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八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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聒噪的聲音戛然而止,帝燼言小心翼翼朝後挪了兩步,眼神飄忽起來。

「開枝散葉?了爹娘的心愿?」帝梓元好整以暇地看著幼弟,慢悠悠開口,「你倒是提醒我了,燼言,等翻過年,你就十九了吧。」

「整個帝都世族裡,十九了還沒娶上媳婦的,你是頭一份兒吧。」帝梓元把腕上折起的袖子放下,施施然道:「我也聽說趙將軍府上的千金賢良淑德,周學士的幼女冰雪聰明,寧南侯的侄女容貌出挑,你又看上了哪一個?若是有喜歡的,姐姐親自替你求娶,也好早日為我帝家開枝散葉,傳遞香火。」

帝梓元說這話的時候,眼底看好戲的調侃太明顯,帝燼言打了個寒戰,硬邦邦迴轉頭,發現苑琴正端著一盅葯膳俏生生立在洛銘西身後,面上波瀾不驚。

「小姐,天涼了,您記得喝葯。」苑琴把葯膳放在一旁石桌上,給帝梓元披上大裘。

帝燼言期期艾艾站在一旁,小眼神直往苑琴身上放,可憐的緊。

「小姐,我明早去涪陵山給家主送些東西,就不陪您入宮了。」

帝梓元頷首,「嗯,你先去休息吧。」

苑琴應聲退下,從頭到尾半個眼神都沒甩給帝燼言。

帝燼言眼巴巴瞅著苑琴離開的方向,一副坐立不安的樣子。

「去吧,別站在這礙眼了。瞧你這點出息,什麼時候娶得上媳婦兒。」帝梓元在幼弟背上一拍,朝苑琴的背影揚了揚下巴。

帝燼言摸了摸腦袋,一秒沒落追上前去。

「哪有你這樣做長姐的?也不怕弟媳婦飛走了,這丫頭可聰慧得緊,燼言怕是降不住她。」洛銘西朝遠去的兩人看了一眼笑道。

「哪有什麼降不降,互相喜歡逗著趣罷了,苑琴是我一手教大的,她要是不喜歡,燼言連近她的身都做不到。」帝梓元拿起桌上藥膳飲下,「你今天怎麼過來了?為了韓雲的事?」

洛銘西搖頭,「我還不至於為難一個六歲孩童,韓燁能替我們把燼言養大,韓雲的事你做主便是。」

帝梓元為大靖立下的不世功勛豈是韓雲的一點聰慧能撼動。外界傳聞雖多,他卻從未放入眼中。若對才六歲的韓雲打壓掣肘,洛帝兩家和當初的嘉寧帝有何不同?

帝梓元低低應了聲,肅冷的眼底染上暖意。

洛銘西從身後掏出一籠蒸盒遞到帝梓元面前,「五柳街的蘭花糕,掌柜是個地道人,家傳的手藝,每天生意好得緊,我守了半個時辰才搶了兩盒回來,剛出的,葯苦,正好趁著熱吃甜甜嘴。」

帝梓元一愣,抱過蒸盒眼一彎笑得格外燦爛,「世兄,你還記得我不愛吃藥啊。」

帝梓元小時候長在帝北城,是個無法無天的性子,喜歡磕著碰著,十天半月里總要請大夫上門。帝北城的老大夫實誠得很,開的葯能苦掉半邊舌頭,帝梓元性子倔,寧願挨痛也不肯吃藥,靖安侯愁得沒辦法。還是洛銘西每日風雨無阻地帶著洛夫人的甜食上門給這個小祖宗就著葯吃才解決難題。

說出來沒人相信,性子剛硬得能頂起大靖半邊天的攝政王竟也是個怕吃苦藥的。這些年來她沒有在人前再說過半句,不是她喜歡上了苦藥的味道,只是人漸漸長大,已經習慣了這種苦澀,而當年會慣著她由她胡鬧的人也早就不在了。

「還是比不上洛伯母的折雲糕,要不是晉南地遠,一路上舟車勞頓,還真想把洛伯母接進京里來。」帝梓元一口氣吞了三個蘭花糕,咂巴著嘴很是遺憾。

帝梓元這一聲「世兄」很多年沒喚過了。洛銘西眼眶澀然,拍拍她的頭,「以後有機會讓我娘做給你吃。今年年夜你還是上涪陵山陪帝家主過?」

帝梓元頷首,「難得這兩年姑祖母肯待在涪陵山,咱們帝家就只剩我們三個了,今年早些上山,多陪她幾日。」

「帝家主也是擔心你的身體,你心脈受損,這兩年多虧她替你調養,要不然每年寒冬內力亂竄,經脈疼痛難忍,有你的苦頭吃。過幾日銀楓會來京城,這次我們陪你和燼言上涪陵山過年夜。」

帝梓元眼一挑,笑道:「洛小妹就要入京了?那敢情好,今年涪陵山上肯定熱鬧得緊。洛伯父把她送進京,是想讓你給她在京城裡挑個好女婿吧。也是,她也到要嫁人的年紀了。」帝梓元神情感慨。

「她古靈精怪得很,選夫婿的事八成還得依著她的性子來。我就她這麼一個妹子,只要她喜歡,王侯將相布衣百姓都隨他挑。」洛銘西說著一頓,明白了剛才帝燼言一番心情。

燼言只有梓元一個姐姐,終究不願她餘生都在遺憾和後悔中度過,韓燁已亡,活著的人漫漫一生,總要好好活下去。

「銀楓性子純良,娶她的人可是大福氣。夜涼了,回書房吧。世兄,給我把蘭花糕端上,今日興緻好,陪我弈幾盤棋再走。」帝梓元伸了個懶腰,對洛銘西眨眨眼朝書房走去。

洛銘西笑得無奈,端上蘭花糕跟在她身後。

靖安侯府前堂的小書房裡,苑琴正俯在桌上畫畫,溫潤的燭光勾勒出少女靜謐的側顏。一旁帝燼言杵著下巴望著她,滿眼溫柔。

邊關沙場浴血一年,有日殿下和他酒後暢談,問他平生可有遺憾之事,那時他說。

沒有認最親的人,沒有娶最惦記的姑娘,他這輩子遺憾大著呢!

擱筆聲響,思緒被拉回,見苑琴畫完,帝燼言巴巴端了溫水上前讓她凈手,覥著臉笑:「苑琴,你和我說說話唄。我姐那是胡說,我真沒有惦記別家的姑娘。」

苑琴斜斜看了他一眼,「趙將軍府上的千金賢良淑德,周學士的幼女冰雪聰明,寧南侯的侄女容貌出挑……苑琴一個都比不上,哪裡值得世子爺惦記。」

果然是他家媳婦兒!看看,這聰慧!老姐才說了一遍就記得一字不差。帝燼言覺著自個真是撿了寶,連忙擺手,「什麼趙家千金周家幼女,我一個都不認識,我就心心念念娶你回家做我媳婦兒呢!你要是不相信,明日我就發帖子送到京城各家府上去,告訴他們我早已有了屬意的姑娘,讓他們別再上我帝家說親了!」

帝燼言嚷嚷著,一捲袖子就要磨墨寫帖子。苑琴見他伸手拿筆,一把抓住他的袖子,臉上泛紅,眼底的笑意到底沒藏住,「說什麼胡話呢,你要真做了這荒唐事,我還不成了滿京城的笑柄,別人都以為咱們靖安侯府里藏著母老虎呢!不準寫!還有,誰是你媳婦兒?」

帝燼言見她展顏,心底舒坦得沒邊,一把握住她的手笑道:「好,好,你說不寫就不寫。你不是我媳婦兒誰是我媳婦兒,我帝燼言這輩子除了你,誰都不娶。」

帝燼言說這句的時候,斂了嬉笑玩鬧的神色,一本正經看著苑琴。

苑琴一雙耳朵燒得通紅,鮮艷欲滴,抽了兩下手沒抽出來,拿帝燼言實在沒辦法,沒好氣嗔道:「還不快把手放開,沒殿下壓著你,你如今膽子愈發大了……」

苑琴話沒落音,意識到不妥,猛地收聲擔心地朝帝燼言看去。果不其然,剛剛還一臉笑意的帝燼言神情落寞下來,放開了苑琴的手。

「燼言,我……」

「沒事,苑琴,殿下都走這麼久了,沒事。」帝燼言行到窗前,望向東宮的方向,「你說得對,我以前太依賴殿下了,總覺得有他在就什麼都不用想。現在他不在了,姐姐、帝家、東宮我都要替他照顧好。」

「所以你才想為小姐說親?」苑琴若有所思。

帝燼言頷首,「姐姐為了帝家能沉冤得雪忍辱負重了十幾年,我不能讓她這一生都為了帝家和大靖而活,殿下已經不在了,姐姐還年輕,她還有漫長的一生,她應該有個好好疼她愛她的人,有一群大胖小子喊她娘親。這些總會過去,我希望她能放下一切重新開始。」

東宮燭火通明,矗立在京城依舊巍峨華貴。帝燼言看著東宮最高的樓閣,緩聲道:「如果殿下還活著,他也一定希望姐姐能這樣活下去。」

半晌,苑琴開口:「我們都希望小姐能放下殿下重新開始,但只要有一個人不願意,我們誰都沒辦法。」

帝燼言朝苑琴看去。

「小姐她自己。」苑琴嘆了口氣,「燼言,再給小姐一點時間吧。」

帝燼言望向書房的方向,沒有再開口。

兩年前的雲景山上,如果不是他死命相求,或許那一日姐姐已經跳下了雲景山,一夜之間華髮半白,從此以後再不提殿下半句。姐姐待殿下是何種感情,根本無須再多言。

他其實是知道的,姐姐沒辦法放下。在被殿下那樣濃烈而又傾盡所有地待過後,如何能放得下?

寒冬深夜,靖安侯府內響起深深的嘆息。

轉眼韓雲入崇文閣進學已有半月,進學第一日帝燼言在古今堂出題授課之景在帝都被傳得風生水起。京城勛貴讚許韓雲聰慧的同時,更多卻感慨於帝燼言贈劍的寬佑大度。

韓帝兩家朝堂對壘,帝燼言仍對韓家太子盡心教導,這份胸襟常人難及。

對帝燼言儘是溢美之詞的傳言傳進綺雲殿的時候,謹貴妃尚能容忍,在看到韓雲對上龍劍的愛不釋手和悄悄對帝燼言的崇敬後她終於把韓雲帶到了皇室宗祠。

皇室宗祠里供奉著太祖遺像和韓家列祖列宗。

「跪下。」謹貴妃摒了宮奴,對著韓雲冷聲吩咐。

韓雲抿著唇,一言不發跪在韓氏列祖的靈牌前。

「雲兒,你可知道為什麼母妃要帶你來宗祠?」

「雲兒知道。」

「母妃交代過你什麼?」

「帝家是我韓氏宿敵,帝梓元不可尊,帝燼言不可信。」韓雲一字一句回。

「既然都記得,那你是怎麼做的!帝梓元在崇陽閣對你說過什麼你對母妃只字不回,帝燼言送你一把破劍就被你稀罕成了寶貝!你父皇堂堂一國之君,因為帝梓元只能屈居西郊,連國祚都被迫讓了出去,雲兒,你是大靖的太子,韓家的儲君,怎麼能對這兩個亂臣賊子生出親近之心!你知不知錯?」

謹貴妃凜聲喝問,韓雲卻只垂著頭。

見韓雲不回答,謹貴妃手上的戒尺狠狠拍在他肩上,厲聲喝:「韓雲,你究竟知不知錯!知不知錯!」

韓雲痛哼一聲,咬著牙,小手死死拽在蒲團上,任憑謹貴妃敲在他背上,始終一聲不吭。

謹貴妃未想到韓雲如此倔強,既心疼兒子又氣急,一把把戒尺摔在地上,硬聲道:「好!好!你現在有骨氣了,若是不認錯,你今夜就給本宮跪在這宗祠里!」

謹貴妃說完摔門而去,冰冷的祠堂里只剩下韓雲孤獨又弱小的身影。

月光透過天窗灑下,威嚴的靈牌一排排立在韓雲面前,他抬起頭,滿臉是淚,卻始終咬著唇不肯哭出聲來。

他不知道自己有沒有錯,但他沒辦法恨帝燼言,他根本沒有想過那個他一心念著要找的少年就是帝家世子,三年前的溫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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