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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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靖頭兩代帝王掌權時,朝廷被氏族勛貴把持,崇文閣只是朝中大學士研究經文典籍的地方,縱涵蓋整個大靖最睿智的頭腦,但這些滿腹經綸智商超高的人除了被高高閑養在崇文閣編纂典籍歷史外,並沒有什麼實用。按帝梓元的說法,這些年大靖糟蹋了一群最好使的老師。

帝梓元入主朝廷後,讓崇文閣院正每三日擇一位大學士在崇文閣後堂為世族子弟授課,起初這道命令頒下時,勛貴們樂開了懷,卻很是惹了一群老學士不滿,想他們寒窗苦讀數十載,到頭來教一群小毛頭上課,即便是世家子弟仍覺著自己掉了價。帝梓元做慣了土匪頭子,匪氣得很,設宴召滿朝勛貴和崇文閣大學士入宮,一邊擺著勛爵,一邊擺著崇文閣學士,只舉著酒杯輕飄飄對著兩方人馬道了一句:「凡入崇文閣進學的世家子弟,除拜師外,每年當封千兩白銀束脩贈予師長。」

這一下滿朝金金貴貴的大學士們都不吭聲了,一邊一本正經又有涵養地說著「皇朝的未來全在這群聰慧子弟身上,是該多栽培栽培」,一邊施施然接受了帝梓元的安排。

文官大多出於百姓之家,素來清貴,千兩白銀可當三年俸祿,又來得名正言順,既得名又得利,何樂而不為。況且這些大學士俱是當年的狀元探花出身,學識上各有千秋,誰都不想教的弟子落了下乘,各個鉚足了勁傾囊相授。

當然,至少有秀才學識且十二歲以下才能入崇文閣拜師,這一要求極為苛刻,篩選下來,帝都內亦只有八位孩童被送進閣內學習。一年下來,這八人在學識見解上脫胎換骨,名聲大噪於帝都,一時傳為整個大靖的佳話。

聞得消息的各地王侯勛爵紛紛上呈奏摺至華宇殿,希冀將自家優秀子弟送入崇文閣內學習。在這兩年削世族之利讓於民的施政措施後,帝梓元的崇文閣之舉總算在世族中扳回了點人心。

帝燼言幼時師從崇文閣老學士,近日聽多了他們閑談時教弟子施展才華的比拼,一時技癢向帝梓元請求入崇文閣教學,帝梓元眼皮子一掃允了他,第二天便給他塞了第一個學生進來——韓雲。

太子韓雲年僅六歲,雖有右相啟蒙,但學識明顯夠不上入崇文閣,不過這後門走得太強硬,讓人無話可說。

攝政王的命令傳到崇文閣後,這群個性高傲的大學士們愁了好幾日,大靖太子歷來在宮中由太子師教導,從未在幼時被送出宮學習過,如今堪堪六歲的小太子被攝政王粗蠻地送出了宮,他們到底是在底下伺候著好,還是在高堂上執鞭教導得好?是好好教導得好,還是把太子養廢了好?攝政王的心思崇文閣院正周彥還真不敢猜。他心底轉了個圈圈,默默把韓雲入崇文閣第一堂課的導師安排成了帝燼言。

既然攝政王讓靖安侯世子為太子師,那就看看靖安侯世子是怎麼個教法吧?

韓雲長到六歲,除了這兩年被謹貴妃帶到城郊別苑給嘉寧帝請安外從未出過皇宮,也沒出過謹貴妃的保護圈兒。這次若不是帝梓元的強勢,她說什麼也不會把眼珠子送到崇文閣去。

韓雲出宮進學這一日,謹貴妃牽著韓雲入華宇殿拜訪帝梓元,本想眾目睽睽下親自把韓雲交到帝梓元手上,順便正式拜會這個囂張得逆了天的攝政王。

哪知在華宇殿外候了半晌,卻只等到福海回了一句「攝政王早起出宮狩獵,夜晚才回」便被打發了回去。

縱使謹貴妃素來性子溫和涵養好,聽說從華宇殿出來的時候,臉色也是冷沉的。

謹貴妃立在崇陽閣上,可望見禁宮衛隊護送著韓雲朝崇文閣而去。

「帝梓元欺人太甚。」謹貴妃未迴轉頭,對著身後立著的人沉聲吩咐,「上次你對本宮說的事……」她轉了轉指上的扳指,微凜的面容竟有些肖似嘉寧帝,「就按你說的去辦。」

「是,娘娘。」承恩立在她身後兩步遠,微微躬身,埋下的眼底染上了冰冷的笑意。

小太子的行轅從宮內浩浩蕩蕩而出,停在了崇文閣學士府前。崇文閣院正周彥領了一眾大學士出府迎接,隊伍中唯獨少了靖安侯世子帝燼言。

雖然帝燼言被帝梓元令為太子師,但終究不是太子名正言順拜的老師,太子頭一日出宮便未接駕,足見帝家如今在朝堂上權勢滔天。

滿帝都的勛貴都猜著以攝政王的性子,一個不慎便有可能把江山奪了給親弟來坐,還真說不好將來誰的身份更尊貴。

迎駕的眾人暗暗咋舌,想著行轅裡頭的小太子究竟會如何做?

韓雲掀開布簾,周彥領著眾人上前行禮,他朝接駕的人群掃了一眼,瞧出傳說中那位大靖最年輕的狀元郎沒有出現。

一旁跟來的侍衛是個沒眼色的,見小太子立在車架上就要上前去抱,卻被板著臉的小太子甩了個冷臉。侍衛默默退到一邊,算是明白了宮裡裝得跟小貓似的小太子其實是個有脾氣的。

「周大人,孤的老師呢?」韓雲一雙小手負在身後,瞅著周彥問得一板一眼。

周彥眼一眯,想著才六歲的小太子也不是個省事兒的主,眾目睽睽之下回得不好,說不準明日朝會上便會有人蔘奏帝燼言藐視皇家。

周院正做了半輩子正正派派的崇文閣大學士,風範紮實得很,朝韓雲躬了躬身,回:「世子今日頭一回入崇文閣執教,正在後閣為殿下的授課做準備。殿下,請入閣。」

周彥回得不偏不倚,韓雲到底才六歲,嫩得很,一不留神被周彥順順噹噹地拐進了崇文閣。

周彥和一眾崇文閣大學士領著韓雲朝授課的古今堂而去。古今堂位於崇文閣後院,和藏書閣比鄰,一群人浩浩蕩蕩而來時,平日上課的子弟皆已落座。十六之數已至十五,正中間一位空置,正為韓雲而留。

帝燼言手持書卷,一身綉竹晉服坐於案首,微風自窗中而過將他挽袖吹起。眾人入堂之時他正抬首望來,溫潤一笑,真真應了當年溫朔公子「溫仁冠雅,朔朗星辰」的雅名。

走在眾人前列的韓雲愣愣立在門口,望著帝燼言出了神。

他認識帝燼言,或者說,他認識三年前的溫朔。

不止韓雲,瞧見韓雲容貌的帝燼言明顯一愣,溫煦的眼底拂過輕不可見卻又極濃烈的情緒。

「世子,這是……」韓雲已入古今堂,帝燼言仍未行禮,到底亂了禮法。周彥為帝燼言著想,出聲提醒。

帝燼言回過神,斂了異色朝韓雲看去,「十三殿下,臣帝燼言,忝為殿下授業之師。」

十三殿下?帝燼言這句稱呼讓滿堂無聲。韓雲是嘉寧帝冊封的太子,大靖名正言順的儲君,以韓雲在皇家的排名相稱,實大不敬。但所有人都明白帝燼言這句稱呼並無存心藐視皇家和韓雲之意。

大靖太子,對靖安侯世子而言,或許永遠只會是那一位。

眾人忐忑於韓雲的反應,奇怪的是在崇文閣門口因帝燼言未到都要找茬的韓雲這次卻異常沉默。他垂下眼,竟朝帝燼言的方向遙遙行了學生禮,「韓雲見過老師。」

帝燼言挑了挑眉,昨夜吉利遣人送信,說韓雲是個有心氣的,今日倒有些意外。他壓下心底疑惑,道:「上課的時辰已到,進來吧。」

韓雲頷首,入堂落座。周彥見兩人會面這關險險通過,領了眾人就要離去,未料跟著韓雲前來的宮中禁衛牢牢守在古今堂門口,並無離開之意。

謹貴妃派來的禁衛皆是宮中高手,肅冷殺氣撲面而來,讓古今堂里的一群學子戰戰兢兢。

「崇文閣乃大學士府,無天子令,不得帶刀而入。燼言以靖安侯府作保,在這崇文閣內,只要有我在,定保十三殿下萬全。」

帝燼言朝門口的禁衛軍掃去,淡然開口。他這一眼懾若千鈞,帶了戰場上的殺伐之氣出來。

「是,世子。」為首的禁衛額前冒出薄薄冷汗,神情為難,他見韓雲未有反對之意,朝帝燼言行了一禮,領著禁衛和周彥眾人退出了古今堂。

一番折騰後,古今堂里總算只剩下帝燼言和十六個進學的學子。

帝燼言是大靖歷史上最年輕的三科狀元,師從右相,由前太子韓燁教養長大,是當今攝政王帝梓元親弟,如此曲折離奇的人生履歷,也算是大靖開朝來頭一份了。

韓帝兩家數十年前一起建立大靖,幾十年風雨沉浮恩怨交錯,真正傳承兩家學識底蘊長大的唯有帝燼言。即便是如今朝堂上韓帝兩家針鋒相對,也未有一個皇室子弟表露過對帝燼言的不滿。或許對皇家而言,如今的帝燼言仍然是那個由太子韓燁一手養大的溫朔。

三年前一場科舉帝燼言名滿天下,曾被朝臣贊為雲夏百年難遇的治國之才。自傳出他教學的消息後,崇文閣學子翹首以盼的同時也帶了點好奇,不過十八歲的靖安侯世子真對得起如此盛名?

眾人都想瞧瞧,這一堂課帝燼言究竟要教什麼?國策?儒學?民論?無論哪一樣都是崇文閣大學士通曉之學,他來教又有什麼不同?

「聽說咱們崇文閣的老師有個規矩?」帝燼言放下手中書,朝滿堂世族學子看去,笑道,「第一堂課老師給出題目,凡答對者都有彩頭?」

帝燼言模樣出了名俊俏,笑起來格外溫潤,一下子讓凝神屏息的學子舒緩下來,當下便有性子活脫的少年喊起來:「世子,您說得沒錯,趙夫子和周院正都給咱們備過好東西!不知道世子您今天準備的是什麼?」

堂中學子俱出身京城或封疆勛貴之家,不是嗣子便是嫡子,什麼好東西沒見過?能讓他們興奮,足見崇文閣的大學士們開堂授課時是真咬牙拿了些壓箱底的好東西出來。

帝燼言擺手,一旁候著的下人抬上一方墨盒置於案首。

墨盒落下聲若晨鐘,足見盒中之物重量非常。

堂中眾人俱是有眼色的,見連藏物的墨盒都為南海沉木所刻,一下子眼神發亮,伸長了脖子朝案首望來。

不愧是靖安侯世子,區區一堂開業課拿出來的東西就如此金貴。

就連韓雲也張大眼望著帝燼言,他到底只是個六歲孩童,平日宮廷授課枯燥無味,又只有他一人,現在這授課方式和課堂氛圍讓他新奇不已,早忘了和帝家對立的傲骨志向。

墨盒被置於案首,帝燼言斂了玩笑之色,挺直身體,雙手前傾推開墨盒上蓋,他挽袖上的碧綠修竹隨之而動,不過一推之間,晉士雅韻之風更甚傳言。

因著帝燼言的慎重以待,堂中眾人不自覺坐得筆直,眼底多了重視之意。

墨盒開封,裡頭安靜地沉睡著一把通體玄黑的鐵劍。

鐵劍以龍頭為柄,盤龍雕刻劍身,古樸大氣,攝人心神。

「上龍劍!」鐵劍落入眾人眼中的一瞬,當即便有學子立起身來驚呼出口,臉上滿是不可置信之色。

玄劍上龍,為三百年前雲夏大劍師炙堯以玄鐵鍛造,劍重若千鈞,鋒利可削山石,乃不出世的名劍。當年大靖開國時東騫送給太祖的國邦賀禮,傳聞太祖後來賜給了當時的皇太孫,未想如今竟在靖安侯世子手中。

帝燼言朝喚出「上龍」之名的學子頷首,面帶讚許,「此劍名為上龍,我十歲那年殿下送我的生辰禮物,跟著我在西北浴血沙場,是我隨身之劍。」他朝堂下瞠目結舌的學子抬手,「今日誰能答對我出的題目,這把上龍,便歸誰所有。」

太子韓燁親賜之物!只這一句話,堂中眾人的目光就比剛才炙熱了十倍不止。

儘管過去兩年之久,提到大靖太子,滿朝上下印在心底的仍只有那一位。

仁德謙和、濟懷天下、禦敵軍於國門,護百姓之山河。以儲君之身換三國戰亂休止,縱身跳下雲景山的太子韓燁成了大靖朝臣和百姓最沉重的遺憾和悲痛。

若能得他賜下的「上龍劍」……安靜的古今堂內,一眾學子的呼吸聲都重了起來。

幾乎沒有人看到坐於前位的韓雲眼底悄悄升騰的焰火和鄭重緊繃的小臉,而這一切帝燼言盡收眼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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