刀狠狠的陷進了背後那名騎兵的馬腹中。呂歸塵毫不停留,一沉氣,雙手按住刀柄全力一推!戰馬被整個的開膛破腹,那名雷騎的一條小腿落了下來。

  「阿蘇勒!」姬野的呼喊中,呂歸塵提著影月鷹一樣再次飛掠而起,凌空斬向下一名敵人。

  他衝殺出去,不再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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