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簪九鸞缺十八

呼之欲出

她愕然回頭,看見王蘊手持著那枝開得正好的花朵,微笑著站在她的身後。他凝視著她,低聲說:「剛剛在街上看到夔王的車過來了,又見你下來,就過來打聲招呼。」

那枝花一直在她的面前,散發著濃郁得幾乎令人眩暈的香氣。她不知不覺地抬手接過,問:「你已經到御林軍了?」

「嗯,今天第一天。京城這麼大,居然第一天巡邏,就遇到你了,也是緣分。」他微笑著,舒緩從容,「我本來還以為,你晚上出來查案比較多。」

「是啊,還是會經常晚上出來吧,現在你離開了,希望防衛司的兄弟們也能對我網開一面。」黃梓瑕說道。

「別人不說,張行英肯定會親自護送你。」他笑道,轉頭又隔窗向李舒白打招呼,「王爺。」

李舒白向他點頭致意,問:「在御林軍還好?」

「很好,與防衛司一樣。」他笑道,雲淡風輕。

黃梓瑕手中握著那枝女貞子花,覺得心口暗暗湧起一股愧疚的情緒。畢竟,原本在防衛司春風得意的王蘊,如今調到處處掣肘的御林軍,正是因為她一力揭發了王皇后的真實身份,才讓皇帝找到了制約王家的機會。

她將那枝女貞子放入袖中,對王蘊說:「稍等」,然後便上車拿出了那個袋子,交到王蘊的手中,說:「這個…若有機會,你看是不是能送到小施手中。」

王蘊一入手便感覺到是什麼東西,他匆匆對那兩個頭骨瞥了一眼,然後便放到了自己騎來的馬背上,問:「哪裡來的?」

「別問了,總之…我想好歹得有個全屍。」她低聲說。

「嗯,其實我也一直追悔。她的死,與我總脫不開關係。」王蘊說著,目光落在她低垂的面容上,停了許久,才輕聲說,「多謝你了…」

「謝什麼呀?」身後有人跳出來,笑問。

這種神出鬼沒的出場,當然就是周子秦了。他今天穿著青蓮紫配鵝兒黃的衣服,一如既往鮮亮得刺眼。

一手搭在王蘊臂上,一手搭在黃梓瑕肩上,周子秦眉飛色舞:「來來,讓我也知道一下,你們之間的恩怨~」

黃梓瑕迅速甩開了他的手,王蘊也在瞬間將周子秦的那條胳膊拉了過去。兩人簡直是配合默契,讓隔窗看著他們的李舒白都微微挑眉,眼中蒙上了一層複雜意味。

「王都尉送了我一枝花,我回贈了他一點東西。」黃梓瑕說。

李舒白則說道:「蘊之,你也別回衙門了,一起去綴錦樓吧。」蘊之是王蘊的字。

「就是嘛,御林軍那邊的飯簡直是難吃到令人髮指,京城倒數前五!」周子秦立即附和。

於是王蘊騎馬隨行,周子秦上了馬車,幾個人往綴錦樓而去。

「崇古,你跟我說說,回贈的什麼東西啊?投之以桃,報之以李,他送你的是花,那你一定也是回贈什麼很風雅的東西啦?」一路上周子秦簡直是聒噪極了,不停地打聽。

黃梓瑕才不想告訴他,那風雅的回贈就是他那兩個頭骨呢。

得不到黃梓瑕的回答就鬱悶地撅起嘴,靠在車壁上瞪著黃梓瑕手中那枝女貞子,「真是的,這花還是我家門口折的吧?這算什麼啊,借花獻佛!」

李舒白目光看著外面流逝的街景,問:「你又怎知,楊崇古不是借花獻佛呢?」

渾然不知自己被人借了兩次花的周子秦一聽這話,反倒開心起來了:「難道說,崇古給王蘊的回禮是王爺這邊拿的?這兩人真是小氣啊,送來送去,送的都是別人的東西!」

可惜他的挑撥毫無用處,早已熟知他性格的李舒白和黃梓瑕都把目光投向窗外,假裝沒聽到。

一路上簡直憋壞的周子秦,到綴錦樓點了一堆菜還是沒恢復元氣,趴在桌上等菜時苦著一張臉,十足被遺棄的小狗模樣。

黃梓瑕也不哄他,讓夥計打了一盆清水過來,然後討了些魚膠和糯米粉混合,弄成粘稠的半固體。

周子秦趴在桌上看著她,有氣無力問:「崇古,你幹嘛啊?」

黃梓瑕將袖中的碎瓷片拿出來,倒在水盆中,小心地一片片清洗起來。王蘊也站起來去幫忙,說:「小心割到手指。」

李舒白在旁邊冷眼旁觀,並不動手,也不說話。

周子秦則來了精神,抓了一片洗乾淨看著,問:「這是什麼?」

「公主府中發現的一個碎瓷器,你猜是什麼?」黃梓瑕一片片洗凈,鋪在桌上。

周子秦手中拿著的正是小狗的耳朵,他翻來覆去看著,說:「好像是一個瓷製的小玩意兒…小貓還是小狗之類的。」

「應該是只狗。」說著,她將洗凈的碎瓷片依次粘好,周子秦頓時忘記了沮喪,幫她拼湊尋找著瓷片。

當一個完整的小瓷狗出現時,夥計剛好開始上菜。

三人對著那只小瓷狗吃完飯,魚膠已經幹了,整只小狗粘得十分嚴密。周子秦拿在手中翻來覆去研究了一下,然後肯定地說:「這東西,要買還真有點難。」

王蘊也拿去看了看,問:「不就是個普通的小瓷狗嗎?我小時候似乎也玩過,怎麼會難買。」

「王爺在宮中長大,我就不問了,崇古,你小時候有沒有玩過這種小瓷狗?」周子秦又問。

黃梓瑕點頭,說:「似乎也有印象,小時候應該見過。」

「對,這種小瓷狗,十年前,在我們小時候簡直是風靡一時,但是近年來已經很少見了,別的不說,如今我幾個哥哥的孩子,都沒有這種東西。」周子秦很肯定地說,「而且這種瓷的東西動不動就被孩子磕壞碰壞,我敢保證,這種東西現在肯定已經很稀少了。」

「這種小瓷狗?多得是!你要多少我有多少!」

西市專營小玩意兒的小店鋪內,老闆一開口就給了周子秦一個巨大打擊。

不過周子秦的臉皮非比尋常,一下就把這事丟到了九霄雲外,興緻勃勃地跟著老闆進庫房去,幫他搬出了一大箱這種小瓷狗出來。

老闆打開箱子,裡面是碼得整整齊齊的小瓷狗,分上中下三層,足有七八十個。第一層已經缺少了幾個,並未放滿。

黃梓瑕蹲下來,發現所有小狗幾乎都落了灰塵,唯有第二層一只小狗頂上沒有灰塵。她抬手將它取了出來,放在手裡看著,一邊問:「老闆,這種十年前的陳貨,你還不扔掉,難道還有人買嗎?」

「是啊,十年前江南那邊運來的,京城很流行啊!但後來不時興了,那家瓷窯也倒閉了,這東西就壓根兒沒人要了。不過說來也湊巧,上月還有人來問,我找了找居然還積壓著一箱,就又拿出來了。這東西啊,大約整個京城就我這邊還在賣了。這不,除了上月賣掉那一個之外,就只有你們來問了。」

黃梓瑕手中掂著那個小狗,問:「上月來買的是誰啊?難道是像我們這個歲數的,要買一個小時候玩具的?」

老闆笑哈哈地接過周子秦給他的錢,說道:「哪兒啊,就是車馬店的那個老闆錢關索嘛,四五十歲的人了,還來買這種東西,你說好笑不?」

周子秦轉臉對著黃梓瑕,用口型說:「又是他。」

黃梓瑕點了一下頭,也用口型說:「果然。」

周子秦又鬱悶了:「你早就知道了?又不告訴我!」

「這不是第一個告訴你了嗎?」黃梓瑕和他一起走出那家店時,安慰他說。

周子秦頓時爬出了沮喪的谷底,他開心地捧著小瓷狗回到綴錦樓,放在他們面前:「猜猜誰在那家店裡買過小瓷狗?」

李舒白眼都不抬,隨口說:「錢關索。」

周子秦被這三個字又打落回谷底,他含淚回頭看黃梓瑕:「你不是說第一個告訴我嗎?」

「他自己猜的。」黃梓瑕攤開手,表示無能為力。

「可是,可是就算錢關索最近買了一個小瓷狗,也不能說公主府中碎掉的這只,就和他買的那只有關啊!何況,小瓷狗和公主這個案件又有什麼關係呢?」

「當然有極大關係,可以說,公主的死,就靠這只小瓷狗了。」黃梓瑕說著,小心翼翼地包好兩個小瓷狗。

王蘊在旁邊看著她忙碌,含笑開口問:「崇古,上次你們連夜去調查的那個孫癩子案件,現在又進展怎麼樣了?」

「那案子…沒有進展啊。」周子秦趴在桌上,無精打采地說,「大理寺決定以錢關索藉助修理管道便利、從下水道鑽出殺人來結案,但此案還有大堆疑點無法解釋。」

王蘊問:「比如說,我當時聞到的零陵香嗎?」

「嗯,當然。」周子秦認真地點頭。

李舒白則在旁邊問:「什麼零陵香?」

王蘊解釋道:「當晚我在街上巡邏時遇到了他們查案,便也一起進去看了看。現場其餘的我倒是不懂,但零陵香的氣味,我是能辨識的,王爺也知道我對於此道略知一二。」

「你是京城香道第一人,若說略知一二,那誰敢說登門入室?」李舒白示意他不必自謙,又問,「孫癩子家中果然有零陵香的氣味?」

「是啊,在那樣的地方聞到,我也十分詫異。不過混合了各種氣味的零陵香,十分之難聞,至今令我難忘就是了。」王蘊想到當時那種令人作嘔的氣味,苦笑道。

周子秦問黃梓瑕:「你看我們是否應該再去一趟孫癩子家?」

「嗯,目前這三樁案件中,我唯一還有疑問的,也便是這個了,只要揭開孫癩子為何能在這樣嚴實防備的家中被殺的原因,我相信,本案就可以結束了。」

李舒白又想起一件事,說:「楊崇古,你拿夔王府的令信,去把呂滴翠保出來。」

黃梓瑕訝異地看著他,感激地點頭,說:「是。」

如今錢關索才是最大的嫌疑人,滴翠雖然與前兩案有涉,但大理寺的注意力早已不在她身上。如今有夔王為這樣一個平民女子出面作保——何況李舒白還身兼大理寺卿——先回家再等候審理時傳喚,自然沒有問題。

周子秦唉聲嘆氣,說:「滴翠真是的,等此案完結的時候,她保准有個混淆案件的罪名,到時候杖責絕對免不了。」

王蘊在旁笑道:「這怕什麼,到時候王爺對崔少卿說句話,他對管杖責的人使個眼色,不就過去了。」

「我這麼正直的人,哪懂得你們這種手段啊!」周子秦拍著腦袋哀嘆。

王蘊見黃梓瑕已經走到門口,便站起來說道:「我也正要回御林軍去了,與楊公公順路,便一起走吧。」

「我也去我也去!」周子秦跳起來,「我得趕緊去討好著滴翠,她做的菜實在太好吃了!」

三個人一起下樓去,只剩下李舒白一個人站起來,到窗邊朝下看了看。

興奮的周子秦在黃梓瑕的左手邊跳來跳去,不斷指手畫腳說著什麼。

王蘊在黃梓瑕的右手邊走著,偶爾側過臉看一看她,臉上帶著慣常的笑容。

李舒白站在那裡,目送著他們出了西市。盛夏的日光下,整個長安都煥發出一種刺目的白光,令他的眼睛覺得不適。

景毓和景祐站在他身後,兩人都不知他為什麼忽然轉過身來,再也不看外面一眼。

在西市門口商量了一下之後,三人決定兵分兩路。周子秦跑去普寧坊告訴張行英這個好消息,王蘊與黃梓瑕先去大理寺。

黃梓瑕對王蘊說了聲:「我先到旁邊看看」,便特地拐到呂氏香燭鋪看了一眼。

呂老頭兒依舊在店後面,他又製作了一支巨燭,與被炸毀的那支一模一樣,只是還未繪好花紋與顏色。

黃梓瑕在旁邊看著他,也不進去,也不說話,只冷靜地看著他。他年紀已經大了,六十來歲的老人,傴僂著腰,眯起已經渾濁的眼睛,專心致志地繪製上面的龍鳳與花朵。

這麼熱的天氣,他手上一個鐵盆,裡面分隔開數個格子,分別盛著各種顏色的蠟。因怕蠟凝固,他還時不時貼近旁邊的火爐,在火上將蠟液烤一烤。

熱氣蒸騰而上,他滿身大汗,穿的一件褐色短衣全部濕透了,卻依然認真地貼著蠟燭畫著,一絲不苟,近乎虔誠。

王蘊看看他,又看看黃梓瑕,低聲問:「怎麼了?」

黃梓瑕長長地出了一口氣,低聲說:「沒什麼。我在想,滴翠今日出獄,要不要告訴她父親一聲。」

「父女相聚,天經地義,不是么?」王蘊說。

黃梓瑕便與他一起進了店中,對著呂至元說道:「呂老丈。」

呂至元眯起眼看了看她,也不知認出她了沒有,口中只含糊不清地說:「哦,是你。」

「我來告訴你一個好消息,你的女兒呂滴翠,今日要從大理寺出來了,你要過去看她嗎?」

呂至元手停了一下,又去畫自己的蠟燭去了:「出來了?出來就好了,差點以為她要連累我呢。」

黃梓瑕知道這老頭兒脾氣,也不再說話,只站在店後那支巨蠟前看了看,說:「快完工了啊。」

呂至元壓根兒沒理她,他對閹人不屑一顧。

王蘊則看著店內另一對花燭,叫黃梓瑕道:「崇古,你來看看。」

那對花燭有一尺來高,造型奇特,一支如龍,一支如鳳,每片鱗片和羽毛的顏色都各不相同,光紅色就有深紅淺紅丹紅玫紅胭脂紅等各式,老頭兒調出的各種顏色,簡直令人讚歎。而他雕的蠟燭形狀更是絕妙,這對龍鳳栩栩如生,氣韻流動,龍鳳的頭上各頂著一根燭芯,在蠟燭上還裝飾著無數銅片制的花葉、鈴鐺,在這陰暗的店內簡直五光十色,流光溢彩,讓人想見這對花燭點燃後該如何光彩奪目。

王蘊見這花燭這麼精巧,便回頭問:「老闆,你這蠟燭賣嗎?」

「不賣。」他一口回絕。

王蘊脾氣甚好,碰一鼻子灰也只能笑笑,說:「嗯,這東西往店裡一擺,就是最好的招牌。」

他們往外面走去,清風吹過,那蠟燭上的鈴鐺輕晃,花葉銅片交相敲響,聲音清脆,如仙樂入耳。

黃梓瑕不自覺地又回頭看了那對花燭一眼。

王蘊站在她的身旁,忽然低聲說:「你若喜歡的話,以後我們成親時,也可以讓他做一對這樣的花燭。」

黃梓瑕聞言,只覺得心口猛地騰起一股混雜著窘迫驚愕的熱潮,讓她的臉頓時通紅,那通紅中卻又夾雜著一種冰涼如針的尖銳刺痛,直刺入她的四肢,讓她身體連動都不能動。

王蘊瞧著她身體僵硬的模樣,便笑了笑,那笑意是勉強而又包容的,他的聲音也是溫柔一如既往:「當然是開玩笑的,那還要等你家的案件真相大白呢,是不是?」

她也不知自己該點頭還是搖頭。

面前這個人,明知道她的名聲已經如此敗壞,有關於她的傳言中,總有一個禹宣的存在——可他卻刻意忽略了。

許久許久,她才用乾澀的喉音應道:「是,等我家的冤案,真相大白的時候…」

彷彿被自己的話提醒,她在這一刻,彷彿猛然清醒過來。

黃梓瑕,在你父母親人去世的那一刻起,你不是就已經發過了誓,這塵世的一切,永遠不能再影響到你。你將拋棄所有的溫柔纏綿,斬斷全部牽絆挂念,只為了父母的血仇而活嗎?

禹宣,王蘊,都不是她目前需要考慮的東西。

所以她抬頭朝著王蘊笑了笑,聲音略帶沙啞,但語氣十分平靜:「王都尉開玩笑呢,我一個王府宦官,這輩子,能與誰成親?」

王蘊怔愣了一下,然後也自嘲地笑了出來,說:「對…是我不該開這樣的玩笑。」

他們離開了香燭鋪,又到不遠處的錢氏車馬店看了看。車馬店的掌柜一看見王蘊,趕緊迎出來:「哎喲,王都尉!今天大駕光臨,實在有失遠迎了!」

錢氏車馬店與京城防衛司做過幾樁大買賣,自然是熟悉的,幾個人將他們迎進店內,煮茶水弄果子一陣忙。

王蘊止住他們,說:「只是路過看看而已,不用忙了。」

「唉,王都尉,真是對不住啊,您看,我們錢老闆這一進去,我們店內真是不知怎麼辦才好…」掌柜正說著,後面錢夫人和三個孩子也趕來了,哭天抹淚地跪倒在地求王蘊幫忙。

王蘊一向溫和有度,見他們這樣鬧哄哄的,也不覺苦笑,說道:「這事我可說不上話,你們若要伸冤,去大理寺吧。」

「這位…這位官差是上次來找過老爺的,據說是大理寺的!」僕從聞言,趕緊指著黃梓瑕對錢夫人和掌柜說。

於是一家老小又向著黃梓瑕求情,錢夫人哭得最凶:「我們老爺真是好人哪,日常最謹慎怕事不過的,怎麼可能會去殺人…」

黃梓瑕趕緊扶起錢夫人,說:「其實我過來也是有事相詢,不知你們可知道當日給孫癩子修繕房屋的是哪位管事?」

掌柜的趕緊說:「修繕房屋的賬目在旁邊一家門面,我馬上去找,看看那天究竟是誰過去的。」

「若方便的話,找到他後便立即去大寧坊孫癩子家,我有些許小事,辦完便過去等他。」黃梓瑕說著,想了想又說,「將那個通下水道的張六兒也喊上。」

「是是,一定儘快就過去!」

兩番折騰,等黃梓瑕與王蘊到了大理寺時,周子秦和張行英已經在等她了,張行英懷中抱著個小孩子,身後站著兩個陌生男女。

「是我大哥大嫂,剛好帶著孩子在我家,聽說接阿荻回家,所以他們都一起來了。」張行英說道。

張行英的哥哥叫張行偉,與弟弟一樣身材高大,他和妻子只拘謹地笑道:「阿荻是我們家人,今天接她出來是喜事,當然要來的。」

周子秦也說道:「是啊,要不是張老爺子剛剛痊癒,被我們勸阻了,不然他也要過來呢。」

黃梓瑕見張家人這樣誠心實意對滴翠,心中也覺得寬慰,含笑點頭道:「大家稍等,我進去接阿荻出來。」

難得今天崔純湛居然還沒走,而且看起來心情很不錯,一看見她就笑著招呼道:「楊公公,又在為王爺奔走啊?」

黃梓瑕趕緊行禮,又將夔王府的令信取出呈上,說:「王爺說,此案既然已經另有更重大的疑犯,而呂滴翠在公主薨逝時絕對沒有作案可能,是以讓我來與少卿商量,是否先讓呂姑娘回家候審,否則大理寺凈室中老是留著一個姑娘,似乎也不妥。」

「哦,這事啊,簡單。」崔純湛讓身旁的知事取過一張單子,讓黃梓瑕填了,然後便親自帶著她前去提人。

黃梓瑕一路走過空蕩蕩的其餘幾間凈室,問:「不知錢關索現在哪裡?」

「他啊?已經轉到刑部大牢了。」崔純湛漫不經心道,「人證物證俱在,他今天上午招供了。」

黃梓瑕頓時愣住了,急問:「招供了?」

「是啊,招了。」崔純湛見她直盯著自己,那雙清湛的眼睛,彷彿能在片刻間洞悉一切。他不覺心虛地避開她的眼,壓低聲音說,「楊公公,這案子…已經結了。這麼快就破案,而且證據確鑿,皇上與郭淑妃也都深信不疑,大理寺立了大功,刑部也能交代,你說這不是最好的結局嗎?」

黃梓瑕站在凈室陰暗的屋檐下,沉默許久,才問:「錢關索…怎麼招的?」

「怎麼招的,公公你還不知道么?」崔純湛眼瞧著檐下光禿禿的青磚地,無奈地嘆了口氣,說,「刑部派了個最有手段的令史過來,帶了一整套工具。據說他刑訊過一百二十多人,沒有一個不招的,錢關索也…逃不過。」

黃梓瑕皺眉問:「公主的死,他也認了?」

「認了。昨天下午認了孫癩子,晚上認了魏喜敏,到今日凌晨,畫押招認自己殺了公主。」

黃梓瑕只覺得胸口微涼,只能木然說道:「果然好手段。」

「案宗已經火速謄抄好上呈皇上,估計這會兒宮裡就會把皇上的旨意傳回來了。」崔純湛說。

原來他今日用過午膳後還不回家,是為了等這個。

黃梓瑕默然,身後鐵鏈聲響,滴翠已經被帶了出來。她在凈室中呆了幾天,頗為憔悴恍惚,抬眼看見黃梓瑕時,勉強朝她點了一下頭。

「呂滴翠,今日由夔王府作保,你保釋至普寧坊。直到本案完結之前,你不得離開普寧坊,如大理寺與刑部有需要隨傳隨到,明白嗎?」

「是,明白…」

黃梓瑕幫她將張行英送來的鋪蓋卷好拿上,帶著她走出大理寺。

她走出大理寺,一眼看見站在外面等候她的張行英,一直恍惚木然的臉上才終於呈現出悲哀與歡喜來,眼淚撲簌簌便滑了下來:「張二哥!」

張行英將孩子放下,奔上台階,將滴翠的雙手緊緊包在自己掌心,捧在心口,望著她許久,才哽咽道:「阿荻,我們…回家。」

站在旁邊的人看著他們,都露出會心的笑容。就連被張行英大嫂牽住的孩子也抬起手,沖著滴翠喊:「姨姨…姨姨…」

喊了兩聲之後,他忽然轉過了臉去,拚命俯身朝著衙門前的路旁大喊:「哥哥,哥哥!」

見孩子幾乎都要掙扎出自己母親的懷抱了,張大哥趕緊過來幫著抱住,一邊轉頭看向街上。

正從街的那一邊經過的,是一個長身玉立的男子,他自街邊的榆樹下走過,聽到孩子叫他的聲音,便轉過頭,向著這邊看來。

平淡無奇的街道,因他一回頭,似乎隱隱亮了起來。

黃梓瑕的目光,在他的面容上停住,她的呼吸也停滯了。夏日的陽光,午後的熱風,讓她覺得窒息般的痛苦。

在這樣炎熱的夏日中,那人卻一身不染凡俗氣息的澄澈氣質,略微纖瘦的身材直如洗凈塵埃的一枝新竹,尚帶著淡淡的光澤,清致之極。

他微笑著走來,抬起雙臂抱過一個勁兒向他撲來的孩子,將他擁在懷中,一邊笑道:「原來是阿寶,你還記得我呀?」

黃梓瑕默然退了一步,將自己的身子藏在了大理寺門口的大樹之後,免得自己讓場面變得尷尬。

張家人認出他是將孩子送回家的恩人,趕緊上來道謝。

禹宣抬手幫孩子遮住頭頂的太陽,將他抱到樹蔭下。周子秦趕緊湊上去,一臉仰慕:「這位兄弟貴姓?上次聽張二哥一個勁說你是神仙一樣的人物,我還不相信,今天親眼見到,徹底信了!」

他聞言只是微微而笑,說:「舉手之勞,不足掛齒。」

他完全沒有通報姓名的意思,但周子秦毫不氣餒:「我叫周子秦,家住在崇仁坊董仲舒墓旁,不知兄台尊姓大名,住在哪兒?我在京中頗有些朋友,定然十分喜歡兄台這樣的人,以後我們可以相約一起吟詩作賦,曲水流觴,擊鞠踏春,遊山玩水…對了兄台你尊姓大名,我怎麼稱呼你才好?」

遇到周子秦這樣的人,幾乎是不可能甩脫的,所以他也只能將孩子放下,對著他拱手行禮道:「在下禹宣,國子監學正。」

「什麼?你是國子監學正?」周子秦聞言頓時跳了起來,「太不公平了!我當年在國子監的時候,全都是一群白鬍子老頭兒!要是當時有你這樣的學正,我至於天天逃學掏鳥窩去嗎?」

禹宣解釋道:「在下受薦入京,不過旬月。幸蒙國子監祭酒青眼,暫任周禮教學。」

「真是太厲害了!你年紀這麼輕,怎麼就能當上國子監的學正了!我至今還背不全周禮呢。」說到這裡,周子秦才愣了一下,又問,「國子監學正…禹宣?」

他點點頭,不再說話。

黃梓瑕看周子秦那副又詫異又好奇的複雜神情,知道他定然是想到了京中傳言,說禹宣與同昌公主關係非同一般。

心裡暗暗地湧起一種黯然的情感,讓她無法抑制地靠在了身後的樹上,默然無聲地聽著自己的呼吸。

禹宣並未理會周子秦的異樣情緒,他依然微笑著,俯身摸了摸阿寶的頭髮,然後對張行英與張行偉說道:「國子監那邊還有點事,我得先走了。」

張行英趕緊拉過滴翠,說:「這是我的…未婚妻,我們馬上要成親了,到時候請你過來喝喜酒,你可一定要來啊!」

禹宣看了滴翠一眼,微笑著點頭,卻並不說什麼。

阿寶卻拉著他的手不肯放開,只叫他:「哥哥,哥哥…」

禹宣回過身,蹲下來與阿寶平視,微笑道:「乖啊,你之前不是喜歡吃蓮蓬嗎?哥哥幫你去看一看,要是找到了就買回來給你,好不好?」

阿寶歪著頭想了想,然後放開他的袖子,點點頭說:「好吧,我要,兩個。」

「三個都沒問題。」禹宣笑著,揉揉他的頭髮,站起來向著他們行禮,轉身向著前方的接道而去,拐了一個彎便不見了。

周子秦崇敬地給出評語:「很會哄小孩的男人。」

黃梓瑕倚靠在樹下,自言自語般低聲說道:「是啊…很懂得怎麼騙孩子的人,一直都是。」

一瞬間,她的眼前閃過一抹夏日風荷,夕光璀璨。年少的她仰望著俯身看著她的禹宣,他幽深清杳的雙眸中,清楚地倒映出她的身影——但隨即,一閃即逝,再也不見。

她深深呼吸,確定自己已經平靜下來,才從樹後走出來。

周子秦一看見她,便炫耀道:「崇古!你剛剛哪兒去了?你有沒見到那個人啊,我在長安二十年,從未見過如此光華照人、風姿卓絕的人,你要是沒看到實在太遺憾了!」

黃梓瑕正不知如何回答,大明宮方向有一騎絕塵而來,馬上人跳下來,直奔裡面而去:「聖上有口諭,大理寺少卿崔純湛何在?」

崔純湛趕緊從裡面出來,見過宮使:「公公,不知聖上有何旨意?」

那公公正是皇帝身邊的近身宦官馮義全,他聲音洪亮,說話聲清清楚楚傳到衙門內外:「聖上旨意,殺害同昌公主的罪犯,千刀萬剮;全家上下,不論老幼,滿門抄斬。」

黃梓瑕和周子秦對望一眼,兩人都是愕然。

張行英與滴翠握緊了彼此的手,都感到對方的掌心,沁出冰冷的汗,交黏在一起。

周子秦湊近黃梓瑕,低聲問:「我們還要查下去嗎?」

黃梓瑕反問:「你說呢?」

「廢話嘛,一個案子真相還沒出來,怎麼可以放棄?」周子秦熱血沸騰,握緊雙拳貼在胸前問。

黃梓瑕點頭,說:「走吧。」

「去哪兒?」周子秦趕緊問。

「大寧坊,孫癩子家。」

黃梓瑕與周子秦來到孫癩子家時,已有個敦厚粗壯的中年男人站在那裡,焦急地等待著。一看見他們過來,趕緊迎上來,問:「是楊公公嗎?小人是錢氏車馬店下面的褚強,上次幫孫癩子修繕房屋的,就是我帶著手下的兄弟們做的。」

「哦,褚管事。」黃梓瑕和他打了個招呼,周子秦已經將門上的封條撕掉了。

裡面還維持著上次的樣子,只是幾天不開門,裡面的氣流更加悶熱,帶著濃重的霉味。

黃梓瑕和周子秦再次檢查了門窗和地面,對褚強說道:「你們的活確實做得不錯,門窗都非常嚴實。」

「是啊,所以雖然錢記修繕房屋還不久,但在京城有口皆碑,大家都喜歡叫我們來做的!」褚強頗有點得意,抬手拍拍實木的窗板,說,「您看,這窗戶,只要栓好了,用鐵棍都砸不開啊!您看這門閂,四五個大漢都撞不開!」

黃梓瑕點頭,表示贊同,一邊起身在屋內走了一遍。

屋內依然是一片雜亂狼藉,牆上那些亂七八糟的符咒、佛像、木雕依然掛著。褚強指著那些東西說:「我們來的時候,這些東西都已經在牆上了。孫癩子做了虧心事,就到處弄這些東西,據說怕天譴呢!」

黃梓瑕問:「你知道他沒錢,又知道他不是什麼好東西,為什麼還要答應幫他修繕房子,加固門窗?」

「唉,還不是聽說,這孫癩子其實有錢得很,香燭鋪的呂老闆說他陪了自己好多錢,所以他才放過了孫癩子。我想既然有錢的,這事幹嘛不接,於是就答應了。誰想這混蛋賠完錢後就身無分文了,我被錢老闆罵個狗血淋頭不說,如今人還死了,真是無頭債了!」褚強一臉懊悔,悻悻地說,「那個呂至元真混蛋,他本來跟著過來要裝燈盞托兒的,一看是孫癩子家,臉色大變,指著孫癩子咒罵了一通,燈盞也沒裝就走了,可偏就不告訴我們孫癩子已經沒錢了!」

周子秦對於這些幾百幾千錢的糾紛毫無興趣,在他們說話時,他把牆上掛的慈航普度木牌子、床頭貼的送子觀音的畫,還有幾張亂七八糟的符咒都揭下來看了看,卻發現背後並無任何漏洞,牆壁還是完整的牆壁,不由得十分遺憾。

黃梓瑕說道:「外面的牆是完整的,裡面怎麼可能有洞?」

「萬一嘛。」他說著,又站在門檻上,要去拿釘在門頂上的那個目連救母的小鐵匾。

誰知一拿之下,那看似掛著的小鐵匾居然紋絲不動。周子秦「咦」了一聲,使勁地敲了敲,發現居然是鑲嵌在牆壁裡面的,中空的一個狹長匣子。

褚強趕緊說:「哎,這個可拿不下來的,是個砌在牆內的小鐵匣子,是門上的頂額。」

「頂額?幹什麼用的?」周子秦問。

褚強說道:「最早啊,還是我們錢老闆在西域商人那邊學的,據說那邊人家喜歡在門上裝飾一個與門同寬的空心狹長的鐵匣子,在木門與土牆之間起個緩衝,門框就不易變形,而且現在做成了有鏤空花紋的形狀,放在門上也十分美觀。後來京城就慢慢流行起來了,我們到鐵匠鋪定了上百個,如今一年不到就快用完了。這個就是我當時隨便拿的一個,上面的紋樣好像是…是目連救母是吧?」

「好像是的。」周子秦拿了把凳子,站到與鐵匣子齊平處看了看,說,「還是鏤空的,可惜黑乎乎的,要是上點漆多好看。」

鐵匣子是一個狹長的造型,與門一樣長,不過兩寸高。朝向門內的一面鏤空了,雕著目連救母,朝外一面是實心的,繪著吉祥花紋,只是圖案灰黑乾裂,十分難看。

「漆是有的…咦,明明我當時給他拿的是全新的,這個怎麼好像用了多年似的,誰給弄成這黑不溜秋的樣子啊?」 褚強仰頭看著黑乎乎的鐵匣子,皺起眉頭,「怎麼回事,這才幾天呢,怎麼就熏得黑乎乎的?之前是彩繪的!」

周子秦隔著鏤空的圖案往裡面張了張,皺起眉頭:「好臟啊…全是黑灰。」

黃梓瑕去旁邊搬了把凳子過來,站在他旁邊往鐵匣子裡面看。外面的漆呈現出一種火烤後的焦黑,而匣子裡面確實都是黑灰,在角落中還有幾條手指擦過的痕迹。

「有人將手指伸入鏤空的地方,取走了裡面的什麼東西。」黃梓瑕說著,又回頭問褚強,「這匣子能打開嗎?」

褚強說:「鐵皮很薄的,想打開的話拿剪刀剪開就行了。」

周子秦在屋內找了把銹跡斑斑的剪刀,把外面目連救母的花紋剪開了,裡面只剩一個鐵框,存了厚厚幾團黑灰,在黑灰之上,有幾條被刮出來的痕迹。

周子秦指著那條大一點的痕迹,說:「這個,看起來是個圓形的東西被人拉出來了。」

又指著細細一條的痕迹,說:「這個,是個小鐵絲之類的。」

黃梓瑕皺起眉頭,比著那個較大的圓形痕迹問:「你發現沒有,按照這個拖拽出來的痕迹大小看,這個大的一個圓,絕對無法從那麼小的鏤空孔洞里出來。」

周子秦用手指比了比那個圓形,又在自己剪下的鏤空鐵皮上比了一下,臉露茫然:「真的…最大的鏤空縫隙,也沒有大的圓啊!你看,最長的鏤空是這幾條雲煙,有兩三寸長吧,但這是扁平的…」

「所以這東西,肯定不是圓形的,只是有這樣一個弧度。」她說著,又將匣中的黑灰刮下來,在掌心聞了聞,然後情不自禁地露出微笑:「零陵香。」

陰暗的破屋內,灰塵瀰漫的氣流中,她窺破天機的笑意明凈通透。周子秦看著她面容上的笑意,不由得呆了呆。

黃梓瑕抽出袖中手絹,將匣中的黑灰颳了幾團放在裡面包好,抬頭見周子秦一直看著自己,不由得問:「怎麼了?」

「哦…」周子秦趕緊將自己的目光移向旁邊,手忙腳亂地去刮那個黑灰,說,「我,我也弄點回去檢查一下,看是不是零陵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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