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回 血印石(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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數年之間,他身材長高了,力氣長大了,見識武功,也是與日俱進。四海為家,倒也悠然自得,到處行俠仗義,扶危濟困,卻也說不盡這許多。只是他出手豪闊,趙半山所贈的二百兩黃金,卻已使得蕩然無存了。

一日想起,常聽人說,廣東富庶繁盛,頗有豪俠之士,左右無事,於是騎了一匹劣馬,徑往嶺南而來。這一日到了廣東的大鎮佛山鎮。那佛山自來與朱仙、景德、漢口並稱天下四大鎮,端的是民豐物阜,市廛繁華。胡斐到得鎮上,已是巳末午初,腹中飢餓,見路南有座三開間門面的大酒樓,招牌上寫著「英雄樓」三個金漆大字,兩邊敞著窗戶,酒樓里刀杓亂響,酒肉香氣陣陣噴出。胡斐心道:「這酒樓的招牌起得倒怪。」一摸身邊,只剩下百十來文錢,心想今日喝酒是不成的了,吃一大碗面飽飽肚再說。當下將馬拴在酒樓前的木樁上,徑行上樓。

酒樓中夥計見他衣衫敝舊,滿臉的不喜,伸手攔住,說道:「客官,樓上是雅座,你不嫌價錢貴么?」胡斐一聽,氣往上沖,心道:「你這招牌叫做英雄樓,對待窮朋友卻是這般狗熊氣概。我不吃你一個人仰馬翻,胡斐便枉稱英雄了。」哈哈一笑,道:「只要酒菜精美,卻不怕價錢貴。」那夥計將信將疑,斜著眼由他上樓。樓上桌椅潔凈。座中客人衣飾豪奢,十九是富商大賈。夥計瞧了他的模樣,料得沒甚油水生髮,竟是半天不過來招呼。胡斐暗暗尋思,要生個什麼念頭,白吃他一頓。忽聽得街心一陣大亂,一個女人聲音哈哈大笑,拍手而來。胡斐正坐在窗邊,倚窗向街心望去,見一個婦人頭髮散亂,臉上、衣上、手上全是鮮血,手中抓著一柄菜刀,哭一陣,笑一陣,指手劃腳,原來是個瘋子。旁觀之人遠遠站著,臉上或現恐懼,或顯憐憫,無人敢走近她身旁。只見她指著「英雄樓」的招牌拍手大笑,說道:「鳳老爺,你長命百歲,富貴雙全啊,我老婆子給你磕頭,叫老天爺生眼睛保佑你啊。」說著跪倒在地,登登登的磕頭,撞得額頭全是鮮血,卻似絲毫不覺疼痛,一面磕頭,一面呼叫:「鳳老爺,你日進一斗金,夜進一斗銀,大富大貴,百子千孫啊。」

酒樓中閃出一人,手執長煙袋,似是掌柜模樣,指著那婦人罵道:「鍾四嫂,你要賣瘋,回自己窩兒去,別在這兒擾了貴客們吃喝的興頭。」那鍾四嫂全沒理會,仍是又哭又笑,向著酒樓磕頭。掌柜的一揮手,酒樓中走出兩名粗壯漢子,一個夾手搶過她手中菜刀,另一個用力一推。鍾四嫂登時摔了一個筋斗,滾過街心,掙扎著爬起後痴痴獃獃地站著,半晌不言不語,突然捶胸大哭,號叫連聲:「我那小三寶貝兒啊,你死得好苦啊。老天爺生眼睛,你可沒偷人家的鵝吃啊。」搶了菜刀的那漢子舉起刀來,喝道:「你再在這裡胡說八道,我就給你一刀。」鍾四嫂毫不害怕,仍是哭叫。掌柜的見街坊眾人臉上都有不以為然之色,呼嚕呼嚕的抽了幾口煙,噴出一股白煙,將手一揮,與兩名漢子回進了酒樓。胡斐見兩個漢子欺侮一個婦道人家,本感氣惱,但想這婦人是個瘋子,原也不可理喻,忽聽得坐在身後桌邊兩名酒客悄聲議論。一個道:「鳳老爺這件事,做得也太急躁了些,活生生逼死一條人命,只怕將來要遭報應。」胡斐聽到「活生生逼死一條人命」這九個字,心中一凜。只聽另一人道:「那也不能說是鳳老爺的過錯,家裡不見了東西,問一聲也是十分平常。誰叫這女人失心瘋了,竟把自己的親生兒子剖開了肚子。」胡斐聽到最後這句話,哪裡還忍耐得住,猛地轉過身來。只見說話的二人都是四十左右年紀,一個肥胖,一個瘦削,穿的都是綢緞長袍,瞧這打扮,均是店東富商。二人見他回頭,相視一眼,登時住口不說了。

胡斐知道這種人最是膽小怕事,若是善言相問,必定推說不知,決不肯坦直以告,當下站起身來,作了個揖,滿臉堆笑,說道:「兩位老闆,自在廣州一別,已有數年不見了,兩位好啊?」那二人和他素不相識,聽他口音又是外省人,心中均感奇怪,但生意人講究和氣生財,當即拱手還禮,說道:「你好,你好。」胡斐笑道:「小弟這次到佛山來,帶了一萬兩銀子,想辦一批貨,只是人地生疏,好生為難。今日與兩位巧遇,那再好也沒有了,正好請兩位幫忙。」二人一聽到「一萬兩銀子」五個字,登時從心窩裡笑了出來,雖見他衣著不似有錢人,但「一萬兩銀子」非同小可,豈能交臂失之?齊道:「那是該當的,請過來共飲一杯,慢慢細談如何?」胡斐正要他二人說這句話,哪裡還有客氣,當即走將過去,打橫里坐了,開門見山的問道:「適才聽兩位言道,什麼活生生的逼死了一條人命,倒要請教。」那二人臉上微微變色,正欲推搪,胡斐伸出左手,在桌底自左至右的一移,已將每人一只手腕抓住,握在手掌之中,略一用勁,二人「啊」的一聲叫了出來,立時臉色慘白。樓頭的夥計與眾酒客聽到叫聲,一齊回頭過來。胡斐低聲道:「不許出聲!」二人不敢違拗,只得同時苦笑。旁人見無別事,就沒再看。這二人手腕被胡斐抓在掌中,宛如給鐵箍牢牢箍住了一般,哪裡還動彈得半分?胡斐低聲道:「我本是個殺人不眨眼的大盜,現下改邪歸正,學做生意,要一萬兩銀子辦貨,可是短了本錢,只得向二位各借五千兩。」二人大吃一驚,齊聲道:「我……我沒有啊。」胡斐道:「好,你們把鳳老爺逼死人命的事,說給我聽。哪一位說得明白仔細,我便不向他借錢。這一萬兩銀子,只好著落在另一位身上。」二人忙道:「我來說,我來說。」先前誰都不肯說,這時生怕獨力負擔,做了單頭債主,竟然爭先恐後起來。

胡斐見這個比賽的法兒收效,微微一笑,聽那胖子說北方話口音較正,便指著他道:「胖的先說,待會再叫瘦的說。哪一位說得不清楚,那便是我的債主老爺了。」說著放脫了二人手腕,取下背上包裹,打了開來,露出一柄明晃晃的鋼刀,拿起桌上一雙象牙筷子,在刀口輕輕一掠,筷子登時斷為四截。這二人面面相覷,張大了口合不攏來,兩顆心卻是怦怦地跳個不住。胡斐伸出雙手,在二人後頸摸了摸,好似在尋找下刀的部位一般,將二人更是嚇得面如土色。胡斐點點頭,自言自語地道:「好,好!」又將包裹包上。

那胖商人忙道:「小爺,我說,保管比……比他說得明白……」那瘦商人搶著道:「那也不見得,讓我先說吧。」胡斐臉一沉,道:「我說過要先聽他說,你忙什麼?」那瘦商人忙道:「是,是。」胡斐道:「你不遵我吩咐,要罰!」那瘦商人嚇得魂不附體,胖商人卻臉有得色。

胡斐道:「酒微菜寡,怎是敬客的道理?快叫一桌上等酒席來。」瘦商人一聽處罰甚輕,如逢大赦,忙叫夥計過來,吩咐他即刻做一席五兩銀子的最上等酒菜。那夥計見胡斐和他們坐在一起,甚是詫異,聽到有五兩銀子的買賣,當即眉開眼笑地連聲答應。胡斐在窗口探頭一望,見那鍾四嫂披頭散髮地坐在對街地下,抬頭望天,口中喃喃的自言自語,不知說些什麼。那胖商人道:「小爺,這件事我說便說了,可不能讓人知道是我說的。」胡斐眉頭一皺,道:「你不說也罷,那就讓他說。」說著轉頭向瘦商人。胖商人忙道:「我說,我說。小爺,這位鳳老爺名字叫作鳳天南,乃是佛山鎮上的大財主,有一個綽號,叫作……」瘦商人介面道:「叫作南霸天。」胡斐喝道:「又不是說相聲,你插口乾么?」瘦商人低下了頭。不敢再言語了。那胖商人道:「鳳老爺在佛山鎮上開了一家大典當,叫作英雄當鋪;一家酒樓,便是這家英雄樓;又有一家大賭場,叫作英雄會館。他財雄勢大,交遊廣闊,武藝算得全廣東第一。鎮上的人私下裡還說,每個月有人從粵東、粵西、粵北三處送銀子來孝敬他,聽說他是什麼五虎派的掌門人,凡是五虎派的弟兄們在各處發財,便得抽個份兒給他。這些江湖上的事,小的也弄不明白。」胡斐點頭道:「是了,他是大財主,又是坐地分贓的大強盜。」二人向他望了一眼,心想:「那你與他是同行哪。」胡斐早已明白他們的心意,笑道:「常言道同行是冤家。我跟這位鳳老爺不是朋友。你們有好說好,有歹說歹,不必隱瞞。」那胖商人道:「這鳳老爺的宅子一連五進,本來已夠大啦,可是他新近娶了一房七姨太,又要在後進旁邊起一座什麼七鳳樓,給這位新姨太太住。他看中的地皮,便是鍾四嫂家傳的菜園。這塊地只有兩畝幾分,但鍾阿四種菜為生,一家五口全靠著這菜園子吃飯。鳳老爺把鍾阿四叫去,說給五兩銀子買他的地。鍾阿四自然不肯。鳳老爺加到十兩。鍾阿四還是不肯,說道便是一百兩銀子,也吃得完,可是在這菜園子扒扒土、澆澆水,只要力氣花上去,一家幾口便餓不死了。鳳老爺惱了,將他趕了出來,昨天便起了這偷鵝的事兒。「原來鳳老爺後院中養了十只肥鵝,昨天忽然不見了一只。家丁說是鍾家的小二子、小三子兄弟倆偷了,尋到他菜園子里,果然見菜地里有許多鵝毛。鍾四嫂叫起屈來,說她兩個兒子向來規矩,決不會偷人家的東西,這鵝毛準是旁人丟在菜園子里的。家丁們找小二小三去問,兩個都說沒偷。鳳老爺問道:『今兒早晨你們吃了什麼?』小三子道:『吃我,吃我。』鳳老爺拍桌大罵,說:『小三子自己都招了,還說沒偷?』於是叫人到巡檢衙門去告了一狀,差役便來將鍾阿四鎖了去。「鍾四嫂知道自己家裡雖窮,兩個兒子卻乖,平時一家又很懼怕鳳家,決不會去偷他們的鵝吃,便到鳳家去理論,卻給鳳老爺的家丁踢了出來。她趕到巡檢衙門去叫冤,也給差役轟出。巡檢老爺受了鳳老爺的囑託,又是板子,又是夾棍,早已將鍾阿四整治得奄奄一息。鍾四嫂去探監,見丈夫滿身血肉模糊,話也說不出了,只是胡裡胡塗地叫道:『不賣地,不賣地!沒有偷,沒有偷。』鍾四嫂心裡一急,便橫了心。她趕回家裡,一手拖了小三子,一手拿了柄菜刀,叫了左右鄉鄰,一齊上祖廟去。鄉鄰們只道她要在神前發誓,便同去作個見證。小人和她住得近,也跟去瞧瞧熱鬧。「鍾四嫂在北帝爺爺座前磕了幾個響頭,說道:『北帝爺爺,我孩子決不能偷人家的鵝。他今年還只四歲,刁嘴拗舌,說不清楚,在財主爺面前說什麼吃我,吃我!小婦人一家橫遭不白,贓官受了賄,斷事不明,只有請北帝爺爺伸冤!』說著提起刀來,一刀便將小三子的肚子剖了。」

胡斐一路聽下來,早已目眥欲裂,聽到此處,不禁大叫一聲,霍地站起,砰的一掌,打得桌上碗盞躍起,湯汁飛濺,叫道:「竟有此事?」胖瘦二商人見他神威凜凜,一齊顫聲道:「此事千真萬確!」胡斐右足踏在長凳之上,從包袱中抽出單刀,插在桌上,叫道:「快說下去!」胖商人道:「這……這不關我事。」酒樓上的酒客夥計見胡斐凶神惡煞一般,個個膽戰心驚。膽小的酒客不等吃完,一個個便溜下樓去。眾夥計遠遠站著,誰都不敢過來。胡斐叫道:「快說,小三子肚中可有鵝肉?」那胖商人道:「沒有鵝肉,沒有鵝肉。他肚腹之中,全是一顆顆螺肉。原來鍾家家中貧寒,沒什麼東西裹腹,小二小三哥兒倆就到田裡摸田螺吃。螺肉很硬,小三子咬不爛,一顆顆都囫圇的吞了下去,因此隔了大半天還沒化。他說:『吃我,吃我!』卻是說的『吃螺!』唉,好好一個孩子,便這麼死在祖廟之中。鍾四嫂也就此瘋了。」

(按:吃螺誤為吃鵝,祖廟破兒腹明冤,乃確有其事,佛山鎮老人無一不知。今日佛山祖廟之中,北帝神像之前有血印石一方,尚有隱隱血跡,即為此千古奇冤之見證。作者曾親眼見到。讀者如赴佛山,可往參觀。唯此事之年代及人物姓名,年久失傳。作者當時向佛山鎮上文化界人士詳加打聽,無人知悉,因此文中人名及其他故事均屬虛構。)

胡斐拔起單刀,叫道:「這姓鳳的住在哪裡?」那胖商人還未回答,忽聽得遠處隱隱傳來一陣犬吠之聲,瘦商人嘆道:「作孽,作孽!」胡斐道:「還有什麼事?」瘦商人道:「那是鳳老爺的家丁帶了惡狗,正在追拿鍾家的小二子。」胡斐怒道:「冤枉已然辨明,還拿人幹什麼?」瘦商人道:「鳳老爺言道:小三子既然沒吃,定是小二子吃了,因此要拿他去追問。鄰居知道鳳老爺惱羞成怒,非把這件冤枉套在小二子頭上不可,暗暗叫小二子逃走。今日鳳老爺的家丁已到處搜拿了半天呢。」此時胡斐反而抑住怒氣,笑道:「好好,兩位說得明白,這一萬兩銀子我便向鳳老爺借去。」說著提起酒壺就口便喝,將三壺酒喝得涓滴不剩,一疊聲催夥計拿酒來。但聽得狗吠聲吆喝聲越來越近,響到了街頭。胡斐靠到窗口,只見一個十二三歲的孩子從轉角處沒命地奔來。他赤著雙足,衣褲已被惡狗的爪牙撕得稀爛,身後一路滴著鮮血,不知他與眾惡犬如何廝鬥,方能逃到這裡。他身後七八丈遠處,十餘條豺狼般的猛犬狂叫著追來,眼見再過須臾,便要撲到鍾小二身上。鍾小二此時已是筋疲力盡,突然見到母親,叫一聲:「媽!」雙腿一軟,摔倒在地,再也爬不起來。鍾四嫂雖然神智胡塗,卻認得兒子,猛地站起,沖了過去,擋在眾惡犬之前,護住兒子。眾惡犬登時一齊站定,露出白森森的牙齒,嗚嗚發威。這些惡犬只只兇猛異常,平時跟著鳳老爺打獵,連老虎大熊也敢與之搏鬥,但見了鍾四嫂這股拚死護子的神態,一時竟然不敢逼近。眾家丁大聲吆喝,催促惡犬。只聽得嗚嗚幾聲,兩頭凶狼般的大犬躍起身來,向卧在地上的鍾小二咬去。鍾四嫂撲在兒子身上。第一頭大犬張開利口,咬住她的肩頭。第二頭惡犬卻咬中她的左腿。雙犬用力拉扯,就似打獵時擒著白兔花鹿一般。眾家丁呼喝助威。鍾四嫂不顧自身疼痛,仍是護住兒子,不讓他受惡犬的侵襲。鍾小二從母親身下爬了出來,一面哭喊,一面和眾惡犬廝打,救護母親。霎時之間,十餘條惡犬從四面八方圍攻了上去。街頭看熱鬧的閑人雖眾,但迫於鳳老爺的威勢,個個敢怒而不敢言。要知當此情景之下,只要有誰稍稍惹惱了這些家丁,一個手勢之下,眾惡犬立時撲上身來。有的不忍卒睹這場慘劇,掩面避開。眾家丁卻是興高采烈,猶似捕獲到了大獵物一般。胡斐在酒樓上瞧得清清楚楚,他遲遲不出手救人,是要親眼看明白那鳳天南是否真如這兩個商人所說的那麼歹毒,以免誤信人言,冤枉無辜。初時他聽胖商人述說這件慘事,心中極其惱怒,後來聽說那鳳天南既已平白無端地逼死了一條人命,還派惡犬追捕另一個孩子,覺得世上縱有狠惡之人,亦不該如此過份,倒有些將信將疑起來,直到親見惡犬撲咬鍾氏母子,那時更無懷疑,眼見街頭血肉橫飛,再遲得片刻,這一雙慈母孝子不免死於當場,當下抓起桌上三雙筷子,勁透右臂,一枚枚的擲了下去。

但聽得汪汪汪、嗚嗚嗚幾聲慘叫,六頭惡犬均被筷子打中腦門,伏地而死,其餘惡犬呆在當地,不知該當繼續撲咬,還是轉身逃去。胡斐又拿起桌上的酒杯,飛擲下街,當真是差不失寸,勁力透骨,每一只酒杯的杯底都擊中在每一頭惡犬的鼻頭上。三頭大狗叫也沒叫一聲,登時翻身而死。餘下幾條惡犬將尾巴挾在後腿之間,轉眼逃得不知去向。帶狗的家丁共有六人,仗著鳳天南的威勢,在佛山鎮上一向兇橫慣了的,眼見胡斐施展絕技殺狗,竟然不知死活,一齊怒喝:「什麼人到佛山鎮來撒野?打死了鳳老爺的狗,要你這小子償命。」各人身上都帶著單刀鐵鏈,紛紛取出,蜂擁著搶上樓來。眾酒客見到這副陣仗,登時一陣大亂。那「英雄樓」是鳳天南的產業,掌柜的、站堂的、送菜的、大廚二廚,一見鳳府家丁上樓拿人,各自抄起火叉、菜刀、鐵棒,都要相幫動手。胡斐瞧在眼裡,只是微微冷笑。

但見六名家丁奔到身前,為首一人將鐵鏈嗆啷啷一抖,喝道:「臭小子,跟老爺走吧。」胡斐心想:「一個鄉紳的家丁,也敢拿鐵鏈鎖人,這姓鳳的府中,難道就是佛山鎮的衙門?」他也不站起,反手一掌,正中那家丁的左臉,手掌縮回時,順手在他前頸「紫宮」、後腦「風府」兩穴各點了一下。這是人身的兩處大穴,那家丁登時獃獃站著,動彈不得。其時第二、第三個家丁尚未瞧得明白,各挺單刀從左右襲上。胡斐見二人雙刀砍來時頗有勁力,顯是練過幾年武功,倒非尋常狐假虎威的惡奴可比,正是如此,更可想見那鳳天南的兇橫,當下如法炮製,啪啪兩記巴掌,打得那兩名家丁愣愣的站著。餘下三名家丁瞧出勢頭不對,一個轉身欲走,另一個叫道:「鳳七爺,你來瞧瞧這是什麼邪門。」那鳳七是鳳天南的遠房族弟,就在這英雄酒樓當掌柜,武功是沒有什麼,為人卻極是機靈,這時已站在樓頭,瞧出胡斐武功甚是了得,當即搶上兩步,抱拳說道:「原來今日英雄駕到,恕鳳某有眼不識泰山……」

胡斐見三名家丁慢慢向樓頭移步,想乘機溜走,當即從身邊站著不動的家丁手中取過鐵鏈,著地捲去,回勁一扯,鐵鏈已捲住三名家丁六只腳,但聽得「啊喲,啊喲」聲中,三個人橫倒在地,跌成一堆,一齊給他拖將過來。胡斐拿起鐵鏈兩端,打了一個死結,對鳳七毫不理睬,自斟自飲。英雄樓眾夥計雖見胡斐出手厲害,但想好漢敵不過人多,各執家伙,布成陣勢,只待鳳七爺一聲令下,便即一擁而上。胡斐喝了一杯酒,問道:「鳳天南是你什麼人?」鳳七笑道:「鳳老爺是在下的族兄,尊駕可認得他么?」胡斐道:「不認得,你去叫他來見我。」鳳七心中有氣,暗道:「憑你這小子也請得動鳳老爺?便是你登門磕頭,也不知他老人家見不見你呢?」但臉上仍是笑嘻嘻地道:「請教尊駕貴姓大名,好得通報。」

胡斐道:「我姓拔,殺雞拔毛的拔。」鳳七暗自嘀咕:「怎麼有這個怪姓兒?」陪笑道:「原來是拔爺,物以稀為貴,拔爺的姓數,南方倒是少有。」胡斐道:「是啊,俗語道物以稀為貴,掉句文便是『鳳毛麟角』,在下的名字便叫作『鳳毛』。」鳳七笑道:「高雅,高雅!」突然轉念:「不對,他這『拔鳳毛』三字,豈不是有意來尋晦氣,找岔子?」臉色一變,厲聲道:「尊駕到底是誰?到佛山鎮有何貴幹?」胡斐笑道:「早就聽說佛山鎮有幾只惡鳳凰,我既然名叫拔鳳毛,便得來拔幾根毛兒耍耍。」鳳七退後一步,嗆啷一響,從腰間取出一條軟鞭,左手一擺,叫手下眾人小心在意,右腕抖動,軟鞭挾著一股勁風,向胡斐頭上猛擊下來。胡斐心中盤算已定:「單憑鳳天南一人,也不能如此作惡多端。他手下的幫凶之輩,個個死有餘辜。今日下手不必容情。」眼見軟鞭打到,反手一帶,已抓住鞭頭,輕輕向內一扯。鳳七立足不住,向前沖了過來。胡斐左手在他肩頭一拍,鳳七但覺一股極大力量往下擠迫,不由自主的雙膝一軟,跪倒在地。胡斐笑道:「不敢當!」順手將那十三節軟鞭往他身上一卷,已將他縛在一張八仙桌桌腳上。

酒樓眾夥計正要撲上動手,突見如此變故,嚇得一齊停步。胡斐指著一個肥肥的廚子叫道:「喂,將菜刀拿來。」那肥廚子張大了嘴,不敢違拗,將手中握著的菜刀遞了過去。胡斐道:「炒裡脊用什麼材料?」肥廚子道:「用豬背上脊骨兩旁的上好精肉。你是要吃糖醋、椒鹽、油炸,還是清炒?」胡斐伸手一扯,嗤的一響,將鳳七背上的衣服撕破,露出肥肥白白的背脊來,摸摸他的脊樑,道:「是不是這裡下刀?」那肥廚子的大口張得更大,哪敢回答?鳳七連連磕頭,叫道:「英雄饒命!」胡斐心想:「饒你性命可以,但不給你吃些苦頭,豈不是作惡沒有報應?」菜刀一起,在他脊骨旁划了一條長長的傷口,問道:「半斤夠了么?」廚子獃頭獃腦地道:「一個人吃,已經夠啦!」鳳七嚇得魂飛天外,但覺背上劇痛,只道真的已給他割了半斤裡脊肉去,只聽胡斐又問:「炒豬肝用什麼作料?清蒸豬腦用什麼作料?」鳳七心想:「炒裡脊那還罷了,這炒豬肝、蒸豬腦兩樣一作,我這條老命,還剩得下么?」拚命的磕頭,只把樓板磕得冬冬直響,叫道:「英雄有事便請吩咐,只求饒了小人一命。」胡斐見嚇得他也夠了,喝道:「你還敢幫那鳳天南作惡么?」鳳七忙道:「小人不敢。」胡斐道:「好,快趕走樓上與雅座的客人,大堂與樓下的客人一個也不許走。」鳳七叫道:「夥計,快遵照這位好漢爺的吩咐。快!快!」樓上眾酒客不是財主,便是富商,個個怕事,一見打架,早想溜走,苦於梯口給手執兵刃的眾夥計守住,欲行不得,這時也不用人趕,早心急慌忙地走了。樓下大堂的客人都是窮漢,十個中倒有七八個吃過鳳七的虧,見今日有人上門尋事,實在說不出的痛快,都要留下來瞧瞧熱鬧。

胡斐叫道:「今日我請客,朋友們的酒飯錢,都算在我帳上,你不許收一文錢,快抬酒罈子出來,做最好的菜肴敬客,把街上九只惡狗宰了,燒狗肉請大家吃。」他吩咐一句,鳳七答應一句。眾夥計行動稍遲,胡斐便揚起菜刀,問那肥廚子:「紅燒大腸用什麼作料?炒腰花用什麼作料?」那廚子據實回答,用的是大腸一副,腰子兩枚。只把鳳七驚得臉無人色,不住口的催促。那六名家丁見胡斐如此兇狠,不知他要如何對付自己,心中都如十五只吊桶打水,七上八落,偷瞧胡斐的臉色一眼,又互相對望一眼,心中只是焦急:「鳳老爺怎地還不過來救人?再遲片刻,這凶神便要來對付我們了。」胡斐見眾夥計已照自己吩咐,一一辦理不誤,大步走到樓下,倒了一大碗酒,說道:「今日小弟請客,各位放量飲酒,想吃什麼,便叫什麼,酒樓上若有絲毫怠慢,回頭我一把火將它燒了。」眾酒客歡然吃喝,只是在鳳家積威之下,誰也不敢介面。胡斐回到樓上,解開了三名家丁的穴道,將鐵鏈分別套在各人頸里,連著另外三名家丁,將六個人一齊拉下樓來,問道:「鳳天南開的當鋪在哪裡?我要當六只惡狗。」便有酒客指點途徑,說道:「向東再過三條橫街,那一堵高牆便是。」胡斐說聲:「多謝!」牽了六人便走。一群瞧熱鬧的人遠遠跟著,要瞧活人如何當法。胡斐一手拉住六根鐵鏈,來到「英雄典當」之前,大聲喝道:「英雄當狗來啦!」牽了六名家丁,走到高高的櫃檯之前,說道:「朝奉,當六條惡狗,每條一千兩銀子。」坐櫃的朝奉大吃一驚,佛山鎮上人人知道,這「英雄典當」是鳳老爺所開,十多年來誰也不敢前來胡混,怎麼今日竟有個失心瘋的漢子來當人?凝神一看,認出那六個被他牽著的竟是鳳府家丁,這一來更是驚訝,說道:「你……你……你當什麼?」胡斐喝道:「你生不生耳朵?我當六條惡狗,每條一千兩,共是六千兩銀子。這筆生意便宜你啦。」那朝奉知他有意來混鬧,悄聲向旁邊的朝奉說了一聲,命他快去呼喚護院武師來打發這瘋子,一面向胡斐客客氣氣地道:「典當的行規,活東西是不能當的,請尊駕原諒。」胡斐道:「好,活狗你們不收,那我便當死狗。」六名家丁大驚,一齊叫道:「俞師爺,你快收下來,救命要緊。」但典當的朝奉做事何等精明把細,豈肯隨隨便便的送六千兩銀子出去,只是陪笑道:「你老請坐啊,用杯茶不用?」胡斐道:「先把活狗弄成死狗,再喝你的茶。」四下一瞧,心下已有了計較,兩步走到大門旁,抓住門緣向上一托,已將一扇黑漆大門抬了下來。那俞朝奉見事情越加不對,叫道:「喂,喂,你這位客人幹什麼啊?」胡斐不去理他,左一腿,右一腿,將六名家丁踢倒在地,橫轉門板,壓在六人身上。俞朝奉叫道:「唉,不要胡鬧,你可知這是什麼地方?這典當是誰的產業?」胡斐心想:「瞧你這副尖酸刻薄的樣兒,佛山鎮上定有不少窮人吃過你的苦頭。」走到櫃檯之前,夾手一把抓住他的辮子,從高高的櫃檯後面揪將出來,也壓在門板之下,接著走到門口,抱起門邊那只又高又大的石鼓,砰的一聲,摔上了門板。這石鼓何止五百斤重,這一摔上去,門板下七人齊聲慘呼,有的更是痛得屎尿齊流。門外閑人與櫃檯內的眾朝奉也是同聲驚叫起來。胡斐又抱起另一只石鼓,叫道:「惡狗還沒死,得再加一個石鼓!」說著將那石鼓往空中一拋,眼看又要往門板上落去,但聽得眾人齊聲大叫,他雙手環抱,倏地將石鼓抱住,又壓在門板之上。這時門板上已壓了一千餘斤,雖由七人分擔,但人人已壓得筋骨欲斷。俞朝奉大叫道:「好漢爺饒命!快取銀子出來!」胡斐道:「什麼?你還要我取銀子出來?」俞朝奉身子瘦弱,早已給壓得上氣不接下氣,忙道:「不……不……我是叫當里取銀子出來……」

典當里眾朝奉見情勢險惡,只得將一封封銀子捧了出來,一百兩一封,共是六十封,胡斐將銀子都堆在門板之上,說道:「六條惡狗當六千兩,還有一個朝奉呢?難道堂堂英雄典當的一位大朝奉,還不及一條惡犬嗎?至少得當三千兩。」這六千兩銀子,足足有三百七十餘斤,又壓在門板上,下面七人更是抵受不住。正亂間,忽然門外有人叫道:「哪一個雜種吃了豹子膽,來鳳老爺的鋪子混鬧?」人群往兩旁一分,闖進來兩條漢子。兩人一般的高大魁偉,黑衣黑褲,密排白色扣子,武師打扮。胡斐身形一晃,竄到兩人背後,一手一個,已抓住了兩人後頸。那兩人正是英雄典當的護院,閑著無事,卻在賭場賭博,聽得當鋪中有人混鬧,這才匆匆趕回,哪知還沒瞧清楚對手的身形面目,已被他抓住要害,提了起來。

胡斐雙手一抖,一個身上落下七八張天九牌,另一個手中卻掉下兩粒骰子。胡斐笑道:「好啊,原來是兩個賭鬼!」將兩人頭對頭一撞,騰騰兩聲,將兩人摔在門板之上。這兩個護院武師武功雖然平平,身子的重量卻是足斤加三。門板上又加了四百來斤,只壓得下面七人想呻吟一句也是有聲無氣。

典當的大掌柜只怕鬧出人命,忙命夥計又捧出三千兩銀子來,不住向胡斐打躬作揖,陪笑說好話,心下納悶:「怎地鳳老爺不親來料理?」胡斐在酒樓中命人烹狗,到典當中來當人,用意本是要激鳳天南出來。他自從少年時在商家堡鐵廳遇險之後,行事極為謹慎,心想這鳳天南既然號稱「南霸天」,家中的布置只怕比商家堡更為厲害,常言道:「強龍不鬥地頭蛇。」若是上門去與他為難,只怕中了他的毒計,是以先鬧酒樓,再鬧當鋪,哪知鳳天南始終不露面,倒也大出意料之外。他見又有三千兩銀子搬到,頭一擺,道:「一齊放在門板上。」眾夥計明知一放上去,又是加上一百八九十斤,但不敢違拗,只得一包包輕輕地放了上去。胡斐叫道:「你們這典當是皇帝老子開的么?怎樣做事這等橫法?」大掌柜陪笑道:「不敢,不敢。好漢爺還有什麼吩咐?」胡斐道:「當東西的沒當票么?」那大掌柜心想這六個家丁皮粗肉厚,壓一會兒還不怎樣,這俞朝奉只怕轉眼就要一命嗚呼,一疊連聲地叫道:「快寫當票。」

櫃面的朝奉不知如何落筆,見大掌柜催得緊,只得提筆寫道:「今押到鳳府家丁六名,俞朝奉一名,皮破肉爛,手足殘缺,當足色紋銀九千兩整。年息二分,憑票取贖。蟲蟻鼠咬,兵火損失,各安天命,不得爭論。三年為期,不贖斷當。」原來天下當鋪的規矩,就算你當的是全新完整之物,他也要寫上「殘缺破爛」的字樣,以免贖當時有所爭執。當鋪當活人,那是從所未有之事,那朝奉寫得慣了,也給加上「皮破肉爛,手足殘缺」八字評語。

大掌柜將當票恭恭敬敬遞了過去,胡斐一笑收下,提起兩名武師,喝道:「將石鼓取下來。」兩名武師兀自頭暈眼花,卻自知一人搬一個石鼓不夠力氣,只得二人合力,一個個的抬了下來。胡斐道:「好,咱們到賭場去逛逛。你兩條大漢,抬著本錢跟我來。」兩名武師給他治得服服帖帖,一前一後抬著門板,端了九千兩紋銀,跟在胡斐後面。看熱鬧的閑人見他赤手空拳,斗贏了佛山鎮上第一家大典當,無不興高采烈,但怕鳳老爺見怪,卻不敢走近和他說話,聽他說還要去大鬧賭場,更是人人精神百倍,跟在後面的人越來越多。

那賭場開設在佛山鎮頭一座破敗的廟宇里,大門上寫著「英雄會館」四個大字。胡斐大踏步走進門去,只見大殿上圍著黑壓壓一堆人,正在擲骰子押大小。

開寶的寶官濃眉大眼,穿著佛山鎮的名產膠綢衫褲,敞開胸膛,露出黑毿毿的兩叢長毛,見到胡斐進來,後面跟著兩名武師,抬著一塊大門板,放著近百封銀子,心裡一怔,叫道:「蛇皮張,你做什麼?」那姓張的武師努一努嘴,道:「這位好漢爺要來玩一手。」那寶官聽蛇皮張說得恭敬,素知鳳老爺交遊廣闊,眼前這人年紀雖輕,多半是他老人家的朋友,心想:「好哇,你是抬了銀子給我們場里送來啦。開飯店的不怕大肚漢,開賭場的豈怕財主爺?再抬了兩門板來也不嫌多。」咧嘴一笑,說道:「這位朋友貴姓?請坐請坐。」

胡斐大剌剌的坐了下來,說道:「我姓拔,名字叫作鳳毛。」那寶官一愣,心道:「啊,你是存心來跟我們過不去了。」拿起骰盅一搖,放下來合在桌上,四周數十名賭客紛紛下注,有的押「大」,有的押「小」。

胡斐有意要延挨時刻,等那鳳天南親自出來,好與他相鬥,當下笑嘻嘻的坐著,並不下注。只見寶官揭開盅來,三枚骰子共是十一點,買「大」的賭客紛紛歡呼,買小的卻是垂頭喪氣。那寶官連開三次,都是「大」。

胡斐心想:「十賭九騙,這鳳天南既然如此橫法,所開的賭場鬼花樣必多,待我查出弊端,大鬧他一場。」當下注目看那骰盅,又傾聽骰子落下的聲音,要查究骰中是否灌鉛,聽了片刻,覺得骰子倒無花巧。他練過暗器聽風術,耳音極精,縱在黑暗之中,若有暗器來襲,一聽聲音,立知暗器來勢方位,是何種類,手勁如何。如趙半山這等大行家,當日在商家堡中一聽到身後暗器射到,即猜到對方是嵩山少林寺不疑大師的弟子,暗器聽風之術,一精至斯。胡斐的耳音較之趙半山雖然尚有不及,但聽了一陣,竟已聽出三枚骰子向天的是什麼點數。要知骰子共有六面,每面點數不同,一點的一面與六點的一面落下之時,聲音略有差別,雖然所差微細之極,但在內力精深、暗器功夫極佳之人聽來,自能分辨。胡斐又讓他開了幾盅,試得無誤,笑道:「寶官,限注么?」那寶官大聲道:「廣東通省都知,南霸天的賭場決不限注,否則還能叫英雄會館么?」胡斐微微一笑,伸出大拇指一翹,道:「是啊,若是限注,豈不成了狗熊會館?」聽他骰子落定,乃是十六點,回頭叫道:「蛇皮張,押一千兩『大』。」那寶官雖在賭場中混了數十年,但骰子到底開大開小,也是要到揭盅才知,見他一押便是一千兩,不由得一怔,揭開盅來,只見三枚骰子兩枚六點,一枚四點,不由得臉都白了,當下由下手賠了一千兩。接下去搖骰時聲音錯落,胡斐聽不明白,袖手不下,開出來是個八點小。跟著他押了二千兩「小」,盅子揭起,果然是四點「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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